我以為，大法師頑強地活了這麼多年，一定能打敗所有的疾病；可是他不見得每種情況都克服得了。
後來發現，這場使他癱瘓在椅子上，頭腦混沌，話也說不清楚的怪病，並不是中風，而是由於他罹患多種慢性病所導致的一種不幸後果。他同時服用幾個醫生所開的幾種藥方，這使得他現在服用的癲癇停藥物很諷刺，給他吃這個藥是為了控制發病到了過量的程度，引起中毒。
說得簡單一點，是藥丸把大法師變成了一個稻草人。
經過可怕的幾個月，找到了問題癥結之後，藥量立即做了調整。不消幾天，他就脫離失能的恍惚狀態。
我先在與季拉通電話時得知這消息，接著又接到莎拉來電。
太神奇了她們說：真是太好了
她們的語氣裡有種我好幾個月來沒聽到的喜悅，彷彿夏天出乎意料來到他們家後院。然後我搭飛機趕到東岸，親自走進他們家，第一眼看到大法師坐在他的辦公室裡說真的，我但願有能力描述那種心情。我讀過故事報導病人在昏迷多年後忽然醒轉，要求吃一塊巧克力蛋糕，親人個個張口結舌，無法置信。大概就是像那樣。
我只記得，他在椅子上轉過身來，仍穿著那件有許多口袋的背心，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興奮地瞇起皺紋密布卻好像會射出光芒的眼睛，微笑著用歡喜的聲音說：哈囉，陌生人我真的覺得親眼目睹一個人從死裡復活了。
感覺像什麼？一坐定下來我就問他。
一層霧。他說：像個黝暗的洞。我在這兒，但不知怎麼回事，我又不在這兒。
你有沒有以為那是你知道
結束？
是啊。
有時候會以為是。
那種時候，你都想些什麼？
我想到的大部分是我的家人。我想安慰他們，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把我我們大家嚇壞了，我說。
我很抱歉。
別說抱歉，又不是你的錯。
米奇，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他揉揉下巴說：為什麼我會得到豁免，就說是豁免好了。畢竟，只要再多一點點，那個，那個叫什麼的？
毫克？
就是它，毫克。多個幾毫克，我就嗚呼哀哉了。
你不生氣嗎？
他聳聳肩膀。這麼說吧。我當然不高興，如果這是你要問的。但我必須相信，醫生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我無法相信他如此寬容。大多數人恐怕這時候已經到律師事務所去，準備控告醫生了。我猜大法師認為，他之所以獲救是另有原因的，絕不是為了要他去打官司。
或許我還有一點什麼可以付出。他道。
或者獲得。
有付出，就有獲得。他說。
我就知道他會這樣說。
我早知道大法師是這句老生常談的忠實信徒。幫助別人確實是他最大的快樂。但我以為，替上帝工作的人別無選擇。宗教要求他努力朝向林肯所謂人性善良的一面發展。
但，另一方面，拿破崙曾經鄙棄宗教，說它是窮人沒去殺死有錢人的主要原因。也就是說，要不是因為害怕上帝，或者是遭到下地獄的報應，我們這些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最近的頭條新聞顯然支持這論調。幾個月來，印度發生恐怖分子爆破火車事件，安隆詐騙案裡那些貪婪的主管已被判刑，一個卡車司機在一所艾米許團體所設立的小學裡射殺五個小女孩，加州一位以遊艇為家的州議員因收下數百萬美元賄款鋃鐺入獄①。
有人說人性本惡，你覺得這麼說正確嗎？那天我問大法師。
不正確。他道。我相信人性有與生俱來的善。
所以我們確實有善良的一面？
在內心深處，是的。
那麼我們為什麼會做那麼多壞事？
他嘆口氣：因為上帝給了我們一樣東西，自由意志，也就是選擇的自由。哎，有時候這種自由太多了一點。我相信上帝提供我們的材料足夠建立一個美麗的世界，只要我們運用智慧做出選擇。
但我們也可能做出很壞的選擇。我們會把情況搞得一塌糊塗。
人在善惡之間可以改變嗎？
大法師緩緩點頭：可以變善，也可以變惡。
人類本性是善是惡，這個問題糾纏了我們幾百年。如果一個小孩在與外界隔絕的環境中成長，不接觸社會、媒體和各種人際網絡，這個孩子長大後會變得仁慈而心胸寬大，還是凶猛嗜殺，凡事只考慮個人生存？
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我們不是野狼撫養長大的，但我們無疑需要克服天性裡幾種互相矛盾的衝動。基督教認為，撒旦用惡誘惑我們。印度教認為，惡是生命在尋求平衡時所遇到的挑戰。猶太教把人類追求正義與追求惡的傾向比喻成一對交戰的精靈；一開始，惡靈可能像蜘蛛網一樣遇風即破，但若容許它成長，它會變得像拉車的纜繩一樣粗壯。
大法師有次講道時談到，同一件東西在人生中可以是善，也可以是惡，端視我們如何發揮自由意志運用它。話語可以是祝福，也可以是詛咒。金錢可以救命，也可以毀滅。科學可以治病，也可以殺人。就連大自然也可能造福你或傷害你：火可以取暖，也會造成災害；水維持生命，但洪水可以沖走許多條人命。
大法師說：可是我們在創世的故事裡看不到壞這個字。上帝造物沒有壞的。
所以上帝讓我們自行判斷？
他讓我們自行判斷。大法師答道：不過，我相信有時候上帝會握緊拳頭說：不行，別那麼做，你會給自己惹來麻煩。你或許會說，上帝幹嘛不直接介入？他何不把負面因素都消除，只強調好的？
因為上帝打從一開始就說：我要把這個世界交到你手中。如果什麼事都要我作主，就不是你在負責了。所以我們被創造出來的時候，每個人裡面都有一小片的神。我認為，透過這個叫做自由意志的東西，上帝懷著愛心每天看著我們，祈禱我們會做正確的抉擇。
你真的認為上帝會祈禱？我問。
他說：我認為上帝與祈禱是糾纏在一起的。
我瞪著他看了一會兒，見他能如此侃侃而談，分析事理，同時開玩笑，我感到不可思議。才不過幾個星期前，他讓大家束手無策，淚流滿面，現在卻可以這樣。他女兒說這是奇蹟。或許真是奇蹟。看到他好轉，我鬆了一口氣祭文可以再等一等。
我們聽見汽車按喇叭。計程車來了。
總之，就這樣，他邊穿外套邊說：這是我最近生活的情形。
我站起身，擁抱他一下，比平常稍微緊一點兒。
別再嚇人了，好嗎？
啊。他笑起來，伸出大拇指比著天空：這件事你得找我老闆談。
①安隆（Enron）為美國德州一家股票上市公司，是全球最大的能源與電訊公司之一，每年營業額逾一千億美元。但持續多年財報造假，二〇〇一年底宣告破產。艾米許（Amish）為北美洲基督教在洗禮派門諾會的信徒，他們不使用電力、汽車、現代科技產品，在嚴密的宗教組織之下，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也不讓子女接受初中以上的教育。加州州議員康寧漢（Randall Harold Cunningham）因收賄兩百四十萬美元被起訴，與檢方達成認罪減刑協議，判刑八年四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