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了。
大法師的女兒季拉打電話到我的手機。除非真有狀況，否則她不會打我手機找我。她說，大法師出現退化症狀，可能是中風或心臟病發作引起。他失去平衡，向右側跌倒。他記不起名字，說話也顛三倒四。
他進了醫院，已經住院好幾天了。他們在討論有哪些選擇。
他會不會？我問。
我們真的不知道。她道。
我掛了電話，打電話到機場。
我星期天早晨趕到他家，莎拉接待我。她指一指已經出院、人正坐在起居室後方一張躺椅上的大法師。
好吧，我先讓你知道一下，她壓低了聲音說：他不是很
我點點頭。
奧爾？她通報道：你有客人。
她說話很大聲，速度特別放慢。這使我意識到情況有變。我走向大法師，他回過頭來，稍微抬起下巴，做出一個笑容，一隻手稍微舉起，卻抬不到胸部以上的高度。
啊。他喊了一聲。
他身上裹著毛毯，穿著法蘭絨襯衫，有個像是哨子的東西掛在他脖子上。
我俯下身，用臉頰輕觸一下他的臉。
呃嗯米奇。他低聲道。
你還好吧？這真是個蠢問題。
比不得他開了口，忽然打住。
比不得？
他扮了個苦臉。
比不得你的全盛期？我說。真是很勉強的幽默。
他試著微笑。
不。他道：我是說這個
這個？
哪兒你瞧啊
我用力吞下一口口水。我覺得眼淚湧起。
大法師坐在椅子上。
但我認識的那個人不在了。
你愛的人太快離開，你怎麼反應？你來不及預作準備，那個靈魂倏忽就走了？
諷刺的是，最有能力回答這問題的人，就坐在我面前。
人一生中可能面臨的最重大損失，就曾經發生在他身上。
那是一九五三年的事，他到聖堂任職才不過幾年。他與莎拉的家還在成長之中：兒子夏隆五歲，雙胞胎女兒歐拉與麗娜四歲。歐拉的意思是光。麗娜的意思是歡樂。
一夜之間，歡樂就消失了。
滿頭棕色鬈髮的小麗娜，是個活潑的孩子，呼吸方面出了問題。她躺在床上，不斷喘息、哮鳴。莎拉在她自己的臥室裡聽見了，過去察看，然後飛奔回房。奧爾，她倉促地說：我們得送她去醫院。
他們開車衝進暗夜，他們的小女兒拚了命在掙扎。她的氣管腫脹，在胸腔裡緊繃。她嘴唇發青。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大法師猛踩油門。
他們衝進紐澤西州卡姆登市的露德聖母醫院。醫生連忙把孩子送進一間病房，然後就只能等待了。他們孤獨地站著。他們能做些什麼？誰能做些什麼？
奧勃特與莎拉在冷清的走廊裡，祈禱著他們的孩子能活下來。
幾小時後，她死了。
那是一次嚴重的氣喘病發作，麗娜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若在今天，她很可能救得活。只要醫生開立處方讓她使用一種吸入劑，可能沒什麼大不了。
但昨天不是今天。那天晚上，大法師只能聽一個他從未謀面的醫生說出那句他想像所及最可怕的話我們救不了她，此外什麼也不能做。怎麼會發生這種事？那天稍早，她一切正常，一個愛玩的小孩，眼前有大片人生等著她。我們救不了她？生命的邏輯在哪兒？人生的秩序在哪兒？
接下來幾天都一片模糊。有一場葬禮，一口小棺材。大法師在墳旁唸了悼亡禱告文；這份禱告辭他曾經為那麼多別的人念誦過，文中沒有一個字提到死，但日後將要在每年的忌日複誦一遍。
∮
願上帝偉大的名在他所造的世間遍享榮耀，被奉為聖
一小鏟泥土撒在墳上。
麗娜下葬了。
大法師那年三十六歲。
我詛咒上帝。談起這件事時，他向我承認：我問了上帝一遍又一遍：為什麼是她？這個小女孩做了什麼？她只有四歲。她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靈魂。
你得到了回答嗎？
我仍然沒得到答案。
這讓你生氣嗎？
有一陣子，我非常憤怒。
你詛咒上帝會有罪惡感嗎尤其是以你的身分來說？
不會。他說：因為即使在我詛咒的時候，我也承認了有比我偉大的力量存在。
他頓了一下。
我就這麼開始痊癒。
那天晚上，大法師回到講壇，聖堂裡坐滿了人。有人是前來向他致哀，也有人，無疑是出於好奇。但私底下，大多數人想的是同一件事：現在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你怎麼說？
大法師知道這一點，所以他那麼快就回來視事。照理，他有三十天的喪假，他卻在事發後的第一個星期五就露面了。
他站上講壇，所有的人安靜下來。他用他唯一懂得的方式來說話他發乎內心說話。他承認，是的，他吶喊著祈求一個答案。身為一個為上帝工作的人，他也完全不能豁免於再也不能把小女兒抱在懷中的眼淚與痛苦。
但是，他指出，是那些他即使詛咒也不得不進行的悼亡儀式那些禱告、撕破衣服、不理髮剃鬚、遮住鏡子幫助了他把持自己，沒有忘記自己是什麼人。
從前我對別人說的話，現在我必須說給自己聽。他承認，這麼做的時候，他的信心面臨最嚴酷的考驗：飲下他自己的靈丹，治療他自己的心碎。
他告訴聽者，悼亡禱文的字句如何引他深思：我是這兒的一部分；有朝一日，我的兒女會為我念誦我現在為我女兒念誦的禱告詞。
信仰安慰了他，雖然信仰不能使小麗娜免於死亡，卻使她的死比較容易承受一些；信仰讓他記得：我們都是某一股強大力量的脆弱小零件。他說，他的家人很幸運，能在世上擁有這個孩子，雖然只是短短幾年。有一天他會再見到她。他相信這件事，這帶給他安慰。
他講完以後，幾乎每個人都在哭。
好多年後，他告訴我：每次我去到失去親人的人家中，尤其是那些失喪了年輕成員的家庭，我安慰他們時，都會試著回憶當初是什麼安慰了我。有時我們靜靜坐著，就只是坐著，頂多再握著手。讓他們說，讓他們哭。過了一會兒，我看得出他們好過多了。
出門的時候，我會這麼做
他用一根手指碰一下舌頭，然後指著天空。
給妳加一分，麗娜。他微笑道。
現在，在他家後廂，我握著大法師的手，就像他從前握住別人的手。我試著微笑。他在眼鏡後面眨眼。
好了，我說，我很快會再回來看你。
他微微點一下頭。
你好的是的他低聲說。
沒有什麼能做的了。他已經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了。每一次嘗試與他對話的努力都沒有用，都令我覺得只是更讓他覺得受挫。他好像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我擔心我臉上的表情會透露出我感受到了錐心的失落感。這怎麼公平？這個睿智又有口才的老人，幾個星期前還在大談神學，現在卻被剝奪了他最寶貴的官能；他再也不能教導，再也不能用他美好的心靈編織美好的字句。
他也不能再唱歌了。
他只能捏一把我的手指頭，然後張開嘴，闔上嘴。
搭飛機回家途中，我寫下幾個句子。那篇祭文我擔心，終於到了截稿時間。
◇◇◇
大法師的一段講道
如果各位問我，你們也應該要問我，為什麼這麼一個美麗可愛的孩子，一個原本有那麼多可以付出的孩子，竟然死了。我沒辦法給大家一個理性的答案，因為我不知道。
但我找到一個聖經的註解，傳統上以為始祖亞當是最長壽的人，他活了一千年。事實不然。追尋答案的智者告訴我們下面這個故事：
亞當請求上帝讓他看見未來。於是主說：跟我來。他帶亞當穿過天國一個一個房間，房間裡有未來即將誕生的靈魂在等待他們的時機。每個靈魂都是一朵火焰。亞當看見有些火焰明亮純淨，有些火焰卻暗淡無光。
後來他看到一朵特別美麗的火焰，清晰、熾烈，金黃中帶有橘色，擁有治療的力量。亞當說：哦，主啊，那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它會在什麼時候誕生？
上帝答道：抱歉，亞當，那個靈魂雖美，卻不可能誕生。它註定要犯罪，玷污它自己。我決定不讓它糟蹋自己，讓它豁免於這項恥辱。
亞當哀求：可是主啊，人類需要有人教導他們，帶領他們。求求你，不要剝奪我兒孫的機會吧。
主溫言回答：決定已經做成。我沒有壽命可以分配給它。
於是亞當壯起膽說：主啊，要是我願意把我一部分的壽命送給那個靈魂呢？
上帝回答亞當：如果你希望如此，我可以答應。
我們聽說，亞當去世時不是一千歲，而是九百三十歲。許多世代後，有個孩子誕生在伯利恆。他成為以色列的統治者，而且擅長唱甜美的歌。他率領人民、鼓舞他們，後來他去世了。聖經最後說：看啊，大衛王活了七十歲，而後下葬。
朋友們，有時候人家問我們，為什麼有些人年紀那麼輕就離開人世，我只能依賴我們的傳統智慧作答。確實，大衛的壽數以他生存的時代來看不算長。但他在世的時候，教導並啟迪了人們，留給我們偉大的靈性遺產，包括聖經《詩篇》。那些詩篇中的第二十三首，常在喪禮中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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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
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他使我的靈魂甦醒
能認識我的女兒麗娜四年，豈不是比完全不認識她更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