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法師使用起助行器了。我站在他家門口，就聽見助行器篤、篤、篤向我而來。現在是九月，距我那次去醫院探望他已經三年了。樹葉開始變色，我注意到他家車道上停了一輛怪車。他的歌聲隱約從門後傳來：我來了等一下我來了
門開了。他在微笑。現在的他比我第一次來拜訪時消瘦；手臂上的骨頭更明顯，臉也拉長了。他頭髮全白，一度高挺的身材彎出一個角度。他的手指把助行器抓得很緊。
跟我的新伙伴打個招呼吧。他搖一搖握把說：我們到哪兒都形影不離。
他壓低嗓門。
我甩不掉他。
我哈哈大笑。
好啦。請進吧。
我跟著他進門。就像往常一樣，他挪一步，抬一下助行器，篤、篤、篤，向那間裝著他所有的書和上帝檔案的辦公室走去。
車道上那輛車的主人是一個居家照護員，她到大法師家裡來幫助他。這等於承認他的身體可以毫無預警就背叛他，承認了很多事都可能發生。他肺裡的腫廇還在，但是大法師今年八十九歲了，醫生覺得不值得冒險將它切除。諷刺的是，隨著大法師放慢了速度，癌瘤也減緩了攻擊性，就像兩個疲倦的鬥士拖著沉重的腳步邁向終點。
醫生盡可能客氣地表示，老化很可能比腫瘤先一步把大法師帶走。
我們慢吞吞向前走著，我又發現了一個原因可解釋為何那輛車特別醒目：從我六年前來訪至今，這棟房子沒出現過新東西。家具沒有更新，地毯沒換過，電視機沒有變大。
大法師對外在物資向來不感興趣。
話說回來，他擁有的這類東西向來不多。
他生在一九一七年，即使以當時的簡樸標準來看，他的父母也相當窮苦。奧勃特的母親是立陶宛移民，他父親推銷布匹，工作時有時無。他們住在布朗士區的托平大道一座擁擠的公寓大樓裡。食物很少。年少的奧勃特每天放學回家，都祈禱不要又看見家裡的家具被搬到馬路上。
身為三個孩子中的老大下面還有一弟一妹他從日出到日落都待在猶太教會辦的小學裡。他沒有腳踏車或豪華的玩具。有時他母親會買打折的隔夜麵包，塗上果醬，配上熱茶給他吃。他回憶起來總說，那是我小時候最像天堂滋味的一餐。
經濟大蕭條蔓延，奧勃特只有兩套衣服，一套平日穿，一套安息日穿。他的鞋子很舊，打了補丁，他的襪子每天晚上都得洗。他舉行成年禮那天根據宗教傳統/從成年禮開始就算一個男人了父親送他一套新西裝。他穿上它，就像穿到最好的衣服一樣得意。
過了幾星期，他穿著那套衣服，跟隨他的父親搭電車去看一個當律師而家境富裕的親戚。他父親攜帶了他母親烘焙的一個蛋糕。
到了那戶人家，一個十來歲的表兄跑上前，一看到奧勃特就捧腹大笑。奧爾，那是我的舊西裝耶！他尖叫道：喂！大家看啊！奧爾穿我的舊西裝！
奧勃特感到莫大屈辱。那天在親戚家的時間，他脹紅了臉坐在那兒，覺得非常丟臉。乘電車回家途中，他拚命不讓眼淚流下來，怒目瞪著用蛋糕換回一皮箱衣服的父親如今做兒子的當然理解，這樣的交換其實是有錢人資助窮親戚的方式。
終於到了家，他再也按捺不住。我真不懂。奧勃特對父親脫口而出：你很虔誠，但你的表哥不信教。你每天禱告，他不禱告。他們要什麼有什麼，我們卻什麼也沒有。父親點點頭，然後用微帶唱歌的腔調，用希伯來語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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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和他做的決定都是對的。
上帝不會無緣無故懲罰任何人。
上帝知道他在做什麼。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討論這件事。
那也是奧勃特．路易斯最後一次用擁有什麼東西來評斷人生。
現在，事隔七十六年，他擁有什麼幾乎毫無意義，不過是開玩笑的素材罷了。他穿得像清倉大拍賣的成果。他拿格子襯衫搭配圖案鮮豔的襪子，外加一條郵購買來的哈班德（Haband）長褲，那是一個低價服裝品牌，主產品包括聚脂纖維的牛仔褲和十一個口袋的背心。大法師就喜歡這種東西，口袋愈多愈好，他可以把便條、鋼筆、小手電筒、五元紙鈔、剪報、鉛筆都裝進去。
說到財產，他就像小孩子一樣；價格標籤不代表什麼，小小的樂趣最重要。高科技？他喜歡用有計時功能的收音機來聽古典音樂。豪華餐廳？他心目中的美食是全麥脆餅和花生醬夾心餅乾。燕麥粥裡加一些早餐穀片，再加一杯葡萄乾攪勻，就是他的一頓大餐。他最喜歡採買食物，但只買折扣商品這是大蕭條年代留下的習慣。他逛超市的方式已成為傳奇。他可以推著購物車在走道上花幾個小時，深思熟慮，東挑西選。結帳的時候，他掏出一張又一張折價券，一邊對收銀員開玩笑，一邊得意洋洋計算他省下了多少錢。
許多年來，他妻子都必須替他去領薪水支票，否則他根本不當一回事。他在聖堂的起薪只不過每年幾千美元，服務五十年以後，他的收入與其他神職人員比起來仍然相形見絀。他從不要求加薪，他覺得這種行為不恰當。剛開始工作那幾年，他連車都沒有；有個名叫艾迪．阿德曼的鄰居開車送他去費城，在捷運站放他下來，這樣他才能到卓普西大學①修一門課。
在大法師身上，似乎具體呈現了信仰與財富互相排斥的現象。如果會眾想送他東西，他會建議他們不如捐給慈善機關。他最討厭募款，因為他從不認為神職人員可以向人家要錢。有次他在講道時說，他唯一一次希望成為百萬富翁，是因為他想到這可以救多少家庭脫離金錢的苦惱。
他最喜歡舊東西。舊錢幣、舊畫。他個人使用的祈禱書也很破舊，夾了一大堆剪報，以橡皮筋紮起來。
我要的東西我都有了。他打量著亂糟糟的書架說：何必再花精神去追逐更多？
你就像聖經裡那句話，我說。人就是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什麼益處呢？
那是耶穌。
哎呀，抱歉。我說。
不必抱歉。他微笑道：說得很貼切。
①卓普西大學（Dropsie College）是一所專門從事猶太文化研究的大學，一九九三年與賓州大學合併，改名為進階猶太研究中心（The Center for Advancecd Judaic Stud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