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7個星期二　擁抱衰老

　　墨瑞打了敗仗。如今他得靠人為他擦屁股。 　　他用他一貫的坦然態度，接受了這個事實。有天他上完大號後再也無法把手伸到後面去，他向康妮說明他最新的這項不便。 　　妳替我做這件事會不會尷尬？ 　　她說不會。 　　他先徵詢了她的意見，這是他的一貫作風。 　　墨瑞承認，一開始實在是不習慣，因為這可說是他對病情的徹底投降。一個人最基本的個人隱私，他都被剝奪了上廁所、擤鼻涕、清洗下體等。除了呼吸及吞嚥食物之外，如今他什麼事都得靠人家來做。 　　我問墨瑞，他是怎麼承受這一切而仍對人生樂觀。 　　米奇，說來有趣，他說：我是生性獨立的人，因此我總會抗拒這一切下車要人攙扶、穿衣服要靠別人等等。我感到有些羞恥，因為我們的文化告訴我們，如果我們不能自己擦屁股，是丟臉的事。但慢慢，我想：別去管我們的文化怎麼說，我大半輩子都是對這個文化置之不理。我才不去感到羞恥，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而你曉得怎麼著？奇怪的事發生了。 　　什麼奇怪的事？ 　　我開始享受我的依靠別人。如今當他們把我翻過身去，在我屁股塗上藥膏以防止紅腫發炎，我覺得很享受。或是當他們擦拭我的額頭，或是按摩我的腿。我享受極了。我閉上眼睛，沉浸其中。這些讓我覺得似曾相識。 　　這很像是回頭當個小孩。有人幫你洗澡，有人把你抱起來，有人幫你擦拭。我們都知道怎樣當一個嬰孩，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小孩。對我來說，這只是回想起如何享受它。 　　事實上，當媽媽抱著我們、搖著我們、摸著我們的頭我們從來都是再怎麼也不嫌多。我們都以某種方式，渴望著重回那些自己完全受人照顧的日子無條件的關愛，無條件的照顧。我們大多都覺得不夠。

　　我知道自己就覺得不夠。 　　我看著墨瑞，突然知道了他為何很喜歡我傾身向前調整他的麥克風，或是翻整他的枕頭，或是擦拭他的眼睛。人與人之間的接觸。七十八歲的他，施之於人時他是長者，受之於人時他是嬰孩。 　　過了不久，我們談到衰老這件事。或者該說是談到對衰老的恐懼，這是我那份清單上另一個讓我們這一代傷腦筋的項目。我從波士頓機場開車前來的路上，一路數著有多少廣告看板上畫著年輕的俊男美女。有個帥哥頭戴牛仔帽、口叼香菸：兩個美人兒拿著洗髮精巧笑倩兮：一個一臉酷相的少女穿件褲頭外翻的牛仔褲：一個穿著黑色天鵝絨禮服的性感女人，旁邊是位西裝筆挺的男士，兩人啜著一杯蘇格蘭威士忌。 　　我看到的廣告人物，沒有一個超過三十五歲。我跟墨瑞說，我覺得自己體力已在走下坡，雖然我奮力想要保持在顛峰。我習慣上健身房，很注意自己的飲食，照鏡子總不忘看前額髮線是否向後退。我以前還會傲然提到自己年齡，因為我年輕就事業有成，如今卻避談此事，因為我已逼近四十大關，這在我這一行是應該見好就收的年紀。

　　墨瑞對年老自有一番見解。 　　賣弄年輕的這一切我不吃這一套，他說：聽著，我知道年輕有時是很悲慘的事，所以別跟我講年輕多好多好。那麼多年輕人來見我，帶著他們的掙扎、他們的辛酸、他們的自卑、他們對生命的絕望，痛苦到幾乎想自殺 　　除了這些痛苦之外，年輕人也不懂智慧，他們對生命了解甚少。你若不知道生命是怎麼回事，這樣過日子又有什麼意思？當你受別人操縱，叫你買這個香水你就會美麗，或是買這條牛仔褲你就會性感而你還相信他們！真是胡扯。 　　我問，你難道從來不怕老嗎？ 　　米奇，我擁抱年老。 　　擁抱年老？ 　　很簡單。你年紀愈大，就懂得愈多。如果你一直是二十二歲，你就一直像二十二歲那麼無知。年老並不只是衰老。它是成長，它不止是你年復一年離死愈近的消極面，年老也是你了解到你將要死亡的積極面，而你因此更懂得好好過活。

　　我說，對，但若年老如此可貴，為什麼人們總是說：唉，真希望我還年輕。沒有人會講真希望我已經六十五歲。 　　他微微一笑。你知道這代表什麼？這是對生命的不滿意，對生命的抱憾，沒有找到生命的意義。因為你若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你不會願意重新來過，你會想要繼續向前。你想要看得更多，做得更多。你等不及要到六十五歲。 　　聽著。你應該知道才是。所有的年輕人都應該知道才是。如果你一直不想變老，你就一直會不快樂，因為你還是會變老。 　　還有，米奇？ 　　他壓低了聲音。 　　說真的，你總有一天會死去。 　　我點點頭。 　　你怎麼對自己說都沒用。 　　我知道。 　　不過，他說：希望這一天還很遠，很遠。

　　他閉上眼睛，神情顯得平和，然後要我幫他調整一下靠枕。他的身體姿勢一直需要調整，不然會不舒服。他的躺椅上有白色枕頭、黃色泡棉及藍色毛巾。乍看之下，會以為墨瑞像是打包起來要運出去。 　　我移動調整了枕頭，他低聲說了：謝謝。 　　我說，不謝。 　　米奇，你在想些什麼？ 　　我想了一下，才回答他。我說，我在奇怪你為什麼不會羨慕比較年輕、比較健康的人。 　　噢，我想我是羨慕的。他閉上眼睛。我羨慕他們可以上健身房，可以去游泳。或是跳舞。尤其是跳舞。但羨慕感生起，我感覺了它，然後就讓它去。記得我說過的不執著。讓它去。告訴自己：這是羨慕感，我現在要把它丟開了，然後就抽開身。 　　他咳嗽起來，咳得又久又難受，最後用衛生紙按在嘴邊，虛虛吐出一口痰。我坐在旁邊，覺得自己比他強壯太多，多得可笑，彷彿我可以把他舉起，像扛麵粉袋一樣把他丟到我肩頭。我對自己這點優勢感到難為情，因為在其它任何方面，我都不覺得自己比他優越。

　　你為什麼不會羨慕 　　什麼？ 　　我？ 　　他微微一笑。 　　米奇，老年人不可能不羨慕年輕人。但重點是接受你之為你，並且樂在其中。現在是你三十幾歲的時候，我自己也有三十幾歲的時候，而現在是我七十八歲的時候。 　　你得要找到像你現在生命中這樣的善、真、美。回顧過去讓你滿懷鬥志，但年紀不是與人拚鬥的事。 　　他吐出一口氣，兩眼低垂，彷彿看著自己的氣息消散於空中。 　　說真的，我身上可以找到每個不同的年齡。我是三歲大，我是五歲大，我是三十七歲大，我是五十歲大。我活過這些年紀，我知道箇中滋味。應該作小孩的時候，我高高興興作小孩。應該作智慧老人的時候，我高高興興作智慧老人。想想我能作多少！我是每個年紀，一直到我現在的歲數。你懂嗎？

　　我點點頭。 　　我自己也活過你這個年紀，我又怎麼會羨慕你呢？ 　　 　　命運凌越眾生， 　　人陷己於死地。 　　奧登，墨瑞最喜愛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