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

第16章 有關老師,之三

  如果墨瑞沒有在一家精神病院做過幾年事,他大概就不會是我所認識的墨瑞,不會是大家所認識的墨瑞。這家精神病院位於華盛頓特區市郊,叫作栗樹居,聽名字誰也想不到是家精神病院。這是墨瑞經過數年苦讀,在芝加哥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後,最早從事的幾個工作之一。他捨醫學、法律或企管不讀,而認為學院研究這條路可以讓他為社會盡一分力,又不會對他人形成剝削。   墨瑞拿到一筆獎助金,到精神病院去觀察病人,對其療程作成記錄。這樣的工作如今並不以為怪,但在一九五〇年代初期,可說是相當創新之舉。墨瑞觀察的病人,有的是整天尖叫不停,有的是整晚哭個不停,有的把自己的內衣褲弄得髒臭不堪,有的死也不肯吃東西,得要人家將他制伏後施以鎮靜劑,然後再打營養針。

  有個中年婦女病人,每天從房間出來後,就臉朝下躺在地磚地板上,一待好幾個小時,醫生及看護就從她身上跨過去,看得墨瑞瞠目結舌。墨瑞將他所見作成記錄,這是他去那兒的主要目的,而這女人日復一日做著同樣的事,早上出房間來就躺在地上,一躺就到晚上,不和人講話,人家也對她視而不見。這讓墨瑞感到很難過,因此他開始坐在她旁邊的地上,甚至和她並排而躺,試著讓她脫離這種狀態。最後,他終於讓她坐起身來,甚至回到自己房間去。他發現,她所要的東西和大多數人一樣,那就是要讓別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墨瑞在栗樹居工作了五年。儘管院方並不鼓勵,但他和若干病人作了朋友,其中一名婦人還跟他開玩笑說,她能住在這裡算是很幸運,因為我丈夫很有錢,他付得起。你想想看,我若是住到那些便宜的醫院去,會怎麼樣?

  另一名婦女見到人就吐口水,但她接受了墨瑞,把他當朋友看。他們每天閒聊,院方也慶幸總算有人可以和這女人溝通了。但是有一天這婦人偷跑出去,院方派人在附近一家商店找到她,就要求墨瑞幫忙把她帶回來。當墨瑞走進商店,看見這婦人躲在店舖後面,兩眼像要冒出火似的瞪著他。   婦人咆哮著說:原來你也是他們一夥的。   誰一夥的?   關我的人一夥的。   墨瑞看到,這些精神病患多數都被人排斥或離棄不顧,他們在別人眼中彷彿並不存在。他們也想要別人的同情相恤,但醫院人員總是很快就失去耐心。不少病人出身良好,家中很有錢,但有錢未為他們帶來快樂或滿足。這是墨瑞學到的難忘一課。      我以前常會取笑墨瑞,說他的思想停留在一九六〇年代。他會回答,和我們現在這個時代比較起來,六〇年代也沒什麼不好。

  在精神病院的工作經歷後,墨瑞在五〇年代末期來到布蘭迪斯任教。短短幾年間,這個大學校園成為文化革命的溫床。毒品、性愛、種族問題、反越戰示威。艾比.霍夫曼(Abbie Hoffman)在布蘭迪斯就讀,傑瑞.魯賓(Jerry Rubin)及安琪拉.戴維斯(Angela Davis)也是。像這些激進的學生,墨瑞班上有不少。   學校裡會這樣,一個原因是社會學系的教授不僅教書,還身體力行。這些教授不消說是激烈反戰的。當教授們得知,學生成績若沒有達到一定標準,兵役緩征就可能被取消而必須入伍,教授們就決定,不打分數。這時校方說:你們若不為學生打分數,他們就全部被當,墨瑞因此想出一個辦法:那就給學生全部打九十分。教授們就這麼做了。

  六〇年代的大學校園風起雲湧,墨瑞社會學系的教員們,也都感染了開放的氣息,他們教課時穿的是涼鞋與牛仔褲,並把課堂看作是一個活生生的論壇。他們以課堂討論替代講課,以實際經驗替代枯燥理論。他們讓學生到美國南方去從事民權計畫,或是到貧民街區去作田野調查。他們到華府參加示威遊行,墨瑞經常和學生坐同一輛巴士去串聯。一次他看到幾個穿著飄灑長裙,披戴著七彩珠串的女孩子,在軍人的步槍口插上花朵,然後圍坐在草坪上,大家手牽手、心連心,想要以念力讓國防部五角大廈浮起,墨瑞不禁莞爾。   他後來說:五角大廈還是不動如山,不過她們的勇氣可嘉。   又有一次,一群黑人學生佔據了布蘭迪斯校園的福特堂,掛出一副布條,寫著:馬爾康.X(Malcolm X,譯註:美國黑人民權領袖)大學。福特堂裡面有化學實驗室,校方有人因此擔心,這些激進學生在裡面偷偷做著炸彈。墨瑞並不這麼認為,他一眼就看到問題的核心,這些學生只是想證明他們不容輕忽罷了。

  這場對峙持續了好幾個星期,原本還要僵持下去,但這天墨瑞走經大樓外,有個抗議學生看見他平時喜歡的這位教授,就高喊要他從窗戶爬進來。   一個小時後,墨瑞從窗戶爬出來,帶著示威者列出的一份要求條件書。他把條件書交給校長,僵持情勢因此終於得以化解。   墨瑞總是可以為人帶來和平。   在布蘭迪斯,他教的課包括社會心理學、精神疾病與保健、團體過程等。這些課程沒有太多現在所謂的謀生技能,卻很著重個人發展。   也就因此,如今的企管和法律學生,可能會覺得墨瑞太過天真,可能會問:他的學生畢業後能賺多少錢?他們打贏了幾場有利可圖的官司?   但是話說回來,有多少企管或法律學生,畢業後還會回去看他們的老教授?墨瑞的學生常常回來探望恩師。在墨瑞生命最後幾個月,他們都回來了,數以百計的學生,遠從波士頓、紐約、加州、倫敦、瑞士而來,有的在大企業做事,有的在內陸城市教書。他們打電話請安,寫信來慰問。他們開了幾千幾百公里的車,特地前來探望,聽他隻字片語,看他面露笑容。

  他們眾口一聲說:再沒有別的老師像你這樣。   ◇◇◇   隨著我固定去看墨瑞,我開始找有關死亡的書來看,看各種不同的文化是如何看待人生的最後一程。北美洲極地有個原住民種族,他們相信,世上萬物的形體之內,都有個小小的靈魂,也就是鹿體內有隻小小的鹿魂,人體內也有個小小的人魂。當外在形體死去,小靈魂仍然活著,它可能在附近一帶投胎轉世,或是升天暫時歇息,住在天后的腹中,等月亮重新將它送回人世。   族人傳說,有時月亮忙著應付這些升天的璽魂,因此只好從天空中告假消失,這就是為何有些晚上看不到月亮。但到最後,月亮總會再露臉,我們也都會重回人世。   他們對此事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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