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6個星期二　感情與執著

　　我走經幾株山月桂樹及那棵日本楓樹，踏上墨瑞家的藍石台階。屋簷的白色水筧橫過門楣，像是一道眼瞼。我按下門鈴，來開門的不是康妮，而是墨瑞的太太夏綠蒂，她是位美麗的灰髮婦人，說話聲音宛轉動人。我登門拜訪時，她通常都不在，因為她聽墨瑞的意思，仍然在麻省理工學院教書。因此這天早上我看到她在家，有些驚訝。 　　她說：墨瑞今天情況不太好。有半晌她望向我背後，然後走向廚房去。 　　我說，很不好意思打擾。 　　不會不會，他很高興看到你，她連忙說：我敢說 　　她話說到一半停住，微微轉過頭去，聽著近旁的動靜。然後她繼續說：我敢說他看到你來就會好得多。 　　我舉起手上提的超市採購品，開玩笑說，這是我照例帶來的口糧。她臉上帶著微笑，但又顯得不安。

　　吃的東西還很多。上次帶來他都沒吃。 　　我聽到這話很是驚訝。我問，他都沒吃？ 　　她打開冰箱，我看到同一家超市的保麗龍盒，裝著上次我帶來給墨瑞吃的雞肉沙拉、義大利細麵條、蔬菜、南瓜等等。她打開上層冷凍庫，裡面有更多東西。 　　這些東西墨瑞大多不能吃，太硬了他吞不下。他現在只能吃很容易入口的東西，或是流質食物。 　　我說，可是他從來都沒說不行。 　　夏綠蒂微微一笑，說：他不想傷到你的感情。 　　這怎麼會傷到我的感情，我只是想要有點貢獻。我是說，我只是想帶些東西來給他 　　你已經給他帶來東西了，他都等著你來拜訪。他說他得和你進行這項計畫，他得要專心，撥出時間來給你。我覺得，這讓他可以有種責任感

　　她臉上又再出現那種悠遠的表情，彷彿心思飛到了遠方。我曉得，以墨瑞愈來愈糟的情況，晚上都睡不好，這意味著夏綠蒂經常也都難以安眠。有時墨瑞會好幾個小詩咳個不停，這樣才能把喉嚨中的痰清出。現在他得要有看護人員徹夜作陪，白天則訪客不斷，他以前的學生、教授同事、靜坐老師等，往來出入他家。有時墨瑞一天要接見六、七次訪客，當夏綠蒂下班回來，家中經常都還有客人。她對這一切都耐心以對，雖然這些外來訪客剝奪了她和墨瑞相處的寶貴時間。 　　有種責任感，她繼續說：對的。你也知道這樣很好。 　　我說：希望如此。 　　我幫忙把我這次帶來的食物放到冰箱去。廚房流理檯上擺滿各種字條、留言、資料、醫藥處方等。餐桌上瓶瓶罐罐的藥比以前更多了，有墨瑞的哮喘藥、安眠藥、抗生素等，還有一罐特別處方奶粉，以及通便劑。我們聽到客廳另一頭的開門聲。

　　客人大概走了我們去看看。 　　夏綠蒂回頭看了一眼冰箱中堆滿的食物，我突然感到很慚愧，因為這些都只刺激墨瑞想起他已不可能再大快朵頤了。 　　 　　墨瑞病情惡化的徵兆與日俱增，當我終於在他身邊坐下來，他咳得比以往都厲害，那是一種挖心掏肺似的乾咳，迫使他頭部向前點個不停。在一陣猛咳之後，他好不容易停下來，閉上眼睛，作個深呼吸。我安靜坐著，以為他在閉目養神。 　　他突然問道：錄音機開了嗎？眼睛仍然閉著。 　　我很快說，開了，一面按下錄音機的錄音鍵。 　　我現在，他眼睛閉著繼續說：試著超然於經驗之外。 　　超然於經驗之外？ 　　是的，超然於物外。這很重要，不僅是對我這樣快死的人重要，對你這樣健健康康的人也很重要。要學著超然不執著。

　　他張開眼睛，徐徐吐出一口氣。你知道佛教徒怎麼說？不要執著於萬事萬物，因為萬事萬物均無常。 　　我說，等等，你不總是說要體驗生命嗎？不管是好或不好的感情都一樣？ 　　沒錯。 　　那麼，你這樣的話怎麼能不執著？ 　　啊，米奇，你腦子有在動。不執著的意思，並不是你不讓感覺經驗穿透你，事實上正好相反，你要讓它完全穿透你。這樣你才能將它放下。 　　我聽不懂。 　　隨便舉個例對一個女人的愛，或失去所愛的人的悲傷，或是我現在所遭受的，因病因死而來的恐懼與痛苦。如果你壓抑情緒，不讓自己完全體驗它，你就無法不執著，因為你忙著在害怕。你害怕痛苦，你害怕悲傷，你害怕愛所會帶來的易受傷害的心。 　　但你若全心投入這些情緒，讓你自己整個人沒入其中，你就完完全全體驗到它。你就知道什麼是痛苦，你就知道什麼是愛，你就知道什麼是悲傷。唯有如此你才能說：很好，我體驗了這個情緒，我認出了這個情緒，現在我需要從中脫身。

　　墨瑞停下話，端詳了我一番，大概是看我有沒有聽懂。 　　我知道你覺得這只是快死的人所說的話。他說：但就像我一直跟你說的，一旦你學到如何死亡，你就學到如何活著。 　　墨瑞談到他最感恐懼的一些時刻，他哮喘嚴重發作時覺得胸腔整個快迸裂了，或是有時他覺得一口氣幾乎回不過來。他說，這是很可怕的時刻，他最初的情緒反應都是驚慌、恐懼、焦躁，但一旦他認出這些情緒的實感，感覺到它的形質，它的濕冷，他背脊的震顫、他腦部急閃而過的熱流這時他就可以說：很好，這就是恐懼，現在脫離它，脫離它。 　　我思考著在我們日常生活中，這個作法能有多少用處。我們常感到孤寂，有時甚至就要潸然淚下，但我們總是忍住，因為大人不應該掉眼淚。或是我們對自己伴侶會有一股突如其來的愛意，但我們口頭不說什麼，因為我們害怕話一出口，會使得兩人關係有所變化。

　　墨瑞的作法正好相反。把水龍頭打開，讓情緒沖刷你全身。不會有事的，這只會對你有益。如果你讓恐懼進來，像是穿上一件常穿的衣服，你就可以對自己說：很好，只是恐懼而已，我不會讓自己被它主宰，我只是如實知之。 　　孤寂感也一樣，你放手讓它去，讓眼淚掉下來，完全感受它，但最後你說：很好，這是我這一刻的孤寂感。我不害怕孤寂感，但現在我要把孤寂感拋開，我曉得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情緒感覺，我要去體驗它們。 　　墨瑞重述一遍：不要執著。 　　他閉上眼睛，咳了起來。 　　然後又咳。 　　然後他還在咳，而且更大聲。 　　突然他像是快閉氣似的，肺部的痙攣刺激著他，大半個身子隨著劇烈咳嗽彈上彈下，幾乎回不過氣來。他張著嘴喘氣，又劇烈咳嗽，雙手在面前揮舞他眼睛緊閉、兩手亂揮，看來像是著了魔我只覺得自己額頭冒出汗來。我本能地把他拉近身來，拍著他的背部，他用衛生紙捂住嘴，吐出一口痰來。

　　咳嗽停了，墨瑞倒回他的泡棉枕頭，大口喘著氣。 　　我說：你沒事吧？你還好吧？想要掩藏我心中的恐懼。 　　我沒事，墨瑞氣若游絲，一邊顫抖著伸出一根手指：只要等我一分鐘。 　　我們安靜坐著，直到他的呼吸回復正常。我感覺到自己滿頭是汗。他要我把窗戶關上，吹進來的微風讓他覺得冷了。我沒提外面氣溫有二十六、七度。 　　最後，他輕輕說：我知道自己想死。 　　我默不吭聲聽著。 　　我想要平靜死去，安安靜靜的。不要像剛剛那樣。 　　他繼續說：這時候就要不執著。如果我像我剛剛那樣猛烈咳著死去，我得要能夠置身於恐懼之外，我得要能夠說：我的時候到了。 　　我不想在驚懼之中離開這個世界。我要知道事情是怎麼著，接受它，心中平靜下來，撒手而去。你了解嗎？

　　我點點頭。 　　我很快加上一句說，別那麼快撒手。 　　墨瑞擠出一個微笑。不會，還沒。我們還有事要做。 　　◇◇◇ 　　我問，你相信輪迴嗎？ 　　也許吧。 　　你投生的話想做什麼？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要做隻羚羊。 　　羚羊？ 　　墨瑞對著我微笑。你覺得很奇怪？ 　　我端詳著他縮皺的面龐，他身上鬆垮垮的衣服，他那雙穿著長襪，僵硬而無法移動分毫的雙腳。我想像著羚羊奔馳過荒野的景象。 　　我說，不會，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