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

第14章 第5個星期二 我們談家庭

  九月的第一個星期,是開學的時候,我的老教授在杏壇執教三十五年,這次秋季開學卻是沒有課可以教。波士頓到處都是學生,大街小巷都有車輛併排停著,學生忙著搬下自己的行囊。墨瑞在自己書房坐著。這感覺怪怪的,就像是美式足球員終於退出球場,第一個星期天沒事待在家裡,看著電視心想:這個我也行。以我從前的經驗,我知道在球季開始這段期間,最好別和退休球員打交道,什麼話也不要講。不過,墨瑞並不需要我提醒他長日將盡。   我們的錄音談話,原來是用手持麥克風,但由於墨瑞現在已很難長時間拿著任何東西,我們改成用別針式麥克風,就是電視主播喜歡用的那種,可以別在衣領上面。只是呢,墨瑞常穿的是柔軟的棉衫,鬆鬆地套在他日漸萎縮的身上,麥克風常會鬆垂下來,我不時得伸手去調整一下。墨瑞似乎頗喜歡這樣,因為這讓我更靠近他,觸手可及,而他愈來愈需要這樣的與人親近的身體接觸。我傾身向前之際,耳邊聽到他濁重的呼吸聲及微弱的咳嗽聲,他清清喉嚨、嚥了口口水,嘴唇微微咂嘖作聲。

  我的朋友啊,他說:我們今天談些什麼呢?   談家庭如何?   家庭,他想了一會,說:我的家人就在四周,你看得到。   他朝他書架上的許多相框點點頭,照片包括墨瑞小時和祖母的合照;他年輕時和他弟弟大衛;他和太太夏綠蒂;他和兩個兒子,羅勃在東京當記者,強在波士頓從事電腦業。   他說:我想,我們這幾個星期討論下來,家庭的重要性是有增無減。   事實上,如果沒有家庭的話,今天我們根本沒有立足之地,沒有任何依憑。我生病以來,愈來愈感受到這一點。如果你沒有家人的支持、關愛、照顧和關心,你就幾乎什麼也沒有。愛最最重要,我們的大詩人奧登(W.H. Auden)說:不相愛,即如死滅。   我把這記了下來:不相愛,即如死滅。這是奧登說的?

  不相愛,即如死滅,墨瑞說:很好的句子,不是嗎?如此一言中的。沒有愛的話,我們都是折翼的鳥。   要是我離了婚,或是獨居,或是膝下沒有子女的話,我現在生這種病,會是加倍的難以承受,我覺得自己根本撐不過來。沒錯,朋友、同事等會來看我,但這不一樣,家人不會起身告別離去。這不一樣,你知道家人時刻關心著你,隨時注意你的情況。   家庭就是如此,不只是互相關愛,還要讓對方知道你在關心注意著他。我母親過世時,我最感痛失的就是這種感覺,可以說是精神上的安全感知道你的家人總是在一旁守護著你。這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取代,金錢不行,名聲也不行。   他看了我一眼,加上一句:工作也不行。   我的小清單上有一項是生兒育女,這是件我們若不及早弄清楚,就會悔之已晚的事。我跟墨瑞講我們這一代生小孩的兩難困境,我們覺得會被小孩絆住,逼我們去做那些為人父母必須做,但心裡不是很願意做的事。我承認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

  只是當我看著墨瑞,想像自己若像他一樣在垂死邊緣,又沒有家人、沒有子女,那種空虛感我受得了嗎?他把兩個兒子都教養得懂得關心照應別人,並和墨瑞自己一樣,不吝於表達自己的感情。他若是想要的話,他們隨時願意放棄工作,陪父親度過他餘生最後幾個月的每一分鐘,但他並不想這麼做。   不要打斷你們的生活,他告訴兩個兒子:否則的話,這場病毀的不是我一人,而是我們一家人。   他就是如此,雖然已在垂死邊緣,仍然尊重孩子們自己的世界。也就難怪當他們前來陪伴,父子之間的感情和睦,吻頰拍肩、有說有笑,兩個兒子坐在床邊,和老爸手相握,心相連。   別人問我應不應該生小孩的問題時,我不會教他們怎麼做。墨瑞眼睛望著他大兒子的照片說:我只是簡單的說:沒有別的經驗比得上生兒育女。就這麼簡單,這件事沒有別的可以取代。朋友不行,愛人也不行。如果你要對另一個人負起完全的責任,學著如何去給予最深的愛與關懷,那你就應該生小孩。

  我問,那麼你會願意再來一遍嘍?   我瞄了那張照片一眼,那是羅勃親吻著墨瑞的額頭,墨瑞眼睛閉著,笑得好不開懷。   我願意再來一遍嗎?他驚訝的看著我:米奇,我說什麼也不會放棄這個人生經驗。即使是   他嚥了口口水,把那張照片放到膝上。   他說:即使是你得付出一項很高的代價。   因為你總有一天得離開他們。   因為我很快就要離開他們。   他嘴唇緊閉,闔上眼睛,我看到他臉頰滴下第一顆眼淚。      現在呢,他輕聲說:換你說話。   我?   你的家庭。我知道你的父母,我們見過,好多年前,在畢業典禮上。你還有個姊妹,對不對?   我說,對。   是姊姊吧?

  姊姊。   還有個兄弟,對不對?   我點點頭。   是弟弟?   弟弟。   和我一樣,墨瑞說:我也有個弟弟。   我說對,和你一樣。   他也參加了你的畢業典禮,對不對?   我眨眨眼,腦海中浮現十六年前我們在一起的光景,炎熱的驕陽,藍色的長袍,我們勾肩搭背簇擁成一團,在相機前面擠眉弄眼,只聽得有人數:一、二、三   怎麼回事?墨瑞注意到我突然靜了下來。你在想什麼?   我說,沒什麼,就把話題岔開。      事實上呢,我的確有個弟弟,他有著金色頭髮及淡褐色眼睛,比我小兩歲,他長得和我或是我深色頭髮的姊姊都不像,我們因此常常戲弄他,說他是有人丟在我們家門口的棄嬰。我們還會說:總有一天他們會來把你討回去。他聽到這話總會哭起來,但我們還是照說不誤。

  他就和許多老么一樣,成長過程中備受寵愛,但內心有不為人知的世界。他的夢想是成為演員或歌星,總是在吃晚餐時模仿電視節目,扮演每一個角色,一臉燦爛的微笑讓人又憐又愛。我是好學生,他是壞學生;我順從聽話,他桀驁不馴;我不沾酒,不沾毒品,他什麼都試,什麼都來。他讀完高中後不久就搬到歐洲去,因為他喜歡那裡的自由不羈生活方式。然而他仍是家中最受寵的孩子,他返鄉的時候,和他狂放風趣的個性相形之下,我自覺古板而守舊。   以我們南轅北轍的長相和個性,我一直都覺得我們長大後的際遇,也會是天差地遠。我猜想的事情都對了,只除了一項。自從我舅舅死後,我就相信自己也會得到類似的病,在生命的壯年同樣死於非命。所以我才沒命般的工作,隨時準備癌症的降臨,我幾乎可以聽到病魔的氣息,我知道它就要來了。我等待著這一天,就像被判死刑的人等著劊子手的到來。

  我猜的沒錯,它的確來了。   但它和我擦身而過。   它找上了我弟弟。   和舅舅得的一樣,胰臟癌,很少見的一種胰臟癌。我們家的么弟,金髮棕眼的天之驕子,因此不得不接受化學治療及放射線治療。他的頭髮都掉了,臉形瘦得像個髑髏頭。我心裡想著,這應該是我才對啊。但我弟弟不是我,也不是我舅舅。他的意志堅強,他從小就是這樣,我們有次在地下室扭打,他竟然咬穿了我的鞋,我痛得大叫,不得不放開他。   他展開了反擊。他住在西班牙,這裡有一種還在實驗階段的藥物,在美國無法取得,他就服這種藥來對抗癌魔。他飛到歐洲各國,遍求名醫。經過五年的治療,癌魔似乎在藥物控制下被擊退了。   這是個大好消息,但壞消息是,我弟弟不想讓我見到他,事實上他對家裡的人都避而不見。我們一直想去看他,但他一直擋駕,堅持說他得自己一個人對抗病魔。有時好幾個月過去,都沒有他隻字片語,我們在他答錄機留言,他也不回覆。我對於自己無法在他身邊照顧他,感到內疚,但又對他拒我們於千里之外的作法,覺得生氣。

  所以,我還是埋首於工作。我投入工作,因為這是我可以掌控的事,因為工作不會不講道理,我有所投入就會有所收穫。每次我打電話到我弟弟的西班牙家中,聽到答錄機的聲音(他用西班牙文講,這使得我們之間益顯陌生),我就掛上電話,回頭繼續工作。   我會受到墨瑞吸引,這大概是原因之一,他讓我可以做我對自己弟弟無法做到的事。   回顧這一切,也許墨瑞一直都知道這一點。   ◇◇◇   我小時候某年冬天,在我們住的郊區一處積雪盈尺的山坡上玩耍。我和弟弟坐著雪橇,他在上我在下,他的下巴頂著我的肩膀,半騎在我身上。   雪橇滑過高低不平的積雪,接著我們滑下山坡,速度變得很快。   有人高喊:有車!

  我們也看到了,從我們左邊的街道上開過來。我們尖呌起來,想要把雪橇轉向旁邊去,但沒有用。車上司機猛按喇叭,急踩煞車,我們在千鈞一髮之際,從雪橇上跳了下來。我們穿的是連帽的厚雪衣,兩個人像木材一樣從濕冷的雪坡上滾下去,以為下一刻就要滾到車前被輪胎壓過。我們尖呌著啊!,心中充滿恐懼,天旋地轉一路滾下去。   然後呢,沒事。我們滾到山坡腳停住,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從臉上抹去雪水。車子已經呼嘯而過,司機還從車窗用食指連連比向我們。我們安全了,雪橇不知何時撞上一堆雪已經停住。我們的玩伴圍上來拍著我們肩膀,有的說:酷哦!有的說:你們差點就沒命了。   我跟弟弟作個鬼臉,兩個小孩子在同伴面前神氣活現。我們心裡想,這倒也不壞,下次再這樣做敢死隊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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