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抵達
艾迪在一個茶杯裡醒來。
這是一種老舊的遊樂園設施一個大型的茶杯，以有光澤的深色木頭製成，杯裡的座位上有軟墊，門上有一道不銹鋼鏈條。艾迪的手臂與雙腿懸垂在大茶杯的邊緣。
天空的顏色不斷變化，從皮鞋的棕色變為深沉的猩紅色。
他出於本能，想要找他的手杖。在最後幾年的日子裡，他一向把手杖擱在床邊，因為他有些時候實在沒有力氣了，不靠手杖的支撐起不了床。這讓艾迪覺得很沒面子，因為以往他在街上跟人打招呼的時候，可是會在對方肩上重重打一拳的呢。
而現在手杖不在手邊。艾迪吐了一口氣，想辦法把自己的身子拉起來他好驚訝，背部竟然不痛了，那條瘸腿也不會抽痛了。他使勁一拉，輕輕鬆鬆就把自己從茶杯的邊緣拉起來，然後重重落在地面上。
他腦子裡迅速閃過三個想法。
第一，他覺得很棒。
第二，他現在是一個人。
第三，他人還在露比碼頭。
可是，眼前的露比碼頭不一樣了。視野所及，盡是帆布帳篷與空蕩蕩的草坪，一覽無遺，連遠處海上佈滿青苔的防波堤都看得到。遊樂設施的顏色不是大紅就是奶油白沒有藍綠色，也沒有紫紅而且，每一項遊樂設施都各有一個木造售票亭。他醒來時所置身的那個茶杯，是此處歷史最早的遊樂設施之一，叫做轉杯撞。它的看板是用三合板做的，跟其他低懸的看板一樣，用鏈條垂掛在步道兩側的店面，譬如：
世紀雪茄！這才叫快活似神仙！
海鮮雜燴濃湯，一毛錢！
來坐飛天快車轟動當代武林！
艾迪用力眨眨眼睛，發現眼前是他童年時期的露比碼頭，那是七十五年前的光景可是現在看到的一切都嶄新發亮。他看到了飛機翻筋斗，那是幾十年前就拆掉的設施呀；他還看到在五零年代夷平了的浴室與鹹水游泳池。在另一邊，伸向天空的是最早的那座摩天輪，漆著純樸的白色：摩天輪再過去一點，是住著老鄰居的那些街道，是擁擠的紅磚平價公寓的屋頂，曬衣繩從窗戶往外垂掛。
艾迪試著大叫，他的聲音卻像粗濁的空氣。他做出嘿！的嘴型，但是喉嚨裡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除了發不出聲音以外，他覺得一切美好他抓了抓自己的手腳，他走了一圈，他跳了一跳。身上哪裡都不痛。過去十年來，他早就不記得走路時不必提心弔膽是什麼滋味，坐著時不必費力替腰背找個舒服姿勢是什麼滋味。外表上看起來，他的模樣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樣：一個矮胖而胸膛厚實的老頭子，戴著便帽，穿著短褲與棕色的維修工制服可是就動作來說，他現在非常靈活，他摸得到腳後跟，還可以把一條腿抬高到肚子的位置。他像個嬰兒似的探索自己的身軀，著迷於新發現的動作機能，一個彈性十足的人做著彈性十足的伸展活動。
然後他邁開步伐奔跑。
哈哈！奔跑！艾迪六十幾年裡沒有真正跑過步，自從戰後就沒跑過。可是此刻，他先是小心翼翼跑個幾步，接著邁開大步，加速，再加速，像個年輕小伙子一樣快速奔跑。他沿著木板步道跑著，經過了為釣客開設的釣餌與釣具攤（五分錢），經過了為泳客開設的泳裝出租攤（三分錢）。他跑著，經過一個水道遊樂設施闖盪海洋。他沿著露比碼頭濱海步道跑，抬頭看到華麗的摩爾風格建築的螺旋塔、尖塔與洋蔥形狀的圓屋頂。他跑著，經過了巴黎旋轉木馬，那裡的雕刻木馬、玻璃鏡和演奏用大型風琴全都又亮又新，彷彿是他在僅僅一個鐘頭以前，在工作房裡為它們清除掉了鐵鏽。
他一路跑到中庭廣場，以前在這兒曾經有猜測重量的師傅、算命師和跳舞的吉普賽人。他把下巴往裡縮，兩手往外伸，像是滑翔機的機翼，他每跑幾步就跳一下，就像小孩子那樣以為跑著跑著可以飛起來。一個白髮老工人，獨自一人，模仿飛機翱翔這幅景象看在任何人眼裡似乎都很可笑，然而，男人不管年紀多大，內心都有一個奔跑著的小男孩。
然後，艾迪停下步伐。他聽到一個聲音。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好像是從擴音器傳出來的：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怎麼樣，您看過這麼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嗎？
艾迪正站在一間大型劇場前面的售票亭，亭子是空的。看板上寫著
□□□
世上最奇特的人。
露比碼頭雜耍秀！
老天爺！有的胖死人！有的皮包骨！
快來看野蠻人！
雜耍秀。怪人怪事屋。喧嘩大廳。艾迪記得園方在五十年前就把這兒給關閉了，因為電視興起，成為熱門娛樂，民眾不再要靠雜耍表演來刺激想像力了。
仔細瞧瞧這個野蠻人，一生下來就是你見都沒見過的殘障者
艾迪凝視著入口。他留在這裡遇見一些奇特的人。有個女人快樂珍，體重超過兩百五十公斤，要靠兩個大男人推著，她才能上樓梯。有一對連體雙胞胎姊妹，兩人共用一條脊椎，一起彈奏樂器。有些男人會吞劍，有些女人長著鬍鬚。還有一對印度兄弟，他們的皮膚因為一直繃緊並泡在油裡，變得像橡膠一樣有彈性，最後一束一束從四肢垂垮下來。
小時候，艾迪覺得這些雜耍藝人很可憐。他們必須坐在攤子上或舞台上，有時候則是待在籠子裡，遊客在外面走過，對著他們指指點點。宣傳人員在旁吹噓鬼叫，大肆誇張這些人的怪異之處。艾迪現在聽到的，就是宣傳人員的聲音：
若不是命運的扭曲，否則一個人怎會落得如此可憐下場！我們從天涯海角把這個人帶到您的面前，讓您仔細瞧瞧
艾迪走進了黑漆漆的大廳。
那聲音更響了：這個悲慘的人，承受了大自然加給他的異常待遇
聲音是從舞台的另一頭傳過來的。
只有在這裡，在這個世界上最奇特的人的舞台上，您才可以如此靠近
艾迪把布幕往旁一拉。
盡情享受這最不尋常的
宣傳人員的聲音消失了。
艾迪住後退一步，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舞台上，椅子裡坐著一個中年男子，窄肩，駝背，上半身赤裸。他的肚子垂過褲腰。他的頭髮仔細修剪過。他的嘴唇薄薄，臉形長而歪扭。若不是他有一個明顯的特徵，艾迪恐怕早就不記得這人是誰了。
他的皮膚是藍色的。
哈囉，艾德華，他說：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