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路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艾迪什麼也看不見，碼頭上的事物、人群，或是四散飛裂的玻璃纖維車廂，什麼都看不見。 　　在那些描述死後世界的故事裡，靈魂通常會在揮別人世的那一刻往上飄浮，停在高速公路車禍現場的警車上方，或是像蜘蛛一樣攀附在醫院病房的天花板上。像這樣的靈魂，似乎就有了機會重返人世。 　　看來，艾迪沒有獲得這樣的機會。 　　這是哪裡？ 　　這是哪裡？ 　　這是哪裡？ 　　天空呈現一種迷濛的金黃色，然後是一抹深沉的藍寶石色，然後又是一片明亮的檸檬綠。艾迪正在飄浮，他的雙臂仍然向外伸開著。 　　這是哪裡？ 　　高塔上的車廂在往下墜落，這個他想起來了。那個小女孩艾美？或是安妮？她在哭呢：這個他也想起來了。他記起自己撲身向前。他記起自己撲上了平台。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裡握著兩隻小手。

　　然後呢？ 　　我救了她沒有？ 　　艾迪只能遙遙捕捉那個畫面，彷彿此事發生在多年以前。而更奇怪的是，他感受不到那些事裡面的情緒，只感受到平靜，像個在母親懷中的孩子一樣平靜。 　　這是哪裡？ 　　周圍的天空變了色，先是葡萄柚黃，接著化為森林綠，然後是粉紅這就馬上讓艾迪聯想到棉花糖。 　　我救了她沒有？ 　　她有沒有活下來？ 　　我的 　　煩惱，到哪兒去了？ 　　我的疼痛，到哪兒去了？ 　　煩惱與疼痛都消失了。他所承受過的每一分創傷，所忍耐過的每一分痛苦就像一股呼出來的空氣，全都無影無蹤了。他感受不到苦惱，感受不到悲傷。他的意識朦朦朧朧的，縹縹緲緲的，什麼也感受不到，只覺得一片平靜。

　　此刻，在他的下方，色彩又改變了。有什麼東西在旋轉著。水。一片海洋。他正飄浮在一大片黃色的海面上空。然後變成甜瓜的顏色。變成藍寶石的顏色。接著，他開始往下掉，衝向海面。墜落的速度好快，快得超乎他的想像，可是他臉上連一絲微風吹過的感覺都沒有，而且他覺得一點兒也不害怕。他看見金黃色海岸上的沙灘。 　　接著，他就在水面之下了。 　　然後一切變得安靜無聲。 　　我的煩惱，到哪兒去了？ 　　我的疼痛，到哪兒去了？ 　　◇◇◇ 　　今天是艾迪的生日 　　他五歲了。這是星期天的下午，地點在露比碼頭。野餐桌沿著木板步道架著，從這裡可以眺望綿延的白色海灘。桌上有個香草口味的蛋糕，上頭插著藍色的蠟燭。還有一大盅柳橙汁。碼頭上的人嗡嗡嗡忙著，有人在招徠顧客，有人在表演，還有馴獸師和幾個從養殖場來的男人。艾迪的父親和平常一樣在打撲克牌；艾迪則在父親腳邊玩耍。他的哥哥喬，正在一群老太太面前表演伏地挺身，老太太們裝作很有興趣的樣子，禮貌性地鼓了鼓掌。

　　艾迪穿戴著他的生日禮物：一頂紅色牛仔帽和一隻玩具槍套。他站起來，跑到另一群人那兒，掏出玩具槍來喊：砰，砰！ 　　孩子，過來。坐在板凳上的米基．席亞喊道。 　　砰，砰。艾迪回答。 　　米基．席亞與艾迪的爸爸是同事，一起修理遊樂園裡的設施。他胖胖的，穿吊帶褲，總愛哼著愛爾蘭歌謠。艾迪覺得，他身上帶著一股怪怪的氣味，聞起來像咳嗽糖漿。 　　快過來。我給你來一個慶生大翻轉吧。他說：就像我們在愛爾蘭老家那樣。 　　米基的大手突然就來到艾迪的胳肢窩，把他整個人提起來，快速把這小男孩的身子一轉，讓他頭下腳上倒吊著。艾迪的帽子掉了下來。 　　小心哪，米基！艾迪的母親喊著。 　　艾迪的父親抬頭看了看，嘻嘻笑了一陣，又回過身去繼續打他的撲克牌。

　　呵呵。我抓穩了他的啦。米基說：好。你現在幾歲，就翻幾回。 　　米基把艾迪的身子慢慢往下放，往下放，放到他的腦袋快要碰到地。 　　一！ 　　米基把艾迪往上拉。 　　其他人紛紛加入，放聲大笑。他們喊著：二！三！ 　　頭下腳上的艾迪，不確定哪雙腳屬於哪個人。他的腦袋發脹。 　　四！他們歡呼著：五！ 　　艾迪又被翻轉回來，頭上腳下。所有的人都拍起手來。艾迪找到他的帽子，然後跌了個踉蹌。他站起來，搖搖晃晃撲向米基．席亞，用力拍打著他的手臂。 　　唷呵！你這是幹嘛呀，小朋友？米基說。 　　所有人又笑開了。 　　艾迪轉身跑開，跑了三步，就被母親拉進了她懷裡。 　　我親愛的小壽星，你沒事吧？母親離他的臉好近好近，只有幾吋遠。

　　他看著她深紅的唇色，豐滿而柔軟的雙頰和褐色的髮浪。 　　我剛才倒過來了。他告訴她。 　　我看到了。她說。 　　她把帽子戴回他頭上。 　　再過一會兒，母親要帶著他，沿著碼頭邊走一走，或許帶他去坐大象車，或者去看漁夫收起夜裡撒的網，看魚群像閃亮而潮濕的錢幣那樣翻動。她手牽著他的手，告訴他，因為他在過生日這天好乖好聽話，所以上帝非常以他為榮，這樣就可以讓世界再度翻正，天在上，地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