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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八部 耶穌升天日

雪地拼圖 傑弗瑞.亞契 23918 2023-02-05
§ASCENSION DAY§ 54 她的美再度讓我屏息   □□□   我最親愛的露斯:   漫長的海上旅程唯一的用途就是提醒我,我有幸領導的是一群多麼優秀的小伙子。我太常想到我已做的犧牲,卻太少想到這些願意和我一起加入這次詭譎冒險的好男兒,還有過去兩年中他們想必也曾與親友經歷過的磨難。   儘管我起初頗有疑慮,但山帝.厄文是個非常卓越的人。他只有二十二歲,卻有個精明的北方人頭腦,牢牢地安置在寬闊的肩膀上,而我們兩個都在伯肯黑德出生的巧合,如果出現在小說裡,恐怕會讓人難以接受。   當然,我還是對他攀爬五千五百呎以上高度的經驗不足而感到焦慮,不過我必須承認,他比我們之中任何人都適應得好得多,我們在令人敬畏的布魯斯將軍指導下進行晨間體能訓練時,乘客們見證了這一切。布魯斯相當樂意繼續擔任我們的指揮,但他還是沒有意思親自下場,成為管弦樂團的一員。

  我也必須坦白,辛克斯並未誇大厄文的化學技能;他在那方面確實和與芬奇實力相當。諾頓和歐岱爾仍不願支持使用氧氣的想法,更別說同意把那些笨重的氧氣瓶綁到背上了。最後,他們會承認少了這種地獄來的異端輔具我們就上不了峰頂,或者會像芬奇說的,繼續成為神聖的業餘人士卻因此注定失敗?這一切只有時間能證明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十二日)   □□□   船在三月二十日停泊於孟買,我們立刻上了前往大吉嶺的火車,在那裡挑選了小馬和腳夫。布魯斯將軍再次行使奇蹟,第二天早上我們就帶著六十匹小馬和一百多位腳夫,踏上前往西藏的漫長旅程。搭乘玩具火車離開大吉嶺前,我們和新任總督立頓爵爺(Lord Lytton)共進晚餐,同席的還有他的妻子,不過既然芬奇沒出席,除了下面這件事實外,就沒有什麼趣事好報告了:厄文對總督的女兒琳達表現了並非逢場作戲的好感,立頓夫人似乎也很樂於鼓勵他。

  一封來自姊姊瑪麗的信在大使館等著我。她的先生派駐錫蘭真是幸運的事,因為雨季來到我們這邊前,大約十天才會橫越那個島嶼,因此在雨季即將來臨時,她能事先警告我們。   第二天早上,我們踏上前往邊境的八十哩旅程,一路平安無事。可悲的是,布魯斯將軍得了痢疾,必須返回大吉嶺。恐怕我們不會再見到他了。他把他的浴缸、十二箱雪茄和一半的裝箱紅酒與香檳一起帶走了,不過很仁慈地留給我們另外一半,更別提他細心地選擇了送給宗本的所有禮物,那是我們在邊境呈上證明文件時要送出去的。   將軍的副手諾頓中校已接下了他的責任。妳可能會記得,諾頓是曾經保持世界高度紀錄二十四小時的那個人,此後芬奇很粗魯地把這頭銜從他身上搶走。雖然他從來沒提起這個話題,我知道諾頓很想再把紀錄拿回來,而且我必須承認,一旦我們抵達兩萬七千呎,只要他同意使用氧氣,他會是陪伴我登頂的明確人選。然而,桑莫維爾對於是否使用氧氣還猶豫不決,所以最後他也可能會是選擇之一,因為我不考慮再嘗試與歐岱爾攀爬最後兩千呎了。

  就算我們都穿著最舊的靴子、戴著在孟買買的廉價手錶,我們還是在這種狀況下跨越了邊境。然而,我們仍送給宗本大量來自哈洛德、福南、大衛杜夫和洛克氏的禮物,包括一支黑色的歌劇院枴杖,上面有銀製的國王頭像,我向他保證,這是來自國王陛下本人的禮物。   宗本告訴我們,聽說布魯斯將軍病倒了讓他很失望,因為他很期待再見到他的老朋友,這時我們全都吃了一驚。我禁不住注意到,他仍戴著將軍的免開蓋懷錶和鍊子,而我的溫徹斯特校友領帶已不見蹤影。   □□□   今天早上通過潘拉時,雲層突然散去,我們看見了主宰前方天際線的珠穆朗瑪峰威風凜凜的高度。她純粹的美再度讓我屏息。一個有智慧的男人當然會抗拒她誘人的魅力,立刻回頭,不過就像尤瑞匹底斯筆下的賽倫女妖一樣,她吸引人朝著她充滿岩石又變化難料的領域裡走去。

  隨著我們愈爬愈高,我特別注意著厄文,他看來已像我們之中任何人一樣適應了環境條件。話說回來,我有時會忘記他比我年輕了十六歲。   □□□   今天早上,以埃佛勒斯峰做為背景,我們舉行了一個儀式,紀念尼瑪和另外六位在上次遠征中喪命的雪巴人。這次我們必須到達山頂,就算不為別的理由,也要對他們的回憶致敬。   我只希望尼瑪現在就站在我身邊,因為我將會毫不猶豫地邀請他和我一起做最後攻頂,因為讓一個雪巴人首先站在他自己的山頂上,當然必定是正確的事;更不用說,這是對辛克斯最甜蜜的報復,他竟然在紀念演講之夜做出那種不擇手段的行為。不過很可惜,這回不會有雪巴人到達山頂,因為我已在他的同胞中試過了,但沒有找到能及得上尼瑪的人。

  我們終於在四月二十九日到達基地營,而且要為辛克斯說句公道話這對我來說一向不容易我要求的每樣東西都已經就位了。這回我們不會浪費寶貴的時間搭建和拆卸營地,一直在山上山下移動器材。我已得到哈薩德(Hazard)先生(就一個負責安排我們日常生活的人來說,這個姓氏還真不祥)(註1)的保證,第三營已在兩萬一千呎高處建立好了,有十一位最優秀的雪巴人在蓋.布拉克的指揮下,等著我們到來。   我們一定不能忘記,是諾爾的八千英鎊讓這一切成為可能,而且他正在拍攝任何會動的東西。這次遠征最後造就的紀錄片,一定能與國家的誕生(註2)匹敵。   註1:Hazard有意外、危險、導致危險的原因等意思。   註2:Birth of the Nation,一九一五年拍攝的默片劇情長片(片長一百九十分鐘),導演葛里菲斯(D.W. Griffith)因而被尊稱為美國電影之父。全片描述美國南北戰爭時期,南北方兩個家族因戰爭而面對的轉變,並藉此側寫國家從戰亂逐漸走向統一的過程。

  □□□   我在基地營裡屬於我的小小帳篷中寫這封信。再過幾分鐘,我就會和隊友共進晚餐,而且諾頓會把指揮的責任交給我。隨後我會向登山隊簡報攀登埃佛勒斯峰的計畫。所以,我最親愛的人,這個偉大的冒險又再度開始了。這次我對我們的成功率更有信心了。不過,等到我征服那壯麗的執迷對象後,我會按下一顆按鈕,不久之後我就會站在妳身邊了。從這句話,妳可推測出我現在正在重讀H.G.威爾斯的《時間機器》。就算我不能按下他杜撰出來的按鈕,我還是會盡一切所能盡快趕回去,因為我完全不想讓遠離妳的時間再拉得更長了。如同我承諾過的,我還是打算把妳的照片留在峰頂 55 雪地裡的板球賽   一九二四年,五月一日,星期四   ﹡

  這時有八個人。紳士們,敬國王陛下。諾頓中校從桌子最前端的位子上站起來,舉起他的錫馬克杯說道。   隊伍中的其他人立刻站起來,一致說道:敬國王。   請繼續站著,喬治說道:紳士們,敬珠穆朗瑪,地母女神。全體隊員第二次舉起他們的馬克杯。營帳之外,雪巴人面對著山,匍匐在地。   紳士們,喬治說:你們可以吸菸了。   隊員重新就座,開始點燃雪茄,並沿著桌子傳遞葡萄酒瓶。幾分鐘後,喬治又站了起來,用湯匙敲敲他的酒杯。   紳士們,請容我這麼開場:在這個場合,我們很遺憾布魯斯將軍不能與我們同在。   沒錯,說得對。   而且我們非常感激他,因為他留給我們這麼好的紅酒,就是我們今晚享用的這些。讓我們期待,假以時日,如果情況許可,我們會有很好的理由打開他的香檳。

  贊成贊成,說得好。   感謝布魯斯將軍的遠見和努力,如今我們只剩下一個任務,就是在最後馴服這隻怪物,然後我們就能全部回家,開始過著普通人的生活。讓我在一開始就把話徹底講明白,我還沒決定和我一起做最後一次攻頂的兩個小隊的組成方式。   有一件事會和上次遠征時相同,那就是我會仔細留意每個人,直到我決定誰最適應環境條件。既然有這個心理準備,我期待明天早上六點鐘大夥兒全都已經起床,而且準備出發,這樣我們才能在中午爬到一萬九千呎,並且能在日落時回到基地營。   厄文問:既然我們設法盡可能以最快速度到達山頂,為什麼還要再下來?   我們並不求快。喬治說。他明白年輕的山帝.厄文實際上是多麼欠缺經驗時,臉上帶著微笑。況且你需要一點時間才能適應新的高度。他補充說明:金科玉律就是爬得高,睡得低。當我們完全適應後,他繼續說:我的企圖是推進到兩萬三千呎,然後在北口建立四號營。一旦我們紮營後,我們就會繼續推進,在兩萬五千呎建立五號營,還有在兩萬七千呎建立六號營,最後的進攻將從那裡展開。喬治暫停了一段時間,然後才講出下面的話:我希望所人都知道,不管我邀請誰和我一起走,他們都會是進行第二次嘗試攻頂的隊伍成員,因為我打算把創造歷史的第一次機會交給另外二位隊友。如果第一隊失敗了,我的同伴和我會在第二天進行我們的嘗試。我很確定,我們每個人都有同樣的欲望,想做踏上珠穆朗瑪頂端的第一人。不過紳士們,讓你們知道這點才算公平:那個人會是我。

  所有隊員對這句話的反應是大笑,還有用馬克杯敲桌子。喧鬧聲止息後,喬治請大家提問。   諾頓問:在第二次嘗試攻頂的時候使用氧氣,這是你的意思嗎?   是的,沒錯,喬治回答:我很不情願這麼說:芬奇是對的,我們不能指望在沒有氧氣輔助的狀況下攀上最後兩千呎。   那麼我就必須確定我會在第一隊裡,來證明你是錯的。諾頓說道:這真可惜,真的,馬洛里,因為那表示我會成為第一個站在埃佛勒斯峰頂的人。   這句話引起了更大的笑聲和喝采,還有更多馬克杯敲在桌上的聲音。   如果你做到了,諾頓,喬治反駁:我會在第二天放棄使用氧氣,然後光腳爬上山頂。   那樣沒什麼用的,諾頓舉起他的馬克杯對喬治說道:因為沒有人會記得第二個爬上佛勒斯峰的人叫啥名字。

     出局!   沒出局。   馬洛里不確定他是在作夢,還是真的聽到板球撞擊在板球拍上的聲音。他把頭探出帳篷外,看到喜馬拉雅山裡的方形雪地變成了英國鄉村的板球場。   兩根冰斧插在雪中,彼此相隔二十二碼,權充門柱。歐岱爾手上拿著球,正要投向厄文。馬洛里只觀察了幾球,就知道打球的比投球的高明。讓他覺得有趣的是,雪巴人三三兩兩地站在一旁竊竊私語,這些玩遊戲的英國人顯然讓他們感到困惑。這時,諾爾還拍下了整個過程,就像這是一場國際對抗賽似的。   馬洛里爬出他的帳篷,漫步到門柱後面加入諾頓,佔據他在一壘的位置。   厄文相當不錯,諾頓說:那小子只要再得幾分就拿到五十分了。   他在區域線上多久了?馬洛里問道。   幾乎三十分鐘了。   而他還能在三柱門之間跑來跑去?   看起來似乎不成問題。他一定有風箱似的肺。不過你必須記得,馬洛里,他至少比我們其他人年輕十五歲。   醒醒啊,隊長。當球急速掠過馬洛里的右手時,歐岱爾喊道。   抱歉,歐岱爾,是我的錯,馬洛里說道:我不專心。   厄文打出下一球拿到四分,補足了他的五十分,大家的反應是友善的歡呼。   我受夠這個該死的牛津人啦。蓋.布拉克從歐岱爾手上接過投球任務時說道。   蓋的第一次嘗試有點失誤,厄文趁機把這一球打到邊界上,又得了四分。不過他的第二球嗖一聲從一處死角飛出,碰到厄文的板球拍邊緣,隨後跳到右邊去的喬治單手接住了球。   接得好,隊長,蓋說道:可惜你沒有更早一點現身。   好啦,伙伴們,我們該動身了,馬洛里說:我希望在半小時內離開這裡。   球場瞬間被棄置一旁,鄉村板球手恢復成經驗豐富的登山家。   三十分鐘後,九名登山者和二十三個雪巴人全都準備動身。馬洛里像交通警察似的揮舞他的右臂,然後出發;依著這種步調,很快就能分辨出誰不太可能適應更高的海拔。   一、兩個雪巴人半途而廢,把他們背的重物扔在雪地裡,撤回山下。然而登山隊成員似乎沒有人出狀況;厄文雖然在背上背著兩個大氧氣瓶,還是緊跟著領隊的腳步。   馬洛里很困惑,因為他似乎沒有接上氧氣管。他招手要那位年輕人和他一起走。厄文,在我們到達兩萬五千呎以前,你用不著氧氣的。他說道。   厄文點點頭。我希望在至少兩萬七千呎以前,一盎司寶貴的氧氣都不要用。不過如果我夠幸運,能獲選和你一起做最後攻頂,我想要開始習慣額外的重量。你知道,我準備要坐在巔峰上,他說著指指峰頂:等著你來跟我會合。他接著又說:畢竟只要有機會,牛津人的責任就是要留下標記。   喬治微微一鞠躬。明天替我準備好兩個你的氧氣瓶。他說:不過重要的不只是習慣額外的重量,一旦我們必須對付陡峭的岩石表面和冰層,就算是稍稍失去平衡,結果都可能致命。   幾小時後,喬治讓隊伍稍事休息,在二度出發前享用一頓消化餅並且喝杯茶。對於登山者來說,這天氣再適合不過,只有短暫地下了一陣雪,連小孩子都不會因此分心去堆雪人。他維持著穩定的步調。喬治暗自疑惑,不知道這樣溫和的天氣會繼續保持多久。   他祈禱著。他的祈願並未得到回應。 56 一切由天氣決定   □□□   我最親愛的露斯:   真是災難。過去兩星期一切都不對勁。天氣如此之糟,甚至有幾天大雪持續不斷,讓我們無法看到超過鼻尖幾呎外的東西。   總是像獅子般勇敢的諾頓,想辦法爬到兩萬三千呎高,和桑莫維爾在那裡建立了第四營,然後在那裡過夜。然而,第二天他們倆只能在夜幕降臨前才回到第三營。他們花了超過八個小時走了兩千四百呎的路,在強勁的大雪中艱苦跋涉下山。想想看,那是每小時一百碼,而短跑選手亞伯拉罕在九點六秒裡就可以跑完。   第二天,歐岱爾、布拉克和我來到兩萬五千三百呎,並且設法在一處結冰的岩架上建立了第五營。但在那裡過了一晚後,天氣讓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回到第三營。當我們抵達時,辛斯頓醫生以這個消息來迎接我:雪巴人之中有一位摔斷了腿,而另一位疑似得了肺炎。我沒費事告訴他,我的腳踝又出了毛病。蓋和歐岱爾好心地自願陪著還能行動的傷者下山到基地營,他們會從那裡被護送回自己的村莊。   第二天蓋回來時,報告說我們的補鞋匠死於凍傷,先前這個廓爾喀軍士腦子裡有個血凝塊。另外又有十二個雪巴人逃走了;一個星期只有相當於不到一先令的錢,誰能怪他們?顯然基地營的士氣相當低落。在他們想像中,上面這邊會是什麼樣子呢?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七日)   □□□   諾頓和桑莫維爾又嘗試了三次,終於抵達北口,雖然溫度是零下二十四度,他們還是想辦法建立了營地。不過在下山的路上,四個雪巴人喪失了勇氣,而且擔心有雪崩,就回頭在北口又過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諾頓、桑莫維爾和我組織了一個搜救隊,想了某種方法去接應那些雪巴人,把他們帶到比較安全的三號營。我猜想,這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了。   如果這還不夠,我們的氣象學家在今天早餐時通知我,在他看來,雨季很快就會來到我們這邊了。不過他確實也提醒我,上一回雨季來臨前有三天的好天氣。這幾乎算不上是我們可以仰賴的固定模式,不過並沒有阻止我對著負責天氣的任何一位神明祈禱。      喬治早該看出這個發展,不過他滿腦子都是想再得到一次機會的欲望,以至於沒注意到身邊發生了什麼事直到諾頓召開一次作戰會議為止。   諾頓說:紳士們,就現狀來看,要是我們在失去任何人以前停止繼續耗損,現在就回頭,我認為那會比較明智。   我不同意,喬治立刻說道:如果我們這麼做,我們就白白犧牲了六個月的人生,卻沒留下任何證明。   至少我們會活著捲土重來。桑莫維爾說。   我們沒有一個人會再有機會捲土重來了,喬治簡單扼要地說:桑莫維爾,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你也知道的。   桑莫維爾一時間因馬洛里話語中的狂熱而震懾,過了好一會才勉強回應:不過至少我們會活下去。   我對活下去的概念不是那樣。喬治這麼說。在任何人有機會提出意見前,他轉向與他交情最久的朋友問道:蓋,要是回頭你覺得怎麼樣?   雖然隊上其他人都在等他回答,布拉克卻沒有立刻回應。   喬治,我還是願意為你的判斷背書,他最後說道:再多待幾天,看看天氣會不會好轉。   我也是,厄文說:但是,如果回頭的話我也沒有疑慮。畢竟我是這裡唯一年輕得可以捲土重來的人。   隊上其他人都爆出大笑,這對緩和緊張氣氛很有幫助。   在我們決定打烊收工前,為什麼不多待一星期?歐岱爾建議:如果到時候天氣狀況沒進步,或許我們就該承認失敗,打道回府。   喬治環顧整個團隊,發現他的隊友都在點頭。他回憶起A.C.班森的明智建議:當你知道自己落敗時,就優雅地放棄吧。   那就這樣吧,喬治說:我們再堅持七天,如果天氣還是沒有改善,就由諾頓重新接掌指揮權,我們就回英國。   喬治覺得他大獲全勝或者更精確地說,是贏得了七天。不過那樣夠嗎?   □□□   因此,除非接下來幾天天氣有相反的變化,妳可以期待我在八月底回到英國了,或者最遲在九月初。   請代我謝謝克蕾爾給我她美妙的詩篇魯伯特.布魯克也會以她為榮的。還有謝謝貝麗姬,她畫了一隻貓,或者是一隻狗?當然還有約翰的好意祝福,很簡短卻很令我感激。   我很高興妳找到時間造訪劍橋,並且開始找房子了;也要謝謝妳事先告訴我,一年中的這個季節裡沼澤區會很冷。   我最親愛的,我很期待開始從事新的工作,還有和我想擁抱的女人一起睡在床上,而不是和一個我只為了求生而緊抱的男人。這次回家時,碼頭邊不會有群眾迎接埃佛勒斯峰的馬洛里,只會有一位年輕女士等著一個中年男子,他期待著和他愛的女人共度餘生。   妳深情的丈夫,喬治   一九二四年,五月二十九日 57 功敗垂成的隊友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日,星期一   ﹡   這時有五個人。在一個晴朗無風的早上,喬治吃著早餐,一個雪巴人從基地營抵達,把電報交給他。他拆開電報,緩緩讀完內容,然後思索其中含意時笑了。他瞥了一眼盤腿坐在他身旁地上的諾頓。   老友,我們可以說句話嗎?   當然可以啦。諾頓說著,把切片火腿和舌肉放在一邊。   我要問你最後一次,喬治這麼說:如果我給你機會,和我搭檔做最後攀登,你會願意考慮使用氧氣嗎?   不,我不會。諾頓堅定地說。   好吧。喬治說得很平靜,接受了無論再怎麼進一步討論,都不可能說服諾頓改變心意。在這種狀況下,你會領導第一次攻頂,不帶氧氣。如果你成功的話      紳士們,喬治召集全隊後說:很抱歉打擾你們用早餐,不過我剛接到我姊姊從可倫坡傳來的消息。他低頭看著瑪麗的電報:在雨季到達你們那邊之前,你們有一星期好天氣,也有可能是十天。祝你好運。馬洛里擡起頭。我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我已經有很充分的時間考慮我的選擇,而且我現在會和你們分享我的想法。我已經選出兩組嘗試攻頂的隊伍。第一組是諾頓和桑莫維爾。他們將在一小時內出發,並且設法在入夜前抵達兩萬五千三百呎高的五號營。明天如果他們希望繞過東北山脊,他們就必須早起,在大約兩萬七千呎建立六號營,然後在日落前準備過夜。他們勢必得設法盡可能多爭取一些睡眠,因為第二天早上他們必做攻頂的第一次嘗試。紳士們,有任何問題嗎?   諾頓和桑莫維爾兩人都搖搖頭。先前他們已花了一個月沒完沒了地討論每一種可能的狀況。現在他們想做的就是趕快行動。   馬洛里說:這段期間,我們其他隊員就必須坐在這裡玩自己的大拇指,等待征服高山的英雄回來。   如果他們失敗了呢?厄文咧嘴一笑問道。   山帝,那麼你和我就會使用氧氣做第二次嘗試。   如果我們成功了呢?諾頓問道。   馬洛里給那位沙場老兵一個苦笑。在那種狀況下,歐岱爾和我會不用氧氣輔助就做第二次攀登。   記得,你要光腳喔。桑莫維爾說道。   在其他隊員大笑時,馬洛里對他的兩位隊友微微鞠了躬。他等了一陣才再度開口。   紳士們,他說:如果要來場演講,談論成為站在此山山頂第一人對全體帝國同胞意義多重大,或老想著可能戴在我們頭上的慶祝花環,現在都不是時候。以後會有足夠的時間坐在英國登山協會的吧檯,用我們過去的光榮故事悶死那些年輕登山家。不過,目前如果我們想要成功,我們就禁不起浪費寶貴的光陰。所以紳士們,祝你們好運,一路平安。   三十分鐘後,諾頓和桑莫維爾換上全副裝備,準備出發。馬洛里、歐岱爾、厄文、布拉克、莫斯海德還有辛斯頓站成一排,目送他們出發,同時諾爾繼續拍攝他們,直到他們走出視線範圍外為止。他沒看到馬洛里擡頭望著天空說道:只要多給我一星期,我就永遠不會向你要求別的東西了。      喬治獨自坐在他的帳篷裡,步步追隨著諾頓和桑莫維爾。他規律地查看他的手錶,試著想像他的兩個隊友已經爬到何處了。   在與其他隊員拖拖拉拉地吃完通心麵配李子乾的午餐後,喬治回到帳篷。他給露斯寫每日一信,還寫了另一封給特拉佛.馬洛里空軍中校另一個對抵達極端高度有興趣的人。接著他譯了幾行《伊利亞德》,隨後試著打一場橋牌,和蓋搭檔對抗歐岱爾與厄文。在最後一局定下勝負後,歐岱爾從每日配給中找出一罐罐頭牛肉,等罐頭被蠟燭融化後,把內容平分成四份。稍晚,所有留下的登山隊成員坐下來看著月亮取代太陽;在這個被證明很適合攀登的理想日子裡,太陽閃爍著照遍雪地。他們心裡都只有一個念頭,不過沒有人說出口他們在哪裡?   十一點前,喬治爬回他的睡袋這是他當天設法做到的唯一攀爬行動因為一小時又一小時的無所事事而精疲力竭。他陷入沉睡,納悶地想著他是否會一輩子後悔讓諾頓和桑莫維爾做第一次攻頂嘗試。他會不會在一星期內帶領勝利的隊伍回到英國,卻老是想起諾頓的話:沒有人會記得第二個登上埃佛勒斯峰的人叫什麼名字?      第二天早上厄文第一個醒來,然後立刻著手替隊友們準備早餐。喬治發誓,當他回家後,這輩子再也不吃一口沙丁魚。   等到早餐清光後,厄文把九個氧氣瓶一字排開,然後就像他的領隊一樣,為最後攻頂選擇了最好的一對。在他緩慢而有條理地進行輕叩鋼瓶、調整旋扭的動作時,喬治在旁觀察,並且疑惑地想著這些鋼瓶是否用得上,或者只會連同它們的擁有者一起被棄置在北口這邊。歐岱爾出去搜尋罕見的岩石和植物,開開心心地遁入自己的世界裡。   下午,他們三人聚在一起研究諾爾對地勢高處拍攝的照片,尋找可能協助他們嘗試攻頂的任何新情報。他們認真地討論是否該順著山脊線走,正面對付第二岩階,或者直接出擊爬上北面,跨越黃色走廊帶的石灰岩,然後沿著第二岩階邊緣繞過去。事實上,他們三個人都知道,除非桑莫維爾和諾頓回來,而且能夠傳遞第一手知識,讓他們補足地圖上的許多空白,以及他們知識中的許多缺口,在此之前他們不可能做最後決定。   晚餐之後,喬治回到帳篷裡,一手拿著奶粉沖泡的牛奶,另一手拿著《尤里西斯》。他在第一百七十二頁陷入夢鄉,決定要在回英國的航程中讀完喬伊斯的這本巨著。      第二天早上歐岱爾很早起床,讓隊友驚訝的是,他背上了他的背包,戴上手套和護目鏡。   只是去五號營確定一下營帳還在原地,當喬治爬出睡袋時,歐岱爾這麼解釋。而且我也可以留一點存糧給他們,因為他們一定餓得要死。   在兩萬五千呎出現這樣的對話,原本會讓喬治覺得好笑,但這就是典型的歐岱爾,他總是會想到別人的困境,卻不擔心自己可能面對的危險。他看著歐岱爾在兩名雪巴人陪伴下帶頭朝著山上走去,就像他只是在科茲沃地區做一場午後散步似的。喬治開始懷疑,歐岱爾會不會是陪他做最後攻頂的最佳選擇,因為這次他看來似乎比他們之中任何人都更適應這些條件,連他自己都比不上。   歐岱爾及時回來,趕上吃一頓兩條沙丁魚加全麥餅乾的午餐在這裡,全麥就等於全餐了他看起來甚至沒有喘不過氣的跡象。   有看到他們嗎?喬治在他放下背包前就問道。   沒有,隊長,歐岱爾答覆:但如果他們是在中午抵達巔峰,然後回頭在六號營過夜,我就不會期待他們回到五號營的時間比兩點早多少。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應該會在今天下午四點左右和我們會合。   剛好是下午茶時間。喬治說道。   六分鐘的午餐後,喬治回頭去讀《尤里西斯》,但他大部分時間都不是在翻閱那本小說,而是盯著山岳,等待兩個小斑點出現在山峰北面的荒原上。他看了他的手錶:剛過兩點。如果他們現在就出現,他們先前可能沒有到達山頂;如果他們在四點左右抵達,他們鐵定是把大獎拿到手了。如果他們到六點還沒回來他試著不這麼想。   三點鐘過了,然後是四點,接著是五點,那時,家常閒話被更嚴肅的討論給取代了。沒有人提到晚餐。到了六點,月亮已取代了太陽,他們全都變得憂心忡忡。到了八點,他們開始害怕出現最糟的狀況。   我想我會立刻回頭上北脊去,歐岱爾若無其事地說:看看他們是不是決定在那邊紮營過夜。   我和你一起去,喬治跳起身說道:我想做點運動。他企圖讓自己聽起來不太憂心,不過事實上他們都知道他正在組織搜救隊。   我也去。厄文說著把氧氣鋼瓶扔在雪中。   喬治很感激有一輪滿月,而且這個平靜的夜裡無風也無雪。二十分鐘後,歐岱爾和厄文徹底整裝完畢,準備陪同他出發去搜救他們的隊友。   他們一直往上爬、往上爬、往上爬。喬治每踏出一步都變得更沮喪。不過他並不考慮回頭,甚至一刻也沒想過,因為他們可能就在幾呎之外   先看到他們的是厄文,畢竟他年紀最輕,視力最好。他們在那裡!他喊著,指向山岳。   喬治看到他們時心中為之雀躍,雖然他們看起來的確像是兩個跛著腳走出戰場的老兵。兩人當中個子較高的諾頓,用一隻手臂環抱著桑莫維爾的肩膀,另一隻手則遮著自己的眼睛。   喬治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山坡,和他們會合,厄文就在背後一步之遙。他們各伸出一隻手臂撐在桑莫維爾的肩膀下,幾乎是帶著他回來跨過終點線。諾頓則把手臂改放到歐岱爾肩上,另一隻手仍遮著眼睛。   馬洛里和厄文引導桑莫維爾回到營帳,輕輕把他放低到地面上,用一條毯子蓋住他。諾頓在一會兒後也跟著來了,而且立刻跪倒在地上。布拉克已準備好兩杯微溫的保衛爾。他把一杯傳過去給桑莫維爾,此時諾頓則在一張墊子上放鬆自己,平躺在地上。在等待這兩個人恢復的期間,沒有人說話。   讓每個人都驚訝的是,首先開口的是桑莫維爾。他說:在我們抵達第二岩階之前很久,我們就決定不要從那裡爬,而是沿著黃色走廊帶繞過去。他在呼吸之間的空檔又說:這樣路途較長,卻比較安全。我們跨越走廊帶,直到碰上一個巨大的深谷為止。我想,如果我們能跨越這個深谷,就可以一路推進到最後的三角錐,在那裡坡度就沒那麼陡了。我們的進展很慢,不過我還是相信,我們有足夠的時間爬到頂峰。   你們抵達了嗎?喬治想問,這時桑莫維爾坐起身又喝了一口已冷掉的保衛爾。   那是在我們抵達兩萬七千四百呎以前,那時我的喉嚨又開始出毛病了。我開始咳嗽,而且有痰,在諾頓用盡他的吃奶力氣往我背上拍下去時,我幾乎把我的半截喉嚨咳出來了。我想辦法繼續掙扎前進,不過在我抵達兩萬八千呎高度時,已無法再往前邁進一步了。我必須停下來休息,可是我可以看到巔峰就在我前面,所以我堅持要諾頓繼續走。我坐在那裡看著他朝著頂峰攀爬,直到他走出我的視線範圍外。   喬治轉向諾頓,然後輕聲問道:你成功了嗎?   沒有,我沒做到,諾頓說:因為在我停下來休息時,我犯了個很經典的錯誤。   別告訴我你把護目鏡脫掉了?喬治不敢置信地問道。   你曾警告過我們多少次,不管在什麼狀況下都別那樣做?諾頓說著把蓋住眼睛的那隻手臂放下來。等我把護目鏡戴回去時,我的眼皮幾乎已經凍在一起,我連眼前一步都看不到。我大叫,讓桑莫維爾知道我的狀況,他也用真假音交替出聲讓我知道他在哪裡,然後我慢慢往下走回他身邊。   像是某種合唱團,桑莫維爾說著,試著露出微笑:有了我的手電筒幫忙,我們還能找到路下山,只是有點慢就是了。   歐岱爾把一條浸泡在溫水中的手帕蓋在諾頓眼睛上,諾頓說:感謝上帝,還好有桑莫維爾。   好一段時間,他們兩人都沒再說話。然後諾頓深吸了一口氣。我不相信還有比這更好的例子,可以說明什麼叫盲人騎瞎馬。   這回喬治真的笑了。所以你爬到多高?   老友,我完全沒概念。諾頓說著,把他的高度計交回給馬洛里。   喬治研究了一會兒高度計,然後才開口宣布。兩萬八千一百二十五呎。伙伴,要大大恭喜你。   因為我沒爬完最後八百七十七呎嗎?諾頓說著,聽起來失望至極。   不,因為你締造了歷史,喬治說道:因為你奪回了高度紀錄。我等不及要看芬奇聽我說起這件事的臉色了。   你這麼說真厚道,諾頓說:可是芬奇會第一個提醒我,我應該聽他的話,同意使用氧氣。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又說:如果這種天氣維持下去,我預料我只是歷史上的一個注腳因為你應該會馬到成功,老友,假如你能原諒我這種老套說法。   喬治露出微笑,但不置可否。   桑莫維爾補充道:我同意諾頓。老實說,你、歐岱爾和厄文現在能做的,就是確保你們有一夜好眠。   喬治點點頭,而且雖然他們已相處超過三個月,他還是和他的兩位隊友都握過手後,才回到他自己的帳篷,想辦法得到一夜好眠。   如果不是諾頓的一句話一直留在他心裡,他的確可能會睡得很好:如果這種天氣維持下去 58 兩難   一九二四年,六月六日,星期五   ﹡   這時有三個人。   喬治早在日出前就已起床,親眼看著滿月的光芒在雪地上閃爍,四下看起來就像是以精工切磨的鑽石構成的草地。雖然溫度是零下三十度,他卻感覺到一股暖意,還有一種他們即將成功的信心,儘管他還沒決定這個他們到底是誰。   在諾頓和桑莫維爾幾乎抵達山頂後,他真的有必要費事帶著氧氣嗎?而且,歐岱爾不是證明了他比他們之中任何人都更適應環境嗎?或者,歐岱爾會不會在大獎唾手可得時再度半途而廢?在他們踏入未知領域時,厄文的缺乏經驗會不會變成一種缺陷?或者,在那些神聖的氧氣鋼瓶支持下,他的熱忱或許會是成功的唯一保證?   早安,長官。他背後有個聲音說道。   喬治一轉身,迎面而來的是厄文極具感染力的露齒微笑。早安,山帝,他回答:我們去吃點早餐吧?   厄文看了一眼手錶說:不過現在才五點,而且歐岱爾還在睡。   那就把他叫醒,喬治說:我們必須在六點上路。   六點?厄文說:但你在昨晚做的最後簡報裡,告訴我們要及時起來在八點吃早餐,在九點準備好出發,因為你不想花額外的時間待在兩萬七千呎高的岩架上。   那麼就六點半吧,喬治讓步了:如果歐岱爾那時還沒起床,我們就會留下他自己出發。而且既然你在這裡,年輕人,為什麼你不換換口味,做點有用的事?   例如什麼,長官?   幫我做早餐。   那個具感染力的笑容回來了。我可以給你的菜單是稍微烤過的沙丁魚加餅乾,還有去骨沙丁魚加葡萄乾,或者我們營帳裡的招牌菜,沙丁魚   快動手就是了。喬治說道。      馬洛里、歐岱爾和厄文在五個雪巴人的陪伴下,帶著帳篷、設備和糧食,在六月六日早上剛過七點半時離開了北口。歐岱爾錯過了早餐,不過他並沒有抱怨。在喬治離開前,蓋.布拉克是最後一個和他握手的人。老友,幾天以後見。他這麼說。   好。繼續把水壺煮滾就是了。   就像喬治以前的舍監爾文先生(喬治納悶地想,不知他是不是還活著)過去常說的話,你永遠不可能開始得太早,只會太晚。喬治就像個著魔的男人似地出發了,歐岱爾和厄文發現很難追上他的步調。   他一直滿心猜疑地盯著晴朗的藍色天空瞧,試圖察覺可能改變他所有精心規畫的事情:最細微的起風徵兆、一縷孤雲或第一片雪花現身,但天空堅定地保持鎮定和寧靜。然而他從慘痛的經驗裡知道,這位特別的女士有可能在一瞬間改變心意。他也仔細觀察兩位同伴,看看他們是否有陷入困境的樣子;他幾乎希望他們之中有一個人落後,讓他不必親自做最後決定。不過隨著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他不情不願地做出結論:他們兩人不分上下。   登山隊在當天下午三點過幾分後到達第五營,遠比時間表來得早。喬治看了錶,設法盤算一下。當漢尼拔翻越阿爾卑斯山時,他總是讓陽光替他做這種決定。他應該加緊腳步到達第六營,想辦法取得勝利?或者那樣做會導致他們太過精疲力竭,沒有辦法面對眼前更重大的挑戰?他選擇謹慎從事,決定早點過夜,這樣他們才能在一早就搶先出發到第六營。不過他會和誰一起出發?他們之中哪個人會陪著他上山頂,而哪些人會陪著雪巴人回到北口?   對喬治來說,早點上床睡覺並不保證晚上好睡。每過一小時左右他就醒來一次,把頭探出營帳外,察看是否還能看到鮮少有其他人能如此清楚見到的星星。他看得到。厄文熟睡得像個孩子,歐岱爾甚至神經大條到打呼了。喬治望著他們,同時繼續和這個問題角力:誰該跟他一起做最後攀登。歐岱爾嗎?他在多年奉獻之後,當然應該得到機會這可能是他的最後一次?或者該選厄文?畢竟對年輕人來說,讓他能夢想在陽光下佔有一席之地,才算合乎人性,不過如果他沒有獲選,他還有好幾年時光可以再做嘗試。   喬治只確定一件事。這是他的最後機會。      第二天早上剛過四點時,月亮還寧靜地照耀在他們身上,這三個男人就再度出發了。他們的步調隨著每個小時的過去而逐漸變慢,最後只是拖著腳步走而已。然而,就算歐岱爾或厄文因這番體驗而痛苦,但他們繼續固執地追隨著隊長的腳步時,都沒有做出任何最小的暗示。   東北山肩進入視線範圍內時,太陽已開始下山。喬治查看了他的高度計:兩萬七千一百呎。過了半小時,多走兩百三十呎後,他們三個累垮了,而且在發現諾頓和桑莫維爾的小帳篷還在定位時,深感如釋重負。喬治不能再拖延做最後決定的時間了,因為三個男人沒辦法睡在那麼小空間裡,而且在山脊上一定不會有足夠空間搭起第二個帳篷。   喬治坐在地上,草草寫下一張便條給諾頓,通知他現在他們進展如何,還有他們會在早上嘗試最後一次攀登。他站起來,看著這兩個沉默的男人,然後把紙條交給歐岱爾。老友,可不可以請你把這個帶回北口,保證諾頓拿到手?   歐岱爾沒有透露出一絲情緒,他只是點點頭。   我很抱歉,老友。喬治又追加一句。他正要解釋理由時,歐岱爾說道:隊長,你做了正確的決定。他先和喬治握了手,然後輪到由他推薦給皇家地理學會、取代芬奇成為登山隊一員的年輕人。祝你好運。他說著,轉身背對他們,展開他寂寞的旅程:往下走回第五營過夜,接著在第二天早上回到北口。   這時是兩個人。 59 天際線上的翦影   □□□   我親愛的:   坐在大約海拔兩萬七千三百呎的一個小帳篷裡,距離家鄉幾乎五千哩,追尋著榮耀之路   一九二四年,六月七日      你有睡嗎?厄文坐起來揉著眼睛問道。   只有下山時才會,喬治說:所以明天的這個時候,我會睡得很熟。   明天這個時候,在你殺死你自己的那條惡龍後,他們會擁立你成為新的聖喬治(註1)。厄文一邊說,一邊調整其中一個氧氣鋼瓶上的指示器。   註1:聖喬治(St. George)是傳說中基督教早期的殉教者,以屠龍而聞名,後來在西方藝術中經常出現以聖喬治屠龍為主題的創作。   我不記得聖喬治屠龍時還得靠氧氣。   如果這次由辛克斯負責指揮,厄文說:聖喬治甚至還不許用劍吧。你不知道嗎,老弟,這有違業餘愛好者規範的精神。厄文摸著想像中的八字鬍,又接著說:你一定要赤手空拳勒死那個可惡的畜生。   厄文逼真地模仿皇家地理學會祕書,讓喬治大笑。嗯,如果我要和業餘者精神分道揚鑣,他說:我就得知道,你那神聖的氧氣鋼瓶在明天早上四點能夠運作。不然我們就把你送回北口,讓歐岱爾來取代你的位置了。   別想,厄文說:四個鋼瓶運作狀況都很完美,假如你沒打算花超過八小時走區區兩千呎的路再回頭,這應該能供應我們綽綽有餘的氧氣了。   你很快就會發現區區兩千呎路是什麼感覺了,年輕人。而且如果你回去睡覺,讓我可以寫完給我太太的這封信,我會有更高的機會達成目標。   你每天都寫信給馬洛里太太,不是嗎?   對,喬治回答:而且如果你夠幸運,能找到某位有她一半優秀的人,到頭來你也會想要這樣做。   我想我已經找到了,厄文說著躺了回去:只是我在離開前忘記告訴她,所以我不完全確定她知道我是什麼感覺。   她會知道的,喬治說:相信我,不過如果你還有疑慮你總是可以寫封信給她這麼說是假定你們牛津還用寫信這種方式溝通。   喬治等著聽到一句夾槍帶棒的機智反駁,不過接下來卻什麼都沒有,因為那個小伙子已經回到深沉的睡眠中了。他微笑著,繼續寫信給露斯。   他抖著手草草寫下妳深情的丈夫,喬治,並且封上信封,接著閱讀葛雷的<作於鄉村墓園的哀歌>,然後才終於吹熄蠟燭入睡。      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星期日   ﹡   老友,你要我把圍巾拿掉嗎?歐岱爾問道。   對,麻煩你。諾頓說。   歐岱爾輕輕將絲質圍巾從諾頓臉上移開。   喔,天啊,我還是什麼都看不到。諾頓說。   別驚慌,桑莫維爾說:雪盲發作後,你的視力過兩、三天才開始恢復並不算奇怪。不管怎麼說,在馬洛里回來前,我們哪都不會去。   我擔心的不是下山,諾頓厲聲說道:是上山啊。歐岱爾,我要你回去六號營,而且隨身帶一瓶保衛爾和一份肯達爾薄荷餅過去,因為你可以確定馬洛里會忘記打包某些東西。   我上路了。歐岱爾說。他往外看著營帳:我從來沒看過比這更好的登山條件了。      喬治在四點過幾分後醒來,發現厄文在準備早餐。   上山日的菜單是什麼?他把頭探出帳篷檢查天候時問道。雖然有一陣讓他耳朵刺痛的冷空氣襲來,但他看到的狀況讓他臉上出現微笑。   通心麵加沙丁魚。厄文回答。   有趣的組合,喬治說:不過我有種感覺,這不會出現在下一版的比頓太太2食譜上。   2比頓太太(Mrs Beeton)全名為伊莎貝拉.瑪麗.比頓(Isabella Mary Beeton),一八三六︱一八六五年,是英國最有名的料理書籍作者之一。   厄文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如果你記得打包你的配給糧食,我也許就能給你稍微多一點的選擇。   我真的很抱歉,伙伴。喬治說:Mea culpa.(我的錯。)   對我沒太大影響。厄文說:老實說我實在太過緊張,根本不想吃東西。他穿上一件舊的飛行員夾克,和喬治的弟弟特拉佛上次放假時造訪霍特宅邸,穿的那一種不能說不像。喬治納悶地想,厄文是怎麼拿到那件衣服的,因為他太年輕了,不可能在戰時服役過。   這是舍監的衣服。厄文扣上鈕扣時做出解釋,回答了喬治沒問出口的問題。   別再設法讓我覺得自己老了。喬治說。   厄文大笑。在你吃早餐的時候,我會調整好你的鋼瓶的。   吃完幾隻沙丁魚,寫完給歐岱爾的短箋後,我會去找你。   帳篷外,早晨的陽光從藍色晴空往下照耀,幾乎讓厄文的眼睛看不見東西。   喬治吃掉剩下的沙丁魚,跳過了通心粉後,草草寫下一封給歐岱爾的短箋,然後放在他的睡袋裡。他敢打賭,當天歐岱爾會回到第六營。   喬治先前穿著四層衣服睡覺,現在又加上一件厚厚的羊毛背心和一件絲質襯衫,接著是一條法蘭絨襯衫和另一件絲質襯衫。接著他穿上一件通稱為沙克頓工作服(註3)的棉製Burberry外套,然後穿上一條寬鬆的軋別丁長褲。他在腳踝紮上一對喀什米爾羊毛綁腿,穿上他的靴子,然後套上露斯替他織的一對羊毛連指手套。最後戴上弟弟的皮革飛行員帽,然後抓起最新的一副護目鏡,這是芬奇捐贈的。他很高興附近沒有鏡子,儘管珠穆朗瑪會同意,對於和這位女王陛下同在的觀眾來說,他的穿著相當正確。   註3:沙克頓(Ernest Shackleton)是著名的南極探險家,Burberry為他設計了特製的防水服裝。   喬治爬出帳篷,來到厄文身旁,在他協助下背上一組氧氣鋼瓶。鋼瓶綁在他背上後,喬治納悶地想,事實是否會證明額外的重量比呼吸不規律更不利?不過他把歐岱爾送回去時就已經下定決心了。   這兩個男人進行的最後儀式,就是用氧化鋅塗滿對方臉上暴露出來的部分。在出發上山前,他們瞇著眼睛望著峰頂。它看起來好近。   要提高警覺,喬治說:她就像惡女耶洗別(Jezebel)(註4)。愈靠近她,她就愈誘人,今天早上她甚至用完美天氣的魔咒來誘惑我們。不過就像任何女性一樣,改變心意是她的特權。他看了一下手錶:五點零七分。他原本希望能再更早一點開始。來吧,年輕人,他說:引用我摯愛的父親所言,現在是把我們最好的那隻腳往前邁進的時候了。他調整了一下氧氣接管,然後打開氧氣供應。   註4:耶洗別是以色列王亞哈(Ahab)之妻,性情冷酷險惡。      歐岱爾爬上最後幾呎路來到六號營時想,要是辛克斯現在看得見我就好了。他來到帳篷前,跪在地上拉開帳篷開口,面對著就像兩個小孩留在樹屋過夜後可以預見的混亂:一盤沒吃完的通心粉,一個空的沙丁魚罐,還有一個想必是喬治留下來的羅盤。歐岱爾爬進去打算開始清理時,格格笑出聲來。如果馬洛里沒忘記某樣東西,這裡就不是他的帳篷了。   歐岱爾把保衛爾和兩根肯達爾薄荷餅放到喬治的睡袋上,這時他看到兩只信封一封寫給喬治.馬洛里太太,霍特宅邸,加德明,薩里郡,英國,他把它收進內袋裡;另一封上面潦草寫著他的名字。他拆開了信封。   □□□   親愛的歐岱爾:   非常抱歉把這一團亂的雜物留給你。對這項工作來說,天氣條件完美。請開始尋找我們,要不是跨過了岩石帶,就是朝著天際線往上吧。   明天見,喬治      歐岱爾笑了。等他再三確認,每樣東西都已準備好迎接英雄回來時,他就往後爬出帳篷,然後在擡頭看世界最高峰時,站起身把手臂高舉過頭。天氣這麼理想,有一刻他甚至受到誘惑,想追隨他們,因為他忍不住會覺得有點嫉妒他的兩位隊友,他們現在一定正逐漸接近峰頂。   突然間,他瞥見兩個以天際線為背景的翦影。在他注視下,兩人中較高的那位走過去和另一人會合。他可以看出他們倆正站在第二岩階上,距離頂峰大概六百呎。他看一眼他的錶:十二點五十分。他們還有綽綽有餘的時間可以爬到頂峰,然後在最後一絲陽光消逝前回到他們小小的帳篷來。   當他看著他們大步走進雲一般的霧氣中,然後從視線裡消失時,忍不住開心地跳上跳下。      厄文爬到第二岩階頂端,費勁地爬過一塊形狀崎嶇不平的石頭,然後與喬治會合。   我們大概還有另外六百呎要走,喬治一邊察看高度計一邊說:不過要記得,那相當於至少還有一哩,而且在沒有氧氣時,諾頓一小時只能設法走一百二十五呎。所以這可能會花掉們另外三小時。他在呼吸之間說道:這就表示我們禁不起浪費任何時間,因為在今天下午稍晚,我們開始回頭爬下那個岩石面時,他說著指指下面:我想確定我還能看到前面幾呎遠的地方。   當喬治重新接上氧氣管時,厄文給他一個拇指朝上的手勢。隨後,他們沿著一條從前沒有人曾涉足過的山脊線,展開緩慢的跋涉。   60頂峰的照片   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星期日,下午兩點零七分   ﹡   喬治再度擡頭往上看時,雖然高度計警告他,他們還有超過三百呎路程,但峰頂看起來卻彷彿伸手可及。就算來到這裡耗費的時間比他原先預料的多,但它還是近得驚人。   他們征服第二岩階後,沿著狹窄的東北脊線,又鑿又推又拉地慢慢往上開路,心裡十分清楚,兩旁的雪就像屋簷,下方除了空氣外什麼都沒有。他們只要往任何一邊走偏了幾呎,就會   這片外表誘人、未受踐踏的新鮮白雪深達兩呎,他們幾乎不可能再往前邁進;而當他們真的這麼做時,只前進幾吋,雙腳就再次陷進雪地裡了。   走了兩百一十一步後喬治計算了他們走的每一步兩人終於擺脫了雪堆,卻碰上一片陡峭的岩壁;即使在溫暖的夏季早晨,在海拔三千呎處碰到這種岩壁都會是個挑戰,更不必說他此時全身都泡在汗水裡,四肢幾乎凍僵,而且精疲力竭至極;他想做的就只有躺下來睡覺,雖然他知道,在零下四十度如果躺著不動稍久一點就會被凍死。   喬治甚至考慮過,趁他們還很有機會在日落前安全躲在帳篷裡的時候回頭,但在此之後,他就必須用餘生來解釋,為什麼他在最後一刻讓到手的大獎溜走,而且更糟的是,他每晚入睡時,都會夢見自己爬了最後三百呎,卻只能從滿身冷汗的夢魘裡醒來。   他轉身看到氣力用盡的厄文把腳從雪地裡拔出來,卻只能一臉懷疑地瞪著面前矗立的岩壁。喬治猶豫了一下。他有權利讓厄文和他一起冒生命危險嗎?都到這個節骨眼了,他是否該建議那個年輕人回頭,獨自前進,或者叫這年輕人休息一下,在這裡等他回來?他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畢竟厄文有權和他一起分享成功的戰利品。喬治把口中的氧氣管拿開,說道:伙伴,我們幾乎快到了。這塊岩石會是我們抵達頂峰前的最後一道障礙。厄文給他一個薄弱的微笑。   喬治轉身面對垂直的岩石,上面覆蓋著年復一年未曾融化的冰。他尋找腳尖能踩的地方。正常狀況下,他會把第一步放在大概十八吋高處,或許甚至在兩呎高,不過今天不行,事實證明,此刻就連寥寥幾吋也等於一座山了。他用顫抖的手抓住一處比他的頭高出幾吋的岩架,然後慢慢把自己往上拉。他擡起腳,然後尋找另一個立足點,這樣他才能舉起另一隻手臂,然後在朝著岩石頂端前進的垂直旅程中多前進幾吋。他試著不去想下山的路會是什麼狀況。他的大腦尖叫著:回頭,但他的心輕聲說:繼續走。   四十分鐘後,他把自己拉到岩石頂端,然後拉緊繩索,讓隊友的任務稍微輕鬆一點。等到厄文使勁爬上來和他會合時,喬治檢查了高度計:還有一百一十二呎。他擡頭往上看,這回面對的狀況是:冰層在多年累積後,形成垂掛於東面的冰簷,就算是有尖蹄的四足動物也會受阻,無法再前進一步。   一道閃電打在喬治下方的山岳,過了一會兒,一記響雷也隨之來到,這時他正試著確保一處立足點。他以為他們就要被捲入一場暴風雨了,不過當他往下看時,他理解他們比暴風雨雲還要高得多,這場風雨想必是在他們下方大約兩千呎遠處,朝著他們的隊友洩憤。這是喬治第一次從上方看一場風暴,他只能期望,等他們下山時,這場風暴已繼續前進,只留下這番怒火後經常出現的平靜晴空。   喬治再次擡起腳,試圖在冰面稍微站穩一點。冰面隨即裂開,他的腳跟從坡面上滑了回來。他幾乎笑了出來。狀況還可能變得更糟嗎?他把冰斧插進面前的冰裡。這回冰層沒這麼容易裂開了,不過當它真的裂開時,他就把一隻腳放進那個洞裡。沒想到腳還是滑掉了幾吋。他回想起那句老話:進兩步退一步,這時他並沒有笑。他必須讓自己滿足於前進一步、滑回來六吋的狀態。在這樣邁進十二步後,狹窄的冰脊甚至變得更窄了,最後他必須趴下來,四肢著地,開始爬行。他沒看他的左邊或右邊,因為他知道,兩邊都是深達數百呎的陡峭落差。往上看,忽略你身邊的一切,並且繼續奮鬥。前進了另外一碼,又退後半碼。身體到底能夠承受到什麼地步?然後突如其來地,他感覺到下方有紮實的岩石了,而且他能夠爬出冰床,站在距離山頂只有五十或六十呎的粗糙岩石地面上。他轉身看到精疲力竭的厄文,他仍四肢著地。   只剩下五十呎了。他喊道,這時他解下繩索,好讓兩個人可以繼續以各自的步調前進。   又過了另外二十分鐘,喬治.李.馬洛里才把一隻手他的右手放到埃佛勒斯峰高點上。他緩緩地把自己拉到山頂,然後平平地趴在地上。幾乎不像是獲勝的時刻。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他推著讓自己跪坐起來,然後用最大的努力,設法勉強站起身。這就是站在世界巔峰的第一人。   他掃視著喜馬拉雅山脈,讚嘆著以前沒人見識過的景象。他想開心地跳上跳下,耀武揚威地盡可能大聲叫喊,不過他既沒有這種精力,也吸不進足夠空氣來做這種事。他反而緩緩地轉了一圈;冰冷刺人的風似乎從每個方向襲向他,讓他不能用更快的速度移動。無數尚未征服的山岳驕傲地站在他四周,在他們的君王面前低頭。   他心裡掠過一個奇異的念頭。他一定要記得告訴克蕾爾,埃佛勒斯峰頂大約和他們的晚餐餐桌一樣大。   喬治察看了他的錶:三點三十六分。他設法讓自己相信,他們有非常充裕的時間回到他們在第六營安全地帶的小帳篷裡,如果今晚平靜無風,就更是如此。   他回頭往下看,見到厄文雖然以蝸牛般的速度推進,但還是更接近了。他會在最後一步踉蹌失足嗎?接著,就像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孩子,厄文爬上巔峰了。   喬治幫助厄文站起身後,在自己的沙克頓工作服口袋裡摸索著,只希望他沒忘記他正在找的那個東西。他的手指因為天冷而極端麻木,以至於幾乎把他的袖珍口袋型照相機掉落一旁。他一穩住自己的身體,就為厄文拍了一張照片,他的手臂高舉過頭,就像剛贏得一場划船比賽。他把那臺柯達相機遞給同伴,厄文也替他拍了一張照片;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在威爾斯地區的丘陵間健行了一趟。   喬治再次看錶,然後皺起眉頭。他堅定地指指山下。厄文把照相機放在長褲口袋裡,然後把他們的成果證明用鈕扣扣起來。   喬治正要踏出下山的第一步時,想起他對露斯的承諾。他用覆蓋著冰雪的沉重手指,笨拙地拿出皮夾,然後抽出那張他每次出門旅行都帶著的褐色照片。他看了妻子最後一眼,露出微笑,然後把她的影像留在地球的最高點。他把手放回口袋裡,然後開始到處翻找。   英國國王致上他的敬意,夫人,他說著一鞠躬:而且希望您會容許他謙卑的臣民一路順風,回到他們的家鄉。   喬治先是微笑,後是咒罵。   他忘記把喬佛瑞.楊的一鎊金幣帶來了。   61現在什麼都擋不住他了   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星期日,下午五點四十九分   ﹡   歐岱爾回到四號營時,已經無法隱藏他的興奮了。他爬進諾頓的帳篷,告訴諾頓他看到了什麼。   你是說,距離巔峰大約六百呎嗎?諾頓這麼說,仍然平躺著。   對,歐岱爾說道:我確定是這樣。他們站在第二岩階上,那時我看到他們其中一個走向另一個,然後狀況良好地繼續攻頂。   那麼現在應該什麼都擋不住他們了。布拉克把一條新的溫暖毛巾放到諾頓眼睛上時說道。   咱們就期待你是對的吧。桑莫維爾說:不過我還是認為,對歐岱爾來說,最明智的作法就是趁著記憶猶新,把看到的一切細節都記下來。在遠征隊的歷史被記載下來時,這個紀錄結果可能會很重要。   歐岱爾爬到他的背包旁,拿出日記。他坐在帳篷一角,在接下來二十分鐘裡,寫下他那天早上見證的每件事。他看到那兩個人影的確切地點,他們繼續上山的時間,還有他們消失在霧中時看來完全沒問題的事實。當他寫完時,他看了一眼手錶:下午六點五十八分。馬洛里和厄文站到世界頂端後,安全回到第六營的帳篷了嗎?      他們一套上繩索,喬治從埃佛勒斯峰頂往下走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懷疑他的氧氣還能撐多久。厄文曾開玩笑說他們不會超過八小時,但他們一定已經逼近那個最後期限了。他的第二個念頭是懷疑還剩下幾小時的日照,因為那是再怎麼轉動氧氣活塞也改變不了的事。最後,他希望接下來是個晴朗的夜晚,這樣在他們回程的最後幾步路,就能有月光相伴。   他很驚訝地發現,他們一拿到大獎,腎上腺素就拋棄了他,他剩下的只有求生的意志了。   才走過區區五十呎,喬治就想坐下來休息,不過儘管他的身體這麼疲憊,又飽受疼痛折磨,他還是很清楚,如果閉上雙眼,即使只是一會兒,他也可能再也張不開了。   他把冰斧戳進破裂的表面,往後退了一步,然後立刻感覺到繩子抽緊了。厄文一定發現了下坡路對他而言的難度,甚至超過喬治所感受的難度(假定有這種可能的話)。喬治試探性地把左腳放回比先前更險惡難測的結冰坡道上。他設法利用上山時安放手指和腳趾的位置,不過這些地方已覆上一層冰。雖然他失去平衡、往後墜落好幾次,但仍勉強繼續移動,直到安全抵達那片岩石地面,卻只發現自己又一次站在一片陡峭的岩壁上,而且這回要往下看。喬治知道,這就是這趟行程中最危險的部分,而且他必須假定厄文的狀況比他還糟。如果他們之中任何一人犯了最輕微的錯誤,他們倆都會摔死。他轉身對他的同伴微笑。這是第一次,厄文沒有回應他的笑容。   喬治用兩手緊抓著岩石頂端,然後緩緩把自己放低幾呎,搜尋可以穩穩踏上腳的輕微凹陷處。當他的腳趾找到一處階梯,他就放低另一條腿。突然間他感覺繩索變鬆了。他擡頭看到厄文在一塊結冰的岩架上失手了,正往後跌。過了一會兒,他的身體從喬治旁邊掠過。   喬治知道,那個和他以繩索相連,高六呎二寸、重二百二十四磅的男人墜落了,他也不能指望自己還緊貼著結冰的垂直岩壁。電光石火之間,他被扯離了岩石。他甚至沒有機會想到死亡,就隨著厄文下墜、下墜、下墜   一秒之後,他們倆都在兩呎厚的雪堆上著地,這些雪讓他們往上爬得很痛苦,這時卻成了拯救他們性命的緩衝墊。在一陣驚愕的短暫沉默後,他們兩個開始大笑,就像兩個頑皮的小學生,剛從樹上掉下來,落在耶誕節的雪堆裡。   喬治慢慢站起來,檢查四肢。他站得不太穩,卻很高興看到厄文已經站起來了。兩個男人倒在彼此臂彎裡,喬治拍著他那位年輕隊友的背。他最後放開了厄文,然後給他一個豎起的大拇指,然後再度出發下山。   喬治知道,現在什麼都擋不住他了。   62風雪中的呼喚   一九二四年,六月九日,星期一   ﹡   歐岱爾第二天早上五點起床時看到的第一件事,是諾爾在一個扁平的小山脊上架起他的三腳架。他那部攝影機厚重的鏡頭朝向六號營的方向,準備拍下最細微的一絲生命跡象。一會兒之後,諾頓爬出帳篷,來到他們身旁。   早安,歐岱爾,他開心地說:我承認現在你只是一團模糊影子,不過至少我分得出你和諾爾的差別剛好可以分辨出來。   那是好消息,諾爾說:因為我希望要不了太久,我們就會看到喬治和山帝從天際線那邊走過來。   別太期待,諾頓說:馬洛里從來就不是早起的人,而且我預估年輕的厄文還在熟睡。   我沒辦法繼續坐在這裡等他們了,歐岱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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