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雪地拼圖

第5章 第三部 無人地帶

雪地拼圖 傑弗瑞.亞契 10558 2023-02-05
§NO MAN'S LAND§ 26 咫尺地獄路 1916   □□□   親愛的露斯:   在加德明那個寒冷淒清的火車站分別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不愉快的日子之一。在我完成基本訓練後只能相聚一個週末確實相當殘酷,不過我答應妳,我會每天寫信給妳。   儘管道別時妳的雙眼無法掩飾真正的感受,但妳仍堅定地告訴我,妳相信我做的是正確的。妳是如此善良。   我在多佛加入所屬的軍團,遇見了幾個老朋友。還記得齊格非.賀福德嗎?他的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英國人,他面對的抉擇多麼艱難啊。   第二天我們搭船出發去■■■,船漏得像瀝水盆一樣,上下顛簸可媲美塑膠玩具鴨。有個傢伙認為,這一定是來自德皇個人的禮物。渡海的大半時間,我們都忙著用野炊鍋把好幾加侖的水舀回海裡。經過上回我們橫渡英倫海峽的旅程後,妳應該知道我向來不太適應海上航行,不過我還是設法不在眾人面前嘔吐。

  船在黎明時分在■■■靠岸,此地看不出法國人參戰的跡象。我在一家咖啡店裡和幾位同袍軍官一起用餐,吃了一個熱可頌,喝了些咖啡。我們遇見另外幾位從前線回來的軍官,他們說,接下來幾個月裡,用餐時不再有桌布(瓷盤這種奢侈品就更不用說了),因此建議我們好好珍惜;他們還提醒我們,再過二十四小時,我們就會坐在不同類型的餐廳裡了。   一如往常,我肯定會忘記帶某樣東西,這回是妳的照片。我急切盼望能再見到妳的臉,就算照片只是黑白的也好,所以請把我們被捕前一天我在德登高地替妳拍的照片寄給我,我想隨時帶在身邊。   上帝知道我多麼想念妳,而且我幾乎難以了解,為何身邊有這麼多人、這麼多激烈的活動和這麼多震耳欲聾的噪音,卻仍感到如此寂寞。我知道,如果我說妳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人,妳會笑我,但我只是試著想用另一種方式說我愛妳。如今珠穆朗瑪對我來說只是舊情人罷了。

  妳深情的丈夫,喬治   一九一六年七月九日      喬治把信交給軍團的郵務人員後,在一旁閒晃,等著卡車護衛隊展開前往前線的單程旅行。   周遭幾哩的環境,原本米勒和莫內筆下美麗的法國鄉間景致有著斑斕的綠和明亮的黃,綿羊和牛隻在田地上吃草已被遠處較醜陋的油畫所取代,放眼望去淨是燒焦的枯木、遭屠殺的馬、缺了屋頂的房子,還有淒涼悲傷的平民,他們成為了戰爭棋盤上的小卒。   護衛車隊持續前進,喬治在震耳欲聾的噪音中,看著硫氣煙霧凝結成怒氣沖天的灰黑雲朵,最後完全遮蔽了太陽。在前線後方三哩的一處營地,他們終於停了下來。這裡沒有路標,白晝也變成了永久的黑夜。喬治在此遇見一群身穿軍服的人,他們懷疑自己是否能活過二十四小時。

  吃完裝在野炊鍋裡的罐頭牛肉、一盤黏在一起的豆子和長滿蛆的馬鈴薯,喬治依分配和另外三位同袍軍官同住一座帳篷。他們都比喬治年輕,分別入伍服了一個月、九星期和七個月的役,服滿七個月的伊文斯(Evans)中尉自認已算是個老兵了。   第二天早上,喬治狼吞虎嚥吃完錫盤上的早餐後,被載往距離前線約四百碼的一處砲兵陣地,接替早該休假兩星期的伊文斯。   其實沒那麼糟,老兄,伊文斯向他保證:這裡和前線比起來實在是該死的安全多了。想想那些可憐的傢伙,就在你面前四分之一哩的地方,等著軍號孤伶伶的聲響送他們翻越壕溝;他們已被死神跟蹤好幾個月了。我們的工作相對比較簡單。聽你號令的有三十七名士兵組成的小隊,還有十二具榴彈砲,除非砲身解體,否則很少脫離戰線。資深軍士是戴維斯(Davis)中士。他待了一年以上,在此之前已在軍團裡服役十五年。他的軍隊生涯開端是在波爾戰爭1時擔任二等兵,所以在問過他以前,絕對別想輕舉妄動。還有柏金斯(Perkins)下士。這個該死的男人一直抱怨個不停,不過至少他病態的幽默感,可以讓大夥兒不去想德國佬。你很快就會認識小隊裡的其他人。他們是一群好伙伴,在面臨危難的時候不會讓你失望的。喬治點點頭,但沒插嘴。伊文斯繼續說:每個星期日下午,你必須做出最艱難的決定,指派三個小夥子到前線去擔任接下來七天的哨兵。我從來沒遇過三個人全部生還的情況。他們的工作是隨時通知我們敵人在幹什麼,這樣我們就能把槍砲對準他們,而不是對準自己的軍隊。

  1波爾戰爭(Boer War)共有二次,第一次發生於一八八〇至一八八一年,第二次發生於一八九九至一九〇二年,均為英國與南非荷裔布爾人為爭奪南非領土及礦藏而發生的戰爭。此處依時間推斷應是指規模較大、時間較長的第二次波爾戰爭,當時英國先後動員四十四萬軍人投入戰事,布爾人則約有九萬人參戰,戰爭持續近三年,雙方傷亡慘重,一九〇二年開始談判,五月底終於締結和約。   祝你好運,馬洛里,那天稍晚時,年輕的中尉一邊和喬治握手,一邊說:先在此道別,因為我們可能不會再見。   □□□   親愛的露斯:   我駐紮在距離前線很遠的地方,所以妳完全不必為我擔憂。我已接管了三十七個看起來似乎不錯的人,事實上,妳甚至可能記得其中一位二等兵羅傑斯(Rodgers),他在入伍前曾是我們那兒的郵差。或許妳可以讓他的家人知道,他一切平安;事實上,他在這裡表現得相當好。他說,等戰爭結束時,他還會繼續待在軍隊裡。其他年輕人讓我覺得自己很受歡迎,他們人真好,因為他們非常清楚,我才剛入伍不久。今天早上我第一次了解,在■■■受訓時,教官為什麼會說,在戰場上一個星期,比三個月的訓練課程還有用。

  親愛的,我一直不停想著妳和克蕾爾,還有我們把自己的孩子帶進來的這個世界。當政治家說這是一場終結所有戰爭的戰爭時,讓我們期望他們是對的吧,因為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再體驗一次這種瘋狂。   據說沒有人會在前線一次待三個月以上,所以我有可能及時回家,迎接克蕾爾的弟弟或妹妹誕生。      喬治停下筆,然後思索著如何措詞。他非常清楚,關於休假一事,國王訂下的規則經常受到忽視,不過他有必要讓露斯保持樂觀。至於在索姆河(Somme)畔的生活實況,在他能與她面對面談起之前,寧可不讓她得知真相。他知道她必定忍受著焦慮的煎熬,在這段時間裡,每天都可能出現一封這樣開頭的電報:國防部長以深切的惋惜之情,不得不通知您

  □□□   親愛的,我們在一起的這兩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而且我知道,我的信件結尾總是告訴妳我多麼想念妳,這或許是因為我腦海中每分每秒都有妳。過去一個月收到幾封妳寫來的信,謝謝妳告訴我關於克蕾爾和霍特宅邸大小事的所有新聞,不過還沒收到照片。或許照片會在下一封信裡出現吧。比起妳的照片,我更期待親眼見到妳、把妳擁入懷裡的那一天,因為屆時妳會真正明白我有多麼想妳。   妳深情的丈夫,喬治   一九一六年九月五日      柏金斯,你有什麼毛病嗎?   我認為沒有,中士。   那麼為什麼你的小組要花九十秒才能重新填彈,連上其他人卻只需不到一分鐘的時間?   中士,我們已盡了全力。

  你們的努力還不夠好,柏金斯,我講得夠清楚了嗎?   是,中士。   別跟我說啥是,中士,柏金斯,想辦法解決。   是,中士。   還有,馬修斯。   是,中士。   我會在一二〇〇時檢查你的槍,要是那把槍沒有像從我屁眼冒出來的太陽一樣光亮,我會親自把你塞進槍管裡,把你射到德國佬那邊去,小子,我的意思非常清楚了嗎?   非常清楚,中士。   戰地電話嗡嗡作響。喬治抓起話筒。   長官,大約一哩外襲來凶猛的連續砲擊,十一點鐘方向,守在前哨的其中一人說:這可能表示德國人計畫進行一場攻擊。此時線路斷了。   戴維斯中士。喬治大喊著,費勁讓其他人在重重砲火中聽見他的聲音。   長官!

  一哩外,十一點鐘方向,德國人進攻。   是,長官!小子們,動作快點,我們一定要給那些野蠻人一次熱烈歡迎。咱們來瞧瞧,誰可以第一個發砲正中德國佬的錫頭盔。   喬治露出微笑,同時在戰線上來回走動,檢視每一管槍砲,暗自慶幸戴維斯中士出生在史望西(Swansea),而不是齊格非戰線2的另一邊。   2齊格非戰線(Siegfried Line),德國於一次大戰開始前在西部邊境修築的防禦體系,目的是對抗法國的馬其諾防線。   幹得好,羅傑斯,戴維斯說:又一次率先投入戰鬥。繼續保持下去,你很快就會成為準下士。   關於下次他打算讓誰升級,他的暗示向來毫不隱晦,就算是喬治也不可能錯過。   做得好,柏金斯,這樣像樣多了。一陣子後,戴維斯說:現在還用不著動手拆你的臂章。

  多謝,中士。   還有別再謝我了,下士,我可不想讓你以為我態度軟化了。   不會的,中士。   馬修斯,別跟我說你又要墊底了。   我的彈簧裂開了,中士。   喔,聽到這種事真讓我遺憾,馬修斯。那接下來你為啥不跑一趟彈藥庫,看看是不是能替自己找到一個又好又閃亮的新彈簧快點,你這該死的傻瓜。   不過倉庫在前線後方三哩呀,中士。我不能等早上那班補給卡車來嗎?   不,不行,馬修斯,因為如果你不趕快去,等到你回來時,他媽的德國人就要跟我們一起吃早餐了。抱歉說了髒話,但我講得夠清楚了嗎?   是,中士。   那就加快腳步呀。   是,中士。   □□□   心愛的露斯:

  又是另一個兩邊打得沒完沒了的日子,雙方互相猛轟,但我們卻都無從得知誰在這場戰爭中占了上風。偶爾會有一位校級軍官出現,向我們保證我們做得極好,德國人正在撤退這會引起一個疑問,若是如此,我們為什麼沒有前進?毫無疑問,某些德國校級軍官也向他的人馬說了相同的話。只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他們不可能都是對的。   對了,告訴妳父親,如果他想要發第二筆財,應該開一家製造喇叭形助聽器的工廠,因為等到戰爭結束,需求量肯定很大。   親愛的,如果這些信變得有點老調重彈的話,我很抱歉,不過只有兩件事情是恆常不變的:我對妳的愛,以及把妳擁入懷中的欲望。   妳深情的丈夫,喬治   一九一六年,十月十四日      喬治擡起頭,看到一位下士也在振筆疾書。   柏金斯,寫信給你太太嗎?   不,長官,我在寫遺囑。   這樣不是有點悲觀嗎?   我不認為,長官,柏金斯回答:以前過平民生活時,我是個簽賭莊家,所以很習慣評估機率了。上了前線的人平均可活十六天,而我已經在這裡超過三個月了,所以我不能期待再違反機率太久了。   不過你在這裡蒙受的危險,比那些在前線的可憐蟲低得多了,柏金斯。喬治想讓他安心。   長官,你是第三個這樣告訴我的軍官,另外兩個人都是裝在木箱子裡回去的。   這樣不經意提及死亡讓喬治感到驚恐;他納悶地想,還要多久他才會變得同樣鐵石心腸。   長官,我是這樣想的,柏金斯繼續說:戰爭就像全國大型賽馬一樣。在起點有一大堆賽馬和騎師,不過無法預知哪些馬會跑完賽程,而且到了最後,只會有一個贏家。說實話,長官,在這場比賽中,可沒辦法確定贏家會是英國馬。   喬治注意到二等兵馬修斯贊同地點點頭,二等兵羅傑斯則低頭用一塊油膩膩的破布清他的來福槍。   嗯,至少你很快就有幾天假期了,馬修斯。喬治企圖把對話從始終縈繞在他們心頭的某個話題上引開。   長官,我巴不得快等到那天。馬修斯在開始捲菸時說。   你回家後打算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喬治問道。   跟老婆打一砲。馬修斯說道。   柏金斯和羅傑斯爆出一陣大笑。好的,馬修斯,喬治說:那第二件事呢?   脫掉我的靴子,長官。   □□□   我最親愛的露斯:   妳的照片剛剛隨著今天早上的郵件送到。此刻我在位於■■■■■■外的一條壕溝寫這封信,照片就平放在我膝蓋上。真漂亮的女人。我聽到其中一個小夥子這麼說,我也贊同他的看法。再過不久,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就要出生了,而且我已得到承諾,接下來三個月裡能找個時間休事假。要是我沒辦法在孩子出生時回家,請不要以為妳曾離開我的腦海,一刻都別這樣想。   我已在前線待了四個月,隨著時間過去,從英國老家來的第二批新任少尉看起來一個比一個年輕。他們有些人對待我的方式,就像我身經百戰似的。一旦這場戰爭結束,我會在霍特宅邸與妳共度我的餘生。   順便一提,如果是男孩子,我們叫他約翰吧   (一九一六年十二月七日)      抱歉打擾您,長官,戴維斯中士說道:不過我們出了點問題。   喬治立刻跳起身來,因為他從來沒有聽過戴維斯這麼說。什麼樣的問題?   我們和前哨站那邊的小夥子們失聯了。   喬治知道,失聯是戴維斯用來表示三個人全部罹難的措辭。中士,你有什麼建議?他想起伊文斯的忠告,如此問道。   長官,必須派人到那裡去,這樣才能在死德國佬踩到我們頭上之前恢復通訊。長官,要是我可以提議的話   請說,中士。   我會帶著馬修斯和柏金斯,去看看能做些什麼,然後我們再向您回報。   不,中士,別找馬修斯,他明天就要放假了。喬治看著對面變得蒼白如冰、全身顫抖的柏金斯說;他不必問戴維斯也知道,三人中任何一位能回來報告情況的機率有多高。我想我會和你們一起執行這次任務,中士。   過去喬治在溫徹斯特的運動會上用不到一分鐘就跑完四分之一哩,而且比賽後甚至不覺得喘。他不知道他、戴維斯和柏金斯花了多少時間抵達第一線,不過跳進戰壕時,他感覺精疲力竭且驚恐不已,同時也徹底了解,前線同袍因任務而日以繼夜、時時刻刻承受的是何等壓力。   長官,把你的頭壓低。戴維斯一邊說,一邊用雙筒望遠鏡觀察戰場。長官,警備哨大約在一百碼外,位於十點鐘方向。他把雙筒望遠鏡遞給喬治。   喬治調整望遠鏡焦距,一找到崗哨位置,就看出通訊失靈的確切原因了。好,我們開始下一步的行動吧。他還來不及思考下一步是什麼就跳出壕溝,朝前方的警備哨以超乎經驗的方式狂奔,同時左閃右躲地通過積水的坑洞和糖漿似的黑色爛泥。他完全沒回頭看,確信戴維斯和柏金斯就在背後一步之遙。他錯了。柏金斯才跑了十幾步就被一顆子彈放倒,躺在爛泥裡奄奄一息,戴維斯也在跑了約莫六十碼後喪命。   警備哨在喬治前方只有二十碼處。當迫擊砲碎片在他腳上炸開時,他已跑了十五碼。幹!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出這個字,隨後跪倒在地,心中想著露斯,然後臉朝下倒在污泥裡。他成了另一個統計數字。 27 今天不是電報日   定期的信件交流突然停止了;這向來是第一個徵兆,接下來就是一封不受歡迎的電報,這種事太常發生了。   每天早上,在老羅傑斯先生騎腳踏車抵達的三十分鐘前,露斯都會坐在客廳一角的窗前,雙手交放在逐漸隆起的肚子上。當他的身影出現時,她會試著捉摸他臉上的表情:這是有信的表情,或是送電報的表情?她認為,早在他來到門口前她就會知道真相。   她看著羅傑斯先生進入庭院大門,這時克蕾爾開始哭了起來。她還有父親嗎?或者喬治已在第二個孩子出生前死去?   羅傑斯先生不再踩踏板。他壓了煞車,在臺階前停下來,此時露斯已站在門邊。總是同樣的例行公事:下車,在郵袋中摸索,拿出相關的信件,最後走上臺階,交給馬洛里太太。今天也沒有不同。真是這樣嗎?當羅傑斯先爬上臺階時,他擡頭望著她,然後微笑了。今天不是接到電報的日子。   馬洛里太太,今天有兩封信,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其中一封是妳丈夫寄來的。他把上面有喬治那熟悉字體的信封遞過來,然後補上了這句話。   謝謝你。露斯幾乎無法掩飾她的寬心,隨後想起,她並不是唯一每天必須忍受這種煎熬的人。羅傑斯先生,有令公子的消息嗎?她問。   恐怕沒有,這位郵差回答:不過,我們家的唐納向來不愛寫信,所以我們在期望中過日子。他說完騎上腳踏車離去了。   露斯在走回客廳前就拆開了喬治的信。她回到窗邊的座位,身體往後靠,開始讀信,起先看得很快,然後慢慢細讀。   □□□   我最親愛的人:   我還活著,儘管不是很有活力。別發愁。終究我只是腳踝骨折而已,本來還可能更糟的。醫生告訴我,假以時日我就會恢復健康,甚至還能再去爬山。不過他們打算送我回家好好復原。      露斯盯著窗外遠處的薩里郡群山,拿不定主意該笑還是該哭,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著往下讀。   □□□   悲哀的是,戴維斯中士和柏金斯下士在同一次行動中喪生了。他們倆都是好男兒,就像許許多多的同袍一樣。我希望妳會寬恕我,親愛的,但在我動手寫信給妳前,我覺得必須先寫幾句話給他們的妻子。   這一切的開端,是戴維斯中士告訴我,我們有了麻煩   (一九一七年一月十二日)      馬洛里,我建議讓你在接下來幾天內解除職務,然後回英國,直到完全康復為止。   多謝您,大夫。喬治高興地說道。   別謝我,老兄,坦白說,我需要這個床位。等你準備好再回來時,如果運氣好,這場該死的戰爭說不定就結束了。   讓我們這麼期待吧。喬治環顧這個戰地帳棚,裡面擠滿了人生已不同往日的勇士。   對了,醫生又說道:一位二等兵羅傑斯今天早上來過。這可能是你的東西。   這肯定是。喬治說著拿起露斯的照片,他原本以為再也看不到了。   她相當美麗。醫生端詳後認真說道。   怎麼連你也這麼說。喬治咧嘴笑道。   喔,還有一件事,你有訪客。你覺得你能應付嗎?   可以,我很高興能見到羅傑斯。喬治說道。   不,不是羅傑斯,是一位喬佛瑞.楊上尉。   喔,那我可不確定有辦法應付。喬治說著,臉上出現一個大大的微笑。   喬治等待他的登山領隊時,一位護士將他的枕頭拍鬆,然後放到他背後。在他心中,喬佛瑞.楊就是登山領隊,很難想像他擔任其他職務的模樣。不過,當楊一拐一拐走進帳棚時,喬治的歡迎微笑消失了,換成皺眉的表情。   親愛的喬治,楊說:我一聽說就趕來了。在醫療輔助隊工作的好處,就是能知道每個人在哪裡,還有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麼。楊拉了一張椅子想必原本是法國某間教室裡的物品在喬治床邊坐下。有這麼多消息,我一時不知從哪說起。   何不從露斯開始。你上次放假時有機會去看她嗎?   有,我在回多佛的路上順便去了一趟霍特宅邸。   她怎麼樣?喬治努力克制自己的迫不及待。   就像過去一樣美麗,而且看起來已經完全恢復了。   完全恢復?喬治焦急地問。   生下你的第二個孩子以後。楊說。   我的第二個孩子?喬治說。   你是說,沒人告訴你,你已是一位驕傲的父親?他頓了一下:我想,那是個女孩。   喬治向他不曾信仰的神默默地祈禱。那她怎麼樣?他追問道。   在我看來很好,楊說道:不過,說真的,我永遠分辨不出嬰兒之間的不同。   她的眼睛是什麼顏色?   老友,我毫無概念。   她是金髮還是褐髮?   我想看起來介於兩者之間,不過我也可能搞錯了。   你真是沒救了。露斯決定名字了嗎?   我早就有不好的預感,覺得你會問我這個。   會是伊麗莎白嗎?   我認為不是。比那個更特別。我很快就會想起來。   喬治大笑。你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單身漢。   反正你很快就會自己找出答案了,楊說:因為醫生告訴我,他會送你回家。只要確保別再回來就好。你已經做得夠多,可以向你的良心交代了,而且沒必要再降低你的存活率。   喬治想,有個已過世的下士該會同意楊的看法。   還有別的消息嗎?喬治問道。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恐怕大部分都是壞消息。楊試著整理自己情緒時,喬治靜靜等著。魯伯特.布魯克在前往加里波利(Gallipoli)的路上,死在利姆諾斯(Lemnos)。他甚至還沒抵達異國的戰場。   喬治緊抿著嘴唇。他的背包裡放了一本布魯克的詩集;他一直相信,等戰爭結束,布魯克一定能寫下紀念詩。喬治沒有插嘴,等著這份免不了的死亡名單上再添上其他名字。有個名字是他最怕聽到的。   齊格非.賀福德在伊普雷斯受傷,可憐的傢伙,他撐了三天才斷氣。楊嘆息了。如果像那樣的男人非得英年早逝,也不該在無人地帶的某處爛泥地,而應在他剛征服的偉大山巔。   桑莫維爾呢?喬治大著膽子問。   那個可憐人,他已見證過這場戰爭對人們而言是多麼殘暴。身為前線軍醫,他不可能感覺愉快,不過他從來不抱怨。   歐岱爾?   受傷三次。國防部最後終於決定把他送回劍橋,不過一直等他以前的學院提供獎學金後才這麼做。高層人士終於明白,等到這場混亂結束後,我們會需要我國最優秀的頭腦。   芬奇呢?我猜他會替自己找到照顧護士的某種閒差。   正好相反,楊說:他自願率領一個拆彈小組,他的存活機率甚至比最前線的男孩還低。政府當局好幾次要提供他安全的職位,不過他都拒絕了他簡直就像想找死一樣。   不,喬治說:他不想死。芬奇是個奇葩,壓根兒不相信有任何人或事能致他於死。你記得他在白朗峰頂唱著背上行李流浪嗎?   楊格格發笑。總之,他們最後要給他一個大英帝國勳章。   老天爺啊,喬治笑道:現在什麼都擋不住他了。   只有你可以,楊平靜地說:等你腳踝痊癒就行。我想,你們倆還是會率先站上世界頂峰的人。   在你的帶領之下。   這恐怕不可能了,老友。   為什麼不行?你還年輕。   沒錯,楊說道:不過現在有這個在身上,顯然不會那麼容易。他拉起左腿褲管,露出義肢。   對不起,喬治震驚地說:我完全不知道。   老弟,別擔心這個,楊說:我十分感激自己活了下來。不過,等戰爭結束,我就會向埃佛勒斯峰委員會推薦,由你來取代我擔任登山領隊。      一輛卡其色的車進入前院大門時,露斯就坐在客廳的窗邊。她認不出坐在方向盤後面的人,只知道他或她穿著制服。   那位年輕女駕駛下車打開後車門時,露斯已走到外面來了。後車門首先出現的是一對枴杖,接著是一雙腿,然後是她的丈夫。露斯衝下臺階,雙臂抱住丈夫。她親吻著他,就像這是他們之間的初吻,喚起了從威尼斯搭火車回家時在臥舖包廂的回憶。駕駛立正站在一旁,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   謝謝妳,下士。喬治咧嘴笑著說道。她敬個禮,坐回車裡離開了。   露斯終於放開喬治,因為他不讓她扶他上臺階,自己走進屋裡。當她跟在他身旁進入客廳時,喬治問:我的小女兒在哪裡?   在育嬰室,和克蕾爾還有褓姆在一起。我去帶她們過來。   她叫什麼名字?喬治在她背後喊著,不過露斯已走上樓梯另一頭了。   喬治艱難地讓自己走到客廳一角,跌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他不記得之前這裡有椅子,並且納悶椅子為什麼面向窗外。他看著他深愛的英國鄉間景致,再度提醒自己活著是件多麼幸運的事。布魯克、賀福德、溫萊特、小卡特、戴維斯、柏金斯。   他還沒看到二女兒,遠遠就先聽到她的哭聲。哭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撐著讓自己站起身,等著露斯和褓姆帶著兩個女兒走進來。他摟了克蕾爾一會兒,然後把嬰兒抱進懷裡。   金髮藍眼。他說。   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露斯說:你沒有收到我的那幾封信嗎?   可惜沒有。只有妳的信差,喬佛瑞.楊,不過他只記得大概是個女孩,而且完全想不起來她叫什麼名字。   真有趣,露斯說:因為我問他願不願意成為這孩子的教父時,他同意了。   爹地,所以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囉?克蕾爾在一旁跳上跳下地說。   不,我不知道,喬治說:是伊麗莎白嗎?   不是,爹地,別傻啦。是貝麗姬。克蕾爾大笑說。   比那個更特別,喬治自言自語地說,回想起喬佛瑞.楊說的話。   貝麗姬在喬治臂彎裡待了一會兒就開始嚎哭,褓姆隨即把她抱走。這孩子顯然不喜歡讓陌生男人抱在懷裡。   克蕾爾和貝麗姬跟著褓姆回到育嬰室後,喬治緊擁著露斯說:我們再多生個半打吧。   喬治,有點規矩,露斯嘲弄他:記住,你現在不是和軍隊一起在前線了。   他們是我所認識的了不起的男人。喬治傷感地說。   露斯淡淡笑著問:你想念他們嗎?   不及我想念妳的一半程度。   現在你回來了,親愛的,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呢?   喬治想起二等兵馬修斯面對相同問題時的回答。他暗自微笑著,明白軍官和士兵之間沒有多大的差別。   他彎下腰,開始解開鞋帶。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