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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二章 沒有時間了

冰峰暗隙 喬.辛普森 11928 2023-02-05
  ◆賽門的敘述◆   我把睡袋丟到帳篷一邊,走到臨時廚房的岩石下躲太陽。昨天的極度疲憊已經消失,身上只剩下發黑的指尖證明我受過的磨難。實際上,我都已經忘記手指受了傷,撥不動汽油爐的小栓時還覺得很奇怪。理查接過爐子,點燃爐火。準備早餐的時候他一言不發。我猜到他在想什麼,但不想跟他談。昨晚他提出要返回利馬。我們沒有必要留在營地了,他也必須在五天內續辦簽證。我告訴他我還需要休息和恢復。這理由在昨晚也許還適用,但現在已經不成立。我已經徹底恢復了。我旺盛的食欲說明了這一點,理查也一定注意到了。   然而,痛苦還沒有減輕。離開這個地方,看不到眼前這些景象,我就能從沒完沒了的愧疚感中解脫,每次在帳篷中獨處時擊垮我的那種寂靜也將被利馬的紛亂和喧鬧消除。我打心底知道自己該走,但無法下定決心。這些山脈把我困住了。好像有什麼東西不讓我離開。我並不害怕回去承擔後果。我的所作所為是正當的,我和喬一樣都是受害者,這點沒有人能反駁。活下來並不是罪過。那麼,為什麼不走?我凝視著薩拉泊峰上的茫茫冰雪。也許明天吧

  感覺好些了?理查打斷我的思考。   嗯,是啊,好多了。現在就剩下手指的問題了我收回目光,盯著自己的手指,不安地避開他的眼睛。   我認為我們該離開了。   我本來以為他會晚點提出來。他的直截了當嚇了我一跳。   什麼?是的,我想你是對的。只不過我還沒準備好。我   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對吧?   對,可能沒什麼用。我更近距離地盯著自己的雙手。   那麼就這樣吧。我想我們該安排驢隊了。斯賓諾沙就在下面的小木屋裡。我可以下去和他一起準備。   我什麼也沒說。為什麼我這麼抗拒離開這裡?留在這裡不會有什麼幫助,只是種愚蠢的行為。為什麼?   喂,他不會回來了。你知道這一點。要是還有一點機會,昨天你一定會再上去的。是嗎?所以還是走吧。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們得通知大使館,還有他的親屬,還要辦理繁雜的法律程序,訂航班等。我覺得應該走了。理查溫和地說。

  也許你可以先走,我晚點再走。你去辦理通知大使館之類的事情,拿你的簽證。我幾天以後去找你。   為什麼?跟我一起下山吧。那樣會好一些。   我沒有回答,他站起來走進他的帳篷,出來的時候拿著隱藏式錢包。   我要下去找斯賓諾沙。我想說服他帶著驢子一起上來。如果我們中午離開,今天就能到華亞拉帕。如果他辦不到,我就請他明天一大早來。   他轉身走向山谷下的小木屋。他穿越河床的時候我站起來追著他喊:嘿,理查!他回過身看我。   你是對的,叫斯賓諾沙明天帶著驢子過來,今天就算了。明天一早我們立刻出發。好嗎?我喊道。   好,好的。回頭見。   他轉身,邁著輕快的步伐穿過乾涸的河床。兩個小時以後,我剛準備好茶,就看到他回來了。他從女孩們那裡帶了一些乳酪給我。我們坐在防潮墊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吃了起來。

  他明早六點鐘到,但你也知道他們的時間觀念。   很好。   我很開心做出了決定。想到有事情要做,悶悶不樂的沉重心情就消失了。的確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們將要走上兩天的路。營地需要拆除並打包成幾份等重的包裹。一頭驢能負重多少公斤?每邊各兩個二十公斤重的包裹?沒關係。我們將減重一半。還得給斯賓諾沙酬勞。說不定可以跟他商量用東西來抵。這裡有很多他想要的東西繩子、鍋子、小刀。對,我們可以把這些東西降價賣給他。然後我們得到卡哈坦博訂車票,通知警方我們要返回利馬。問題來了!他們會詢問喬的事情。不告訴他們就能免去很多壓力。我們可以在利馬把事情說出來,在那兒大使館會協助我們。我得打電話給喬的父母。天啊!我要說什麼?就告訴他們他死在冰隙裡,回去再告訴他們詳細經過。是的,那是最好的辦法。我希望能搭早一些的班機回去。我不想在利馬多作停留。我不會去玻利維亞了。喬本來想去厄瓜多,而我想去玻利維亞。現在兩邊我們都不會去了,真是造化弄人。

  嘿。我擡起頭,看見理查在大帳篷後面一塊漂礫旁,俯著身子。   怎麼了?   去修拉之前你不是把錢藏起來了嗎?   天哪!我都忘了。我站起來,急忙朝他站的位置走過去。不在那裡。我藏在瓦斯罐附近的岩石下面了。   我們在瓦斯罐附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我絞盡腦汁回想確切地點。我把兩百美元捆在小塑膠袋裡,藏了起來。   可能在那兒吧。我疑惑地嘟噥著。理查大笑起來。   這真是太妙了!要是找不到,我們就很難回利馬了。快點,你確定自己還記得位置嗎?   是的,好吧,我覺得我沒記錯,但不敢肯定。那可是一週以前的事了。   正說著,我認出瓦斯罐後面的一塊岩石。我把岩石擡起來,下面放著一包錢。

  找到了!我得意地叫喊起來,把錢包高舉過頭。   理查從漂礫上歡快地跳起來。   感謝上帝!我還在想會不會是被那些孩子發現了呢!   然後他開始煮飯,我點了點剩下的錢:一百九十五美元。足夠了。我心想,不知道在城裡跟大使館和警察要耗多久。肯定有許多官僚主義、浪費時間的手續要辦。   喬的錢怎麼辦?我突然說道。理查立刻停下在鍋裡攪動的動作。   什麼錢?   他也把錢藏起來了,你忘了?   他沒跟我說啊。   他確實告訴我了。事實上他相當執著。他把我拉過去,給我看了他藏錢的具體位置。   那就去把錢拿出來。   不行。我已經不記得了。   理查大聲狂笑起來。我也笑了,並且對自己感到驚訝。在這裡停留的最後時間裡,我竟能自然而然地表現出幽默感我說起喬的錢的時候,絲毫不覺得這跟他本人有任何關係。昨天我已經把他的靈魂燒掉了。錢就是錢而已,不再是他的,而是我們的如果找得到的話。

  他帶了多少錢?   可不少。不管怎麼樣,比我的多。   那好,我們最好能找到。我可不想把兩百多美元留在石頭下面腐爛。   他站起來,走到瓦斯罐那裡,開始翻看附近的漂礫。這次輪到我哈哈大笑了。   你在幹什麼啊?你根本不知道他藏在哪裡,這附近可有上千塊該死的石頭!   那你有更好的主意嗎?忘記藏錢位置的人可是你啊。   我們要有點條理。絕對不在瓦斯罐附近,我敢肯定!   我走到一個大塊漂礫遍布的地方,試著勾起記憶。可是每塊漂礫看起來都一個模樣。我來回走動,直到確定錢不在這裡,然後又走到另外一群漂礫之間。理查安靜地站在一邊,狡黠地笑著。經過一個小時的搜尋,我一無所獲,於是停下來看著他。

  過來吧。別光站在那裡,幫幫我。   又一小時以後,我們愁眉苦臉地坐在爐火邊喝茶。還是沒找到。   看在老天份上,我肯定就在那裡的某個地方!我知道他就放在一塊漂礫附近的小石頭下面,離帳篷還不到十公尺遠。   可是就像你剛才說的,這裡的石頭有幾千塊。   就這樣,我們一會兒邊喝茶邊爭論不休,一會兒又繼續毫無結果的搜尋。四點鐘的時候,兩個女孩帶著兩個比她們小得多的孩子出現在營地。我們停止搜尋,假裝正在整理營地。他們對我微笑,可是神色中帶著遺憾。我發現他們的到來讓我心慌意亂。理查下山找斯賓諾沙安排驢隊時,已經把喬的死訊告訴他們了。當我看到他們表現出悲慟的樣子,本來輕鬆愉快、陽光明媚的下午突然之間好像陰雲密布起來。他們讓我很惱火。他們有什麼權力悲傷?我經歷了整件事,不願意再被迫回憶。

  理查為他們煮了一些茶。他們蹲坐在爐火邊好奇地打量我,就跟初次見面的時候一樣毫不掩飾。他們似乎正在觀察我是否心力交瘁。我把他們的沉默當成同情。兩個小孩張著嘴巴盯著我看,我心想他們是不是在期盼我突然做出什麼壯舉。年紀大一點的女孩簡短地跟理查說了些什麼。我聽不懂她說的話,但看到理查的臉色因為憤怒而黯淡下來。   他們想知道我們打算給他們點什麼!他不可置信地說。   什麼?   就是這樣。他們才不管喬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根本不在乎!   我們說話的時候,兩個女孩閒聊著,時不時滿懷期待地對我們微笑。當諾瑪伸出手準備挑選那些烹飪器具的時候。我忍不住爆發了。我跳起來揮動雙臂。諾瑪失手把煎鍋掉在地上,驚訝地看著格洛麗亞。

  滾開!走吧!滾蛋!去你的。給我滾!   他們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手足無措,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看上去十分困惑。   快點,理查,你來跟他們說。不要逼我動手了!   我轉身奔離帳篷。幾分鐘以後,我看到她們扶著小孩子上騾子,一路騎著下山谷。我回帳篷的時候渾身都在憤怒地顫抖。   夜幕降臨時,第一波大雨點拍打在帳篷上。我們躲進了圓頂帳篷,把瓦斯爐移到入口煮晚飯。雨點變成沉重潮濕的雪片,我們把帳篷拉上。明天驢隊就會到來,我們就能離開這個地方。我覺得鬆了一口氣。大概七點的時候,烏雲密布的山谷裡傳出一種奇怪的哀號。   那到底是什麼聲音?   是狗。   該死的狗,叫得這麼古怪!   你當然覺得奇怪。你們在山上的時候,晚上我可聽到過各式各樣的怪聲音。經常嚇得半死。

  我們打完一局牌便吹熄蠟燭,躺了下來。我想起雪落在修拉格蘭德峰下方冰河上的情景,那種空洞的痛苦又猛然發作起來。      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眼淚奪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視線。我閉上眼睛,感受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我又冷又虛弱。時候還早,陽光還不熱。鋒利的石頭透過濡濕的睡袋印在我身上。脖子很疼。睡覺的時候我的頭夾在兩塊岩石之間。這一夜漫長得好像沒有盡頭。我幾乎沒有睡著。反覆跌倒重重傷害了我的腿。陣陣抽痛不斷打擾我的睡眠。還有一次大腿和小腿後肌痙攣了起來,我不得不猛力向前彎身,按摩受傷的右腿。劇烈的疼痛令我忍不住大喊。持續疼痛讓我無法入睡,我就躺在岩石裂口上瑟瑟發抖,呆望著夜空。數不勝數的星帶佈滿夜空,流星匆匆閃過。我意興闌珊地看著流星綻放光芒,而後又消逝不見。隨著時間流逝,我開始以為自己再也無法站起來,這感覺吞沒了我。我一動也不動地仰臥著,像被釘在岩石上一樣。麻木的疲憊和恐懼壓迫著我,佈滿星斗的夜空彷彿正不斷把我壓入地面。我睜大雙眼望著一成不變的星辰,就這樣度過了大半個夜晚。時間似乎已經凝固,我鮮明地體會著孤獨和寂寞的滋味,以為自己再也動不了。我覺得自己已經躺了幾個世紀之久,等待著永遠不會升起的太陽。我偶爾也會突然睡著幾分鐘,醒來還是看到同樣的星星,腦子裡還是浮現同樣的思緒。它們擅自跟我說起話來,低聲訴說著恐懼的感覺。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無法忽略。那個聲音告訴我已經太遲了,沒有時間了。   現在,我的頭享受著陽光的溫暖,身體躲在左側一塊大漂礫的遮蔭下。我用牙齒鬆開拉繩,想要鑽出睡袋享受陽光。每個動作都引起膝蓋灼痛。儘管才移動不到兩公尺,所花費的力氣已經讓我疲憊地癱倒在碎石上。我簡直無法相信,才一個晚上,我的情況竟惡化到如此程度,用雙臂支起身體就讓我耗盡了力氣。我來回晃動頭部,想要使自己清醒,趕走渾渾噩噩的感覺。可是沒有用,我躺回到石頭上。我走進了死路。我不確定這死路是精神上的還是身體上的,但它用虛弱和冷漠包裹著我,使我窒息。我想要挪動,但動彈不了。連舉手遮陽這種簡單動作也格外費力。我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對自己的虛弱感到害怕。如果能喝到水,我就還有一絲指望。機會只有一次。要是我今天無法到達營地,就永遠也到不了了。   營地還會在那兒嗎?   這個問題第一次躍入我的腦海,夜晚體會到的恐懼也隨之而來。說不定他們已經走了。賽門回去一定有兩天了。而且,現在已經是第三天早上!一旦他恢復力氣,就沒有理由再留在那裡。   我突然毫不費力地就坐了起來。他們可能離開的想法使我醒了過來,我不再昏昏沉沉。我今天就必須到達營地。我看了看錶,八點。還有十個小時的日照。   我拚命抓住漂礫,用力站起來,身體因不穩而來回搖晃,險些向後栽倒在碎石上。由於突然改變姿勢,我感到一陣眩暈,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會失去知覺。我感到太陽穴裡血脈賁張,腿好像快要熔化了一樣。我緊緊抱著漂礫的粗糙表面。恢復平衡以後,血液的湧動緩和了下來,我直起身體,往回看昨天來時的地方,發現自己還是能夠看到遠方冰崖的頂部,心裡很失望。轉身面向湖泊,我看到自己還在轟炸小徑上方很遠的地方。昨天在黑暗中的努力沒有絲毫成效。忘記遵照時間行動真是愚蠢的行為,我竟然這麼快就失去了時間概念。轟炸小徑成了空泛的目的地,而非精心策劃的行動目標。一旦沒有計時,我便隨意前進,既沒目標,也缺乏緊迫感。今天必須改變。我決定四個小時內到達轟炸小徑,中午十二點是最後期限。我還打算把這四個小時分割成更短的階段,並仔細安排每個階段。我找到第一個地標:前方有一座高高的紅色岩柱赫然聳立在漂礫的海洋上。半小時以內到達那裡,然後我會鎖定下一個目標。   我背起背包,蹲下來開始今天的第一次試跳。跳起的瞬間我就知道自己會摔倒。我的手臂彎曲,整個人向前跌去。我想要站起來再試一次,卻發現無法藉助冰斧站起身。我抱住漂礫,抓著漂礫表面站起來。十五分鐘過去了,我還沒走出睡覺的地方。我不穩地搖晃著身體,回頭去看自己的進展。每次跳躍都會跌倒,但最讓我洩氣的是站不起身。第一次跌倒極其疼痛,我趴在沙礫上,咬緊牙關,等待疼痛減退。可是疼痛一直都在,而且變得前所未有的強烈,膝蓋的灼燒感使我無法忍受。   停下來,停下來,求求你停下來   然而疼痛還在。我咬緊牙關站起來,試圖強迫自己忽略疼痛。我感覺自己的臉部肌肉糾結,齜牙咧嘴。我又一次跌倒。疼痛的程度始終沒變。也許是因為膝蓋受的傷過於劇烈,疼痛超出了正常的界限;也許是因為疼痛已經根植在我腦海裡。   在那十五分鐘裡,我喪失了僅存的所有鬥志。我感覺到鬥志隨著我每次跌倒而減退,持續不斷的灼痛逐漸占了上風。我一次次站起來、跌倒。跌倒的時候便痛苦地扭動、大喊、咒罵。每次站起來我都相信這是最後一次努力,然後我會永遠躺下。我放開漂礫,試著單腳跳。我的腳根本沒有離開地面。我朝一邊跌倒,甚至無法用雙臂保護自己。   這次打擊讓我驚愕不已。一陣子後疼痛消失了,但我暈眩不止,在清醒和空白之間徘徊。岩石劃破我的嘴唇,鮮血流進嘴裡。我側著身體癱倒在兩塊大漂礫中間。紅色的岩石柱就矗立在我正前方的冰磧地中。我看了看手錶。只剩下十分鐘。不可能了!我閉上眼睛,臉頰貼在冰冷的岩石地上。朦朧之間我想起自己還要走多遠,又已經走了多遠。一部分的我喊著要放棄努力、要睡覺,並且認為我絕不可能到達營地。那個聲音則提出反對意見。我靜靜地躺著,傾聽他們爭辯。我不在乎什麼營地或是下山了。那太遙遠了。我已經克服重重阻礙,最終居然癱倒在冰磧地上。這真是諷刺,我感到憤怒。那個聲音贏了。我主意已定。從我逃離冰隙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決心了。   我要繼續前進,繼續努力,因為我沒有其他選擇。到達轟炸小徑以後我要把高處的湖泊當作下一個目標,然後穿越中間的冰磧地到達低地的湖泊,再沿著湖走到尾端的冰磧地,翻越後下降到營地。我告訴自己一定會達成,而不再在意是否真能做到。   我跳向一個窪地邊緣,跌倒,從一側滾下窪地。我聽到水從很遠的地方飛濺在石板上的聲音。我的臉濡濕了。被水打磨光滑的岩石底部是泥濘的沙礫層,冰冷而潮濕。我轉向聲音的來源,看到冰雪融成的水閃爍著銀色的光澤,從金色的岩石上傾瀉而下。我已經到了轟炸小徑。時間是一點鐘。超過預定時間一個小時。   我所在的窪地上方圍繞著一堵環形岩壁。窪地被水浸濕了。泥濘的碎石在岩石底部堆積成圓錐體,上方是順著石板傾瀉而下的流水。陽光照耀著整塊岩石,融化了上面的雪。我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竟能攀到碎石堆上,用冰斧掃開錐頂。我的嘴緊貼著細細的水流。水很冰冷。瘋狂地吮吸一陣之後我喘口氣,接著再吸。水濺上我的額頭,流過我緊閉的雙眼,再從鼻尖滴落。我不慎讓鼻子進了水,於是像豬一樣猛呼氣,然後又把臉貼到岩石上。   過了很長時間,我才漸漸停止吸水。喉嚨裡可怕的乾灼感已經緩解,但還是覺得口渴。每喝下一口,我就感覺恢復了一些力氣。我側身坐在岩石旁,防寒褲吸飽了碎石上的水分。恢復理智之後,我在碎石堆的殘骸中挖了一個小坑,看著水填滿小坑。清澈冰水填滿了五公分深的小坑,我一口無法喝完。在我彎下腰喝第二口之前,小坑又填滿了。我一直喝。喝到腹痛了還是接著喝。我把臉伸到水池裡吸水,沙礫哽到喉嚨,使我不住咳嗽,但這時我還在使勁地喝。我聽到自己發出既快活又難受的嗚咽和呻吟。   每次停下來,我都以為喝飽了,可是還是有股強烈的衝動促使我再喝一些。泥漿和沙礫糊在我的臉上,我再次挖掘水池,用僵硬、骯髒的手指擴大一些。我喝一會兒,休息片刻,再接著喝,擔心那水池會突然乾涸、消失。三天三夜滴水未進,讓我有些癲狂了。我沒法讓自己離開這塊岩石,只能緊閉雙眼、繃著臉一直喝水,心中感到難以置信。這裡的水量多過我所奢望的,足以填滿我體內像吸水紙一般的渴望。我走到一旁,渾身濕透,好像海綿吸飽了水一樣。我心滿意足地癱倒在窪地上。   我從喝飽水的恍惚中清醒過來,打量四周。叮噹作響的水聲對我來說是一種安慰。這個窪地有些熟悉。我和賽門、理查一起來過這裡,跟賽門還來過兩次。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八天前!真難以置信。我還清楚記得這個地方,當時我們坐在背包上,內心充滿對登山的興奮之情。那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情。一些小石塊發出扣扣聲,從淌水的岩石上滾落。我本能地閃開,小石塊砸進窪地另一端的碎石中。水使我產生了驚人的變化。我感覺自己精力充沛,先前的沮喪已經消失,早上醒來以後那種空盪盪、軟綿綿的虛弱感也不翼而飛。我感覺自己再次鬥志高昂。早上我掙扎著想要突破的死路已經不復存在。   我知道從轟炸小徑步行到高處湖泊需要半小時,爬行則需要三小時。我決定試一試,想辦法在四點鐘前趕到那裡。我站起來,跳到岩石那裡喝最後一次水,然後轉身離開。我到了窪地的另一端,看到泥濘中有一些腳印。我停下來望著它們。我認出賽門的靴子留下的腳印,還有理查的膠底運動鞋留下的較小腳印。我大受鼓舞。他們還在這裡。我跳過那些腳印。   前方的冰磧地不再那麼凌亂。較小的石塊取代了上游恣意散落的大片漂礫,像地毯一樣鋪在地上。一些漂礫隨意點綴其間。這些小石塊在我的冰斧下移動、滑開。我跌倒了,不過沒有摔在漂礫上,而且站起來的時候也不那麼費力了。水恢復了我的體力,然而太陽無情地從晴朗的天空照射下來,削弱了我的注意力。我發現自己頭昏眼花,不時打瞌睡,然後突然間驚醒,從摔倒的姿勢坐起身來,搖晃腦袋把睡意趕走。   前進模式自然成形。我沒去思考。就像走路一樣自然。那個聲音仍在敦促我前進,但是語調已不像昨天那樣不斷發號施令。那個聲音似乎在暗示,既然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我最好自己繼續下去。我發覺自己變得比較容易忽略掉那個聲音,然後跌坐在地上昏昏欲睡。好吧,我會動起來的,不過先讓我多休息一會兒然後那個聲音就會消退,變成朦朧的夢中背景。我聽見昔日的對話,聲音熟悉得我能立刻辨認出來,持續不斷的曲調以及記憶中一些地方的情景也爭相浮現,在我的腦海中飄來蕩去,就像破碎、迷亂的六〇年代電影。每走近一塊夠大的岩石,我就像喝醉酒般搖擺著身體靠上去,任由睡意把我從眼前佈滿骯髒岩石的無邊風景中攫走。   只有手錶讓我與世界保持聯繫。時間不知不覺地溜走。我只記得每次如夢般朦朧的幾分鐘休息時間,其餘什麼也不記得了。每當摔倒壓住了右腿,疼痛猛然爆發時,我或哭喊,或呻吟。等疼痛一消失,我就繼續做白日夢。我對疼痛已習以為常,甚至不再對每次摔倒時等待著我的痛楚感到意外。有時候我還會無聊地想,剛才摔得那麼重,為什麼不會痛呢?我問了自己無數個問題,卻一個也答不出來。不過我從未提出我發生了什麼事這個問題。咕咕噥噥的爭論聲把我驚醒,但我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有好多次我回頭看身後是誰,可是始終空無一人。我憑直覺跌跌撞撞沿著一條路走下,沒有留意周圍的風景,轉瞬間就忘了剛剛走過的地方。在我身後,只有一片對跌倒和漂礫的模糊記憶。我不斷想著自己迄今為止做了些什麼,記憶和思緒混雜在一起。在前方等著我的,還是一樣的東西。   三點時我來到一座由岩石構成的陡峭蝕溝,形狀就像漏斗。蝕溝往下深陷,上面覆蓋著黃色的黏土,一股溪流順著底部蜿蜒流動。端磧到此結束。我知道這座蝕溝通往湖邊,一路下降並拓寬,最後從冰磧地末端切出一條平坦的黏土路。我不能單腳跳著下去,於是坐下來,把腿放在前面往下移動。兩面蝕溝壁高聳在我頭頂,頂端都有漂礫懸伸,似乎隨時會掉下來。這裡被陰影遮蔽,十分涼爽。有時候我仰臥在那兒,一邊觀看蝕溝壁圍起天空,一邊喃喃唱著記憶中的歌曲。水滲透了我的衣服,我坐起來的時候,感覺水順著背部一點點流下去,又滲進濕答答的褲子裡。想喝水時我就翻身側臥,用力地吮吸蝕溝底部的髒水。更多時候我心神恍惚,只是拖著腿往下移動。   我望著前方逐漸拓寬的黃色蝕溝,想像有其他人順著蝕溝底部拖著腿前進。我想像著一大批跛子經由這條黃色小路走向大海,然後想起了食物,這些幻象隨之崩解。每當我看見鞋印,便無聊地猜測那是誰留下的,然後想起賽門和理查留在轟炸小徑的腳印,我確信他們就跟在我身後不遠處。我微笑了,一想到身邊有人陪伴,如果需要就會有人前來幫忙,就覺得很開心。如果我叫喊,他們就會過來,但我不打算叫喊。他們落在後面,在我的視線之外,不過我知道他們離我並不遠。他們被我的狀況搞得很尷尬,而且我自己也覺得很羞恥。我這樣告訴自己。喝了那麼多的水,讓我很想小解,但我沒能及時解開褲子。我相信他們會諒解的。於是我繼續前進,直到幻想的泡沫突然破滅,他們就在我身邊的安慰感消失了。   我呆呆地停住,突然回到現實當中,我既震驚又害怕。沒過多久,腦海中又響起另一首歌,衝破了我的恐懼感。往前方望去,我看到湖面上波光粼粼。我咧嘴笑了,並且加快了速度。   四點鐘,一切順利!我對著湖大喊,傻乎乎地大笑。   一片平坦的沙礫平原從蝕溝延伸出去,在湖畔形成新月形的沙灘。現在我無法再藉著身體下滑的拉力移動,只能試著站起來。當我靠單腳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時,湖水在我眼前旋轉起來,血液湧向頭部,砰砰鼓動起來。我一陣噁心,重重跌倒在沙礫上,同時聽到一聲痛苦的叫喊,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我再次嘗試,還沒站起來就又跌了下去。我的腿變得軟弱無力。   起初我以為這是我拖著腿下滑太久造成的,後來才意識到是因為我太虛弱,沒法再單腳跳動。灼熱潮濕的小便從我的大腿下面湧了出來,我的臉糾結了起來。小便停止並開始變涼後,我再次嘗試站立。我最多只能像關節炎患者那樣彎腰屈膝,藉助冰斧柄搖搖晃晃地支撐體重。我把傷腿向前擺盪,無緣無故就幾乎要翻倒過去。我甚至連站立不動的力氣都沒了,只能貼地爬行。   湖水異常清澈,深處閃著銅綠色的幽光。湖泊對岸有座冰崖懸伸在水上,如同龐大的灰色土丘。一條瀑布嘩嘩地從冰上飛濺下來,微風時而吹皺水面,銀色和綠色的倒影閃動,彷彿跳躍著朝我而來。我趴著,腦袋伸出小小的岩石陡坡,面對湖水睡著了。醒來時我凝視了一會兒湖面,然後再次睡去。太陽曬乾了我的褲子。在微風中,四周漂著一股尿液的溫暖臭氣。我已經睡了一個小時。此刻我望著湖對岸,心想是否應該再試試站起來。   湖泊像條細長的緞帶,向營地舒展。我看到遠處有一片雜亂的冰磧把湖面一切為二。我記得冰磧地另一邊的圓形湖泊面積較小,湖的一端是冰磧形成的水壩,營地就在水壩下。除了穿過冰磧的短徑之外,地面基本上是平坦的。沙灘般的沙礫地延伸至水壩,而過了水壩就都是下坡。只要我能站起來用單腳跳,這些路面並不困難,而且單腳跳也會快得多。如果在天黑前到達水壩頂端,我就能看見下方的帳篷如果帳篷還在的話。要是我大聲呼喊,說不定他們能聽到,然後跑上來接我。但要是他們已經走了   我回過頭去看湖水。如果他們走了,我會怎麼樣?這很有可能發生,我感到惴惴不安。因為我太清楚答案了。我無法接受他們可能已經離開。在我經過萬般努力後,更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還能有比這更殘酷的事嗎?當我爬下一座座冰崖,穿越山脈的入口以後,應該已經擺脫這樣的厄運了吧?一部分的我開始猶豫不決,阻撓前進的一切念頭。我不想在天黑之前趕到那裡。萬一看到帳篷都不在了,我會崩潰的。   那個聲音說道:別傻了,快點。只剩兩個小時的日光了。   我注視著湖水。過於恐懼而動彈不得。我站起身時,身上彷彿負著千斤重擔,一股難以撼動的恐懼蔓延全身,我覺得自己已無法繼續前行。我單腳跳了兩次,結果都重重摔倒。然後我匍匐前進,在沙礫上拖著腿,膝蓋不斷顛簸搖晃。我坐起來,面朝來時的路,拖著腳往後挪動身子,就像在冰河上做的那樣。我以極緩慢的速度向第二個湖泊前進,但我沒有停歇。我看著自己漸漸接近目標。我沿著湖的邊緣移動,一邊聽著湖水輕拍湖岸的聲音,一邊進入夢境。我想起某次登山時不慎摔落,被大雪困在山裡,也同樣聽到湖水輕拍礫灘的柔聲低吟。那時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而現在同樣的旋律卻隨著我的步伐前進。   這個湖比看起來要短得多,一小時以後,我穿越了分割湖面的冰磧,開始沿著第二座湖的湖岸前進。我認出之前我想要釣鱒魚的地方,於是停下來,望向前方的冰磧水壩。從這裡步行到營地需要十五分鐘。我猜測爬行需要多久,然後想到從營地只要輕鬆地走上一小時就會到達轟炸小徑,開始感到茫然無助。下降到第二座湖就花了我五個小時,我很難判斷自己移動的速度到底有多慢。然而,當我望著水壩,我確信自己能夠在天黑之前到達。我還有一小時。   一層厚厚的積雲從東面翻湧而來,遮住了太陽。陰暗的積雲湧入谷地後似乎又膨脹了。暴風雪又要來了。我到達冰磧水壩的時候,第一波雨點剛好拍打下來,風也不斷增強,一陣陣冰冷的氣流掠過湖面。我打起寒顫。   壩體由密實的泥土和沙礫構成。我記得之前爬上水壩的時候曾經打滑並摔下去過。水壩傾斜成四十五度,表面有些岩石從泥土中突出。一些漂礫散布在水壩頂部,在低垂雲層的映襯下,形狀就像一頂王冠。雪片混合著雨水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氣溫急速下降。   我把泥土當作冰面,高舉冰斧,將鶴嘴劈進壁面,然後用雙臂把自己舉起。我想將靴子踢進斜坡,但沒什麼效果。我的靴子在坡面上來回滑動,直到正好卡在一塊岩石的狹小邊緣。我再次揮動冰斧,接下來都得垂著傷腿重複整個危險的過程。爬得越高,我就越感覺緊張。我以為自己是害怕摔下去後要重新來過,但其實有更深層的原因:我擔心爬上壩頂會看到難以承受的事實。其實這份擔憂一開始就如影隨形。在冰隙裡,恐懼掩蓋了它;在冰河上,孤獨遮蔽了它。然而一旦越過所有險境,它就迅速壯大成一種強烈的空虛。我感覺胸中有某種巨大的東西鼓脹起來,在我的胸膛裡翻滾,擠壓我的喉嚨並掏空我的內臟。我的神經扭曲抽動,滿腦子想著自己可能已被拋棄這不僅僅是第二次拋棄,而是永遠。   我爬行在泥土坡頂端的雜亂岩石之間,終於到達冰磧水壩的最高點。我直立起身體,靠在一塊大漂礫上。什麼都看不到。雲層填滿了下方的山谷,陣陣落雪在風中打轉。就算帳篷還在,我也看不到。天色近乎全黑。我把雙手圍到嘴邊,大喊:   賽門   回聲從雲層傳出,隨即被風吹散。我對著雲層高聲呼喊,只聽到詭異的回聲從不斷聚攏的黑暗中傳出。他們聽到了嗎?他們會來嗎?   我靠著漂礫跌坐下來,一面躲避風雪,一面靜靜等待。黑暗很快就吞沒了雲層,寒冷也吞噬了我。我專注傾聽是否有回應的呼聲傳來,心裡卻清楚那是不可能的。我顫抖得無法繼續靜坐,就挪動身體離開漂礫。前方還有很長一段下山路,坡面覆滿雜草和仙人掌。我考慮要不要拿出睡袋,在冰磧上休息一晚,但那個聲音說不要。我同意,太冷了。現在一睡著,就永遠醒不來了。我縮起肩膀抵禦寒風,面向前方沿著山坡挪動下去。   黑暗中數小時過去了。我喪失所有方向和時間感,一邊緩緩下滑,一邊瞇著眼望向四周的黑暗,心中十分迷惑。我早已忘了自己正朝著營地下攀,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知道不能停止動作。陣陣寒風不時吹起飛雪撲上我的臉,把我從長眠中喚醒,促使我繼續爬行。有時候我會開啟手錶上的照明,瞇起眼睛看錶面。九點,十一點,夜晚不斷延續。從冰磧水壩開始的五個小時爬行沒有任何意義。我隱約記得應該只需十分鐘就能到達營地。五小時可能就是十分鐘。我再也無法思考。   鋒利的仙人掌刺扎進大腿,我停下來檢視身下的地面,幾乎無法理解是什麼刺傷了我。夜晚吞沒了一切,我陷入譫妄,滿口囈語,無法理解自己身在何處,又在做什麼。我還在冰河上嗎?最好小心點。我想,末端的冰隙很不妙。岩石怎麼都不見了?沒感到口渴挺好的,但我真想知道自己人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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