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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三章 夜晚的淚水

冰峰暗隙 喬.辛普森 10273 2023-02-05
  我幾乎在不知不覺間進入一片佈滿岩石和沙礫的開闊地帶。又是冰磧?我不確定。在雜草和仙人掌間陡降使我迷失了方向。我轉頭往身後看去,白雪覆蓋的山坡上有一條蜿蜒曲折的黑線。岩石上沒有雪。這些岩石是哪裡的?我翻找背包,拿出頭燈,一道暗淡的黃光亮起。我照向四周,看到許多灰色的亂岩。我坐在一片巨大的荒地上,幾乎無法判斷應該往哪個方向爬。頭燈很快就熄滅了,我扔到一邊,向前方的黑暗挪動,頭腦一片混亂。我試著趕走狂亂的糾結思緒,捕捉一點現實。是河床!原來我在這裡,不過想起這一點並沒有什麼幫助,因為我立刻昏睡過去,稍後醒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我人在河床上的想法從腦中一閃而過,可惜我沒能再次抓住,思緒又變得更加狂亂。

  河床有八百公尺寬,四處散落著岩石,還有一汪汪覆蓋著冰的融水。在遠處的黑暗中,有河水在流淌,但暴風雪掩蓋了流水聲。帳篷緊鄰著對面的河岸,但,我在哪裡?我正朝著河床中心移動,還是繞回冰磧水壩?有人在乎嗎?我繼續挪動身體,雙腿不斷撞上岩石。一陣陣疼痛使我發出呻吟,但只有暴風雪吹拂的嘶嘶聲響回應我。那個聲音一小時前就消失了。我很高興不必再聽他嘮叨。   我聽從本能改變路線,從一邊換到另一邊,彷彿我認出了那些亂石,在黑暗中看見熟悉的景象,並按照潛意識的羅盤前進一樣。帳篷還有多遠?也許已經不在了!我可以等到早上,這樣就能看清路線。於是我坐在風中等待。但我發現自己又動了起來,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等了多久。要是坐著枯等,早晨永遠也不會到來。看著水壺,水壺就永遠不會滾沸這諺語真愚蠢!我傻笑起來,笑到我早已忘了自己為何發笑。

  我看了看手錶,發現已經是凌晨了。新的一天已經到來。十二點四十五分。我感覺有塊巨大的漂礫抵著肩膀,稜角十分粗糙,我把自己往上拉,直到坐在漂礫上。我有預感,自己已經接近營地了。我注視著眼前的黑暗。一定就在這裡,我能感覺到。我突然聞到周圍有股濃烈刺鼻的糞便氣味。我用力嗅了嗅手套,臭氣薰得我噁心地往後退去。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大便?我怎麼會坐在大便裡?   我又滑落回去靠在漂礫上。我知道自己在哪裡,卻提不起力氣行動,只能沮喪地盯著眼前的黑暗。當做臨時廚房的岩石應該就豎立在前方某處,但是在哪裡呢?突然間,陣陣風雪抽打在臉上,我擡起手護住自己,強烈的臭氣直衝鼻孔,頭腦突然清醒過來。現在我只能喊叫了!我坐起來,朝黑暗嘶喊。喉嚨像是被卡住一樣,聲音十分扭曲。我發不出聲來,只能瞇著眼睛望向前方。等待。

  也許他們已經走了。寒冷再次侵襲,我感覺寒意不懷好意地撫摸我的背。我肯定活不過今夜了。但我已不在意。生存與死亡早就已經糾結在一起。過去那幾天逐漸融合成真實經歷與瘋狂的混合體,一片模糊,而此刻的我就像徘徊於現實和瘋狂之間。活著,還是死去,有很大的差別嗎?我擡起頭,在黑暗中大吼:   賽門   我在漂礫上搖搖晃晃,凝視著黑夜。我的乞求已經變得歇斯底里。我聽到嘶啞的耳語呻吟著,簡直不像是我自己的聲音:   求求你們一定要在那裡你們一定要在哦,上帝好吧!我知道你們在那裡救救我!你們這些混蛋,救救我   雪片如羽毛般落在我的臉上,風猛烈地拉動我的衣服。夜晚依舊黑暗。臉上的熱淚和冰冷的融雪混合在一起。我想要結束。我感覺自己被摧毀了。這麼多天以來的,我頭一次承認自己終於耗盡最後一絲力量。我需要有人在,任何人都行。黑夜裡的風暴正在摧毀我,而我再也沒有意志力反抗。我為許多事而哭泣,但最主要是因為沒有人在我身邊,陪我度過這個可怕的夜晚。我把頭垂到胸口,不理會外界的黑暗,任由自己在憤怒和痛苦中落淚。我再也無法承受。我無法繼續下去。一切都太過沉重。

  救救我!   我的吼叫劃破黑暗,但隨即被風雪吞沒。   起初我以為自己在腦海中看到一道閃電,就像掉進冰隙後突然間看見的炫目閃光一樣。那不是閃電!它一直在發光,紅色和綠色的光,在黑夜裡閃動著色彩。我目瞪口呆。某種發光物體在我前面漂浮。只見一個紅綠相間的半圓懸浮在黑夜中。   是太空艇?朝我丟石頭吧,我一定糟透了竟然看到幻覺了   然後,我聽見模糊不清的聲響,驚訝又帶著睡意的聲響,跟著更明亮的光線從那裡面出現。一抹黃光突然從色彩中一躍而出,形成寬寬的圓錐形。我聽見更多聲音那些不是我的聲音,而是其他的聲音。   是帳篷!他們還在那兒   這想法讓我動彈不得。我側著身體從漂礫上倒下去,歪歪扭扭地掉落在岩石密布的河床上。疼痛順著大腿竄上來,我忍不住呻吟起來。頃刻之間我變得只能虛弱地哭泣,無法挪動身體任何一個部位。一直支撐著我、使我保有一絲力量去搏鬥的某種東西消失在暴風雪中。我試著從岩石中擡起頭去看那些燈光,但我做不到。

  喬!是你嗎?喬!   賽門的聲音聽起來緊張而有些嘶啞。我大喊著回應他,卻發不出聲音。我抽泣著,隨著胸口陣陣起伏而不住乾嘔,朝黑暗裡咕噥一陣斷續的話語。我轉頭看見一束光線上下擺動著,匆匆接近我。我還聽到石頭在腳下摩擦的聲音。有人驚慌地高喊:   在那兒,在那兒!   接著有燈光照在我身上,我只能看見炫目的光柱。   救我請救救我。   我感覺到一對強壯的手臂伸過來摟住我的肩膀,拉動我。賽門的臉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喬!天哪!哦,我的老天!該死的,他媽的,看看你。蠢貨,理查,抓住他。把他擡起來,擡起來!天哪,喬,怎麼會?怎麼會!   他太震驚了,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他髒話連篇,不斷咒罵,語無倫次。理查躊躇著,緊張不已,驚慌失措。

  快死了撐不住了。我受不了了我以為一切都完了請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我   沒事的。我找到你了,我抱住你了,你安全了   接著賽門把手臂環在我胸前,把我拉起來,拖動我,我的鞋跟撞上一塊塊岩石。我重重落在帳篷的門前,裡面的燭光柔和地透出來。我擡起頭,看到理查低頭盯著我,睜大的眼睛裡滿是憂慮。我想要對他傻笑一下,然而淚水不停從眼眶裡湧出來,我什麼也說不出來。然後賽門把我拖進帳篷,輕輕把我放在溫暖的羽絨睡袋上。他跪在我身邊望著我,我看到他的眼神裡混雜著同情、恐懼與驚慌的複雜情感。我對他微笑,他還以咧嘴一笑,緩緩搖晃著頭。   謝謝,賽門。我說,你做得對。我看到他很快把臉轉到一邊,移開目光,無論如何,謝謝。

  他默默地點頭。   帳篷裡充滿溫暖的燭光。人們似乎都懸浮在我上空,陰影在帳篷壁上輕盈地移動。巨大的疲憊感彷彿在一瞬間抽乾了我所有的力氣。我靜靜躺著,感覺自己的背部壓在柔軟的羽絨上。有人垂下臉望著我,是兩張臉,不斷地交替出現在我面前,把我搞糊塗了。然後,理查把塑膠茶杯塞進我手裡。   茶!熱茶!但我卻握不住。   賽門拿走茶杯,扶我坐起來,餵我喝茶。我看見理查在爐邊忙碌,攪動濃稠的牛奶麥片粥,一邊攪一邊用勺子加糖。接著更多茶端上來了,還有麥片粥,但我吃不下。我望向賽門,看到他臉上的緊張和眼神裡的震驚。有一陣子沒有人說話。   我想起賽門上一次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是我摔斷腿時他在冰崖上打量我太久的那時候。那瞬間我就知道他已經接受了我將會死去的事實。然後沉默被打破,我們幾乎同時像連珠炮似地提出一長串問題,不過大多數都沒有得到解答。在那個靜默、漫長的眼神交流過程中,一切問題都變得微不足道,所有答案也顯得多餘。我告訴他在冰隙裡的情況,以及爬回營地的經過。他告訴我切斷繩子後噩夢般的下攀過程,還有他怎麼斷定我已經死了。他看著我,好像還不太能理解我已經回來的事實。我微笑,摸著他的手。

  謝謝。我又說。儘管知道這絕不足以表達我的感受。   他看上去很窘迫,很快轉換了話題:我把你的所有衣服都燒了!   什麼?   嗯,我以為你不會   看到我臉上的表情,他爆出一陣大笑。我跟他一起笑起來。我們笑了很久,笑聲很刺耳,近乎瘋狂。   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們在帳篷裡喋喋不休地講述各自的經歷。賽門和理查搜尋錢的經過、我的內衣褲被拿到帳篷外燒掉等事情讓我們哈哈大笑。他們遞給我一杯又一杯茶,眼神充滿關切。我們展現出深厚而恆久的友誼,每一個動作,每次碰觸肩膀,每個眼神,都透露出親密之情,從前我們絕對不會表露出這種親密,恐怕今後也不會。這讓我想起山壁上暴風雪肆虐的那幾個小時,在那段短暫的時間裡,我們共同演出了一部屬於我們自己的老套三流戰爭片。

  賽門強迫我吃完麥片粥,同時理查在準備煎蛋三明治。我每喝一口茶,好像都得吞下不同的藥。止痛藥、路宜可和抗生素。我拒絕吃三明治,因為沒辦法吞下乾麵包。   吃下去!賽門嚴厲地說。乾麵包卡在喉嚨裡,弄得我咳嗽不止。我無奈地咀嚼著,嘴巴不肯分泌唾液,於是我不顧他的命令,吐了出來。   好吧。讓我看看你的腿。   他突然變得嚴厲而果斷。我才剛提出抗議,他已經動手用小刀割裂我那破破爛爛的外褲。我看著刀鋒不費吹灰之力就劃開了薄薄的尼龍布料。那是一把紅色手柄的刀。是我的刀,上一次派上用場是三天半以前,用來割斷繫著我的繩子。一陣恐懼席捲我全身。我不想再忍受疼痛了。至少今天不要。我最渴望的就是睡覺,在溫暖的羽絨睡袋裡睡上一覺。他擡起我的腿把褲子拉掉時,我因為恐懼往後縮了一下。

  沒事的。我會盡量小心。   我把目光轉向理查,他看上去好像要吐了。我對他咧嘴一笑,但他轉過身,忙著弄他的爐火。我就要看到自己的腿變什麼德行了,心中既興奮又擔憂。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給我帶來這麼多痛苦,但我也很害怕看到我的腿腐爛、感染。賽門拉開我的綁腿,輕輕解開鞋帶和尼龍帶扣。   理查,你得過來壓住他的腿。你扶穩了,我才能脫掉他的靴子。   理查在爐邊猶豫著。你就不能把靴子割下來嗎?   可以,但沒那個必要。快點。就幾秒鐘而已。   他挪到我身邊,小心翼翼地抱住我的小腿。賽門開始扯我的靴子,我大叫起來。   抓緊一點,看在老天份上!   他再次扯動,疼痛在我的膝蓋上迅速膨脹。我緊閉雙眼,膝蓋的痛楚如潮水一般不斷湧來,我淚流不止,真希望這一切都停下來。   好了,搞定了。   疼痛迅速消退。賽門把靴子扔出帳篷,理查連忙放開我的腿。我猜他剛才也一直緊閉雙眼。   接著,我的防寒褲也被輕輕地褪了下來。理查又回到帳篷後部。我期待地坐起身來。當賽門脫掉我的保暖長褲,我倆都被我腿上的傷勢嚇呆了。   真該死!   他媽的,竟然腫這麼大!   我的腿像腫脹的樹樁,上面沾滿黃色和褐色的黏液,青紫色的瘀痕從膝蓋一直向下延伸。我的大腿和腳踝看起來沒什麼區別,只能從詭異地向右下方扭曲的巨大腫塊看出膝蓋的原有位置。   天哪!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看到這傷勢讓我覺得有些虛脫,我伸手試著撫摸膝蓋四周的肌肉。至少沒有紅腫發炎,也沒有明顯的感染跡象。   很嚴重,你的腳跟也骨折了。賽門正在檢查我的腳,嘴裡咕噥著。   是嗎?哦,好吧。這對我來說似乎不那麼重要了。腳跟、膝蓋,就算全部加起來,又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下山了,我可以休息、吃飯、睡覺。一切都會康復的。   對。看到那些紫色瘀痕了嗎?那是出血的徵兆。你的腳跟,還有腳踝周圍都是這種瘀痕。   過來,理查,看看這個!我說。   他從我肩膀上方瞥了一眼,然後急忙躲開:哦!但願我沒看到。   我快活地大笑起來,然後發現自己改變得很快。我不再笑得狂躁、歇斯底里。賽門把我的保暖長褲拉回腿上,臉上的神情顯得很憂慮。   我們得快點把你送出去。早上驢隊就來了。我們其中一人可以先下山,請斯賓諾沙帶一頭騾子和鞍具來。   讓我去。理查自告奮勇,現在是四點半。喝完這杯茶我就去。這樣你可以用我的睡袋,喬就睡你那個。我會在六點前回來   等一下!我打斷他的話,我需要休息和進食。就這麼騎兩天騾子我可撐不住。   撐不住也得撐。賽門堅定地說,沒有商量的餘地。你起碼要三天才能到達醫院。除了腿傷,你還受了凍傷,而且過度疲勞。再不接受治療就會感染。   可是   不要再說了!我們早上就出發。算起來還要一個多星期才能到達利馬。你不能冒這個險。   我虛弱得沒辦法跟他爭辯,只能用懇求的目光望著他們,希望他們改變主意。賽門不理我,動手把我的腿放進他的睡袋。理查遞給我一些茶,臉上帶著撫慰的微笑,然後走出去消失在黑夜裡。我很快回來。從黑暗中傳來他的喊聲,這時我都快要睡著了。在睡覺之前好像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做。但即使我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睜開雙眼。然後我想起來了,說道:   賽門   怎麼了?   你知道你救了我的命。那個晚上你一定過得很辛苦。我不怪你。你別無選擇。我能理解。我也明白你為什麼認為我死了。你盡力了。謝謝你帶我下山。   他什麼也沒說。我看向他,他仰面靠在理查的包上,兩頰掛著淚水。我別過頭。這時他說:   說實話,我以為你必死無疑。我很肯定。我看不出你有存活的機會。   沒關係。我了解   老天啊!我獨自下山,這讓我受不了。我是說,我怎麼跟你的父母交代?我能說什麼?我愧對你的母親,但我必須割斷繩子。她永遠不會理解,也絕不會相信我說的話。   沒關係。現在你不需要這麼做了。   我真希望當時自己多待一會兒。只要相信你可能還活著,你就用不著受那麼多苦了。   沒關係。我們現在在這裡。一切都過去了。   說得對。他哽咽著小聲說道,我感覺熱淚像洪水般充盈眼眶,無法抑制。我無法得知他受過多少折磨。一秒鐘後我就睡著了。      我在一陣喧鬧和笑聲中醒來。女孩們在帳篷旁興奮地用西班牙語交談。我還聽到賽門跟理查在討論驢子的事情。我慢慢睜開眼睛,透進帳篷的光線顯得那麼陌生。陽光稀疏地灑在紅綠相間的帳棚布上,不時有陰影掠過。帳篷外像市集般熱鬧。我猛然想起幾小時前發生的事情。我安全了,這是真的。我懶洋洋地微笑著,把手臂貼著睡袋柔軟的絨面,沉溺在將要回家的幸福感中。我竟然經歷了那麼多危險,我的思緒在半夢半醒間飄蕩。   一小時後我從睡夢中驚醒,聽到一個聲音從遠處呼喚我的名字。我迷糊了。誰在喊我?睡意輕柔地把我拉回溫暖的睡袋裡。然而那聲音還在呼喚:   快點,喬,醒醒。   我把頭轉向側面,模糊中看到一些腦袋擠在門口。賽門跪在那兒,手裡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在他身後,兩個女孩好奇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望向我。我想要坐起身來,但動彈不得。我的胸口像是承受了巨大的壓力,被釘在地上。我虛弱地揮舞一隻手臂,努力想要把自己拉起來,但手只是軟綿綿地搖晃。這時有雙手臂伸過來環抱我的肩膀,拉著我坐起身:   喝點這個,然後盡量吃點東西。你需要吃東西。   我用戴著手套的手握住杯子,低下頭,水蒸氣濕潤著我的臉。賽門走開了,但那些女孩還蹲坐在門口對我微笑。看著她們沐浴在陽光下打量我喝茶,我覺得這一切似乎有些不真實。她們穿著農人那種臀部寬大的裙子,帽子上插著花朵,看上去很怪異。她們在這裡做什麼?我的思緒好像每秒鐘都在快速流轉,以至於無法完全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我已經安全抵達這裡。我認得我們的帳篷,還有賽門和理查,但不認識這些打扮怪異的祕魯人。我決定,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睬她們,專注喝我的茶。我才剛喝一口就燙到嘴。我的雙手失去感覺,又戴著保護凍僵手指的手套,使我忘記了茶有多燙。我倒抽一口氣,迅速吹氣,想要使舌尖冷卻下來。女孩們咯咯地笑了起來。   接下來的半小時裡,食物和飲料源源不絕地端到我面前。他們還不時為我打氣,告訴我一些最新消息。斯賓諾沙獅子大開口,為他的騾子索取高價,所以耽擱了一些時間。我聽到賽門的嗓門越來越大,語氣越來越憤怒,還聽見理查很平靜地把賽門的話翻譯給斯賓諾沙。女孩們時不時察看賽門的臉色,然後皺起眉頭。接著,他們突然走了,我也不需要再保持清醒。我往前倒下,陷入夢鄉,西班牙語和英語交織成的喧鬧漸漸退去。   又有一隻手把我搖醒。是賽門:   現在你得出帳篷。我們正在打包。他終於接受講價了。要是他敢再改變主意,我要把他該死的腦袋給扯下來!   我努力往各個方向挪動身體,把自己移出帳篷,結果發現自己變得十分虛弱,恐懼感油然而生。半個身體才剛爬出帳篷,手臂就在身下一彎,我朝一旁倒了下去,無力撐起自己。賽門輕輕把我扶起來,拉著我到陽光下。   賽門,騎騾子我絕對受不了。你不知道我有多虛弱。   沒事的。我們會幫你。   幫我!我幾乎沒辦法保持清醒,更別說坐起來。你又要怎麼幫我騎騾子?我需要休息。我真的需要。我需要睡覺和吃東西。下山以來我才睡了三個小時!我   你別無選擇。今天就得走,就是這樣。   我提出抗議,但他不理我。他走到帳篷那邊,把急救箱拿了過來。理查又端給我一杯茶,同時賽門把藥遞給我。然後他們離開我身邊,動手拆卸營地。我側躺下來,看著他們工作,直到抵擋不住強烈的虛弱感,又變得昏昏欲睡。身體惡化的狀況令我深深恐懼,我焦急地想著自己是不是已經把身體燃燒殆盡了。我感覺自己比獨自下山時更接近死亡。從知道身旁有人援助的那一刻起,我體內的某種東西似乎就崩塌了。那種使我提起精神、集中力量的東西消失了。現在我根本無法想像一個人獨處,更不要說爬行了!失去了奮力爭取的目標,沒有需要遵循的模式,也沒有那個聲音。我驚恐地想到,要是沒了這些東西,我的生命也許就到盡頭了。我努力保持清醒,拚命驅趕睡意,保持雙目睜開,然而睡意還是勝利了。我斷斷續續地打著瞌睡,被不同語言的糢糊交談聲吵醒,然後又昏睡過去,腦子裡只有昏迷、虛脫,以及怎麼也醒不來的睡眠。   賽門再次來到我身邊,這時好像又過了很長時間。我聽到他跟理查講話的聲音,便擡頭看去。他站在我身邊檢視著我,臉上的表情十分擔憂:   嗨!你還好嗎?   是的,我還好。我不再抗拒離開這裡了。   你看上去可不太好。我們就快出發了。如果你坐起來,試著振作一下,也許情況會好一些。我再給你弄點茶。   振作起來的主意使我發笑。但我還是成功地靠自己的力量坐了起來。最後,斯賓諾沙把他的老騾子牽給我,賽門扶著我站起來。我重重地靠在他肩膀上,朝騾子單腳跳過去,牠溫順地等著。這頭老騾子很有農家風範,看上去性情平和,這讓我多了一點信心。我正準備擡腿蹬上鞍具的時候,理查突然大喊起來:   等等,賽門!我們忘了他的錢了!   於是我踏著蹣跚步伐展開搜索。理查和賽門從兩旁攙扶我,我指揮他們扶著我從一塊岩石走到另一塊岩石,我拚命回想藏錢的位置,卻毫無頭緒。斯賓諾沙和女孩們滿腹疑惑地望著我們。我們快活地大笑,最後終於找到了隨身暗袋,我們舉起來給他們看。他們報以禮貌的微笑,卻顯然不理解這一條破破爛爛的帶子有什麼重要。   騾子上安放著老舊的西式鞍具,鞍頭很高,周圍還鑲嵌著講究的銀飾。巨大的包頭馬鐙是皮革製的,上面還雕刻著花紋。他們把防潮墊折彎放在鞍上當軟墊,這樣我的傷腿就不會碰到騾腹。我們動身沿河床而下,步履平緩。賽門和理查分別走在我的兩邊,留意我的狀況。   接下來是疲憊和疼痛的兩天。我無法夾緊雙腿來控制那頭騾子,往卡哈坦博的二十四小時旅途中,牠不斷撞上每棵樹、每塊岩石、每堵牆。即使賽門用削尖的雪樁阻止牠,牠還是繼續跌跌撞撞。我無力地尖聲嚎叫,直到疼痛消失。但不知怎麼的,我居然沒有掉下來。熟悉的風景從我身邊晃過,但疼痛和疲倦使我根本看不清楚。每一天結束的時候,我都像孩子般大發脾氣。我再也沒有力量或者拚命的狠勁來應付這額外的折磨。我希望這一切盡快結束,我想要回家。賽門像母親般安撫我,幫我度過難關。他來回走動,催促趕驢的人加快速度,提醒拉騾子的人多加小心。當我受睡意和虛弱攻擊,快要從鞍上摔下去的時候,他就會走到我身旁。他拿走我的手錶,每當我該吃藥的時候就停下隊伍,遞上止痛藥、路宜可、抗生素,還有必不可少的茶水。騾子一路穿越高聳的隘口、陡峭的岩谷、植被茂密的南美大草原。我不斷沉入夢鄉,也不斷驚醒,脾氣越來越暴躁。然而賽門一直待在我身邊。每當我乞求休息的時候,他就會鼓勵我,讓我擠出身體裡最後一點力氣。   我們在卡哈坦博捲入爭執的漩渦。賽門先是為了雇用皮卡車跟警察發生爭執,又有一夥村民想要爬上車斗搭便車去利馬,賽門和理查大聲喝斥他們下車。我躺在後車斗一張褥墊上,整個人呈大字形。車子正要開走,一個年輕人走過來。他用悲傷的眼神看著我,看到了我腿上粗糙的夾板。這時一名警察走近,肩上斜背著一把自動步槍,阻止理查把最後一個村民趕下皮卡車。   先生,求求你們幫幫這個人。他的腿受了重傷。他都等了六天了。請你們把他帶到醫院,好嗎?年輕人說。   我們轉過頭去,看見那個癱倒在我身邊的老人,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用懇求的目光望著我,臉上因疼痛而猙獰。他擺動臀部,輕輕掀開覆蓋在腿上的粗布袋。人群突然陷入一片死寂,我清楚聽到身邊的賽門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個人的雙腿被壓得粉碎。我瞥了一眼那雙扭曲的腿,腿上帶著嚴重的撕裂傷、斑斑血跡,還有感染發炎的紫色傷口。他小心翼翼地蓋回粗布袋。傷口散發出一股甜甜的濃烈惡臭。   老天!我一陣噁心。   傷得很重。對吧?   太嚴重了!他沒希望了!   對不起,我的英語不好   沒關係。我們載他一程,還有這個人。我打斷他。   謝謝,先生們。你們真是好心人。   卡車司機是個酒鬼,沿路提供大量啤酒。回利馬的艱苦車程於是灌滿了啤酒、香菸和止痛藥,使那三天的記憶變得模糊不清。我們在深夜到達醫院。我們得知那個老人負擔不起這麼好的醫院,便告訴他們沒關係,並付給司機酬勞,指示他把老人送去合適的醫院。理查扶我下車,賽門把我們剩下的止痛藥和抗生素都給了老人的兒子。那輛皮卡車開進利馬悶熱的夜幕之中。我坐在輪椅上,看到那個老人虛弱地揮著手向我們致謝,然後車子消失在街角。   在我們看來,那家醫院落後得令人吃驚。不過那兒有乾淨的白床單,病房裡播放著音樂。還有漂亮的護士,可惜她們都不會說英語。她們邁著輕快的步伐,推著我的輪椅走過綠色和白色相間的走廊。賽門急急忙忙走在我身邊看顧我,毫不放鬆。護士這才開始了解我們歷經多少艱險。   一個小時以後,院方強硬地要求賽門和理查離開。照了X光以後,我那身臭氣薰天的登山服被脫下去清洗。我赤裸裸地坐在座椅秤上,由一個漂亮的護士幫我測脈搏、記錄體重、抽血。我轉頭看秤,大吃一驚。不到五十公斤!天哪,我瘦了近二十公斤!她快活地對我一笑,然後把我搬離座椅秤,輕輕放入一缸消毒過的熱水裡。處理完畢,我被移到床上。我立刻睡著了。一個小時後她回來了,這次還來了一位神情關切的醫生。他為我說明抽血檢驗結果,聽起來很嚇人,也很複雜。那個護士則在我的手腕上扎了一針,吊上葡萄糖液點滴。夜裡,我被可怕的噩夢驚醒。我夢見那道冰隙,驚恐地大叫起來,渾身汗濕。接著護士們趕來,和藹地安撫我,但她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我躺在那裡,度過了言語難以形容的兩天。沒有食物,沒有止痛藥或抗生素。直到電報傳來,確認了我的保險,他們才肯屈尊給我動手術。他們一大早就來了。手術前一小時我手上先注射了一針,我又回到渾身虛弱、意識模糊的熟悉狀態。兩個面戴口罩、身穿綠色衣服的人推著我走過鋪著瓷磚的走廊,一邊咕噥著我聽不懂的話。走廊長得彷彿沒有盡頭。直到接近手術室,我內心的擔憂才升高成驚恐。我絕不在這裡動手術!一定要阻止他們。我一定要等到回家!看在老天份上,別讓他們動手術。   我不想做手術。   我鎮定地說。我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但他們沒有回應。或許是藥物使我口齒不清?我重複剛才的話。其中一個人對我點頭,但他們沒停下來。我突然想起他們聽不懂英語。我試圖坐起來,有人把我推回枕頭上。我驚慌失措地叫喊,要他們停下來。手推車卡嗒卡嗒穿過手術室的門,一個男人對我說著西班牙語,聲音很優美。他想讓我平靜下來。然而我看到他檢查一支皮下注射器,就拚命掙扎著,半坐起身。   求求你。我不   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把我按了回去。另一隻手握住我的手臂,我感覺到針頭插入皮膚的輕微刺痛。我想擡起頭,可是不知怎麼回事,頭變得好像有兩倍重。我側過頭去,看到一盤手術器材。頭上亮起強光,整個房間開始在我眼前旋轉。我必須說點什麼,必須阻止他們。黑暗逐漸取代光亮。慢慢地所有的聲響都模糊了,最終一切歸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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