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冰峰暗隙

第13章 第十一章 無情之地

冰峰暗隙 喬.辛普森 9420 2023-02-05
  我大叫著驚醒過來。雪洞裡透進光亮和寒意。噩夢漸漸退去,我想起自己已不在冰隙裡。我努力忘記那噩夢,整個人也隨之放鬆下來。我一動也不動地躺著,看著粗糙的洞頂。四周如同死亡般寂靜。外面是否仍有暴風雪肆虐?我不想動,經過漫長寒夜,一動就會招來疼痛。我小心地拉動自己的腿,結果膝蓋竄出一陣強烈的刺痛。我望著自己呼出的水蒸氣遮蔽了洞頂,不覺出了神。   夢境如此鮮活,我差點當真了。我看到自己回到冰岩橋上,癱在冰隙牆上啜泣。我看見自己啜泣,卻聽不到哭聲,而是聽到自己反覆朗誦一段莎士比亞戲劇中的獨白:   ∮   可是要死,不知要去何方,   要躺在冰冷的滯止中腐爛,   讓這溫暖知覺的肌體變成

  揉過的泥團      現在我清醒了,想起自己人在何處,但是那些臺詞仍在腦中迴盪。我還記得自己是在哪裡讀到的。十年前的某天,我在房間裡大聲背誦這些臺詞,因為當天早上有場中學普通文學考試。我很吃驚,因為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讀過這些臺詞,可是現在竟能一字不漏地誦出:   ∮   聽那不再光彩的靈魂   浴在火的洪流中,   或棲於凍成枯枝的苦寒之境,   要被關押在無形的風裡,   被無止息的暴力亂吹往   懸空的世界      我欣喜異常,對著寂靜的積雪低聲吟誦,傾聽雪洞裡奇異的音響效果。我輕笑起來,記不起下文的時候又重頭開始背誦。我躺在睡袋裡,只露出鼻子。後來我索性更加大膽,模仿演員勞倫斯.奧利弗的聲音大聲朗誦,都忘了這些臺詞在剛才的夢裡聽來有多恐怖:

  ∮   雜思亂緒盲目猜著   比最糟的更糟的是什麼   咆哮道:真是可怖!   衰老、疼痛、貧窮、牢獄之下   最可厭可憎的人生   仍是世外桃源   倘若比起死亡的恐懼。      最後我厭倦了這個遊戲,於是寂靜再次淹沒一切。興奮之情消失了,我感受到到令人沮喪的孤寂和愚蠢。我細想這些辭句的含意,還有那個夢,幾乎要流下淚來。   我的雙腳埋進流動的雪中。我想把腳上的雪踢落,可是膝蓋的灼痛令我大叫出來。我奮力捲起小腿上因潮濕而沾黏的睡袋時,不小心把洞頂撞開一個洞。明媚的陽光突然間掃除了雪洞裡的陰影,我隨即發覺風雪結束了。我拿起冰斧,清除洞頂的剩餘部分。今天將會很炎熱。太陽很快趕走了寒夜下的冷顫,我坐在雪洞的殘餘部分裡,向四周張望。腳下是一座斜坡,通往一道填滿積雪的古老冰隙。正前方就是冰磧地,可是從冰河上無法看見。大地覆滿一片銀白,平滑得令人驚異。暴風雪完全淹沒了我昨晚跟隨的腳印。就我目光所及,冰河表面到處都是綿延起伏的潔白雪浪。

  我緩緩把睡袋收進背包,用僵硬的手指費勁地捲起防潮墊,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口渴。如果昨天算是糟糕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今天的情況。我努力回想附近哪裡有流動水體。我只記得在轟炸小徑看到過水,可是那裡還有幾公里遠。今天除非運氣好才可能走到那裡。我剛想到這裡,就驚覺一切竟然已經計畫得井井有條。我不記得自己估算過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到達營地,然而,我心中肯定已有計畫,因為我已經不期待在今天內到達轟炸小徑。我的腦袋似乎變得有些古怪。我記不清前一天的事件順序。只有一段段模糊、互不相連的記憶:冰隙裡中空的雪面、太陽光柱、暴風雪中的一陣雪崩、從斜坡上滾到我挖雪洞的地方,冰崖裡的人形但是其他的時間發生了什麼事?這是缺乏糧食飲水造成的嗎?我有多少天未進食、未飲水了?三天,不,兩天三夜!我的天啊!想到這裡我就驚駭無比。我知道在這樣的海拔,每天至少需要攝取一公升半的液體才能抵禦高山脫水。我是在空燒自己。食物我倒不擔心。我不覺得饑餓,雖說我肯定已經消耗了大量能量,不過覺得自己尚有體力。事實上,我害怕的是舌頭乾厚而且黏在上顎的感覺。周圍的雪在太陽加熱下散發水的味道,那味道包圍著我,使我幾乎要恐慌起來。吃雪能暫時緩解嘴巴乾燥,但我不敢想像會給身體帶來多大傷害。吃雪絕不可能滿足身體的乾渴。我望著綿延不絕的皚皚白雪,心想無論我潛意識裡做了怎樣的計畫,似乎都是徒勞無功。我不可能做到。

  上帝啊!這就是我的下場嗎?我爬了這麼遠,最後竟因為缺水而無法支持下去   我滑下斜坡,開始爬離雪洞。我要努力趕在中午之前到達冰磧地,然後再視情況做決定。坐在冰河上面乾著急沒有任何幫助。也許我做不到,也許可以。只要保持移動和忙碌,我並不是那麼在意結果。等待結果降臨才會令我感到恐懼和孤寂。   我小心地爬行。由於沒有腳印可跟隨,維持前進方向一致就變得至關重要。我知道左側有很多寬大的冰隙,因此緊靠著環繞耶魯帕哈峰的冰河右岸爬行。每隔一會兒,我就踉踉蹌蹌地單腳跳起,用左腿支撐著身體往前張望。每次得到的視野都更加開闊,讓我大吃一驚。我看得夠遠,足以辨認出來時的路上那些特徵明顯的冰隙。然而,那些意料之外的冰隙又讓我心生恐懼,使我越發疲憊,在爬行的過程中,我也更清楚自己有多脆弱。

  一個小時以後,我說服自己也許能夠步行。我的傷腿在身後平穩地滑行,似乎不那麼疼了。我突然想到,我的膝蓋也許只有部分肌肉撕裂,現在經過一夜休息,而且距離受傷已有頗長時間,也許傷勢已經好轉到能夠支撐我的體重。我站起來,靠左腿支撐身體的擺動,將傷腳輕輕放在雪上,慢慢地把身體往下壓。是有一些疼痛,但都能忍受。我知道會疼,但我想只要抱定決心,就能堅持步行。我支撐住自己,往前邁步。當重心轉移到傷腿上,便感覺到膝蓋關節內部有東西在扭曲滑動,骨頭也摩擦得吱嘎作響,令我感到噁心。   我伏倒在雪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倒下的。嘔吐感一直蔓延到喉嚨,我透不過氣,終於嘔吐出來。膝蓋的劇痛灼灼燃燒,我啜泣著責罵自己為何如此愚蠢。我覺得自己好像又把腿弄斷了一次。冰冷的雪刺激著我的臉,趕走了眩暈。我坐起來,吞下一些雪,清除口腔中膽汁的苦味,然後頹坐著。剛才站起身的時候,我看到第一組通往冰磧地的冰隙就在前面約一百公尺的地方。我無法步行,必須要爬過那些斷裂的部分,這樣就會看得不夠遠,可能會走錯路。我在考慮這個問題,就說明我還不能確定路線。我記得我們採取了複雜的路線來越過此處與冰磧地間長達一百三十多公尺的平行冰隙,有時候會走過分割冰隙的狹窄雪橋,更多時候是為了避過敞開的洞穴而攀登矮小的陡坡。我懷疑自己能否爬下這些障礙物。

  我躺在背包上,直視著天空。我的本能大聲警告我不要從這裡翻越,但我思索不出任何其他選擇。我下意識地吃著雪,陷入狂想。我在抗拒那無可避免的決定,不願意行動。沒有雲可看,也沒有鳥飛過。我仍躺著不動,睜大眼睛卻沒在看任何東西。腦子裡胡思亂想,卻不願思考當下的情況。   我驀然驚醒。動起來!別躺在那兒,別打瞌睡,動起來!那個聲音打破了由流行歌詞、舊日面孔以及毫無價值的幻想混雜而成的無聊思緒。我開始爬行,努力加快速度,以減輕自己的內疚感。至於冰隙那裡會有什麼等著我,我沒多想。   我不時停下來,站起身檢查路線是否正確,就這樣慢慢進入了冰隙地帶。平坦的雪中有很多斜面,我焦急不安,不斷改變方向。當我回頭看,發現自己留下的爬行痕跡極其曲折,或打圈,或呈之字形,一直通往我昨晚露宿的平滑雪地。就像在迷宮裡,我最初以為自己知道要往哪個方向,最終卻意識到自己徹底迷路了。冰隙越來越扭曲,數量也越來越多。我站起來,瞪視著那些支離破碎、雜亂無章的冰隙,還有被覆蓋的坑洞,無法根據腦海中的模糊印象來判斷自己的位置。我常常剛辨認出一道冰隙,再看一眼又發現自己搞錯了。每道冰隙在我看第二眼的時候都會走樣。我努力想要集中精神,卻弄得自己頭暈眼花。我越來越害怕掉進某道冰隙裡,因此拚命揣測走出迷宮的最佳路線。我越是努力,情況就越糟糕,我都快要發瘋了。哪條路?是哪條路?在哪邊我懷疑自己只會爬進死胡同,遇上另一道危險的冰隙。

  我來來回回爬行,時間似乎也慢了下來。我反覆橫越自己留下的軌跡,忘記已經看到的東西,直到我再次看見一道豁口,它彷彿在嘲弄我。我想跳過一些較小的冰隙和狹窄的豁口,要是在以前,我會毫不猶豫地跳過去,可是現在我不敢冒險用單腳跳,於是努力抑制這個念頭。即使我跳過去,也可能會失控滑進正前方的平行裂口。   我又急又累,跌倒在兩道冰隙之間的雪橋上。我側身躺著,沮喪地望著我身下的狹窄雪橋。這座雪橋似乎有些熟悉,但我想不起何時見過。剛才我一看到這雪橋逐漸收窄,就忍不住灰心喪氣,以為自己又得掉頭。之前我已經幾次接近這座雪稜,但此刻我覺得它有些不同。前幾次由於害怕掉進兩側的洞穴,我都沒敢嘗試在上面站立。我坐起來,專注地在前方雪地中搜尋一些我印象中的地標。這雪橋似乎會向左彎曲,然後降低高度。我只要站起來,就能確定內心逐漸高漲的興奮感是有理由的。我試著用冰斧撐直身體,身體不由自主地搖晃著,感覺非常不穩。

  在雪橋另一邊,我在看到一塊漂礫的黑色輪廓出現在一座平坦的雪坡上。那就是冰磧地的起點。我重新趴回雪橋上,小心翼翼地爬到最狹窄的位置。雪橋向左彎曲,通到被雪覆蓋的冰磧地。前方不再有冰隙了。   我背靠一塊巨大的黃色岩石坐下來,凝望著自己從冰河一路往下爬留下的軌跡。那些線條在破碎的冰上瘋狂地扭曲、盤旋,就好像有某種巨型鳥類在雪地上跳來跳去、四處覓食一樣。我極度乾渴。現在坐在這裡,便不難看出一條簡單的路線,我突然間覺得自己很滑稽,居然採取了這麼一條愚蠢的路線。   我的好心情裡有一些歇斯底里的成分,全身一陣陣虛弱的顫抖也使我確信,自己能夠活著翻越這段路肯定是上天眷顧。冰河表面閃爍著微光,又如波浪般起伏,在我眼裡彷彿大海輕輕湧動著微波。我揉揉眼睛再仔細一看。視野有些模糊。我轉身看通往湖邊的凌亂黑色冰磧地,發現那裡看起來也很朦朧而且焦點模糊。我越是揉眼睛,就越模糊,一陣銳利的刺痛使我流淚,淚水遮住了視線。雪盲!

  噢,真見鬼!什麼倒楣事我都遇上了!   我的太陽眼鏡在懸崖下摔斷腿的時候砸碎了,過去的兩天兩夜我都無法取下隱形眼鏡。我努力把眼睛瞇到最細,一看到冰河上炫目的光線,眼睛就灼痛得難以忍受,圓滾滾的淚珠從臉頰上滑落。看著漆黑的冰磧地時則稍好一些,我發覺瞇起眼睛比較容易聚焦。我笨拙地挪動到漂礫的另一側,面對冰磧地,這一小段距離的單腳跳證實了我的擔憂:冰河其實是下山路途中最容易的部分。   我懶洋洋地靠著岩石,感受沐浴在陽光下的舒適溫暖和放鬆。在通過冰磧地之前,我要好好休息一下,於是我很快就打起盹來。半小時之後,那個聲音粗魯地打破寧靜,像遠方流水的潺潺聲一樣侵入我的夢鄉。他重複著我無法忽視的話語:快點醒來!還有事情要做,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別睡了,快點!

  我坐起來。迷迷糊糊地望著一條黑色岩石構成的洪流從我眼前蜿蜒而去。一時之間,我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都是岩石!我在雪地上待了這麼多天,對這些岩石感到非常陌生。從登頂前到現在,我都沒看過這麼多岩石。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困惑地回憶了幾次才想起來。是四天以前?不過這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是四天,還是六天,又有什麼關係?似乎不會有什麼差別。我在山裡停留了這麼久,彷彿將以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永遠留在這裡,間或醒來回到殘酷的現實中,想起自己為何人在此地,然後再次陷入舒適的幻想世界。岩石!這些冰磧地。當然!我又靠回漂礫,閉上雙眼。但那聲音不斷呼喚我,對我下達指令,反覆提醒我必須完成任務。我靠在那裡聽著,抗拒我服從指令的本能反應。我只是想多睡一會兒。最終我還是沒能抵抗那個聲音,又開始遵照指令行動起來。   在我做準備工作的時候,腦海中不斷響起一首歌的旋律。我發現我可以一字不差地唱出全部歌詞,然而我敢肯定過去我只記得副歌部分。我一邊哼著,一邊把濕透的睡袋披在漂礫上,內心感到滿足,這一定是好兆頭。我的記憶力保持完好。我把背包裡的物品倒在身旁雪地上,開始篩選。小小的淺鍋和爐子被我放到一邊。我沒有瓦斯了,因此把爐子塞進睡袋的收納包。我脫掉頭盔和冰爪,裝進一個紅色收納包。我的冰錘和吊帶都已裝配好,剩下的還有頭燈、相機、睡袋、冰斧和鍋子。我從雪地上撿起相機,考慮是否也裝進收納包裡。登頂之後我就已經把底片取出來,相機也沒什麼用處了。但我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才在一家二手店找到這部相機,於是又把它放進背包。我把睡袋和頭燈塞在背包頂部,然後闔上背包。我把那口閃亮的鋁鍋塞在漂礫頂部的兩塊小岩石之間,太陽照著鋁鍋表面閃閃發亮。我把紅色的收納包放在漂礫底部,心滿意足地坐回去。保持物品整潔有序是個好習慣。   當我收拾完畢,腦海中迴響起另一首曲子。我很討厭這首歌,但不知怎的,我就是沒辦法把這不斷重複的旋律逐出我的頭腦,這讓我十分惱火。我一邊收拾防潮墊,一邊想要忘掉這些歌詞,電話裡的棕皮膚女孩搭啦啦啦一部分的我彷彿接到指令般,下意識地執行著任務,另一部分的我則不停唱著愚蠢無聊的歌詞。   我把黃色的防潮墊展開,鋪在身邊的雪地上。防潮墊比我印象中要長得多。我試著把墊子撕成兩半,結果發現墊子的質地非常堅韌,我撕不開。於是我拿冰斧上的扁鏟去砍,在上面劈出許多小孔,形成一道參差不齊的線條。我再次撕扯墊子,這次墊子順著小孔間的線斷裂開來。我把墊子包在膝蓋上繞了兩圈,用盡全力拉緊,陣陣刺痛使我不住蜷縮起來。我拿出冰爪的綁帶,緊緊扣在大腿上部,用僵硬的手指束緊扣帶。另一根綁帶繞在小腿上,也固定得很牢。這麼一來,當我擡腿的時候,膝蓋就可以保持固定,不會彎曲。我對這成果非常滿意。不過墊子在膝蓋處滑脫開來,於是我又拿背包的兩條帶子來改良這副夾板。我把兩條帶子分別固定在大腿和小腿上非常接近關節的位置,然後疲憊地靠回漂礫。拉緊膝蓋上的綁帶時我忍不住慘叫出來,但是漸漸地,不斷作用在膝蓋上的壓力使疼痛得到緩解,變成陣陣隱痛。   我站起來,身體重重倚在漂礫上,暈眩不已。我更加用力地抓住岩石避免摔倒。艱苦的時刻過去了。我背起背包,從雪地上撿起冰斧。寬闊的冰磧地上連綿不絕地佈滿漂礫,從我面前蜿蜒而去。我知道,冰磧地上游的漂礫體積較大,之後會逐漸縮小,到了接近湖泊處則變成體積較小的岩石塊和碎石。我無法爬行或步行通過這裡,所以只能單腳跳。   跳第一下我就摔倒了,臉伏在地上,額頭重重撞到一塊漂礫邊緣,膝蓋劇烈地扭曲著壓在身下。我大叫出來。疼痛減退以後,我再次嘗試。我右手握住長度不足七十公分的冰斧,勉強充當拐杖,小心地將冰斧支在地上,弓背彎腰,活像患有關節炎的退伍老兵。我把全身重量都壓在冰斧上,向前擡起使不上力的右腿,與左腿平行。我用冰斧撐住身體,猛地向前單腳跳。我跳得太激烈,只能不穩地搖擺身體,避免再度往前伏倒。我一共前進了一公尺半!我再次嘗試,又重重摔倒。這次的疼痛過了更久才消退,當我再次站起身,感覺到夾板下面的膝蓋陣陣灼熱。   十公尺之後,我成功改善了自己蹣跚前進的技巧,儘管效率不佳,我也因為出力而大量流汗。我了解到最好不要把右腿放在左腿前面,還有,不要猛地單腳跳,而是要擺盪身體前進,保持平衡。頭十公尺裡,每單腳跳兩次我就要跌倒一次,不過到後來我可以單腳跳兩次還能保持身體直立。我記起橫越岩稜和爬出冰隙時所採取的模式,於是集中精神操作單腳跳的技巧。我把單腳跳分割成一個個獨立的動作,嚴謹地重複:放置冰斧、往前擡腳、撐住身體、單腳跳起,放置冰斧、擡腳、撐住身體、跳起,放置冰斧、擡腳、撐住身體、跳起   我開始沿著冰磧地下降時是下午一點鐘,距離天黑還有四個半小時。放置冰斧、擡腳、撐住身體、跳起。我需要水。我到不了轟炸小徑。放置冰斧、擡腳繼續下去,後來我能夠下意識地完成動作,不再需要全神貫注。每次跌倒都讓我灰心,但這在所難免。冰斧柄一拄在鬆散的岩石上便會打滑,使我在跳動中摔跤,甚至落到碎石上,然後斜著摔進漂礫堆裡。我努力保護膝蓋,可是沒有用。我的腿沒有力氣,無法把膝蓋挪到安全的一側。我總是正面摔倒並壓住膝蓋,或是重重叩在岩石上。每次撞擊引發的劇痛很難緩解。不過,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我恢復的速度明顯提高了。摔倒的時候我不再叫喊,因為我發現叫喊根本無濟於事。叫喊是為了讓別人聽到,然而這些冰磧可一點也不在乎我。有時候,我因為疼痛和沮喪而像孩子一樣哭泣,更多的時候我覺得噁心。但我沒有吐,因為沒什麼可以吐的。兩個小時後,我回過身去看自己走過的路,冰河變得很遙遠,成了一座髒兮兮的白色懸崖,這證明了我的下降很有進展,我精神高亢了起來。   那個聲音不斷催促著我:放置冰斧、擡腳、撐住身體、跳起繼續前進。看看你已經走了多遠。就這樣做,別去想   我遵照指示行動。跌跌撞撞地在漂礫間穿越,有時候還要翻越漂礫,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哭泣,配合著跳動的節奏連串咒罵。我忘了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也忘了自己很可能根本做不到。我聽憑內在本能驅使,從未懷疑。我在冰磧的海洋上緩慢漂泊,整個人處於恍惚的狂亂狀態,忍受乾渴、疼痛的折磨,不斷向前跳動。我為自己制定嚴格的時間表。我往前看,找一個地標,然後限定自己半小時內到達。每當接近目標,我就會強烈地渴望看手錶,後來這變成我前進模式的一部分放置冰斧、擡腳、撐住身體、跳起、看時間。要是發現自己遲了,就會在最後十分鐘努力加快速度。一旦加快速度,跌倒的次數會多很多,但要想戰勝時間的話,就非得這麼做。只有一次我失敗了,於是沮喪地哭泣起來。手錶變得至關重要,不下於我的左腿。我感覺不到時間流逝,每次跌倒,我都會半昏迷地躺在地上,忍受疼痛折磨,無法察覺過了多久時間。這時看一眼手錶就能刺激我動起來,尤其是當我發現自己昏迷了五分鐘,而非感覺上的三十秒時。   這些漂礫使我覺得自己很渺小。冰磧地就和冰河一樣了無生機,到處都是土褐色的岩石。泥土,還有岩石,以及骯髒的碎石塊。我尋覓昆蟲的蹤跡,可是連一隻也沒發現。也看不到鳥類飛翔。這裡一片死寂。在前進模式和那個聲音之外,我的想像力瘋狂地馳騁著,從一個空洞的念頭轉向下一個。一首首曲子在腦中流轉,從倚靠的岩石上看出各種圖像。岩石間是一片片雪地,骯髒而充滿沙礫,不過我還是接連地吞了下去。渴求水成了偏執。疼痛,缺水。那就是我的世界。沒有別的。   我聽見岩石之間有水滴的聲音。我已經多少次聽到水滴聲了?再次摔倒後我俯臥在地上,確實有流水的聲音。我朝一邊挪動身體,那聲音變大了。我感覺自己貪婪地微笑起來。這次會是大的。我每次都這麼說。然而找到的總是涓滴細流,消失在泥土裡。我又朝右邊一塊碎裂的漂礫移動。在那兒!哈哈!我就知道!一條細細的銀線從漂礫側面穿流而過。鞋帶般粗細,但比之前的要大一些。我匍匐著爬近一些,專注看著這條水流。我必須考慮一下。   別碰!它可能會沉下去。   我用手指戳了戳含有沙礫的泥漿。水匯入戳出的小洞裡,流動著。   啊!成功了!   我加倍小心,把小洞拓寬成淺淺的凹洞,大小跟茶碟相仿。水在洞裡閃著波光,我彎下身子,鼻尖碰到水面感覺癢癢的。然後我噘起嘴唇,貪婪地吮吸起來,但只吸到半口混著沙礫的水。我讓水在嘴裡來回打轉,感覺舌頭與上顎逐漸分離開來。我想如果不直接吞下去,而是在嘴裡漱一漱,會吸收到更多水分。這想法很蠢,但我還是照做了。凹洞裡的水聚集得很慢。聚到半滿的時候我又去吮吸,結果又吸入很多沙礫和泥漿。我嗆到了,不住劇烈咳嗽,把寶貴的液體又吐回去,還弄壞凹洞。   我重建水池,不過無法蓄水。我又挖了一個更深的洞,可是洞裡始終乾燥。水都滲走了。我沒有思考水流向哪裡。下次找到水流之前不會再有水了。那個聲音打斷了我。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下午的天氣一直很晴朗。夜裡不會有暴風雪。天空將會保持晴朗,能看見滿天星斗,但沒有雲層也會使天氣更冷。我望向前方尋找地標,看到冰磧地在十五公尺遠處陡然下降。我立刻認出那地方。那裡有座陡峭的懸崖,是冰磧下方冰層突出所形成的。我們上山的時候,就是翻越了這些懸崖,然後跟理查分手。我貼近冰磧地右岸前進,這裡的漂礫最不零亂,冰磧地在此下降成為懸崖,陡峭而帶有岩石的側面十分光滑。這是約二十五公尺高,覆蓋著泥巴,如同玻璃般的平滑冰面。現在我記起來了。我們當時選了一條曲折的攀登路線,小心避過很多巨大的岩塊。一旦太陽把冰融掉,那些岩塊即使勉強維持平衡,也非常不穩固。到達這些懸崖,我內心有一種奇怪的興奮感。它們可能是最後一道致命的障礙。一旦過了這裡,我就只需要爬行。再沒有冰隙或是懸崖來威脅我。我給自己定了時間,朝懸崖頂端蹣跚移動。   我找出走下懸崖的路線,坐在起點上,試著找出最佳的下攀方式。我應該面朝外坐著挪動屁股向下移動,還是面對崖壁用冰斧把自己放下去?我後悔丟棄冰爪。這時一副冰爪就能讓情況大不相同。我決定採取面朝外、屁股朝下的坐姿,這樣至少我能一直看著自己朝哪個方向往下。   下攀到一半的時候我開始洋洋得意起來。這太簡單了。我剛才在怕什麼?答案突然揭曉:我手中抓住的岩石突然鬆脫,我朝一邊猛衝過去,開始滑行。我用手去抓混著泥巴的冰層,想要握住嵌在裡面的岩石。我的身體翻轉過來,下巴在冰上擠壓,頭部不斷遭到撞擊。我努力減慢下滑的速度。突然之間我停了下來,原來是左靴卡在岩縫裡。我劇烈地顫抖著。   我蹣跚跳離岩石堆,其間幾次回頭去看那些冰崖。每次看都發現冰崖變得更小,我感覺自己正在擺脫某種陰魂不散的無形威脅。那些冰崖是通往群山的入口,我望著它們的時候咧嘴笑了起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贏了一場戰役。我內心深處可以感受到這一點。此刻我只需要繼續執行前進模式、克服疼痛和補充水。今晚我能夠到達轟炸小徑嗎?那才是值得大笑的成果!我距離那裡已經沒有多遠,步行只需二十分鐘,應該不會很困難!   於是我犯了錯。我沒有繼續尋找地標並計時,只著眼於轟炸小徑,還有兩側冰雪融化匯流成的銀色水流。天黑的時候,我不知道轟炸小徑還有多遠,也不知道自己爬行了多遠。每次跌倒我都恍惚、疲憊地躺著不動,不再看時間。只是躺著,傾聽連綿不絕的故事伴隨疼痛不斷流轉。我看著一段段內容與現實生活有關的短暫夢境,腦袋裡播放著配合心跳節奏的歌曲,嘴巴舔噬泥漿中的水分,我在虛無的夢中浪費了大量的時間。現在,我在黑暗中搖搖晃晃地前進,眼前漆黑一片,滿腦子都縈繞著轟炸小徑。那個聲音告訴我必須要睡覺、休息,忘掉那條小徑,可是我置之不理。我從背包裡取出頭燈,繼續跌跌撞撞往前走,直到燈光熄滅。今晚沒有月光。滿天星斗排成各種明亮的圖案,將微弱的光芒投射在冰磧地上。   十點鐘的時候我再次絆倒,重重摔在岩石上。自從三個小時前頭燈熄滅後,我幾乎每跳一次都會摔倒。我心裡很清楚,這段時間裡我僅僅前進了幾百公尺。現在,我站不起來了。我努力試過,但不知為何,我無法鼓足力氣讓自己站起來。超載運轉的身體迫使我停了下來。那個聲音成功了。我笨拙地鑽進睡袋,立刻就睡著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