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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九章 遙遠的地方

冰峰暗隙 喬.辛普森 8268 2023-02-05
  落雪發出柔和的沙沙聲,滑進下面的深洞。我盯著高高在上的冰錐,眼看它越來越小。曾經阻止我下落的冰岩橋赫然聳立。在岩橋後方,冰隙下開闊的洞穴逐漸隱沒在陰影中。我輕輕握住繩子,讓它以平穩均勻的速度滑過確保器。   我簡直無法克制停止垂降的衝動。我不知道下面有什麼東西等著我,此刻我能確定的只有兩件事:第一,賽門已經走了;第二,他不會再回來。這代表留在冰岩橋上一定會沒命。往上無路可逃,另一側的深淵也只是讓這一切更快結束。我也想過一死,可是即使處於如此絕望的境地,我仍沒有勇氣自殺。留在岩橋上,寒冷和疲憊需要相當久的時間才能奪去我的生命。一想到要孤獨、癲狂地等待那麼久,我只得做出選擇:垂降下去找到出口,或在中途死去。我寧可走向前去迎接死亡,也不願枯等死亡降臨。現在沒辦法回頭了,然而我的內心卻呼喊著想要停下來。

  我無法低頭俯瞰下方。我不敢面對下方只是另一個深淵的可能。如果我看到了,一定會立刻停下來,然後怎麼辦?留在繩子上,艱苦對抗陡坡的險峻滑勢?但我也沒法回到冰岩橋上,只能狂亂地吊著,越久越好不!我不能往下看。我沒有那麼勇敢。事實上,我簡直無法擺脫下降過程中吞沒了我的恐懼感。下方要麼是條活路,要麼什麼都沒有在岩橋上我已做出決定,現在只能全力以赴。如果生命要在這裡結束,那麼我希望能夠結束得突然而意外,因此我緊緊盯住高高在上的冰錐。   斜坡變得更加陡峭。當我垂降到冰錐下方大約十五公尺的位置,發現自己的腿突然懸空擺動,我不由自主地停止放繩。這裡就是我從岩橋上看到的陡降!我擡頭凝視岩橋,嘗試再次放開繩子。過去我曾體驗過這種感覺:站在高高的跳水板邊緣,一邊看著水滴從我的頭髮上滑落下面的水池,一邊天人交戰,試圖說服自己這沒有什麼,鼓舞自己跳下去,然後驚心動魄地一躍,在安全落水後大笑。

  我知道自己可以垂降到放完繩子為止。然後,當未打結的一端滑過確保器,我就會落入深淵。想到這裡,我凍僵的手不禁更用力地抓住繩子。最後我放開了繩子,曾有的感覺又回來了水池也許會突然移到一側,或者在我跳下去的瞬間乾了,雖然我不知道這次是否有水池等著我。   我緩慢地從陡壁垂降,直到自己垂直懸吊在繩子上。陡壁的牆是非常堅硬、光亮的水冰。我已經看不到冰錐了,於是改盯著冰面,繼續順著冰牆垂降。有片刻時間我非常專注於垂降,可是隨著四周的光線越來越昏暗,那種恐懼感又湧上心頭,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便停了下來。   我想哭,卻哭不出來。我感覺自己麻痹了,完全喪失思考的能力,只能任由一波波恐慌席捲全身。等待未知、極度恐怖的事情發生最是煎熬,當這種折磨降臨,我只能無助地懸在繩子上顫抖,頭盔緊緊倚著冰牆,緊閉雙眼,就這麼度過數不清的時間。我必須看看下方是什麼情況,我堅信自己實在無法就這麼盲目地垂降。現在也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更驚恐了。我瞥了上方緊繃的繩子一眼。它順著牆壁延伸上去,消失在上面的斜坡。現在那座斜坡比我高出六公尺,我不可能再回到上面。我看了看肩旁的冰隙牆,另一側的高聳牆面距離我三公尺。我正懸吊在水冰構成的井裡。在轉身的過程中,我決定往下看。我快速迴旋擺盪,粉碎的膝蓋撞上冰牆,我痛苦又驚恐地嚎叫起來。身下繩子並沒有鬆鬆地垂進什麼深淵。我的腳下是雪,我愣愣地盯著雪看,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是地面!我腳下四、五公尺處是寬闊積雪的地面。不是空無,沒有黑色深淵。我喃喃自語,聽到四周牆壁傳來的低沉回音,然後發出快樂和欣慰的喊叫,聲響在冰隙中迴蕩。我一次又一次地大喊,然後傾聽回聲,一會兒叫喊、一會兒大笑。我已經到達冰隙底部了。

  恢復理智之後,我更仔細觀察下面那片雪地,發現了一座黑暗凶險的洞穴,喜悅之情一下子緩和了下來。那終究不是地面。冰隙往上開展,形成梨形的拱頂,四壁向外彎曲至十五公尺寬,然後收窄。這塊雪地橫切洞穴扁平的一端,而在我上方,將近三十公尺高的牆壁逐漸變窄,直到直徑只剩三公尺,形成梨形的細小一端。雪殼碎片從頂上啪嗒啪嗒地落下來。   我打量這個冰雪構成的封閉地窖,想看清楚它的形狀和大小。對面的牆壁往一處收縮,但沒有閉合。牆壁間的裂洞已經從上部開始被雪填滿,形成圓錐體,一直通到冰隙頂部。圓錐體的底部大約有四、五公尺寬,頂部的直徑卻只有一公尺多。   一道金色光柱從頂部的小洞斜射進來,在牆壁上灑下明亮的光斑。這束光柱穿透穹頂,從外面的真實世界照進來,我看得入迷了。它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我都忘了下方的雪地並不穩固,竟不知不覺沿著繩子剩餘的部分滑落下去。我要到那束太陽光那裡去。我清楚知道自己將會辦到。至於怎麼辦到、何時能到達,都還沒有想法。但我就是知道。

  一瞬間我的前景改變了。昨夜的疲憊和害怕被拋在腦後,垂降帶給我的幽閉恐懼此刻也不翼而飛。我在這異常寂靜、可怕之地度過了令人絕望的十二小時後,這一切忽然變得好像只是我想像出來的噩夢。我可以有積極的行動。我可以爬行、可以攀登,我可以努力不懈,直到逃離這個墓穴。之前我在岩橋上除了努力讓自己不感到害怕和孤單以外,什麼也做不了,無助感是我最大的敵人。而現在,我有了計畫。   內在變化的力量非常驚人。我感覺自己精力充沛,充滿力量和樂觀精神。我了解可能發生的危險,也知道那都是非常現實的問題,很可能搗毀我的希望。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自己能夠一一克服。那就像是上帝賜予我離開這裡的機會,而我要用盡剩餘的每一滴力量來把握這個機會。我意識到離開岩橋是多麼正確的決定,感覺全身充滿了自信和驕傲。我戰勝最深的恐懼,做出了明智的決定。我做到了,而且我確定,經歷岩橋上的痛苦折磨後,我不可能遇到更糟糕的事了。

  靴子接觸到雪面,我停止垂降。我坐在吊帶上,懸在繩子上,與雪面保持少許距離,仔細觀察表面的情況。雪看起來很鬆軟,呈粉末狀,我立刻心生疑慮。順著雪面與牆面相接的邊緣看過去,很快就發現了我要找的東西:冰牆和雪之間有好幾處黑色裂洞。與其說這裡是道平面,不如說是橫穿入冰隙的懸空頂篷,把我所在的上層空間和下面的無底深淵分隔開來。一座雪坡向太陽光柱擡升,起點距離我十多公尺遠。我和斜坡之間的雪面就像一條誘人的地毯,吸引我走過去。這個念頭讓我輕聲笑了出來。我忘了自己的右腿根本使不上力。那麼,好吧。爬過去但從哪邊呢?筆直過去,還是貼近後壁?   這抉擇十分艱難。我的腳可能會穿透雪面,但我更擔心的是,那可能會破壞這道脆弱的表面。我最不樂見的情況就是雪面崩毀,而我自己站錯了邊,無法跨越裂洞到另一側。那樣的結果我可無法承受。我緊張地仰望那束陽光,想從中獲得力量,然後我立刻下定了決心。我要從中間跨越。這裡的距離最短,而且也沒有什麼跡象指出中間比旁邊更危險。我輕輕地把自己放下來,直到坐在雪上,不過仍靠繩子支撐大部分重量。我一點一點放出繩子,將我的重量緩緩移到雪面上,這過程十分痛苦。我發覺自己屏住呼吸,緊繃住每一寸肌肉。我開始對雪面上任何一點動靜都保持警惕,一面擔心我會不會慢慢往下穿透雪面,然後丟掉性命。這時繩子的張力稍微減緩,我意識到是雪面托住我的重量。我深深吸了口氣,鬆開因緊握繩子而發疼的手。

  我一動也不動,就這麼坐了五分鐘。脆弱的雪面下就是巨大的深淵,我努力保持平衡,一面適應這極度不安的感覺。後來我發現自己無法適應,除了嘗試跨越裂洞,別無選擇。我放出十多公尺長的繩子,把剩下的不到十公尺綁在吊帶上。然後,我伸展四肢,俯臥在雪面上,匍匐爬向那圓錐體。越靠近裂洞另一側,就越不那麼緊張。我不時聽到沉悶的撞擊聲,這表示有雪墜落到下方的深淵。即使最輕微的聲音,也會讓我屏住呼吸、停止動作。我能感覺心臟卜卜地猛烈搏動,直到再次開始移動。經過中點的時候,我發現所有雪面上的黑洞都在我身後了。我感覺自己正爬在更厚實更強韌的雪面上。   十分鐘以後,我疲憊地倚在通往金色陽光的斜坡上。繩子從岩橋下的陡坡垂下來,在冰牆前懸成弧形。早知道下方有道雪面,我也不至於如此悲慟。想到自己有可能留在上面等死,就不寒而慄。我將在漫漫長夜中飽受瘋狂和寒冷折磨,與令人瘋狂的絕望相伴數日,最終精疲力竭,失去意識。

  我仰望圓錐體。有一瞬間,我懷疑自己能爬到上方陽光照射處的想法是自我欺騙。路途很長,也很艱險。我可以在繫著繩子的情況下攀登斜坡。當我爬到一定高度,繩子也會一起升上來,直到近乎水平地懸在岩橋和陽光照射的洞頂之間。在任何一點摔下去,都會讓我直接墜落,撞穿雪面,然後在下方的洞穴裡旋轉擺動,直到撞上我垂降下來的冰牆。果真如此,我將無法回到圓錐體或冰岩橋上。我也想過不用繩子攀登。要是有個萬一,至少也能迅速死去,不用受太多苦。可我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我需要繩子。它能帶給我安全感。   冰隙裡吹起微風,一陣寒意與死亡氣息從下方的深處升起,拂過我的臉頰。周圍冰牆反射的光線不住閃動,與藍灰色陰影混在一起,使得這個空間裡的光影顯得十分詭異,嵌入冰牆的岩石俐落地從水亮剔透的寒冰中突出。我在圓錐體底部休息,感受冰隙裡的氛圍。儘管這裡幽寂、冰冷而險惡,但仍然給人神聖的感覺。水晶般的拱頂壯麗宏偉,微光閃爍的牆壁鑲嵌著無數落石,岩橋遮擋住遠處的寂靜天穹,形成的叢叢陰影融入了廊道彼端的黑暗之中。險惡只是我的想像,然而卻深植腦海擺脫不去。彷彿這東西憑著非凡的耐心蟄伏了幾個世紀,只待犧牲品出現。現在它抓住了我,要是沒有那束陽光,我也許就麻木地坐在那兒,被那永恆的寂靜擊垮。我打了個寒顫。空氣冰冷得讓人難受,溫度應該比冰點要低上許多。外面一陣風吹得雪粉從頂端的洞口撒落,我看著它們在陽光中漂浮,十分入迷。該攀登了。

  我用左腿小心地撐起自己。傷腿則無力地垂在雪面上,經過一晚已變得僵硬,而且比沒受傷的腿要短一些。起初我不確定要怎麼開始攀登斜坡。斜坡大約四十公尺高,如果兩條腿都沒事,只需要爬十分鐘。最令我擔心的是坡度。斜坡起點僅有四十五度,我有信心能夠把自己拖上去,可是當斜坡升高,坡度也隨之增大。頂端的六公尺看起來幾乎是垂直的,不過我知道這是直視斜坡正面所造成的錯覺。我估計頂端不可能超過六十五度。但這樣想也沒能鼓舞自己,因為鬆軟的雪粉坡面即使在沒有受傷的情況下也非常難攀登。我壓制住內心不斷增強的悲觀情緒,告訴自己,能夠找到斜坡已經是萬幸了。   剛開始,我的步伐非常笨拙而不協調。我把冰斧深深鑿入上方雪面,然後用雙臂的力氣把自己拉上去。這樣的方法在上面更陡峭的部分是行不通的,我也意識到這種做法的風險。萬一冰斧脫離雪面,我就會掉下去。我停下來思考更好的方法。膝蓋因疼痛而抽搐,嚴厲地提醒著我:要從這裡出去還有一段長路。

  那個模式!我記起我是怎麼和賽門一起橫切到山坳的。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是那樣。找到標準模式,然後堅持不懈就可以了。我倚在冰斧上休息,看了看自己埋在雪中的左腿。我試著把傷腿擡起來與左腿平行,膝蓋卻嘎吱作響。我不住呻吟,傷腿無法正常彎曲,右腳的靴子要比另一隻低上大約十五公分。我彎下腰,在雪中挖掘一個臺階,疼痛又突然爆發。我盡量把雪夯實,然後在下面挖掘一個較小的臺階。兩個臺階完成後,我把兩支冰斧插入上方的斜坡,咬緊牙關,把灼痛的傷腿往上擡,直到把靴子放進較低的臺階裡。我依靠冰斧支撐自己,用左腿奮力躍起,雙臂狠狠下壓,增強推力。我的體重在瞬間轉移到傷腿膝蓋上,一股灼熱的疼痛爆發。當左腿在較高的臺階上找到腳點後,疼痛才漸漸緩解下來。我大聲罵了一句髒話,回音怪裡怪氣地迴盪在洞裡。然後我再彎腰挖掘兩個臺階,重複這模式。彎腰、單腳跳、休息,彎腰、單腳跳、休息灼痛感逐漸融入這套程序當中,我也不那麼在意了,我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重複這套模式上。儘管在這低溫下,我還是大量出汗。痛苦和努力攀登互相交融,我全神貫注於單腳跳和挖掘的工作中,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我克制住往上或往下看的衝動。進展非常緩慢,我心知肚明。我可不想讓上方仍舊遙不可及的光柱來提醒自己這個事實。

  兩個半小時過去,斜坡變陡峭許多,單腳跳的時候我必須格外小心。冰斧插入的雪脊十分鬆軟,靠冰斧支撐全部重量的那一刻變成了關鍵。陡峭的坡度迫使我必須精確地保持動作平衡。有兩次我都差點掉下去。其中一次是單腳跳的時候沒有踩到正確的臺階,而是滑到下面的小臺階上,膝蓋在身體的重壓下彎折起來。我拚命維持站立姿勢,強忍著噁心和眩暈的感覺。第二次是我完成了單腳跳,但動作過於劇烈而失去平衡。我只能把身體猛然擺向雪坡,以防自己摔下去,於是我再次感到膝蓋裡有東西在互相擠壓。聽著自己的咒罵、抽泣聲在下方深淵裡一再迴盪,感覺非常怪異。更奇怪的是,這些抱怨、叫苦竟讓我十分尷尬。這裡並沒有人會聽到,但身後空盪的空間卻使我覺得十分拘束,彷彿這空間是個靜默的目擊者,對我的怯懦嗤之以鼻。   我把頭靠在積雪上休息。渾身被汗水浸濕,只要停下動作很快就會感到寒冷。我立刻開始發抖。看了看上面的天篷,太陽已經快要照到我身上了,我內心十分喜悅。往下看去,發現自己已經爬到圓錐體三分之二的位置。從此處俯瞰,整個空間顯得更加深不可測。繩子連接我的吊帶和岩橋上的冰錐,形成一彎新月的形狀。我的位置與岩橋等高,繩子懸垂下去,延伸到雪面上方約二十五公尺處,離我曾經垂降的斜坡還有段距離。看著那座岩橋,想起在上面度過的時間,我的心緒不住波動。很難相信昨夜以及垂降的時候自己曾經如此絕望,而現在我卻正在接近陽光。那是我所面臨過最大的難關,想到這裡我又對自己充滿信心。還有很多硬仗要打。我面向斜坡,再次挖掘臺階。   又過了兩個半小時,我到達洞頂下方三公尺的位置。雪坡的角度變得更陡,極難攀登,我每次單腳跳都像一場精心算計的賭博要麼失去平衡,要麼踩穩臺階。幸運的是,隨著圓錐體收窄,雪的質地堅實了一些,我發現冰斧只要插入左側冰牆便非常牢固。雖然離洞頂越來越近,但我已經筋疲力盡,疼痛也增強到一定程度,且持續不散。我再怎麼小心也無法減少暫時壓在傷腿膝蓋上的重量,骨折的部位一次次彎折,嘎吱作響,我覺得又虛弱又噁心。我再次面對斜坡,彎腰、單腳跳,藉助嵌在牆上的冰斧用力把身體拉上去,用腳蹬住臺階,這次沒有弄疼受傷的膝蓋。我的頭盔輕觸洞頂。洞口就在我正上方,只有人的腦袋大小。強烈的陽光使我頭暈目眩,我往下看,那空間成了一片漆黑。我擡腿踏上挖好的新臺階,準備再來一次單腳跳。   要是有人看到我從冰隙裡出來,一定會大笑不止。我的腦袋突然從洞頂冒出來,瞪著外界景象的模樣活像地鼠。我抓住嵌在冰隙牆上的冰斧,單腿站立,腦袋探出洞口四處轉動,欣賞前所未見的壯闊風景。山脈環繞著冰河的景象十分壯觀,我幾乎認不出眼前的這一切。熟悉的山峰竟展現出我從未留意的優美姿態。我看見冰原、雕飾著精緻冰蝕溝的山稜,還有一大片黑色冰磧地,從冰河鼻一直蜿蜒出我的視線之外。天空萬里無雲,太陽從蔚藍色的蒼穹發散出巨大的熱。我默默站著,目瞪口呆,還無法理解自己終於脫身的事實。我的腦袋變鈍了,都忘了自己逃脫時將會看到什麼。   我把冰錘從冰隙裡拔出來,插進外面的雪地,單腳跳起,翻出深淵的裂口,麻木地靠在雪上鬆了一口氣,感覺好像和實力高強的對手搏鬥了很久。雖然溫暖的陽光照在我的背上,可我仍舊抖個不停。沉重的絕望和恐懼在那冰室裡糾纏了我那麼久,現在似乎正慢慢融化在陽光裡。我有氣無力地躺在雪上,把臉轉向下方的冰河,頭腦一片空白。蔓延全身的解脫感令我頭暈目眩、十分虛弱。我似乎已經用光了身體的最後一絲力氣,不想再動。一動不動地躺在雪裡是如此滿足和安逸,我不想打破這種狀態。從緊張、黑暗和噩夢般的影像中徹底解脫,是無上的至福。這時我才意識到,過去十二小時裡的每一秒鐘,我都是在極度狂亂中度過。現在我的頭腦關閉了一切意識,只留下解脫的感覺。陽光讓我昏昏欲睡。我想睡覺,忘記這一切。我已經成功超越了自己最大膽的期望。我沒想過自己能逃出來,現在卻成功了。對這一刻來說,這就足夠了。   我沒有睡著,只是靜靜地躺著,在半夢半醒之間慢慢適應這個新的世界。我頭部不動,只輕輕轉動眼睛,重新認識眼前熟悉的風景,彷彿我是第一次看見。冰河的形狀就像一條結冰的舌頭,蜿蜒向北,直到冰河鼻的黑色冰磧地,然後碎裂成由大大小小許多冰隙組成的迷宮。冰磧雜亂無章地穿過一座寬闊的岩石山谷,直到遠處的一座圓形湖岸邊,才慢慢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泥巴和碎石地。另一座湖泊距離這座圓湖不遠,表面反射著耀眼的陽光。薩拉泊峰擋住了我的視線,不過我知道第二座湖的末端有另一攤冰磧地,過了那裡才是我們的營地。   我漸漸明白,這個新世界儘管溫暖美麗,卻也沒比冰隙好到哪裡。我現在的位置比冰河高出六十多公尺,距離營地還有大約十公里。安逸的感覺不翼而飛,熟悉的緊張感又回來了。逃離冰隙不過是開端而已!我居然認為自己已經成功脫險,真是愚蠢至極!我凝望著遠方的冰磧地和湖面的閃閃波光,感覺壓力倍增。距離太遠了,實在太遠了。我身體不夠強壯。沒有食物,沒有水,什麼都沒有,恐怖感再次籠罩了我。我幾乎相信自己已無法逃脫,無論我怎麼做,都不過是通往另一個障礙,然後又一個障礙,直到我停止,然後放棄。遠方的黑色冰磧地和波光粼粼的湖泊彷彿在嘲笑我妄想逃離這裡。我正處在惡意環伺的境地裡,明確的敵意彷彿充滿靜電的空氣包圍著我。這裡不再是我們很久以前走進的那片遊樂場。   我坐起身來,望著繩子破損的一端,內心十分痛苦。   這太可笑了。我小聲地說,像是擔心有什麼東西會聽到我說的話,知道我被擊敗了一樣。   我盯著遠處的冰磧地,知道自己非得一試。我很可能死在那些漂礫之間。不過這想法並沒有嚇阻我。就好像這事是理所當然、千真萬確的。事實本來就是如此。我可以定個目標。如果我死了,好吧,那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但我不願意坐在這裡等死。對死亡的恐懼不再像在冰隙裡的時候那樣動搖我。現在我有機會面對它、反抗它。死亡不再是淒涼絕望的噩夢,而只是客觀的事實,就像我的斷腿和凍指,我不可能害怕這樣的東西。摔落的時候腿會受傷,而要是站不起來,我就會死。奇怪的是,面臨這簡單的選擇,我的精神竟振奮起來,整個人變得敏銳、警醒。我望著前方的山地蜿蜒著隱入遠方的薄霧,更看清了自己在其中的角色。這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我從未經歷如此徹底的孤獨。儘管孤獨讓我有些驚慌,卻也賦予我力量。一股興奮之情在我背中流竄。我注定要這樣做。遊戲已經開始,我不能選擇逃離或退出。我來到這裡原本是為了尋求冒險,後來卻發現自己無意中陷入更困難的挑戰,這真是教人哭笑不得。腎上腺素使我的身體顫抖了一陣子,但這既無法驅除我的孤獨感,也不能縮短冰磧地到湖邊的距離。前方的景象很快就擊退了我的興奮。我被丟棄在這個可怕的荒涼之地,感官卻因此變得敏銳,不再受腦中龐雜的無用想法干擾。清楚準確地看清事實後,我明白能夠保有生命和意識來到這裡、能夠做出改變,是多麼重要。這裡只有一片寂靜、皚皚白雪和死氣沉沉的晴朗天空,還有我。我坐在這裡,看著這一切,接受我的使命。沒有黑暗力量來阻撓我。我的頭腦裡有一個冷酷而理性的聲音,剪斷了我亂麻般的思緒,告訴我,這就是真實。   體內彷彿有兩股意識在爭執不休。那聲音清晰、鮮明、無可違抗。它總是對的,我聽從它的說法,並遵從它的決定行動。而另一股意識則蔓生出一些支離破碎的圖像、記憶和希望。我像是在做白日夢,一邊留意這些東西,同時也遵照那個聲音的指示。我必須到達冰河。到了冰河還得爬行前進,但我還沒想到那麼遙遠的事。如果說我的感官變敏銳了,那一定也變狹隘了,因為我僅能想到完成預定的目標,無法思考更進一步的事。到達冰河就是我的目標。那個聲音告訴我如何準確達到目標,我服從它的指令,同時另一股意識茫然地流轉著各種念頭。   我開始以單腳跳的方式走下冰隙下方的山壁。為了避開正下方陡峭的岩石拱壁,我斜著向右前進。剛繞過拱壁,我就看到一片平緩的雪坡,綿延六十多公尺直到冰河。我仰望冰隙上方的冰崖。對我來說,那裡已成為模糊的舊時記憶,然後,我看到有條繩子從冰崖右側垂下,心中突然一陣劇痛賽門一定也看到了冰隙。這根從冰上懸吊下來的彩色繩索斷絕了我心中僅存的一絲疑問。他還活著,並且看到了冰隙。但他沒有試圖尋求救援,他確信我已經死去,就這樣離開了。我回過頭去看我的雙腳,繼續專心致志地單腳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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