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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42

聖母峰上的情書 賈斯丁.吳 8421 2023-02-05
  【候領郵件】   四天後,我回到約阿希姆施塔勒街的郵局,找一位會說英語的服務員。我靠著櫃臺,望向那些拿著包裹排隊的人。同一位經理大步走向櫃臺,粗魯地對我點點頭。他等我先開口說話。   我收到郵局的電郵了。可是內容都是德文。   你以為會是什麼?你在德國啊!   經理帶我回到他的辦公室,然後要我坐下。他進入走廊,拿著一個藍色硬紙板檔案盒回來。他把盒子放在桌面成堆的文件上。   看看裡面吧。   我打開蓋子,看著裡面的五個信封。   是在集郵檔案庫找到的。他說:我猜就算在八十年前,也有人知道我們不常收到從遠征隊寄來的候領郵件。   經理往後靠在椅子上,然後看著我。他說:這些現在是檔案庫的資產。就算是收件人親自來領,也可能會被拒絕。

  我不是要領。我只是想看內容。   經理站起來,搖了搖頭。   我沒有權限。這是隱私權問題。你可以向檔案庫提出申請   經理瞇眼看著我。   你會在柏林待多久?   我不知道。幾天吧。   經理點點頭,從桌上一個杯子裡拿出一把鋼尺,輕輕拍打自己的手。   有人打開過信封,可能是檔案庫的工作人員吧。不過我不覺得有人會讀這些信。大概也沒人會讀吧。這些信會回到原來待了五十年的架子上,然後繼續再待上五十年   他擡起頭看著我。   你說你跟收件者有親戚關係?你的姓跟上面的不一樣。   我跟收件者與寄件者有親戚關係。   你有證據嗎?   我翻找袋子,從筆記本拿出艾胥黎寫的卡片,遞給經理。他戴上眼鏡,查看那張卡片。他的鏡框彎了,其中一處鉸鏈還用絕緣膠帶纏起。經理打開檔案盒,從裡面拿出一個信封比對字跡。接著他從桌子抽屜拿出一個高倍放大鏡檢查卡片。他用德語咕噥說了些話,把高倍放大鏡放在桌上。

  這很反常。他說。   經理看著我,問我這是從哪來的。我們談到加州,然後經理就說他因為集郵會議去過幾次舊金山。他問了我的家人還有我大學修的課,在我說話時仔細看著我。   經理抓起他的鋼尺,然後轉動椅子。他用尺的末端打著自己的手掌。   你怎麼知道這些信件會在檔案庫?公共目錄裡沒有這些東西啊。   我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我知道信件寄來這裡,我也懷疑沒有人會來領取。於是我覺得最好過來問一下。可是我完全沒想到會有人把它們保留下來。   經理搖搖頭,把尺丟在桌上。   我也不會想到。是你外公寄的?   是我外曾祖父。艾胥黎.艾德蒙.沃辛漢。   收件者那個女人是誰?

  茵茉珍.索姆斯︱安德森。   我遲疑一下,然後補充說:是我外曾祖母。   她到柏林旅行?或是住在這裡?   我不知道。   為什麼她沒來領信?   我不知道。說不定我看完信之後就會知道了。   經理在桌子對面看著我。我們沉默了許久。他打開一個裝檔案的抽屜,然後給了我一雙薄棉手套。他朝檔案盒點點頭。   戴上手套。他說:隔壁有部影印機。不要用自動進紙,也不要摺到紙張。等你弄好後就收回信封。要裝對信封。   我把影印的信件放在肩包裡,搭地鐵回到羅森塔爾廣場的旅舍。我的房間就在三條繁忙街道交口的高樓上。進去時,一群加拿大背包客跟我打招呼。   你要出去嗎?   出去?   星期五晚上啊。你不出去嗎?

  加拿大人換好衣服就外出去進行他們的夜間活動。我脫掉衣褲,進入狹窄的淋浴間。我打開水龍頭,讓水越來越熱,直到浴室瀰漫的水蒸汽讓我快看不見為止。我裹著毛巾,濕淋淋地在床上躺了很久。房間裡很溫暖,比皮卡第那棟屋子暖得多。米芮現在一定已經回巴黎了。她可能正要去我們兩星期前相遇的同一家酒吧。   我下了床,穿上衣服。羅森塔爾廣場另一頭的角落有個兩層樓的咖啡店,那地方很晚才打烊。我在櫃臺點了杯咖啡,然後上樓,找張小木桌坐下。我拿出五份信件,按時間順序排好,再把筆記本和筆擺在旁邊。紙上有我認得的艾胥黎用粗鉛筆寫下的字跡,信頭印著埃佛勒斯峰遠征隊。   我拿起玻璃罐往咖啡裡倒了些糖,用湯匙在深色泡沫中攪動。湯匙碰到瓷器,發出輕微的脆響。

  □□□   斐東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八日   親愛的茵茉珍,   收到妳的電報時,我幾乎毫無頭緒。時間點正好就在我要出航之前,簡直讓我心慌意亂;最後幾天在倫敦與利物浦的日子,我就像在霧裡度過。在海上航行的漫長數週,我一直想著妳,也撕掉六、七份不知自己該不該寫給妳的信件。到最後,我知道妳沒要我寫信,所以我沒寫。   然而對於妳,我永遠無法控制自己的感覺。   這封信會寄到柏林郵政總局當成候領郵件,我也發電報告訴妳了;如果妳想要,就可以去領,我希望這樣能讓我好過些。在接近黃昏的空檔,其他人都會拿出紙筆寫信給妻子和情人;妳對我而言兩者都不是,不過我現在仍要寫給妳,這裡距離文明太遙遠,根本不必管怎樣才合適。對我而言妳就是合適的。

  我從孟買搭火車穿越印度的平原,一起的還有另兩位登山隊員,普萊斯與索馬威爾。這裡的高溫和灰塵難以忍受,車廂除了悶熱到睡不著,還有兇猛的蚊子,我在裡頭作著奇怪的夢,時醒時睡,夜晚時就會到走廊上。唯一的安慰是打開車廂門,抓著欄杆站在門框邊,感受夜間的微風,看著地平線上的星星,以及偶爾看到的孤立小屋中燃燒的柴火。   我們在窄軌鐵路上前往大吉嶺,迂迴穿梭於茂密的熱帶叢林,軌道緩緩通往一個方向,接著又通往另一邊。我把頭伸出窗外,看著藍色的小型蒸汽引擎軋軋運轉。上升坡度非常陡峭,他們還得派個人在引擎那裡,把碎石灑到鐵軌上以增加摩擦力。遠征隊的攝影師諾爾坐在車廂頂,拿著他的電影攝影機拍攝,偶爾還要完全壓低身子,避開比登山繩更粗厚的樹枝和藤蔓。

  到了大吉嶺,我們住在埃佛勒斯峰旅館。我在那裡打包、稱重後再重新打包我的裝備。我在那裡寫了另一封信給妳,但丟進了垃圾筒。我在那裡最後一次換上晚禮服,去跟首長的妻子一起用餐。   我們從大吉嶺出發,開頭幾哩路是搭汽車非常陡峭的路程然後我們開始步行,一陣熱風帶著我們經過丘陵,空氣中有香水味,帶來了山上的大蝴蝶。為了辛斯頓(R.W.G. Hingston)的收藏,我們拿著網子去追那些蝴蝶;他是我們的醫官兼熱衷的博物學家。   雖然我們都有小馬可以騎,不過可以的話,普萊斯與我都會用走的,這是為了清靜與獨處。在那些時候,我常會想到妳妳會多麼喜歡在這裡漫步,妳會多麼欣賞景色和那些奇特又和善的人們、古怪漫生的植物、清澈的天空。但我就像透過玻璃模糊地看著。因為即使在熱氣騰騰的叢林中,我仍然想著接下來那片被風吹掃的高原,以及高聳的積雪山脈,其中一座是最嚴酷並最壯觀的。茵茉珍,我還沒準備好去見那座山。她可能跟我想像得完全不一樣,但如果她是,我們就根本沒有機會;然而我還是好想見到她,每次經過山頂我都會尋找地平線上冒著雪的山脈,儘管我知道我們還有好幾個星期的路程才會到。

  我在一間旅舍小屋裡一張堅固的桌上舒適地寫著信。我們不會享受這種奢侈太久的;我把較沉重的話留到那時再說,因為要是我現在寫完,就會在下次一起寄出了。妳若要寫信給我可寄到:   ∮   埃佛勒斯峰遠征隊   由英國貿易代理轉交   西藏亞東縣   ∮   但我不該期待的。   我們會在八月回到英國。我希望妳的電報代表了某種新的開始,這種想法瘋狂嗎?我好瘋狂。正如我們曾經一起瘋狂那樣。   妳永遠的 艾胥黎   □□□   亞東縣   一九二四年四月二日   我親愛的茵茉珍,   我們終於越過邊境進入西藏了。我從卡帕步行爬上三千呎到傑勒卜拉山口(Jelep La),測試自己的呼吸。過程很辛苦,一路上有雪和岩石,不過能夠從錫金走到西藏,站在比大部分阿爾卑斯群峰更高的地方,即使在強風中,也讓我感到滿足。我覺得自己狀況很好,甚至連頭痛都沒有。可是我的狀況真的夠好嗎?有誰真的狀況夠好嗎?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別相信妳在報上看到的我們並不是去爬那座山,我們是圍攻她。我們派出一支數百人的軍隊來對付埃佛勒斯峰:有一位領袖,是指揮遠征隊的布魯斯將軍,軍官的話有我們九位英國人。軍士是忠誠的廓爾喀族人;士兵則有六十位挑夫和雪巴人,他們剛換上英國的內衣與防水衣褲;最後是我們召募由兩百位村民組成的傭兵團會帶我們到基地營。   那些從地球遠端蒐集而來的攻擊用補給品,每天就放在我們前方那段無限長的騾子列車背上。木箱裝滿罐頭食物:杭特牌火腿、亨氏義大利麵、各種能裝進罐頭以及一些不該裝進罐頭的蔬菜;美極牌的湯、好立克沖泡粉;餅乾大軍。還有較稀少的美味:薑糖、松露鵪鶉蛋;里昂鵝肝醬;四打一九一五年份的蒙地貝羅(Montebello)香檳。將軍知道我們行軍要填飽肚子。接下來是我們的武器:可怕的氧氣設備,看起來就像維多利亞式的抽水馬桶;尖銳的冰爪、鋼釘與岩釘;瑞士冰斧、亞麻繩:溫柏(Whymper)&米德(Meade)式帳篷、盒裝Primus牌登山爐與翁納牌(Unna)炊具;無數銀色氧氣瓶、加上顏色辨別的汽油與煤油罐。

  荒謬之處人類所能生產出最棒的物品,對上一座屹立了數百萬年的岩石巨塔。而我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人類,要是妳從高處看見我的裝束,一定會笑出來。加了釘子的厚靴,昔得蘭羊毛材質與日本絲質內衣;挪威製的襪子,羊毛衣和手套,耶格(Jager)牌褲子,柔軟的喀什米爾綁腿,一套防風防水衣。以及一頂有毛皮內裡的摩托車安全帽、一條六呎長的圍巾;用克魯克綠色玻璃製作6的雪鏡。更別提那些殘忍的呼吸設備。任何人都可以說這麼做對山並不公平,這不算是運動,也不算是爬山。   6,一種含鈰及少量稀有金屬成分的玻璃,可吸收紫外線,因此主要用來製作護目鏡。   然而她還是有可能輕易擊敗我們。這就是她權威的象徵。   昨天晚上吃晚餐時,遠征隊的攝影師諾爾說了一個的確出於事實的奇幻故事,描述西藏最高等的喇嘛在轉世之後是如何被發現。喇嘛死去後,高僧會運用好幾種方式尋找新的轉生者。他們可能會夢到喇嘛或是關於他的一些特徵;可能會夢見能找到他的位置;他們可能會留意前一位喇嘛葬禮柴堆的煙霧往什麼方向去並往那個方向去找;他們可能會到西藏中部一座聖湖尋求指引。他們會循著這些預兆,找尋在前一位喇嘛過世時間前後出生的孩子。   當他們找到人選,其中一項測試就是把舊喇嘛的物品摻雜在其他相似的東西之中。所以他們會擺出四組念珠,裡面有一組是舊喇嘛的;或是三根手杖,或是五枝鋼筆。真正的繼承人總會選中前代擁有的物品。   不知為何,這讓我想到妳。也許是在最變化無常的環境中尋找命中注定那個人的感覺吧。每次都讓喇嘛分散到西藏的偏遠地帶,只為了重新找尋下一代的他這是一種信任。   所以我相信那位虔誠的西藏信差還是他其實並沒有信仰相信他會在不可能的情況下保護這封信通過那些可怕的山峰,避開洪水與強盜和各種誘惑,把這幾張信紙帶到大吉嶺,最後能夠送到柏林。還有這封信會到妳手中嗎?噢,茵茉珍,妳總是有這樣的信心。   妳無法想像我有多想念妳。   妳永遠的 艾胥黎   □□□   西藏(Ts︱tsang)   一九二四年四月八日   我的茵茉珍,   我在一座寺廟裡寫信,腳下是緊實的土地,頭上沒有屋頂,只有蒼天和一顆白熱的月亮掛在我們上空當作天花板。索馬威爾和我離開帕里鎮,落後隊伍一天;我們來到這個佛教版的女修道院過夜。我們不能對她們說話,她們也不能對我們說話,可是她們非常殷勤地款待我們把我們當作任性的兒子一般對待。   索馬威爾在我身邊打呼,他和善又親切,是位醫師,也是一流登山家。我們四周都被轉經輪包圍,其中有幾個正被風吹得轉動。祭壇上有隻乾枯的公山羊低頭盯著我們看,不知那是多久以前早已被遺忘的祭品。這裡非常冷。   兩天前,我們在多薩克看見一道結冰的瀑布,一條漂亮的銀色河水靜止了流動。我們在帕里鎮停留,重新修整一番。這座鎮的海拔有一萬四千呎,上方還有一座一萬呎的高峰。這裡永遠不夠暖且永遠不會沒有風。所有老手都說帕里鎮是全世界最髒亂的地方。真的是。   街上的垃圾可以淹到膝蓋那麼高。穿越這些流動廢棄物組成的河流,感覺就像回到了伊珀爾,唯一不同的是笑著的孩子們和渾身泥濘吼叫的狗。他們說這裡的人從出生到死亡完全沒洗過澡;我看見一位母親慈愛地用酥油塗抹在一個全身赤裸的小女孩身上,以抵擋無情的強風、太陽和雪。顯然帕里是世界上最高的居住地。這裡的夏天太短,無法讓作物成熟,於是人們靠著差勁的食物過活,而且是生吃:羊肉乾、稀有的麵粉,以及茶跟噁心的酥油混合物。然而他們卻同情地對我們笑,知道要可憐我們以及我們奇怪的目標。   布魯斯將軍因為復發的瘧疾被迫撤退;我們的醫生辛斯頓會陪他到大吉嶺,然後再回來加入遠征隊,而我們都很樂觀,認為將軍會恢復的。遠征隊的領袖就由諾頓上校接手,他是個好人兼高明的登山家。不過失去將軍仍是很大的打擊,而我們的旅程要倚重山上那些迷信的人,發生這件事並不是太好的預兆。   傳言說這支遠征隊出發時,就有惡運隨行:菩提亞男孩在正午的天空看到不該出現的星星,然後又在夜空中見到閃現的日光;一群禿鷹一直追著我們通過西藏,在營地旁盤旋,就算我們用石頭丟也趕不走;我們全都作過很奇特的夢。辛斯頓把這些夢歸因於稀薄空氣在沉睡時對大腦的影響。不過挑夫們把夢當作過去與未來的影像。   最奇異的是,我們的翻譯向我透露,普萊斯在一九二一年來到埃佛勒斯峰時,眼睛還像亞洲人一樣黑,卻在一九二二年那場恐怖的雪崩後變成了藍色。當然這只是幻想,不過我得坦白說,我不記得認識休的時候他是的眼睛是藍色。但挑夫真的相信普萊斯已被標記,將會在一個月內死亡,而且要是他摀起耳朵,將不會像我們正常人一樣聽見那種彷彿迴旋般的聲音,而是只有一片死寂。我沒把這件事告訴休。   隨著景象越來越壯觀,我所有的感受能力也照比例擴展開來。當一個人覺得受挫時,是無法描述這地方有多孤寂的。我們要攻頂就是這數十座山峰的其中一座這是為了國王、國家與帝國;為了增進知識;為了人類的進步;為了提升我們身為登山家與身為英國人的名聲。   事實上,每個人登山都有自己的理由:上校是為了責任與榮譽感,並認為英國無法撐過維多利亞時期,更別說是帕斯尚爾戰役;索馬威爾熱愛山脈與關於山脈那些永遠無法解答的科學謎團;米爾斯是為了對運動的愛好與運動帶來的純粹愉悅,彷彿攀登埃佛勒斯峰跟在第八學院划船沒兩樣:還有最難以捉摸的普萊斯,他爬山不是因為他想要,而是因為他必須這麼做,好像只有他才知道那座山最深沉的祕密。   可是為什麼我要爬呢?為了後代,或是為了要替國家贏得榮耀,這一切的理由早在女皇堡就被埋沒了。我也不能說是為了增進知識因為我看不出來埃佛勒斯峰有哪裡比我們周圍其他未知地帶更需要研究的。我甚至不能以熱愛爬山為理由,因為現在還沒有什麼好爬的;在這裡,我們只有辛苦跋涉並受苦,跋涉並凍僵,阻礙進度的不是我們對於岩石和繩索的技巧,而是我們忍耐的能力。   因此我們在及膝的積雪中前進,四周有暴風雪,頭上有嚴酷的喜馬拉雅山日照。大家的同志情誼、他們堅強的鬥志與所有人無止盡的辛勞,讓我祈禱我們能夠攻上埃佛勒斯峰。至於我呢?在多半的日子裡,我仍是那個想要攻頂的人,對於峰頂的渴望勝過一切。我低落時什麼都不管,我會認為所有征服與紀錄都是人類的愚蠢行為,而我想要的東西在任何峰頂上都無法找到。   可是我欺騙我自己。這跟埃佛勒斯峰或任何山脈都沒有關係。我體內某個稀有而珍貴的部分在索姆活了下來,讓我完整而脆弱地來到這裡。我仍然懷抱著所有夢想,關於妳的部分更是強烈無比。   你永遠的 艾胥黎   □□□   丘巴   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十六日   我親愛的茵茉珍,   我現在見到它了我必須立刻寫信給妳。   昨晚我們待在龐拉,就在山口下方。今天早上我們在黑暗中拆帳篷,沒走多遠,休就帶我超前大家,我們用兩倍的速度前進,後來幾乎是用跑的通過山口,在峰頂上頭暈目眩,氣喘吁吁。   景色真是壯觀:一層又一層陰暗貧瘠的山丘,然後喜馬拉雅山斯聳地尖突出來馬卡魯峰、洛子峰、卓奧友峰似乎全都彎向粉紅色天空,日出將它們的西側變得燦爛奪目。有一座高峰君臨群峰,殘忍而迷人,一陣風暴般的水汽從她的峰頂流過。那就是埃佛勒斯峰,尖銳一如虎牙,誘人一如漆黑的無意識,因為雖然她矗立在幾哩高的上方,我卻覺得自己像是看進一處深淵。她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遺跡,那地方原始而無情,只留下這座山,證明我們在狂野咆哮的宇宙中根本就微不足道。   我等著休開口說話,結果他只是拿出望遠鏡,我們就這樣看著山的上半部,似乎就這樣看了好幾個鐘頭,想尋找還算平緩的地方設置我們的高地營,想像在三十五哩外那些岩石之中會有什麼障礙。我們應該很快就能有夠好的視野我們已經從基地營走了三天,見到埃佛勒斯峰,就像為我們這支疲累的隊伍注入新的活力,可是強風的吹襲又抵銷了不少。   我們在丘巴寺院的柳樹間紮營。潮濕的帳篷布面抵著我的頭,我得把一個小罐子整夜放在身邊,時常拿來在臉上塗抹油脂。西藏高原讓我的皮膚乾裂,因為我的皮膚從來就不適應這麼惡劣的天氣。其他人都留起鬍子抵擋強風,但我留得不夠多,便只好放棄。   米爾斯在外面的一張長椅上扭動著防風燈旁的氧氣設備。在大帳篷裡,普萊斯與上校正在為攻頂計畫及人員爭論。應該會有兩組,每組兩個人,其中一組帶氧氣,另一組不帶因為在那種高度,氧氣實在太重,而且這裡沒有半個人希望自己不能登上峰頂。如果真的能上去就好了。我想參與自然組7,但可能連攀登組都進不去,只能擔任支援。   7,依上下文意推測,可能是指不帶氧氣的那組。   一位信差要準備出發了,所以我就寫到這裡。我們在協格爾收到了郵件,雖然我真的沒預料會收到任何東西,但還是像個男孩一樣站在郵件袋旁,回想有一天在勒薩爾收到的包裹,那地方比這裡濕潤,不過並不比這裡好。當時現在也是在文明與空虛的界線之間,我覺得自己被放逐到遙遠的另一端。可是我有妳;在雨中走回地窖的漫長路程,在那個沒有乾衣服與毫無足夠睡眠時間的地方,我的手裡有那個包裹。沒有關係。那時我還年輕,而且我們在一起。   信件現在要寄出了   妳永遠的 艾胥黎   □□□   絨布基地營   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十九日   茵茉珍   我們今天抵達了絨布。一開始我寫了封信,溫和地描述我們的旅程,不過剛剛把它燒了。因為我又冷又疲憊,連寫出一半事實的時間都沒有信明天會寄出。   在這片滿是冰磧石與冰塊的荒地,我多麼想念春天啊;我多麼想念有報春花、葡萄風信子和英國長長的青草。等我回去之後,就會明白自己至少還擁有這些好東西。   七年以來,我盡量不去看妳的照片、妳的字跡,以及任何會讓我想起妳的物品。結果完全沒用。即使在這地方,我還是會想像妳在看這封信,想像妳靠在某個地方拿著這些信紙,想像妳脖子上的項鍊,想像一切。   寄出候領郵件給某個一定有自己信箱的人,這種感覺很不好;但就算有人知道地址,也永遠不會知道是誰的手會伸進那個信箱。我的手只能觸摸到山脈,而她只會讓我的手發紅、腫脹而乾裂然而受苦不正是愛的證明嗎?證明完畢。   不是的。我很驕傲地說,我終於從這些愚蠢的想法中痊癒,不會再讓自己受任何的苦。絨布河谷就在我的帳篷門外,我欣然接受她;我希望能夠接受東冰河與北坳,也希望能夠接受妳。   茵茉珍,我犯了錯。我浪費了應該要好好保護的東西,而我不期望得到赦免,因為在這世上,大家會佩服一個人的罪惡,卻嘲笑真正的品德,並稱它為軟弱。除了妳,我對一切都沒有了信念,然而我還是失去了妳。我永遠失去妳了嗎?無止盡的風揮打出答案。可是我沒聽。我只相信自己平穩不變的心因為太瘋狂或激動而   屬於妳永遠的   艾胥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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