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希奧巴德路
倫敦市中心，布盧斯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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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胥黎右手拿著一把傘，雖然下著雨，他卻沒打開。他走得很快，皮底紳仕鞋下的人行道感覺很滑。
他看見前方有個人影靠著一棟建築而坐，他在路邊等一輛汽車通過後到對街。突然間，艾胥黎轉身走向那位殘疾人士。對方的枴杖倚牆而放，一隻腳膝蓋以下已被截肢，多餘的褲子摺了起來，用一根很大的安全別針刺穿固定。他身旁有個錫罐，裝滿要賣的火柴。
艾胥黎在大衣口袋找到一枚硬幣。他的手指碰到那電報，突然感到一陣愉悅。
你在哪裡受的傷？
男人用拇指把帽子往後推，看著艾胥黎，雨水打在他臉上。
伊珀爾。一個叫城堡森林的鬼地方。
艾胥黎在另一個口袋找到一枚半克朗硬幣，放到男人手中。他轉向貝德福街，雨水湧進旁邊的排水溝。（地上的遮泥板，）他心想。（條板，撐在城堡森林泥流上方那些支柱。）艾胥黎壓下這個念頭，可是他發現越壓抑感覺就越強烈，於是又順其自然。
他走過一排磚屋，到了地址寫著十八號的建築，從兩旁有白色圓柱的門口進入。前面的辦公室安靜的忙碌著：成排辦事員在大頁紙上抄寫，一個年輕女子咔噠敲著打字機。有位打領結穿背心的禿頭男子在辦事員之間來回。他一見到艾胥黎，就挑起眉毛。
沃辛漢先生。早安。唐寧先生正在等你
一個辦事員替艾胥黎拿雨衣、帽子和雨傘。艾胥黎跟著禿頭男子上樓。一到樓上，他們經過一個加了墊料的電話亭，然後進入唐寧的辦公室，那是個只開了，一半照明的空間，有花緞圖案壁紙及高大的桃花心木書架。到處都是凌亂的紙張，地面和壁爐架上都是成堆書本和帳簿。
唐寧從桌邊起身和艾胥黎握手。他穿著三件式西裝，鬍子修剪整齊。頭髮用光亮的髮油分線。
坐吧，坐吧。雖然我們從星期一開始就從早到晚忙不停，不過我想我們成功了。雖然那些文件很複雜，但我檢查過，看起來好極了。哈奇金先生，麻煩你把副本跟正本都拿過來好嗎。
艾胥黎坐上一張有裝飾釦的皮椅。唐寧清出桌面中央的空間，把一疊紙張放到背後另一堆文件中。他搖搖頭。
艾胥黎，我不得不說，我還以為我們是有共識的。天曉得，你不在的時候，我盡量不打擾你。但這不表示我應該在完全不知道你意圖的情況下處理事情，讓你在最後一刻現身做這麼大的改變。你什麼時候出發？
星期五。明天我們會在利物浦的旅人俱樂部（Wayfarers Club）吃晚餐，隔天早上出航。
唐寧嘆了口氣。聽著，這是你的錢，你想怎麼用都行。不過我的工作是要讓這些安排能夠完美執行，但不管我們怎麼安排，在這個時間，無論什麼理由都會讓人起疑。這在訴訟時會非常不利。你家人對這件事的看法呢？
我沒有告訴他們。
你不打算這麼做嗎？
對。
唐寧用筆敲著記事本。他搖搖頭說：
艾胥黎，這麼說可能會讓你驚訝，但我可不想造成二十世紀的賈戴斯控賈戴斯案5。那場遠征真這麼危險嗎？我不曉得你竟會覺得自己可能回不來。
5，Jarndyce and Jarndyce。即狄更斯經典作品《荒涼山莊》（Bleak House）的主要情節，本書故事敘述一樁漫無止盡的爭奪遺產官司，最後在司法程序中耗盡所有財產，除委任律師外，控辯雙方無人得利。
前兩次遠征都沒有登山隊員死亡。是有一些挑夫死亡。我還以為你會一直注意最新消息。
唐寧閃現一絲笑容。關於這點我不爭辯。要給她一筆可觀的遺產，沒問題。你幾年前把她放進來時，我一個字也沒反對。不過你現在要做的恕我直言，這可是會引起法律和道德上的議題。
道德議題？
有位辦事員拿著一個黑色金屬文件保險箱進來，箱子正面印著Ｇ．瑞斯利字樣。唐林從保險箱裡拿出資料夾，解開緞帶，把文件擺在桌上。他擡起頭看著艾胥黎。：
你認為他是打算這樣處理資產的嗎？才經過一代就丟給家族之外的人？
我不知道他打算怎麼做。我猜他會很驚訝吧？會有什麼法律問題嗎？
唐寧把一個空資料夾丟到桌上。
在你要從事的這項活動前夕做出這麼激烈的改變你的遺囑內容會受到質疑。而你選擇的受益人會讓情況變得更糟。有人會說你的心智狀態不健全
誰會這麼說？我母親嗎？
她可以這麼說。
她不會的。
但如果她這麼做，就會非常麻煩。
唐寧走到窗邊，雙手在身後交扣。
更不必說我們都還沒討論到的那個問題。到底為什麼要把錢留給一個失蹤的人？就算假設她還活著，看來她也極不可能來領取啊。
她還活著。
唐寧看著艾胥黎。你確定嗎？如果是這樣，你一定得告訴我。否則老實說，這就是種妄想，會成為法律上的爭議。我說真的，如果你知道任何關於她下落的事
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我不認為她死了。
要是我們找不到她，唐寧繼續堅持，那麼不管她是死是活就都沒有差別了。
你不能投入信託嗎？
可以。全都規劃好了。可是很複雜。需要很多文書工作。而且就算不會在法院上遭到質疑，只要繼續信託下去，就會一直產生管理資產所需的費用。我是沒關係。不過我不覺得你的家人會喜歡這樣。
他們的錢已經夠多了。
她的錢不夠用嗎？前提是她還活著的話？
艾胥黎看著唐寧。謝謝你的法律諮詢。你的建議很好，我也明白。我現在可以簽署文件了嗎？
唐寧搖搖頭。我真是搞不懂為什麼要趕在最後一刻這麼做。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麼昨天才說？
我也是突然想到應該要處理好這些事。
天哪，艾胥黎，你不可能是認真的吧。如果是她出現，要你這麼做
她沒有。
或是她曾經現身要你這麼做，你也一定要告訴我。
她沒有。
就算她沒出現，而且還活著，請原諒我這麼說，或許她自己就已經有座城堡了。根本不需要你的錢。
我可以簽字了嗎？
唐寧坐到艾胥黎身旁的椅子上。他把文件轉過方向。
我應該要向你解釋我們做了什麼，還有信託是如何運作。不過讓我再重申一遍，等你簽完這些文件之後，就等於弄出一個很難解開的結。光是想到其複雜就會讓人嚇得
我明白。
唐寧嘆了口氣。你知道這麼做是錯的。
大概吧。
你還是想這麼做。
沒錯。
唐寧說明了每一份文件的目的。解釋完後，他叫了兩位年輕的辦事員進來，要他們見證遺囑和信託的執行。艾胥黎拿起唐寧的筆，開始迅速簽名，一頁又一頁，見證人在他背後看著。
還真一點都不猶豫啊。唐寧咕噥著。
艾胥黎繼續翻開文件簽名。
經常有人猶豫嗎？
看情況。唐寧說：在做出重大改變的時候就會。像你這樣的例子，我就說不準了。沒有前例可循。
見證人也簽上名字。他們與艾胥黎握手，祝他遠征順利，然後就走出去。艾胥黎在唐寧面前起身，露出開心的笑容。
任何事都有前例的。隨便找個人在你的紀錄裡查，我敢打賭一定有人做過跟我一樣的事。這不正是你們該做的嗎？
如果我們有時間的話。
唐寧翻閱簽過名的文件，把副本放在旁邊。艾胥黎微笑環視房間內部，欣賞唐寧桌上的銀色墨水瓶架，以及窗邊的萬年曆。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二。艾胥黎走到日曆旁，轉動黃銅旋鈕到星期三與二十七日。
早上很忙？
唐寧嘆了口氣，然後搖搖頭。他把艾胥黎的文件整齊攏成一堆，放進事務所的藍色信封。
連喝杯茶的時間都沒有。畢竟有你這樣的客戶。
他與艾胥黎握手，接著遞出信封。
在孟買寄張明信片過來吧。你要航行到孟買對不對？如果你對這件事改變了心意，也可以打越洋電報過來。我們可以馬上讓一切恢復原狀。
我不會改變心意。
那麼就好好照顧自己。唐寧不理會艾胥黎的話。我不喜歡這種在最後一刻改變的事。你這種想法不好。什麼時候回來？
八月。
盡快打電話來。到時候我們再看你對這樣的處理有什麼看法。還有，祝你好運。我在《倫敦時報》上看到你的照片。他們說你可能會是那個最終攻克埃佛勒斯峰的第一人。
艾胥黎聳聳肩。遠征隊共有八位登山隊員。如果其中能有兩位攻頂，我們就算幸運了，而且我根本沒去過喜馬拉雅山。其中有三個傢伙體能好得很，以前也去過
所以不會是你嗎？
艾胥黎只管笑。兩人又握了手。艾胥黎離開辦公室，在人行道上叫計程車。
請到傑明街，去法格兄弟製靴店。我不知道門牌號碼。
艾胥黎坐進司機後方的封閉空間。他打開錶蓋，心想他們能不能在他抵達大吉嶺前就先改好靴子並送去。後來他才發現自己忘記帶那雙靴子了。
司機，他對著窗口說：等一下，我們得先去蘭斯多內公寓。九號。
好的。
艾胥黎在座位上伸展身體，心滿意足打著呵欠。他從口袋拿出電報，打開來看。他今天只看了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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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五日
AE沃辛漢 埃佛勒斯峰
遠征 OBTERRAS 倫敦
親愛的 艾胥黎 不要冒險 你非常
重要 我盡力保護你 茵茉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