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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2

聖母峰上的情書 賈斯丁.吳 10815 2023-02-05
  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二日   堅忍壕溝   法國,索姆省   ﹡   痛苦早就開始了,在進攻之前已經痛苦很久了。夜晚越來越長,白天也盡是烏雲和冷雨。雨從十月開始下,連三週不停。這些士兵快不記得太陽長什麼樣子了。   這塊地自成一個悲慘的銀河系,又彷彿是個化糞池,裡頭裝著失敗的野心。原本的碧綠田野與好好的村莊,歷經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的砲火摧殘,早已毀了。歷史與文明的遺跡都夷為平地,灰飛煙滅,化為烏有。   到處都是泥,就像傳染病似的,註定要終結所有人類。所有東西上面都覆著一層泥,若是有人看見乾淨的東西,會瞪大眼睛難以置信。詹姆士王欽定版聖經、殘留香水味的絲巾,士兵若將這些東西拿出來欣賞,就會弄髒,所以只能收在衣服或背包裡,盡量不要拿出來。

  最後那一週,氣溫陡降,結了霜,雨變成了雪,往西邊飄。乾燥的風吹得觸膚生疼。彈坑的積水上結了厚達一吋的冰。士兵都睡在壕溝裡,以防水布為簾,有天早晨起來往壕溝外一看,整條前線都鋪上一層白雪。   艾胥黎站在射擊位置上,用伸縮望遠鏡掃視那片無人地帶,不時將戴著手套的手拱成杯狀,朝裡頭呵氣。他恨不得雪再下多一點,多十倍,讓這片可悲的無人地帶白得發亮,就像巍斯峰一樣。巍斯峰離這裡只有幾百哩,感覺卻像在萬哩之外。   艾胥黎收起望遠鏡,步下階梯,走進連本部。   狩獵季節結束了,艾胥黎說:我們要是連這片髒水都過不了,還怎麼前進。   傑佛瑞斯搖搖頭說:我可沒這麼肯定,長官的意思是要在安頓過冬之前把戰線拉直,女皇堡得拿下來。

  不可能。   現在哪還有不可能的事。      兩天後,他們奉命出擊。全營要連夜行軍至堅忍壕溝,黎明之前抵達,一早就開戰。B連負責第二波攻擊。   他們的目標是德軍一處叫女皇堡的防禦工事,是冰冷泥澤中一塊活像史前陵墓的高地,頂端的白堊岩地給數月來的砲火轟出近似人形的詭異樣貌。有個軍官覺得它像印度女皇1年輕時的樣子,就給它取了這名字。敵方的防禦工事將那片土丘變成帶刺鐵絲網、防砲洞、隧道與混凝土射擊掩體組成的迷宮,英軍參謀部認為女皇堡是砲戰的重要觀測點,必須攻下。   1,英國殖民印度後,英國君主的頭銜中便也加上印度皇帝或印度女皇。因此這裡指的是維多利亞女王。   說真的,這地方對兩軍用處都不大,可是一片爛泥構成的汪洋中它是唯一的地標,不能落在敵方手裡。每天早上,女皇堡破碎的白堊岩和生鏽的鐵絲網都俯視著英軍,俯視著早起負責偵察的中尉和拿雙筒望遠鏡盯著它看的參謀。自七月以來,英軍進攻四次,每次都付出慘痛代價,可就是沒能把女皇堡攻下來。

  現在大家都認為那女皇是德國人了。   進攻前夕,艾胥黎叫傳令兵梅修幫他把左輪槍清乾淨。梅修來自威爾特郡,是個矮壯漢子,之所以從軍,是因為酪農業很辛苦,誤以為從軍比較輕鬆。他在壕溝裡總是大步拖著腳走路,姿勢很怪,而且從不與人視線相對,能避就避。但他得過一九一四之星獎章,參與過蒙斯和洛斯的戰役,大家都說他多次大難不死,這次應該也死不了。其實艾胥黎既不喜歡這人,也不覺得他好使喚,可是梅修槍法好、經驗足,而在戰場上傳令是要跟你並肩作戰的,所以艾胥黎一直把他留在身邊。   梅修從艾胥黎手上接過左輪槍,喃喃自語:堅忍壕溝。吹了聲口哨,又說:堅忍壕溝,我本來還希望永遠不用見到它呢,長官,聽說那裡糟到不能再糟,我的好兄弟上星期從那邊出來,說那根本不是壕溝,是連成一串的彈坑。沒地方睡,只能睡在爛泥巴裡

  艾胥黎笑了。往好處想,梅修,我們還要好幾小時才到得了那裡。      全營在晚餐後出發,十一月天色暗得早,這時已經全黑。沿途路面不但積水,而且是有馬屍的冰水。德軍對這段路用飛機拍過照片,在德軍這區的壕溝地圖上印成紅色,那些砲兵軍官就算從沒親眼見過這段路,也清楚路況,而且不分晝夜朝這邊發砲,彈如雨下。   這條路走起來太痛苦,可若想前進,就沒有別的路。   艾胥黎走在他這排最前面,握著手電筒,髒水不斷濺到腿上,藍色小冰塊浮在水中,雨落在水面,打出許多麻點。士兵走得很慢很吃力,個個身負重擔,背著步槍、背包和鐵鍬,掛著彈藥帶、水壺和炸彈。某些人肩上還有額外裝備:鐵樁、帶刺鐵絲網、路易斯機槍的彈鼓。他們得不時低下身子,避開一路上以Z字形架設的電話線路。大家都沒有雨鞋,腳濕了,非常冷,可是沒人抱怨,全都默默忍受,有幾個還唱起歌來。

  有人說:這也不算最糟。   還有更糟的?   有啊,到堅忍壕溝就更糟了。   走著走著,路上出現阻礙。有匹馬陷在泥裡,那是個彈坑,裡面滿是爛泥,幾乎淹到馬肩。馬車夫已把馬和車分開,正在哄馬前進,可是沒辦法把馬弄出泥淖。那匹馬不斷噴氣掙扎,渾身是汗,四腳亂踢,想找落腳處,可是越掙扎就陷得越深,全是徒勞。   艾胥黎對車夫說:牠出不來的,你不該讓牠繼續受罪。   牠是種馬,先生,他很壯的,說不定出得來   胡說八道。   艾胥黎看著馬兒奮力掙扎,前腿一直狂踢,身體漸漸下沉。有個杜倫軍團的上尉從另一個方向過來,讓他的兵在馬車後面停住,自己繞過馬車過來。艾胥黎向他敬禮。   上尉說:這馬快淹死了,你們幹嘛停下?

  他不等人答話,拔出自動手槍,小心走過去,將槍對著馬頭,瞄準眼後耳下,開了槍。馬兒一陣痙攣,垂下頭,沉入泥中,眼睛睜得好大,頸部肌肉僵硬緊繃。車夫傻傻站在路邊看著死馬。上尉吩咐艾胥黎的人把車推到彈坑邊上,但馬沒法移動。   上尉下令:就踩著牠過去,踩肩胛骨間隆起的地方,踩那裡很安全。      他們繼續向東走,現在沒人唱歌了。溝裡的水越來越稠,全是厚泥,行軍速度也越來越慢,越往前走,砲火越猛,他們有幾次不得不鑽進泥裡躲砲,出來之後渾身爛泥,又重了好幾磅。   後來路上又遇到許多還套著馬車的死馬,在黑暗中咧著嘴。泥裡有很多更糟的東西,有軟有硬,靴子踩下去就冒出臭泡。士兵都跟著前面的人走,累得無法自己思考。路上的溝變得很淺很亂,方向也亂了。行伍的方向屢屢變換,士兵漸漸在夜色中迷失,分不清落下的砲彈來自友軍還是敵軍,因為沒有差別。一個巨大的榴彈砲在隊伍後方炸開,兩個人血肉橫飛。有個新兵去收拾所剩不多的殘骸,艾胥黎搖搖頭,在砲火聲中大喊:這裡太危險,不能停留,要趕快走

  他們一路涉水,舉步維艱地朝烽火漫天的前線走。水越來越深,終於及腰,簡直走不下去。傑佛瑞斯拿著手電筒和裝在防水盒裡的地圖過來找艾胥黎商量。這兩位軍官不想讓人聽見對話內容,往旁邊走了幾步,艾胥黎不小心踩進坑洞,跌進泥裡。傑佛瑞斯抓著肩膀拉他起來,憋住了笑。   傑佛瑞斯說:這裡是田貝爾(Ten Bells),我們八成在砲火下錯過了該轉彎的地方。我想A連跟C連都轉彎了,我們得離開這條路,往北拐。肯定不好走,但也不會比現在這樣更糟了。你的人還好嗎?   他們知道迷路了,我們老是迷路。   艾胥黎帶著士兵手腳並用爬上泥坡,好不容易離開這條淹水的路,往東北行去,穿越滿地垃圾的老戰場。大家半閉著眼睛走路,雙腿已經失去感覺。有些人再也走不動,癱倒在地,連命令都不聽。大家只好連哄帶罵加拖把他們趕上隊伍。水壺的水喝完了。這麼冷的天裡,身負重擔的他們依然汗流浹背,汗涼了以後又讓人凍得發抖。原本每小時休息一次,可是後來傑佛瑞斯怕大家一休息就不肯再走,只好再也不讓大家休息。

  天氣變了,雨越來越冰。凌晨三點,下起雪來。砲火與雪花齊飛,落在遠處的無人地帶。他們躲進一處淺窪地,窪地上有些沒什麼枝幹的樹。幾分鐘後,火網朝他們撒下,金屬彈丸四下飛射,呼嘯穿過這片飽受摧殘的樹林。班尼特中尉的人死了兩個,艾胥黎有個代理下士給一塊金屬碎片砍掉了頭。傷兵送去救護站。艾胥黎帶著屬下繞過一個大彈坑,看見彈坑對面有個黑影,腰部以下陷在泥裡。艾胥黎叫大家停步,大聲朝那黑影喊。砲聲太大,人聲很難聽清楚。   那人說:別管我,長官,我很快就能解脫了。   你是誰?   我叫艾文斯,長官,C連的。腿中彈了,掉進這裡,他們沒發現,我也不想讓人困擾。不用弄我出去,讓我死在女皇堡下好了。長官,您能給我一槍

  胡說八道。   他們花了十分鐘才把這人從泥裡弄出來,艾胥黎叫人半背半扶帶著他走。他身上不斷滴落泥水,疲憊不堪,腿傷得不重,可是步槍和大半裝備都丟了,一路上說了又說,說他真想在原地淹死就算了。艾胥黎叫他閉嘴。      破曉時分,伯克郡步兵團抵達殘破的堅忍壕溝,要換下衣衫襤褸、疲累狼狽的曼徹斯特步兵團。若是不聽口音,很難認出這批曼徹斯特人,因為他們的制服上滿是泥塊,軍徽早就看不清了。艾胥黎的兵一到,曼徹斯特步兵團就排成縱隊,準備離開。有個曼徹斯特人跟梅修二等兵要了支菸。   你們要打女皇堡,是嗎?   梅修說:應該是。   從她身上看得出天氣,你知道嗎?   真的假的?   早上擡頭看她,如果看得見,今天就會下雨。

  有意思。   另一個曼徹斯特人過來吸了口菸,加入談話。   不只這樣。只要她低頭看你,你就會倒大楣。她是屬於德國人的,是他們的幸運女神,你都不曉得她讓我們受了多少苦。昨天晚上,因為你們要來,所以我們出去剪鐵絲,結果有兩個小伙子受傷陷進泥裡,就這樣陷下去。告訴你呀,最好別往她那邊看,假如你擡頭看那塊石灰岩,在裡面看見她的臉,那就輪你倒楣了。那些淹死的全都看過她的臉   梅修搖搖頭。老兄,她不會對我眨眼的。   聽清楚,我可沒說眨眼。你看她,她也看你,用那雙藍眼睛看你,這就夠了。   交接的時候,有個曼徹斯特的上尉負責聽取B連的簡報,他說近幾週來泥濘問題越來越嚴重,地洞都淹了水,沒有像樣的地方可躲了。幾天前他們有架路易斯機槍讓泥給淹了,幾個弟兄想救槍,結果差點淹死。昨天夜裡,為了進攻,他們在英軍這邊的鐵絲網上開了個洞,就這麼點事也吃了不少苦頭。   上尉說:我們連把頭保持在水面上都難,他們居然還叫你們發動攻擊。   傑佛瑞斯說:我們就盡量吧。   艾胥黎想指揮手下的兵各就各位,為明天的進攻作準備,可是這裡的地形跟他手上的地圖似乎半點關係也沒有。他在找堅忍壕溝的第二道防線,那是一條叫堅忍支線的短溝,他這一排就要從那裡發起進攻。可是雨和砲火早把一切都毀了。有些地方沙包堆了幾呎高;有些地方只是加工過的彈坑,坑與坑以淺溝相連,溝裡還淹水。堅忍壕溝在七月戰役之前一直為德軍所據,現在到處都是德軍的屍體,所有牆縫都透著一種甜甜的腐臭味。屍體砌進了壕溝牆和胸牆裡,有些靴底和黑色的手還露在外面。   清晨的微光中,艾胥黎拿手電筒在陰暗的地面上照了照,想找安全的落腳處。到處都是屍體。一副象牙做的假牙在爛泥裡咧著嘴。腳想避開屍體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艾胥黎乾脆把手電筒關掉。壕溝裡有些地方無法通行,例如有很深的泥洞,還冒著泡。這時就只好爬上背牆,在砲火下衝到要去的地方。有兩個人在這種狀況下中彈,其中一個射穿腦袋,登時喪命。還不到中午,B連的四個排已抵達定位,他們要在那裡等到第二天早上,然後發動攻擊。   接著,艾胥黎花了一小時檢查大家有沒有壕溝腳的症狀。大家脫掉靴子,拿髒得要命的襪子盡可能擦擦腳,他蹲在陰暗的泥溝裡,用蠟燭照著看。狀況最好的腳只是髒,最糟的是又紅又腫,快要壞疽。他下令要大家在腳上抹鯨油並且按摩,還盯著他們換上乾淨的襪子。即使這些剛換上的乾淨襪子馬上就會髒掉,還是得換。艾胥黎吹滅蠟燭,交給布萊德利中士,然後沿著壕溝走回去,口中喃喃自語。   我是你們的主,你們的夫子,尚且洗你們的腳,你們也當彼此洗腳。   下午,艾胥黎用維多利亞街陸海軍用品店買來的潛望鏡研究這一帶的地勢,地平線上全是白雪和灰泥,還有側翼偶爾冒出的煙和快速移動的卡其色人影。第一波攻擊後,緊接著會有第二波攻擊,也就是B連參與的部分,而艾胥黎帶的這排居於最右,他們左邊這排的排長是伊頓中尉,更左邊那兩排由霍克斯中尉與班尼特中尉指揮。在無人地帶另一邊,女皇堡清晰可見,艾胥黎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才看出女皇的形象,可是只看得出人形,看不清五官。   這些兵一整天都在泥裡打滾,又餓又冷,等著飲食補給。他們徹夜行軍時沒有水喝,這裡也沒有。艾胥黎派了兩個人去附近找水,只找回一麻袋水壺,是從德軍的死屍上搜來的。有些人不肯喝這種水,怕染上惡運,但後來大家歡聲雷動,因為其中一個水壺裝的竟是滿滿的荷蘭杜松子酒。   近黃昏時,補給隊來了,他們肩上背著步槍,兩手提著裝滿水的汽油桶,有些人背著裝滿餅乾和牛肉罐頭的麻袋,在泥裡走了七小時後,終於抵達。沒有熱食,水有很重的汽油味,就算捏著鼻子也很難入口。艾胥黎拿出隨身的扁酒壺,在水裡摻了點威士忌,大口喝下。牛肉罐頭味道太噁心,所以他只吃兩片餅乾就打算睡了。明早六點整進攻,還有幾個小時可睡。   艾胥黎跟大家一樣,貼著潮濕的壕溝牆躺下,拿防毒面具包當枕頭。開始發睏時,他滿懷愛意地低聲對她說:為了妳,更糟的狀況我都能忍受,茵茉珍。   光唸她的名字都讓他激動,雖然沒人聽得見,他還是覺得不好意思。整夜幾乎一直下雪,艾胥黎沒真的醒過來,卻也凍到抖得睡不好。      四點不到艾胥黎就醒了,毫無睡意,只覺得噁心。他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幾碼外,那兒有個洞,號稱廁所,其實只是灑了石灰的小溝。他尿在洞裡,然後試圖嘔吐。他想,失眠的夜裡,腦子裡滿是焦慮,把胃清空也許會好一點。艾胥黎一彎腰就給臭氣熏得想吐,但只是乾嘔,吐不出來。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冷風呼嘯吹過耳邊,四下一片黑。他心想,不知這是不是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天,但他知道這問題就算問了也無解。   隨後艾胥黎跟B連其他軍官會面,五個人站在半毀壕溝的十字路口,將各自觀察所得向大家匯報,傑佛瑞斯講了些進攻的事。大家都已知道計畫。傑佛瑞斯帶來一個空的彈藥箱,讓眾軍官把寫了地址的小包裹放進去,如果不幸捐軀,這些裝了信件和紀念品的小包裹就會寄給他們的妻子或情人。艾胥黎把寫給茵茉珍的短信放入,但沒有紀念品可留。傑佛瑞斯把箱子拴好,每個人跟彼此握了握手。   五點四十五分,命令傳了下來。上刺刀。於是人人拔刀出鞘,裝到步槍上。他們在壕溝裡等候,許多人掏出菸來抽。今天的黎明黯淡無彩,雪停了,地面升起濃霧。   六點鐘,英軍開砲,砲彈聲不絕於耳,炸向遠方。地平線那端的德軍陣營炸出了顏色,有紅有黃,像噴泉似的,不斷噴出土和煙。但轟炸期間不長,只是攻擊的前奏,為時二十分鐘。艾胥黎點了支菸安撫自己,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走來走去,說些無聊笑話,檢查步槍與裝備。他瞥了手上的錶一眼,再過四十秒,第一波攻擊就結束。德軍發射粉紅和綠色的信號彈,兩側的機槍噼啪猛響,一片煙霧上方,是令人憎惡的白色女皇。   五十碼外傳來呻吟聲,第一波攻擊者正爬過胸牆。艾胥黎透過潛望鏡看他們在泥裡爬,許多人好不容易站起來,便給敵方機槍掃中,倒了下去。陣線變得很不穩定,他看見士兵的步槍掉了,人倒了,有些勉強蹣跚向前走,消失在霧裡。   艾胥黎收起潛望鏡,把哨子放進嘴裡。大家都瞪大眼睛望著他,等他下令,眼白在霧中仍清晰可見。天上又開始下起小雨。艾胥黎拔出手槍,槍上繫著一條繩子,另一端套在脖子上。他看看錶,秒針正往十二走,時候到了。他舉起手臂,吹響哨子,笨拙地爬上胸牆,又向後滑倒,跌進泥裡。他爬回牆上,揮手叫大家前進,拚命吹哨子,吹出刺耳的聲音。整排士兵開始進攻,發出原始人的吼聲,步槍平舉,槍口朝前。   艾胥黎左方有架機槍開火,瞬間掃去一半的人。那架機槍掃射的高度約略及肩,高個子中彈處在脖子,矮個子在眼睛,倒地之後噴出鮮血。艾胥黎催促餘兵繼續向前,心知自己隨時會被機槍打中。大家都想盡快前進,可是每一步都陷進泥、冰和垃圾中。他們背負重物,步履蹣跚,鏟子隨著腳步搖搖晃晃。他們踏上鋪在長溝上的木板,抵達英軍的前線。   艾胥黎揮手叫大家繼續向前走,繞過前一波的傷兵和屍體。砲火震耳欲聾,前方地上全是泥與冰,呈現一片格子狀,冰是滑的,泥是黏的。霧太大,艾胥黎看不遠,視線所及只有布萊德利中士、梅修和其他幾人。他看準一架正開火的機槍,衝上前去,卻給凸起的彈坑邊緣絆倒,摔在泥裡。一顆榴霰彈在他正上方高處炸開。他高舉左輪槍,半走半泳爬出彈坑,身上滴泥。梅修緊跟他身後,一起與布萊德利中士及另外三人會合,靠一小塊土堆當掩護。   艾胥黎問:其他人呢?   中士說:不知道,長官,我想應該都死了,我們一出來就給機槍掃倒一片,伊頓先生和霍克斯先生還沒越過我們自己的陣線就陣亡了。傑佛瑞斯先生和班尼特先生我就還沒看到。   C連在北邊,我們要是能靠近敵方的鐵絲網,就能跟他們會合。   長官,我們離德軍比誰都近,不可能更近了,我們只有六個人,不可能   胡說八道,走吧。   艾胥黎不等大家細想,一馬當先衝了出去,其他人隨後跟上,一行人在黏滯的泥裡往前走,經過滿是浮屍的彈坑,屍體身上的制服有卡其色的,也有灰色的。艾胥黎舉起左輪槍,傻傻地射向朝德軍的機槍。他們抵達德軍的鐵絲網,緩緩從高爆彈炸出的小開口爬進去。霧非常濃,北方的機槍打在他們左邊。他們抵達敵人的胸牆,艾胥黎發出訊號,一人往壕溝裡扔了個炸彈。一串爆炸聲後,他們翻越胸牆,跳進德軍的壕溝,踏在乾淨的木板地上,四下空無一人,看不見半個德軍。   布萊德利中士說:這也太詭異了。   當心點,艾胥黎說:德軍不曉得藏在哪裡。   他們順著壕溝走,布萊德利中士拿著刺刀帶頭,艾胥黎拿著手槍跟在後面,另一隻手隨時準備丟米爾斯炸彈2。他們繞過一個射擊壕,走到轉彎處,還是沒人。在另一個射擊壕附近,他們找到了防砲洞的木造入口,走下樓梯就是一片黑暗。艾胥黎重新裝好子彈,看看同伴。   2,Mills bomb,一種英製手榴彈的別名。   你們跟中士在這裡守著,梅修跟我下去。   梅修望著艾胥黎,沒有說話。大家先往樓下扔炸彈,一陣砰砰聲和刺鼻煙霧過後,艾胥黎和梅修走下階梯,牆是混凝土砌的,天花板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掛著一個電燈泡,但燈沒開。他們往下走十呎,還是暗的,艾胥黎沒帶手電筒,只好劃根火柴拿在前面照路。首先,他看見眼前階梯繼續向下,接著看見剛才那些炸彈沒炸毀的木樑。就連木造階梯也只是受損而已。他們小心翼翼跨過帶尖刺的木頭碎片,往下再走十五呎。二十呎。   他們走進一個有木地板的房間。牆上有個鐵製控制桿,梅修推一下控制桿,燈沒亮。艾胥黎找到一支蠟燭,點亮一看,牆上貼了壁紙,還掛了帶木框的彩色版畫,畫的是森林和教堂。桌子炸壞了,瓷盤和玻璃杯碎片散落一地。牆邊書架上滿滿擺了四排書,書背上是燙金的哥德式字體。艾胥黎在較低的書架上找到一份壕溝地圖,摺好放進上衣口袋。他走到房間另一頭,用蠟燭往前一照,看見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是一架直立式鋼琴,變形的砲彈碎片嵌進光滑的木頭中。梅修伸手在一個黑鍵上彈了一下,搖搖頭,不敢置信。   這裡有鋼琴,而鐵絲網那頭的我們卻過得跟老鼠沒兩樣。   八成是營本部。艾胥黎說:那道門後面是什麼?   他們穿過狹窄的走廊,走進一個小廚房,還有個跟廚房相連的房間,裡面滿架子都是各式用品和食物。梅修找到一雙乾襪子,歡呼出聲,當下就脫靴子把襪子換掉。艾胥黎找到一個方形燈籠式手電筒,打開電源,發出小小的黃光。這房間最裡面還有階梯,是向下的。艾胥黎拿手電筒往暗處照,下方立刻跳出一隻老鼠,竄進他身後的陰影中。梅修把靴子繫好,站起身來。   長官,我看別下去了吧。   一定要下去。   榴彈砲打中上方,悶悶地轟隆響,防砲洞搖了搖,天花板掉下土塊。   希望沒打到他們。艾胥黎說:這防空洞真深。   梅修朝地板吐口痰,用拇指摸摸步槍柄。   我擔心的不是砲彈,長官,我怕附近有德國佬   艾胥黎往下走,一手拿手電筒,一手拿左輪槍。梅修跟在後面。下頭有股很濃的臭味,越往下走味道越濃。有隻老鼠衝上樓梯,從他們腳旁鑽過,緊接著又一隻,然後是一打,最後他們想不踩在老鼠身上都難。樓梯盡頭是個大房間,沒鋪地板,是泥土地,屋樑很結實,房間裡有許多排上下鋪鐵床,床上有人,黑暗中看不清楚。其中幾個人喘息著向光源伸出手。   他們用德語喊道:朋友!朋友!   艾胥黎轉過身,高舉手槍。   梅修,別碰他們   長官,我沒那打算。   艾胥黎用手電筒四下照了照,地板上有好多肥老鼠跑來跑去,粉紅色尾巴上沾著煤灰。還有許多空罐空瓶。下鋪躺著穿厚大衣的德軍屍體,臉不是綠的就是藍的,眼睛成了黑洞,可能一星期前就死了。有些死人看起來彷彿會動,艾胥黎走過去看其中一具屍體,厚大衣裡的胸口彷彿心還在跳,再湊近點,發覺他頸部有蛆鑽了出來,衣縫也有。艾胥黎嚇得高舉手電筒,猛往回縮。那死人的上鋪躺著個活人,口中喃喃說著奇怪的德語,頭上綁著繃帶,繃帶上的血早已乾涸,都發黑了。他伸手摀著眼睛遮光。   梅修說:他在說什麼?   胡言亂語,艾胥黎說:全是些沒意義的話。他們八成都是上星期激戰中受傷的,沒來得及撤離。   太可怕了,長官,我受不了這味道   上樓去,告訴中士這下面沒有危險,然後馬上回來。我要知道他們有沒有被榴彈砲擊中。還有,想辦法找點水來。   梅修上樓去了。艾胥黎拿著手電筒在各個床位上照一遍。有個躺在床上的人舉起手招艾胥黎過去,是個年輕人。他沒留鬍子,臉色發白,嘴上有髒東西,眼裡好多眼屎,從上衣肩章的單顆鑽石星看得出是中尉。他招手要艾胥黎走近一點。   中尉先生。   艾胥黎蹲在他床邊,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臉。那軍官伸手遮眼。   太亮了。他用德語說:我們一整個早上沒見光。他們走的時候把電給斷了。你會說德語嗎?   艾胥黎用德語說:一點點。又用英語說:這裡是不是歸你指揮?你是那個軍團的?第二海軍步兵師?   中尉,讓我看清楚你的臉,你看起來好面熟。你是中尉嗎?還是上尉?現在有些上尉年輕得很   艾胥黎用手電筒照照自己的臉,又照回德軍身上。   那軍官露出苦笑,說:我就知道是你,我們見過,記得嗎?戰前你去過柏林,我們是在那家叫西方的老咖啡館相遇的,你身邊還帶了個只說法語的女孩,她不喜歡說德語。他用法語說:你會說法語,對吧?   不可能,我從來沒去過柏林。這裡歸你指揮嗎?   我想這裡沒人指揮,中尉先生,告訴我,那女孩後來怎麼樣了?其實她不是法國人,對不對?她有臺相機,很會拍照。她也許會忘了你,但你永遠忘不了她   艾胥黎站起來,不聽了。梅修回來了,但沒進門,只探著頭說:報告長官,榴彈砲沒打到他們。可是這裡沒水。   艾胥黎在滿地廢棄物中找到一根蠟燭,用口袋裡的火柴點亮,然後把整盒火柴放進那德國人手裡。德國軍官笑了。   別擔心,朋友。他們雖然走了,可是一定會回來。      艾胥黎和梅修爬回地表,發現布萊德利中士等人正在移動沙包做反向防禦,在兩邊路口設下障礙,以防敵軍從側面攻擊。艾胥黎仰望女皇堡,女皇堡還在百碼外的霧中,在德軍的第二道防線後面。布萊德利中士將艾胥黎拉到一旁說話。   德國佬把槍全帶走了。我們能做的都做了,可要是他們回來   皇家邊防步兵團會來救我們。   他們以為我們死了,長官,他們要是會來,早就來了。   他們會來的。   十分鐘後,德國人開始反攻。起頭是一陣恐怖的高爆彈和榴霰彈,把背牆炸得起了火。最近的射擊壕也給狠狠炸了,往壕溝裡湧出火和煙。艾胥黎和中士衝到轉角,發現葛列格里死了,整個頭少了一塊,嘴裂開露出炸爛的牙。史都華正在慘叫,肚子開了個大口,血如泉湧。中士把繃帶按在史都華的傷口上,安慰他說不會有事,可是血一下就浸透了繃帶,流了中士滿手。史都華臉色發白,不再呼吸。更多榴霰彈在他們上方爆炸,二兵雷諾手臂受了重傷,艾胥黎快速幫他包紮好,可是雷諾不得不放下步槍,用左手扶住廢了的右臂,面色如土,頸部有好多小傷口。   艾胥黎跑到轉角,躲在背牆後面用潛望鏡看向德軍的後備戰線,德軍的機槍猛射,遠望一片橘色的火。他看見一排灰撲撲的形體,彼此相距一臂之遙,往這裡前進,行列橫越過一整片廣闊的泥地。梅修在他旁邊的射擊站臺上,拚命開槍。   梅修喃喃地說:他們有百萬雄兵啊。   艾胥黎說:不過一百個左右。   他下令撤退,四人一起爬出壕溝,在德軍的鐵絲網下匍伏前進,往西邊的堅忍壕溝移動。只能遠遠望見鐵絲網和鮮黃的槍彈火光。他們腳步踉蹌,在泥中蹣跚穿行,頭上彈火如雨。一個高爆彈在附近爆炸,頓時一陣鮮紅的烈焰風暴。艾胥黎給拋到地上,吐出滿嘴的土和血,耳中嗡嗡作響。他一定咬到舌頭了。他看見中士驚恐地瞪大眼睛,胳臂使勁拖著身體往前走,雙腿卻大量流血,完全使不上力氣。梅修背著步槍,抓住中士的胳臂向前拉。艾胥黎也抓住他另一條胳臂。兩人合力將流血不止的中士拖進一個彈坑,縮在黑色土堆後面。梅修朝艾胥黎大喊,可是艾胥黎耳鳴得太厲害,聽不清楚。   什麼?   死了,長官,中士死了。   雷諾呢?   也死了,長官,我們應該在這裡找掩護,等天黑。   艾胥黎聽不見。他喘過氣,指指堅忍壕溝,兩人起身出發,經過許多生鏽的鐵網,泥地裡插著許多未爆彈。梅修指向左方,說著艾胥黎聽不見的話。他們向左繞過一個巨大彈坑,然後爬下一個小坡,前方不遠處有條壕溝,也許是英軍陣線。頭頂上又是一陣爆炸,彈如雨下。接著是第二波震盪、第三波,到處都是泥和煙和鋼鐵。艾胥黎倒在地上,拚命喘氣,嗡嗡聲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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