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臺】
我們在清晨的濃霧中爬上蒙馬特，米芮走在前面，我扶著欄杆，看著她外套的立領，努力跟上腳步。她右轉走上一條鵝卵石鋪面的街，又突然左轉。
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嗎？
或許吧。
但你不是巴黎人。
對。
我們走過彎彎曲曲的街道，爬上石階，踏過一些公寓的影子，來到山側的一塊平地，天空好開闊。鐵絲網圍欄裡有一排排農作物，我們沿著圍欄一直走到柵門，米芮拉拉門把。
鎖起來了。
裡面是什麼？
葡萄園，蒙馬特葡萄園。他們每年會辦一次活動，讓你喝葡萄酒。
她放開門把。
算了，反正他們的酒也不好喝。相機給我，我幫你拍一張，至少留個紀念。
我把相機交給她，尷尬地站在門口。米芮大笑。
崔斯坦，你要笑啊，昨晚過得沒那麼糟吧。
我笑了，米芮拍了。我們下山朝阿貝斯廣場走。
你上火車前需不需要睡一下？
我點點頭。我恐怕該回旅館去。
當然。我們離地鐵站不遠
米芮低頭看地，走路手插在口袋裡。
忽然，她擡頭看我。我想問你，你在酒吧裡說的那些，英國律師還有遺產什麼的，是玩笑嗎？
不是。
那英國軍人和他的情人，還有你在瑞典找到的信，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米芮點點頭。我想確認一下。
我們靜靜走過幾條街。米芮說：希望你在皮卡第能找到要找的東西。
阿貝斯廣場到了。廣場上空盪盪的，微風吹落懸鈴木的葉子，旋轉木馬上蓋著塑膠布。喝了一晚的酒，我覺得渴了，就用手接鑄鐵噴泉的水喝，灑了不少在鞋子上。我喝水時，米芮在廣場上逛了逛，停在垃圾桶旁，伸手進去拿了份報紙，得意地拿給我看。那份報紙摺得好好的，好像根本沒人看過。
她把報紙遞給我，用法語說：英文報紙。又用英語說：是昨天的，但沒有關係。
米芮帶我走進地鐵，地鐵入口大門上方有新藝術風格的鑄字，我們走下長長的迴旋梯，經過一塊平臺，樓梯在此分成兩個方向，通往不同月臺。一邊的車開往夏貝爾門，另一邊開往梅利迪西。
米芮說：我跟你不同方向。
她臉上浮起淡淡的微笑。
你有沒有東西能讓我寫字？
她用紅筆在我的筆記本扉頁寫下電話號碼，寫得很草，很難辨認。
這個字是8嗎？要是我看不懂
下方有列車轟隆隆開過，米芮無奈地嘆氣搖頭，看著我，等噪音消失。
不如我們一起去皮卡第？我原本星期五才要走，但翹幾堂課也沒關係。這麼一來，你就可以跟著住我爺爺家，不用住青年旅舍了。
我看著米芮闔上筆記，交還給我。
我一整晚都在想這件事。可是我喝了太多酒，不太適合下決定，而且克萊兒要是知道，一定會殺了我。所以我等到現在才跟你說，現在我確定了。我們可以搭你那班車去亞眠，只要再多坐幾站就好。
我把我那班車的時間寫下來，撕給她。
她說：我們月臺見。
我走到往梅利迪西的月臺，找張長凳坐下，打開筆記本看米芮的字，然後笑著闔上筆記。車站裡一陣暖風吹過，我擡起頭，看見米芮在對面月臺，也坐在長凳上，面向空空的隧道。我的車來了。我上了車，打開地圖，看看該在哪裡換八號線，卻發現米芮那個月臺的車不到她家，只會開往巴黎北邊。她要回家就該跟我坐同樣的車，只坐一站，在皮加勒轉車。除非她不想跟我同車。
我把地圖收回口袋。我不要為這種事煩惱。
青年旅舍正在打掃，所以我的房間鎖著，但櫃臺人員網開一面，讓我進去拿行李。我在堆著舊床墊的行李房睡了兩小時。
發車前半小時，我到了火車北站，在站內的麵包店買了兩個可頌和兩杯拿鐵，掏出米芮給我的報紙，《國際先驅論壇報》。標題看起來都很眼熟：美國大選即將到來，加薩走廊有緊急狀況，伊拉克有自殺攻擊。
我把報紙摺好，夾在腋下，擡頭看車站巨大的時刻表，這個時刻表是黑色的，每個站名會逐字翻開，我想殺時間，就看第一個字母來猜站名，老是猜錯。
布魯塞爾南站 鹿特丹 阿姆斯特丹 倫敦 滑鐵盧 隆戈 亞眠 阿布維爾 埃塔普勒 布洛涅
我走進月臺，東張西望，米芮不在這裡。再過三分鐘就一點了，我在月臺上慢跑，往火車車窗裡看，直到列車長朝我揮手吹哨為止。我上車把每個車廂走了一遍，在最後一節二等車廂找到米芮。
她坐在窗邊，腳翹在對面座位上，腿上放著素描簿，提起筆對我說：你以為我不會來。
我在她對面坐下，把紙包遞給她，裡面是冷掉的咖啡和可頌。
你真好。她說：這算是我們的早餐，對吧？對不起，我遲到了，差點趕不上車。
妳早上是不是坐錯方向了？
米芮笑著說：就跟你說我不是巴黎人嘛。我整個早上都覺得酒沒醒，還得趕在出發前做一百件事。我去找教授談我的作業，說到要去皮卡第，就在全班同學面前吵了起來。崔斯坦，我差點哭出來，真是太丟臉了
火車開始移動，米芮闔上素描簿。
這還不是最糟的呢。下課後他找我去辦公室，他說，米芮，我知道妳的過去，知道妳跟其他學生不同，可是我們必須對大家一視同仁。或許妳是個藝術家，但那不重要，因為妳還不成熟，無論想有什麼樣的成就，妳都得先長大。
我忍俊不住，米芮看我。
你同意他說的話？
妳夠成熟啊，妳都離過婚，而且知道十五種用馬鈴薯做菜的方法
十七種。
米芮也笑了。列車長進車廂查票，我伸手掏口袋。
我的票只到亞眠，是不是得補票？
米芮聳聳肩。只差幾站而已，說不定票價一樣。
那就問問吧。要不要分著看這份報紙？
米芮搖頭。能不能看你說的那封信？
我拿出筆記本，翻到艾胥黎信件抄本的地方，遞給她。
希望妳看得懂我的字，有些字很草，不知道
沒問題。她要我別擔心。我喜歡看古時候的信。
她把外套鋪在腿上，開始讀信。我打開報紙，可是火車駛離巴黎後我對報上的東西就沒了興趣。窗外從市區轉成郊區，然後是田野，微風吹著田野和樹。遠處有片烏雲，看起來挾著暴雨，但不知是要朝這裡來還是朝更遠處去。我把報紙摺起不看了，改看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