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六年八月二十四日
朗廷酒店
倫敦市中心,馬里波恩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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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胥黎和茵茉珍這對情侶站在門廊上。行李員把艾胥黎的大背包放在駕駛座旁,用帆布帶固定好。艾胥黎給他一個硬幣當小費,讓茵茉珍先上車坐好,自己湊到窗邊對司機說:維多利亞車站。
計程車司機按下計費表的紅旗,手放帽簷向旅館門房致意,接著發動引擎。
艾胥黎和茵茉珍沒有交談,坐得也不近,她的裙子和他的羊毛護腿隔著一段距離。艾胥黎打開車窗,伸頭出去,攝政街清晨的冷空氣吹在臉上,他希望自己能給吹醒。有輛公車經過,還沒停穩,乘客就抓著黃銅扶手或走或跳下車。穿制服的車掌小姐爬到上層車廂,大聲對乘客說:各位先生,請緊握扶手。
公車下層掛著帝王白標威士忌的大型廣告牌。車開過之後,茵茉珍雙臂抱住自己。
好冷
艾胥黎說:我關窗。
不要關。
茵茉珍眼中充滿血絲,伸手按在艾胥黎胸前。
當心,這些鈕釦得亮得跟鏡子一樣才行。
那就讓他們抓你去坐牢吧。
他們還是會送我上前線,只是從軍官降成大頭兵。
你說士兵會活得比官久。
聽說是這樣,但都會有死的時候。
茵茉珍搖頭。別說這種話。
艾胥黎抿抿嘴,默默打開部隊登船的召集令,看完又收回口袋。
對不起。茵茉珍說:我不太舒服。
這也難怪,這星期我們總共睡了多久?
五晚只睡了兩晚吧。
倒是去法國前的好練習。
計程車經過海德公園,繞過威靈頓拱門。艾胥黎決定一路上不再開口,這樣比較好,在火車站報到後再跟她道別。
火車站很擠。運兵車下了許多歸鄉軍人,頭戴鋼盔,大衣和背包上都有結塊的土,挖壕溝的工具還帶在身上,有的朝維多利亞街走去,有的在排隊要吃免費自助餐,有的已經拿到了茶、蛋糕或三明治。正要前往法國的兵士比較乾淨,但一樣有很多行李,包括棕色紙包著的食物和額外多帶的衣服。
艾胥黎牽著茵茉珍的手,擠過人群朝月臺走,走到一半停下,在人潮中彷彿成了一個島。有個原地等候的火車頭不時噴出蒸氣,發出尖銳的聲音。周圍這麼吵,他們很難聽見彼此的聲音。
艾胥黎說:這真不是道別的好地方。
那我們就別說再見。
我想說的妳都知道,我都說過了。這星期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好的一星期
如此而已?
艾胥黎搖搖頭,望向頭頂髒污的玻璃屋頂,陽光穿過鐵架投射下來。
我不該來月臺的。茵茉珍說:我發過誓,說我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沒關係。妳會在開始想我之前就收到我的信。
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列車長開始巡月臺,吹哨子,催人上車。艾胥黎手裡拿著車票和蓋過章的召集令。
我得上車了。
茵茉珍解下絲巾,摺起來塞進他手裡。
我知道你不想拿,但我不在乎。你不相信我能保護你,但這份庇佑是來自我。
艾胥黎把絲巾推回去。
我會弄丟,會把它弄破、弄髒
他把絲巾塞回茵茉珍手裡。
妳包包裡有張紙條,等我走了再看。
兩人尷尬地站在那裡,誰也不碰誰。茵茉珍別過頭,望著噴氣的火車頭。艾胥黎知道自己若不抱她一定會後悔,卻還是沒這麼做。
他說:再見。
茵茉珍回過頭,憤怒地搖頭,啞著嗓子說:你不能就這樣站在那裡。你不能這樣離開,我們才剛開始
茵茉珍。
你不該走。她說:你應該要選我。
他親親她臉頰,然後退開。她動也不動,像塊木頭。
她低聲說:我不要說再見。
艾胥黎上了車,在擁擠的軍官車廂找到自己的位子,跟同座的三位同袍打招呼,其中兩個小伙子是少尉,還有一個在看報的是皇家陸軍醫療團上尉。艾胥黎坐下時碰到上尉的腿,上尉很不高興地抖了抖報紙。艾胥黎調整一下放腿的位置,拚命忍著不往外看,最後實在忍不住,望向月臺,她卻不在那裡。
艾胥黎聽見幾節車廂外有東撞西撞的聲音,醫療團上尉放低報紙望向聲音來處。
有人大吼:小姐,火車要開了。
茵茉珍走進這節車廂,列車長跟在後面。她兩眼濡濕,手裡拿著絲巾。
她說:拿去,你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