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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2

聖母峰上的情書 賈斯丁.吳 3976 2023-02-05
  一九一六年八月二十日   倫敦市中心,馬里波恩區   卡文迪什廣場   ﹡   艾胥黎和茵茉珍沒找到那把鑰匙,攝政公園沒找到,也沒在別處找到。破曉一小時後,他們抵達茵茉珍家,艾胥黎站在卡文迪什廣場的人行道上看茵茉珍敲一樓的窗,敲到管家開門為止。幾分鐘後,二樓的燈開開關關,艾胥黎知道她沒問題了。   他搭上九點三十八分從派丁頓車站出發的火車,努力入眠,可是現在火車班次減少,所以車廂很擠很悶,而且艾胥黎一閉眼就會想起茵茉珍,腦中重複播放昨晚種種,心中滿溢著喜悅。他不知自己對她是信賴還是不信賴,雖然聊了一整夜,但對她的瞭解也許還比不上跟別的女人聊上一小時。他們真的聊到天亮?到底都聊了些什麼?他全忘了。火車為了節省燃料,以半速前進。艾胥黎抵達迪德科特車站,站外只見古老的雙人馬車。

  披著斗篷的車夫高高坐在車廂後上方,對他說:沒有計程車,先生,我們沒有汽油,您想上哪兒?我可以帶您去。   艾胥黎笑著鑽進車門。到了家,他付過車錢,敲敲門,急忙擁抱母親。   對不起,只是先回來放個行李,我得開車去市區,下午再回來。   他母親無法接受。艾胥黎,你才剛回來呢。   他親親她的臉頰。   我要跟理查吃飯,記得他嗎?就是抹大拉學院那個考古學家。不會很久   中午,艾胥黎開著借來的汽車,在阿賓頓車站接到茵茉珍。她走下火車,拉住他的手,湊到耳邊說:   這是我坐過最慢的車。親愛的,我有禮物給你。   茵茉珍打開皮包,翻了一下,可是東西塞得太滿,一時找不到,最後不得不找張長椅坐下來找。幾張破破爛爛的政治傳單、幾本皮面小筆記本、幾個賽璐珞安全別針、火車時刻表、一小瓶香水、一個木頭哨子。好不容易,茵茉珍得意洋洋翻出一把鐵鑰匙。艾胥黎搖搖頭。

  妳可別說這就是弄丟的那把。   你說得對,我不會這麼說。   這就是那把鑰匙?用來開什麼的?   艾胥黎,我不會說的。你得自己找答案,這是重點。我保證是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你吃飯沒?我好餓。   他們在附近旅館以沃辛漢夫婦的名義辦理入住,艾胥黎報名字時,茵茉珍碰了碰他的手,移開目光。   櫃臺人員笑著問:新婚?   昨天剛結。艾胥黎說:你怎麼知道?   新婚夫妻總是容光煥發,一看就知道。   他們在旅館餐廳吃午飯,身體疲憊又有種幸福感。艾胥黎不斷四下張望,害怕被人識破。茵茉珍覺得他很好玩。   管別人怎麼想呢?你再四天就要去法國了。再說,櫃臺的人也以為我們是新婚夫妻。

  艾胥黎原本低頭看著湯,聽這話就擡起頭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妳好像不太高興。   倒不是不高興。茵茉珍說:只是不想把我們的關係想成那樣。你看伊莉諾和查爾斯,我一直想不通,那麼有魅力的兩個人結婚以後怎麼會變得那麼乏味。   在我看來他們並不乏味呀。   那是因為你不認識以前的他們。三年前的伊莉諾還在史萊德學院唸書,每次回家都帶著新的想法和新的書,還會帶新朋友來喝茶,那些人聰明得不得了。我跟伊莉諾打算要弄個自己的地方,用來天天待客。要是她能多等幾年再結婚,我說不定就早就離開卡文迪什,可惜現在沒希望了,因為爸爸絕對不會讓我自己住。而且,就算伊莉諾花上一半的時間陪我們,也跟以前不一樣,因為她跟以前不一樣了。

  怎麼了?   查爾斯出現了。你能想像嗎,剛認識他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那些傢伙裡面最聰明、最迷人的。當時他剛從三一學院出來,滿口胡言,可是字字珠璣。我們一倒茶,他就開講,講美的變異、神的受虐傾向、凡俗之愛的意義,有一次還為普選的事跟爸爸爭了一小時。查爾斯說伊莉諾跟我搞錯了,重要的不是讓婦女得到投票權,而是不該讓男人投票,因為只有男人會搞出戰爭這種東西,把利益看得比人更重要   他不是也進了軍隊?   現在是。不過當然不用真的打仗,只是跟在某個少校身邊,做筆記而已。我現在完全搞不懂他到底相信什麼了,因為現在伊莉諾和查爾斯聊的都是誰在龐德街展覽,或某人在克勒肯維爾買房子花了多少錢。他們再也不想聊重要的事了。

  妳可以主動聊啊。   茵茉珍嘆了口氣。我知道,可是這種狀態已經太久了。我不能就這樣跑去敲伊莉諾的門,問她:妳是真的愛查爾斯,還是不得不繼續跟他在一起?妳真的要生小孩嗎?如果生不出來或不想生,就不要再煩惱,因為誰都看得出來這件事把妳弄得好慘   這些不能全怪在婚姻頭上。   不能?他們從前不是這樣的。他們現在的行為舉止不像在表達自己的感受,而像是扮演某個角色,演久了就成真了。大多數人好像都認為妻子就是僕人加傻子。我的意思是,這並不是查爾斯和伊莉諾當初想要的,但別人的期望會漸漸改變你。硬要給彼此的關係冠上稱呼,只會讓人更難作自己。   那我們的關係是什麼?   茵茉珍笑著搖頭,垂眼望向自己的碗。

  親愛的,你知道這在任何語言中都找不到說法。   我想應該找得到。   茵茉珍擡起頭看他。那些都是其他人用來稱呼其他事的。我們在這裡,憑的是感覺,不是義務。你要說這是什麼呢?在攝政公園跟人散了個步,就跑到威爾特郡   伯克郡。   茵茉珍笑著說:伯克郡。我的重點是,兩個人住在一起,卻不知道每天晚上回家是因為在乎對方還是為了盡義務,這樣一點都不好。   人總得有地方睡覺。   茵茉珍在桌下踢他的腳。   講正經的。   我很正經啊。艾胥黎說:人總不能做什麼事都要有大道理。我想,有時候人很單純只是因為結了婚就同床共枕,但在其他時候卻要有正當理由才這麼做。再說,如果不知道對方下一秒還在不在,要怎麼跟他過一輩子?

  茵茉珍把湯匙放下,聳聳肩。   反正我們永遠知道不了啊。就算你跟我結了婚,我還是有可能被雷打死,或者被齊柏林飛船扔下的炸彈炸死。或者,有一天你回到家裡,會發現我走了,不顧之前在神和法律之前許下的承諾   妳會那樣?   茵茉珍笑了。絕對不會。可是我也不會結婚。      吃完午飯,他們上樓回房間。這是第一次有機會獨處,他們瘋狂親吻彼此。艾胥黎立刻記起她的嘴和頸部的氣味,想起在攝政公園時她的觸感,她的肌膚緊貼著他,她吐出的氣息溫暖了他的臉。他們就這樣親到嘴唇累了為止,然後眼光依舊離不開對方,和衣相擁而臥,連襪子也沒脫。他覺得很瘋又很倦,在這種頭腦糊塗的狀況下,茵茉珍顯得更神奇、更美、更可愛,超乎他所能揣度的程度。他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最後睡與醒幾乎沒有差別。有時茵茉珍一醒就吻他,連眼睛都還沒睜,彷彿那是她比呼吸更基本的本能。

  現在,艾胥黎該回家了。他們下床,他穿上衣服,繫上腰帶,在鏡子前打領帶。茵茉珍拉開一面窗簾往外看。   我不能整天待在屋裡,我需要新鮮空氣。這裡能不能租到腳踏車?我想逛逛   這裡沒什麼好看的。   我就愛看沒什麼好看的地方。你保證今晚會回來?   最晚九點。   你要是遲到一分鐘,對我來說就像一小時那麼久。   在門邊,艾胥黎又吻了她好久,難捨難分。關上門後,他努力挺直肩膀,擺出像個軍人的樣子,走過長廊,走向樓梯,但踏在地毯上的腳步卻很輕柔。他心想,茵茉珍.索姆斯︱安德森,她等著我九點回來。光想到這名字他都要發狂。   回到家,艾胥黎半睡半醒陪媽媽和阿姨吃晚餐。餐後,阿姨在起居室用鋼琴彈艾爾加的曲子,艾胥黎手上拿著一杯馬德拉葡萄酒,坐在沙發上,昏睡過去。他睡得太熟,酒杯翻了,外套袖子髒了,媽媽尖叫,他醒過來,睡眼朦朧脫下外套,用餐巾擦了擦,然後說要睡覺,告退回房。

  一進房間,艾胥黎立刻換上輕薄的法蘭絨西裝,爬出一樓的窗戶。他背著舊登山背包,背包裡有兩瓶從地窖拿的香檳。他覺得荒謬,可又忍不住微笑。茵茉珍在旅館大廳等他,臉上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有祕密要揭曉。   今晚我有個驚喜要給你。她說:全都計畫好了。   我的計畫就只有我媽的兩瓶香檳。   可以從那裡開始。   今晚挺熱的,他們開車出了村莊。艾胥黎小時候會一個人散步到這裡來,現在身旁有個別人,感覺很怪,更何況這人還是茵茉珍。停好車,艾胥黎帶著她走熟悉的泥土小路,這是開給運貨馬車走的,多年未用,雜草茂盛。他倆找了塊最乾的草地坐下,艾胥黎從背包拿出香檳和兩個用桌布包著的茶杯。他帶茶杯而不帶香檳杯,是因為覺得茶杯比較不容易壞,但有一個還是碰壞了杯柄。

  這下子不能帶回去了,茵茉珍說:他們會從破杯子推出這是怎麼回事。   包括妳?   尤其是我。   艾胥黎搖頭。   沒有人能猜得透妳。   是嗎?你去聽音樂會了,對吧?所以你肯定推出了些什麼,或是感覺到什麼   艾胥黎尷尬地移開目光。茵茉珍笑著用手梳梳他的頭髮。   親愛的,你的頭髮該說是什麼顏色?   紅棕色?赤褐色?   這說法太沒想像力,不如說是暗威尼斯金吧,就好像文藝復興時期的交際花,但比那還再陰險一點。對年輕男人來說,這太過美麗   她笑了笑,又說:我親愛的交際花,你準備好面對驚喜了嗎?   當然。   那就回去開車吧,我們要上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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