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六年八月十九日
攝政公園
倫敦市中心,馬里波恩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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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過了馬路,進了公園的綠色鐵門。探照燈的光向空中照來照去,但地面上一片漆黑。
我們運氣好,這裡沒有哨兵,艾胥黎說:要是有人看見,肯定當我們是間諜。
不會的,人家一看就知道我們是什麼。
是什麼?
茵茉珍笑而不答。天空灑下霧一般的黑色雨水,落在他們肩上,他們在黑暗中穿過樹籬。茵茉珍給樹根絆倒,艾胥黎扶她起來,她笑得好開心。到了一處草坪,茵茉珍張開雙臂,大步走向一棵巨柳。
就是這裡,就是這棵樹。
妳確定?
茵茉珍點點頭,很權威地指來指去。
法式花園在我們左邊,房子在右邊,你就是在這裡問我是不是英國人的
艾胥黎跪在濕草地上用手摸。
不在這裡,我沒找到。
他們一前一後跪在地上繞著樹找,在黑忽忽的草地上摸呀摸,幾圈之後,茵茉珍嘆了口氣。
我想你是對的,在這裡是找不到了。
茵茉珍擡起頭對著雨,張開雙手感受雨滴,然後在柳樹根旁蹲下,試了試地有多濕。
艾胥黎警告她:坐在那裡會弄濕的。
我不在乎。
她靠著樹幹坐下。艾胥黎還沒放棄,低頭繞著樹繼續找。
沃辛漢先生,茵茉珍喊他,艾胥黎,過來坐。
艾胥黎皺著臉擡頭看天,雨勢漸大,雨滴噼哩啪啦打在葉子上,節奏很快。
我們應該坐在這裡等雨停。她說。
這樹只能保我們一時不濕,保不了永遠。
我們不需要永遠,坐下吧。
艾胥黎在她身旁坐下,手杖靠在膝蓋內側,抓起腿下的幾根草往外扔,笑了。
妳真的丟了鑰匙?
真的。
掉在樹下?
我想是。
沒有別的辦法進家門?
我不想。
怕惹麻煩?
已經惹了。她說:今晚該做的事我都沒做。你害我變得好不負責任。
雨越下越急,幾顆大雨滴穿過葉子落下,打在艾胥黎的脖子上。茵茉珍頭靠著他的肩,指頭輕輕摸他的卡其色領帶。
她說:可是我不後悔。
我也是。
艾胥黎把手放在她光溜溜的手臂上,她皮膚濕涼,摸得出細緻的雞皮疙瘩。茵茉珍親吻他的下巴,然後朝嘴部移動,在他唇邊游移。
她低聲說:我知道你會去音樂會。
她把他的手杖扔到一旁,他摟住她。兩人先是輕輕地吻,接著越來越用力。茵茉珍往後退,看看他,笑了笑,然後拉住他的手,把頭靠在他胸前。
我想,你一定覺得我是那種跟人家還不太熟就親吻的女孩。
是啊,不然我幹嘛來
艾胥黎!
他開懷大笑,茵茉珍用手肘頂他。他摸摸她的頭髮,把雨滴抹進她的髮帶裡。
妳哪種女孩都不是,無法歸類。他低聲說:妳就是妳自己。
親愛的,你知道我從沒做過這種事,我只是覺得非這麼做不可。你現在沒有時間每星期帶我散一次步
她擡頭看他。
星期四就走?
對。
她點點頭。五天。
艾胥黎摸摸她脖子,拉她過來,直到能隔著濕衣服感覺到她的體溫為止。他們放肆地吻個不停,想滿足某種滿足不了的渴望。茵茉珍背靠著艾胥黎的身子,他摟住她的肩膀。
艾胥黎突然說:我見過妳。之前我沒告訴妳,但聽演講的時候我一看到妳就認出來了。那是在斯諾多尼亞的高爾弗威斯福旅館,戰前最後一次在潘尼隘口(Pen︱y︱Pass)的聚會。妳跟別人一起開車經過
茵茉珍整個人彈起來。
你在那裡?她倒抽一口氣。對不起
我們不認識,我只是看見妳而已。妳那天彈了鋼琴,對不對?
彈了一下下。可是你怎麼會記得?都幾年前的事了?
那不是容易忘記的事。
茵茉珍大笑,伸手摟住他脖子,親他的臉,說這是條很棒的新聞。
我們這次相遇絕不是偶然。
命中註定只有五天?
五天。她說:這五天我們天天都要在一起。
我明天要回伯克郡一趟,去法國前必須見見家人。
我跟你去。
去薩頓︱考特尼村?
有何不可?我住附近的旅館,傍晚你就說要去找老同學,溜出來找我。要不然也可以爬出臥室的窗,再順著鐵架下來,反正你那麼愛爬。
妳這麼快就認定我了?
這麼快?
我們認識才一天。
茵茉珍向後仰,把頭靠在他胸前,望著上方的樹葉。葉子在雨中沙沙作響。
我們都認識好幾年了。
妳又不記得我。
茵茉珍拔起一根濡濕的草,拿到眼前翻來覆去地看。
沒錯,她說:但你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