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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7

聖母峰上的情書 賈斯丁.吳 7958 2023-02-05
  【徵兆與揣測】   到倫敦三天了,我還是沒辦法一覺到天亮,白天疲倦得要命,夜裡卻躺在旅館床上睜眼望著一片黑,聽冷氣機嗡嗡作響。英國登山家把遺產留給相處僅僅一週的女子。萊克桑德附近的避暑別墅在一九一六年冬天整修。連接一切的關鍵是我外婆,一個我只在小時候見過三次左右的人。   印象很模糊了,有一次在海邊,一定是加州,但感覺不像。老太太走得很慢,粗壯的腳踝每一步都陷進沙裡,我媽挽著她。風亂吹我們的頭髮。外婆身上有麝香香水的氣味,口音很怪,用詞更怪。她給了我一些枴杖糖。她還給我一個忠告,是什麼忠告我早忘了,只記得當時那不明所以的尷尬。   時鐘閃著凌晨三點十三分,我推開被子,起身穿衣。樓下門房幫我開門時眨眨眼,昨晚他也在這時間幫我開門。

  先生,還有時差嗎?   這位門房穿禮服繫領結,灰髮上戴著高頂禮帽。   很嚴重。   那最好散散步,把自己弄累一點。   我走上奧伯馬爾街,用Z字型走法來到大理石拱門。回程半途我在格羅夫納廣場邊的長椅坐下,拿出外套口袋裡的筆記本,用大寫字母寫下兩個名字:艾胥黎和茵茉珍。在兩個名字下各自列出調查重點:第一次世界大戰、埃佛勒斯峰探險、倫敦、瑞典。再畫箭頭連到英國登山協會、戰爭檔案、再訪大英圖書館、報紙。這些多半都跟艾胥黎有關。我把茵茉珍圈起來,再圈一次,跟夏洛特連在一起,然後加上伊莉諾。   我把筆記本收回口袋,走回旅館,希望接下來能睡個好覺。      早上起床,先從艾胥黎查起。在溝岸區的英國登山協會陰暗的地下室裡,檔案管理員讓我親手握了握休.普萊斯的冰斧。那是一九二四年從埃佛勒斯峰帶回來的。它拿起來比看起來重,木頭與金屬的重量均衡,斧柄有普萊斯做的雙凹槽記號,以示這把斧頭是他的。我舉起斧頭就著光看,金屬部分刻著製作者的名字:CHR賢克,葛林鐸瓦德(CHR SCHENK,GRINDELWALD)。

  沃辛漢的斧頭呢?   檔案管理員聳聳肩。沒找著。   這只是開始而已。之後一連四天,我每天一早就進檔案室,打烊才離開,只准自己花一小時吃午餐。我去南華克區的帝國戰爭博物館閱覽室,在肯辛頓三角街皇家地理學會用打字機打出的所有目錄中作地毯式搜索,申請閱覽一九二四年探險隊的一切資料。館員說有些檔案存放在其他機構,可能要等上幾天甚至幾週才看得到,但我仍舊先申請再說。我在寂靜的閱覽室裡讀那些泛黃信件和破舊日記,還有一堆又一堆回憶錄。從那些文件中,我學到許多原本不熟悉或沒聽過的東西,像是壕溝(trenches)、胸牆(parapets)、射擊踏臺(fire steps)、深谷(couloirs)、冰磧(moraines)、圓形峪(cwms)和冰河裂隙(bergschrunds)。

  星期六,我坐北線地鐵去科林戴爾看大英圖書館的報紙收藏,一整個早上坐在那裡翻閱用紅皮裝訂成冊的舊報紙,在黴味中找尋探險相關報導,生怕有所遺漏。接著又看那永遠看不完的微縮膠卷,把一九二四年六月的新聞逐條找過一遍。同樣內容一再出現:探險失敗的標題、艾胥黎之死的模糊報導、顆粒很粗的埃佛勒斯峰基地營翻拍快照、國王的公式化悼詞。只有一則報導引起我的興趣,那是艾胥黎過世七週後的一篇小邊欄。   □□□   埃佛勒斯峰遇難者   ﹡   大喇嘛的警告   本報特派員   於北孟加拉︱噶倫堡報導   □□□   關於沃辛漢先生在埃佛勒斯峰試圖攻頂時不幸喪生一事,絨布寺住持早有預言。絨布寺住持是位大喇嘛,天生耳朵奇大,大家都認為他有預知能力。

  據說他曾在探險隊離開基地營時警告挑夫,若再企圖攀登埃佛勒斯峰,災難就會降臨。   他說山神之前一直慈悲為懷,可是誰若敢再擾祂清靜,絕不輕饒,必當降禍。   不知這段話對苦力的士氣有無影響,但他提出警告後,挑夫確實以此為理由,拒絕前往較高處。      我想多找點絨布寺住持的資料,可是找不到,所以隔天前往南岸的英國電影學院,看埃佛勒斯峰探險隊的官方紀錄片。導演是個叫J.B.L.諾爾10的人。   10,J.B.L. Noel (1890︱1989),為真實歷史中一九二四年英國第三次珠峰探險隊成員兼紀錄片《The Epic of Everest》的拍攝者。   我坐在螢幕前,頭戴耳機。影片開頭是張搖搖晃晃的字卡,底片有刮痕,白色字母閃呀閃,內容如下:

  這是一群勇敢的冒險家在遠方試圖登上世界巔峰的故事。   雲層破裂處露出綿延的山脈,那座偉大的山峰睥睨群山。接著鏡頭拉近,照出錐形山頂,就像用望遠鏡遠眺,看見風雪在山間穿梭。   我發現這是默片,就把耳機拿掉。隨後又是一張字卡:   這裡沒有人類或其他生物的蹤跡,這是對這個不為人知世界的驚鴻一瞥。壯麗、莊嚴、難以言喻的孤寂,埃佛勒斯峰的絨布冰川就這樣顯露在我們眼前。   先是冰雪覆蓋的山尖,接著是刀一般的山脊,雲霧從尼泊爾吹向西藏。西藏村民穿著髒袍子站在家門邊,呆呆望著攝影機。雪巴挑夫走過,他們穿著防風罩衣,戴著雪地用護鏡。最後是英國人,他們總是遠遠出現,在濃密的錫金叢林中,穿著短褲,搖擺著手杖,兩兩走在冷風橫掃的西藏平原上,身旁有列隊負重的犛牛。兩名戴著遮陽帽的登山客坐在陽光下,膝上放著寫生簿,瞇著眼對村民速寫。空地上有群人坐在木箱上吃早餐,身後有十幾個喇嘛在風中轉經輪,沒有人回頭看喇嘛。

  走進一片純藍的冰雪中,走進珍貴、寒冷、美麗、寂寞,童話般的冰雪世界。   畫面中出現了冰河,厚重的冰河繞著山側。探險隊走進冰河谷,在冰峰組成的迷宮中蜿蜒前進,相形之下人變得好小,一個個伸長脖子察看山勢。英國人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摸著冰塔詢問年代、組成、成因,以及其他更加無解的問題。有個登山者折下一支大冰柱當手杖,身子倚著這根不可靠的透明冰錐。   我想找艾胥黎的身影,但鏡頭太遠,人都太小。我按下快轉鍵。   我們上方的偉大山峰皺起眉頭,惱怒我們玷污了這塊無人涉足的淨土。   挑夫肩負重擔,爬上繩梯,踏上冰坡,爬上石灰岩陡坡。   我們在這一戰中要面對的阻礙,會不會超乎現實,超出人類力量與西方知識所能解決的範疇?

  螢幕漸暗,變成一片黑。我倒轉影片,前前後後找來找去,直到看見登山者,才按下播放鍵。   八個人站在炊事帳前,臉都曬傷了,鬍子沒刮,嘴巴在動,但聽不見聲音。上校11站在眾人中間,挺開心地望著攝影機。他比其他人高,但同樣精瘦,雪地護目鏡掛在帽沿。他身旁有個很英俊的男子在說話,那人沒戴帽子,手插外套口袋,對著上校仰身大笑。這人就是休.普萊斯,大名鼎鼎的登山家。普萊斯身後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男子,手拿菸斗,肩上搭著某人的手。我認出了那張在報上見過的臉,是艾胥黎。   11,此處所指的是一九二四年珠峰探險隊的領隊諾頓上校(Edward Felix Norton)。   我讓機器循環播放這十秒鐘畫面,湊到螢幕前仔細看。

  艾胥黎穿著口袋很大的花呢外套,長圍巾繞著頸部,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看起來比其他人年輕,雖然皮膚也受到西藏陽光摧殘,但整個人還帶著孩子氣。他手拿石楠菸斗但是沒抽,面帶微笑,移開目光,咳了幾下。普萊斯一講話,艾胥黎的咳就轉成了笑。有那麼半秒鐘,艾胥黎雙眼望進鏡頭,與我目光交會。緊接著影片又回到十秒前,重播一遍。      我在德拉蒙德街的印度餐廳吃晚餐,腦子裡一直想著艾胥黎,影片中有些東西出乎我的意料,雖然說不上來,但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我付了飯錢,回旅館路上在尤斯頓車站的藥房買了點安眠藥,走出車站時突然想通了。這幾天我一直在讀那些繁瑣累人的探險資料,裡頭提到高山症,提到為期數週的暴風雪,有些登山者連較高的營地都到不了。可是影片中的艾胥黎既不瘋狂也不沮喪,看起來很開心。他和朋友一起站在鏡頭前,渾然不知自己活不過一個月。

  又或許他其實知道。我喃喃自語。   第二天早上,我開始查茵茉珍這條線。我去牛津街的網吧,在各種數位目錄和家譜網站上搜尋她的名字,幾小時下來一無所獲。我在瑞典國家檔案館的網站上得知,瑞典大部分生歿資料尚未數位化,幾百年來這些資料一直由教區神職人員保管,他們不光記錄出生與死亡時間,還記錄受洗禮、領聖餐和移入移出該教區的時間,甚至有類似戶籍紀錄的東西,記載每一家住了哪些人、年齡多大、職業為何。萊克桑德教會的檔案在烏普薩拉,那是個宗教氣氛濃厚的大學城,位於斯德哥爾摩北方五十哩。但就算我跑去瑞典,也不一定能找到有用的東西。   下午我去倫敦塔,希望休息會有助思考。今天下雨,塔內擠了一大堆外國觀光客,我看了軍械室,也看了閃閃發光的皇家珠寶。厚玻璃櫃裡的權杖、寶球12和皇冠放在藍色法國絲絨上,在無數鹵素燈交錯的光芒下閃閃發光。我旁邊站了個旅行團,有位年長的美國旅客問導遊,這些珠寶值多少錢。

  12,原文為orbs,全名應為Sovereign’s Orb。是一個直徑約16.5公分,重約1.3公斤的金質空心球狀物,在球體腰部及上半部各有一條互相垂直的帶狀鑲嵌寶石。球頂還有一個鑲鑽十字架。這是英國國王身為英國國教最高領袖的象徵物。   導遊說:當然是無價的。   美國人不能接受這答案:總會有人知道大概的價錢吧。   導遊搖頭。這些東西是非賣品,連投保都沒有,因為沒有一家保險公司會承接,這些東西絕對不能失竊。   美國人尋思片刻,做出結論。   那麼,就是完全不值錢。   我走出倫敦塔,天色漸暗。我站在倫敦橋邊的河岸,橋下的午夜河水中有倒影迴旋。   我喃喃自語:這是對這個不為人知世界的驚鴻一瞥。   回家途中我一直在想茵茉珍的事,直接查她太難,只能跟那些律師一樣從她姊姊下手。伊莉諾是畫家,她的信件和檔案比較有可能留存至今,裡面也許會提到茵茉珍。我列出一些倫敦的藝術圖書館和檔案館,其中維多利亞暨亞伯特博物館的國家藝術圖書館,收藏似乎最廣泛。   早上不到九點四十分我就站在博物館前的臺階上。我為博物館坑坑洞洞的正面拍了張照,那是倫敦大轟炸留下的痕跡。警衛打開門,指引我去三樓的圖書館。我在那裡拿到一張閱覽證,借了第一批書,多半講的是英國現代藝術。伊莉諾只在書裡出現幾次,都只略略提及,但我循著書中註解、畫家傳記和專題論文找到了康登區畫會和奧米加工作坊。這類的書我全借來看,可是伊莉諾的角色要不是查爾斯.金尼爾(Charles Ginner)或馬克.格特勒(Mark Gertler)的熟人,就是在艾德菲藝廊(Adelphi Gallery)或德福洛兄弟藝廊(Devereux Brothers)參與聯展的成員。有兩處提到她是雕塑家兼獎章設計者薇薇安.索姆斯的女兒。一九二〇年以後,伊莉諾的名字再也沒有出現,不知她後來是不是不再作畫了。   我回電腦前,在圖書館目錄中查伊莉諾參與的展覽。這裡有些艾德菲藝廊的展覽紀錄,但都是一九二五年以前的,伊莉諾卻是一九二七年參展。德福洛兄弟藝廊連查都查不到,只出現在一本書的附錄中,說是一九二九年的週日俱樂部展覽在那家藝廊舉行,伊莉諾有兩張畫參展:<四隻三月兔>和<敖德薩>。   我指著螢幕問館員:您有沒有聽過這個德福洛兄弟藝廊?   她瞇起眼看看那名字,皺起眉頭。   有點耳熟,我查查看。   館員用自己的電腦查詢。   我們這裡查不到,可是呢,泰特檔案館有。德福洛兄弟藝廊的地址在新龐德街一五八號。共有兩箱資料,從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三六年。包括展品目錄、私人信件、資產負債表、損益表   他們幾點關門?   五點,可是通常需要預約。我幫你打電話。   館員說服對方跟我約三點鐘。我坐地鐵到皮姆利科站,沿著河岸一路跑到博物館,在陽光下跑得滿頭大汗。檔案館的人已幫我準備好一箱資料,裡面有厚厚的黑色皮面帳本,包括銷售和會計紀錄;還有捆在彩色紙裡的展品目錄和運貨單。雖然這家藝廊叫德福洛兄弟,收件人卻全都是羅傑.德福洛。存貨清單偶爾會出現伊莉諾的作品:<夜景(黑色領域)>、<四隻三月兔>、<克隆堡>。   我抱著箱子回詢問臺換第二箱。箱子側邊的標籤寫著羅傑.德福洛:信件,一九一一至一九二七。箱子裡有幾十封信,全都收在信封裡,信封口拆得很整齊,大多是同一個人的筆跡,字寫得很小,很拘謹。這人姓庫茨,看來負責經管藝廊的日常事務,他頻頻將信寄往薩里郡,顯示德福洛當時有好幾週不在倫敦。   我快速瀏覽信件,不時回頭看牆上的鐘。伊莉諾的名字出現在兩封信裡,一次是一九一九年七月討論未來展覽時簡短提及;另一次是一九二一年三月,已售出的畫作清單上有她的作品。之後,我又發現一張令人困惑的短箋:   □□□   一九二三年三月十九日   親愛的德福洛先生:   我收到您十九號寄來的信,已立即處理。布羅格納先生非常失望,他願意加倍出價買那幅油畫,但最後還是只好理解狀況,改問較大的那幅,並極想要買未能親眼見到的那幅畫,雖然他說不會先出價,但我對此非常懷疑。葛拉福頓太太有沒有說那幅畫將來會不會放上市場?   這次運來的另兩幅畫像(<女舍監>、<林德伯格博士>)和<克隆堡>。這些作品的庫存單和價格我都收到了,請確認是否可以展示與出售。   威廉.庫茨敬上      這封信我看了三遍,然後拿去請館員幫我影印,並把那箱信還給他。   第一箱能不能再借我一下?   我回到座位,拿出存貨清單,翻到一九一九年那頁,三月十四日列出三幅葛拉福頓的作品:<克隆堡>、<林德伯格博士>和<裸體習作>。最後一幅被刪掉了。翻到下一頁,一九一九年七月有她另兩件作品:<四月兔>和<未克服>。   我仰靠椅背,望著天花板,忍不住要微笑。我知道不該笑,因為一切都還無法確定,可我還是一直笑。箱子裡的其他東西我無心再看,不一會兒館員也開始關燈。   外頭下著溫暖的雨,我朝維多利亞區走,半路上用公共電話打給皮徹德。祕書說他在開會。我一進旅館房間就看見電話閃著紅燈,便拿起話筒。   唐寧暨胡珀法律事務所,晚安,請問您是崔斯坦.坎貝爾先生嗎?   是的。   請稍等,詹姆斯.皮徹德先生找您。   我坐在床上,從包裡拿出筆記本和影印資料。數位鬧鐘的紅字顯示六點十七分,皮徹德一定在加班。   神奇的坎貝爾先生,請別說您又有了新的推測。   我把信唸給皮徹德聽,又把存貨單的事告訴他。他沉默片刻,才開口說話。   目前你只找到這些?   對,可是這很重要,你難道沒看出   我知道,我知道。皮徹德嘆了口氣。你認為那幅畫裡的人是茵茉珍。   沒錯。   所以才要銷毀。   對。   之所以要銷毀,是因為?   因為那是她的裸體,因為她懷孕了。而且那會洩漏她的行蹤,她在瑞典,夏洛特出生前夕她人在瑞典   皮徹德打岔:這些純屬臆測,說不定伊莉諾只是想銷毀不成熟的練習之作。聽起來那幅畫是誤送去倫敦的,或許她只是不喜歡那幅畫,所以才要銷毀。   可是有人想買,為什麼要銷毀一幅有買家出價的畫?   可能的原因多了。你不知道銷毀的畫是哪幅,只能憑間接證據推測是那件裸體習作。她們姊妹二人都在瑞典只是你的推測。你想找證據證明你的推測,所以就看見你想看的東西,可是這個推測可能會毀掉整個調查,害你做出錯誤結論。我舉個例子吧,你說那是一九一九年的信,夏洛特哪一年出生?   一九一七年,但當時畫作可能沒有市場,戰亂中伊莉諾不會賣畫,總得等到戰爭結束。更何況當時她們人在瑞典。   或許吧。但這仍是附會之說,你需要實際證據。   我有足夠的證據   我邊翻筆記本邊噼哩啪啦地說:我知道他們在一九一六年冬天整修瑞典的房子,好讓伊莉諾住進那幢冬天從不住人的別墅。我知道夏洛特在那裡出生。我知道伊莉諾在那裡畫的某幅作品於一九一九年二月運到倫敦,當時戰爭剛結束幾個月,而畫的內容令她太過困擾,以致不得不直接在藝廊銷毀,不能就地存放,也不能運回。我知道畫廊的存貨清單中有一幅畫叫<裸體習作>,是一九一九年二月運到的   很精彩,可是這些都算不上證據。   但可以帶我找到證據。   什麼證據?   比如說,出生證明。我從資料裡查到,瑞典的出生證明都保存在當地教區,說不定可以從夏洛特的紀錄查出她父母的姓名,也許那裡的資料跟英國的不一樣。教區還會保存每年的戶籍紀錄,說不定可以查出當時那屋子裡住著誰,說不定茵茉珍就住在那裡。有沒有人查過瑞典的資料?   皮徹德說:生歿紀錄查了至少三次,是公司的人在國內查的,我不知道怎麼查的,但聽說查得非常詳盡。當然,我並不知道教區申報戶籍的事。你打算去瑞典一趟?   航程很短,而且這是目前最有用的線索。   皮徹德嘆了口氣。我不會阻止,如果要去,越早越好,不管方向對不對都要盡早知道。坎貝爾先生?   呃?   你要找的不是畫,而是證據。   我掛上電話,下樓請旅館櫃臺幫我買張飛往斯德哥爾摩的便宜機票。他敲敲鍵盤。   明天的機位好像都滿了,後天瑞安航空有七十鎊一張的機票。   他露出苦笑。可是那班飛機六點起飛,而且史坦斯德機場很遠,你恐怕得睡機場   機場可以睡人?   他擡頭看我,有點遲疑。   有些人會睡機場,但我不建議。   我把信用卡遞給他,拿到一張行程表,然後去商務中心發電郵給烏普薩拉當地的檔案館,說我週四會去他們的閱覽室,請他們預先準備資料。我要查閱的是:萊克桑德一九〇六至一九二〇年的出生紀錄,以及一九一〇至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一七至一九三一年這兩份教區戶籍紀錄。      我把待在倫敦的最後一個早晨用來買參考書,在查令十字路買了本破舊的布面裝訂埃佛勒斯峰登山史書,一本七〇年代出版的平裝書《壕溝裡的日常生活,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和一本厚重無比的《揣測命運:西線戰事》。然後發電郵給我爸和異母兄弟。我不能告訴他們我在查什麼,也不想說謊,所以信寫得很短,而且語焉不詳,但還是寄了出去。   晚上我回旅館拿行李,出門時給門房一張五鎊鈔票當小費,他不肯收。我們握手道別。   上哪兒去?   瑞典?   門房對我眨眨眼。   他說:小心點,歐洲跟這裡不一樣,他們做事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我抵達史坦斯德機場時已經十點多了,今晚的飛機都已起飛,下一班要等到明天早上。到處都有旅客在長椅上蓋著外套睡覺。就連航站地板上都有背包客鋪著報紙就睡。   我在公廁刷牙,灌滿水壺,把睡袋鋪在沒人的航空公司報到櫃臺下面,鑽進睡袋,吃旅館的巧克力。整個晚上每半小時就做一次安全廣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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