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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6

聖母峰上的情書 賈斯丁.吳 4260 2023-02-05
  一九一六年八月十九日   女王音樂廳   倫敦市中心,馬里波恩區   ﹡   音樂會結束,樂手將樂器收進絲絨襯墊的盒子,聽眾起身。有些人站在走道閒聊,有些人走向出口。大家起先壓低聲音講話,後來音量越來越大。   艾胥黎坐在最後一排看大西部鐵路的火車時刻表。他已看見茵茉珍,正在等她往外走時看見他。艾胥黎拿出口袋裡的鋼筆,把九點三十八分從派丁頓往迪德科特那班車圈起來。   茵茉珍在他身邊坐下,眼睛盯著舞臺,頭靠向他耳邊說:原來真的是你。   艾胥黎把火車時刻表收進上衣口袋。   他說:說不定人家會以為妳在跟蹤我。   喜歡這場音樂會嗎?   非常喜歡。   那為什麼要坐後面?

  來晚了。   為什麼來晚了?   艾胥黎笑了笑,眼睛望向走道。   我在外頭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進來。   很高興你進來了。   有位拄著枴杖的老太太要過,他們起身讓路,就沒再坐下。   艾胥黎結結巴巴地說:我星期四就要走我是說天氣很好,要不要散步?   茵茉珍說好。艾胥黎說他們可以去綠園,也可以去海德公園,但最近的是攝政公園。   茵茉珍說:無論如何都要去攝政公園,攝政公園最美,而且要是厭倦了英國,還可以逛它的法式花園。雖然你很快就要去法國了,可是   茵茉珍沒把話說完,咬住嘴唇望向出口。艾胥黎望著她,等她說下去。   可是什麼?   她搖搖頭。   真不該這麼說,但我想你在那裡不會去逛花園。

     他們在攝政公園散步,噴泉和樹籬排列得整整齊齊,陽光把他們的臉照成金色。艾胥黎看見空空的石造花盆,皺起眉頭。   少了花,都變樣了。   可是我還記得原來的樣子。   茵茉珍走上前摸摸花盆。   這裡原本種的是番紅花,最可愛的花卻有最怪的名字。紫色的風信子種在這邊,我確定。那邊種的是黃水仙,再過去是天竺葵和大理花   艾胥黎緊握著軍用手杖背在身後。一群穿著醫院藍色病人服的傷兵走過,後頭跟著兩個護士。艾胥黎聊起他的軍官訓練,茵茉珍則說她正在準備薩默維爾學院的入學考試。   艾胥黎說:我很同情妳。我非常怕劍橋的學士學位預考,相形之下投筆從戎容易多了。薩默維爾難不難考?   不算太難,可是我要申請獎學金,所以需要像樣的成績。不過這些我以前都學過,所以還算簡單。

  學過?   茵茉珍點點頭。說起來有點難為情,可是沃辛漢先生,你要了解,當時情況實在太混亂。如果我想跟媽媽和伊莉諾一樣學畫或音樂,沒人會有意見。可是我想要長知識,不想只是描繪人生,我想去體驗。所以我一心想進薩默維爾學院,為此跟爸爸吵了很久,好不容易參加了復活節的入學考,可是準備不夠所以沒考好。英文和希臘文我還可以,拉丁文很弱,數學就只能說淒慘了。   茵茉珍看了艾胥黎一眼,皺起眉頭。   你知道嗎,當時感覺真的很糟。媽媽費盡全力把伊莉諾送進史萊德藝術學院,我卻自己跑去牛津。到了那裡,發覺一切都跟想像不同,為了入伍受訓生,所有學院都空了出來。考試一共四天,我住在奧里爾學院最冷的房間裡,因為薩默維爾學院暫時改成了醫院。到了第三天早上,整件事顯得好荒謬,外面在打仗,愛爾蘭有反抗軍,而我卻在床上發抖,腦子裡想著代數

  妳沒考完?   茵茉珍嘆口氣,搖搖頭。現在我會再考一次。我在倫敦待了幾個月,這段時間長到夠讓我把事情想清楚。人早晚會明白,單單聰明有想法是不夠的,你必須做點事,必須在世上創造某個良善的角落,再小都沒關係。有幾個星期我下定決心要去法國,在貴格會的慈善機構當助產士,可是爸爸一聽就反對,說我還是該進薩默維爾唸書。   艾胥黎笑了起來。茵茉珍微笑搖頭,裝出生氣的樣子。   他是對的。要當戰地護士太難了,我是連流鼻血都不敢看的。我只想做點有用的事,但問題是什麼訓練都沒受過,所以得先多學點東西。   從代數開始?   茵茉珍皺皺鼻子。   拜託,別提這個。等下如果我突然躲到樹後,那就表示看到我的家教布萊頓先生,他還以為我今天發燒在家睡覺。

  他們走出花園區,置身於寬廣的草地上。   艾胥黎看著茵茉珍說:我覺得妳家的人好像跟我家的人很不一樣,妳姊姊就很有意思。   茵茉珍聳聳肩。不知道耶。伊莉諾跟查爾斯的生活和想法是挺契合,可是他們的婚姻很平凡,我爸媽也是。我爸很保守,娶的太太卻跟自己完全不同。   妳說他是瑞典人,但妳在這裡出生?   茵茉珍搖搖頭。我跟伊莉諾都在法國生的。爸爸奉派去駐法大使館工作,在那裡遇見媽媽,墜入愛河,但你看現在的他們,絕對看不出他們曾經熱戀過。當時我爸年輕又時髦,我媽在朱利安學院學雕塑。   他們走進一棵巨柳的樹蔭下,茵茉珍在樹根旁坐下。艾胥黎遲疑片刻,才坐到她身邊,坐得不太近,他抓起一把草往空中扔,然後望向她。

  艾胥黎說:我聽糊塗了,那妳到底是不是英國人?   這就很難說了,對吧?我在法國出生,五歲搬到柏林,九歲才來到這裡,之後我媽就再也不肯離開英國。在語言上,我的法語很好,主要是因為持續閱讀,德語也還不錯。可是瑞典語就不太行,伊莉諾也好不到哪去,必要的時候說還能說一點,但叫我寫,就算殺了我也寫不出來。至於英語   沒有一點外國腔。只是用詞跟一般英國人不太一樣。   茵茉珍點點頭。對,別人也這麼說過。我在正式文件上是瑞典人,可是我並不了解那個國家,就連斯德哥爾摩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如果要我選個城市,我想都不用想就會選巴黎,不會選倫敦。而對柏林,說來奇怪,我對柏林有種依戀,因為它讓我想起童年。我不知道這一切加起來要怎麼算,我不是法國人,我當瑞典人不及格,又絕對不是德國人。

  那妳就是英國人。   她笑了。你高興就好。   他們用法語聊了一會兒,茵茉珍說艾胥黎的口音很好。他們覺得這樣挺好玩,就說了幾個希臘片語,又低聲講了幾句德語。   艾胥黎說:別太大聲,人家會當妳是間諜,要是   茵茉珍眨眨眼。間諜到處都是,我只當自己的間諜。   公園裡的窄湖受戰爭之累給放乾了。艾胥黎帶茵茉珍沿著湖邊走,經過一處臨時郵局,來自法國的信件在這裡分發。他們在一張視野很好的長椅上坐下。   茵茉珍說:我如果問你為什麼要從軍,你會不會不高興?   為了穿制服啊,我覺得我穿制服很帥。而且我受夠了每次坐電車都會拿到白羽毛8。   8,白羽毛是用來嘲笑不敢入伍上前線之人的象徵物。

  你不愛正經說話。   有時候。   努力正經一下好嗎,我真的很想知道。   艾胥黎用嘲弄的眼神看她。不曉得妳聽說了沒,我國正在打仗。我們學院裡幾乎沒有人沒去從軍。   所以你的風格是,人家做什麼你就跟著做?   不是。   我也覺得不是。沃辛漢先生,我不是想為難你,我對戰爭和軍隊有自己的看法,也知道那有可能全是錯的。要是只聽羅素先生9那種人的話,就跟只讀《晨間郵報》沒什麼兩樣。所以我真的想知道你為什麼   9,應是指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他是英國哲學家,也是著名的和平主義者。曾因反對英國參加一次世界大戰而失去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教職。   我厭倦了劍橋。我認為人生除了永遠讀不完的拉丁文外應該還有些別的,而且我傻到以為,要是不去打仗,會錯過某些了不起的東西。

  但你跟伊莉諾說你想盡你的責任。   那是真話,人總不能只為自己而活,我試過,那是不對的。   去打仗就是你為別人而活的方法?   算是吧。   就算要殺人?   艾胥黎猶豫了。茵茉珍搖搖頭,碰碰他的衣袖。   對不起,我無意讓你難堪,我們都還不太認識彼此,我就把氣氛搞砸了   艾胥黎說:妳問得沒錯,我想答案應該是,我們應該只為救人而殺人。   為了救一個人而殺另一個人,好像不太划算。你怎麼知道自己真的是在救人?   這問題恐怕永遠不會有答案。   茵茉珍看著艾胥黎,瞇起眼睛。   請容我說,你看起來不像一般軍人那麼好鬥,我一直以為軍人對所有事情都有確定的想法。   會思考的人不可能對任何事有絕對確定的想法,尤其是複雜的事,而戰爭這件事就複雜得要命。

  那登山呢?   艾胥黎笑了。不複雜,很簡單。   他們陷入沉默。艾胥黎瞇起眼望向湖那頭正要沾上水平面的橘紅太陽。茵茉珍看著自己的手。   聽說法國現在狀況很糟。   我知道。   你想,會有他們說得那麼糟嗎?   肯定更糟。   你知道嗎,艾胥黎,你不是非去不可   我當然得去。   她搖搖頭,伸手放在艾胥黎的手上。她的手掌冰涼,軟得讓他心頭一驚。   我只是想說,你想做什麼都可以,我只是不明白,一個愛登山的人為什麼要去打仗。很多德國人都是了不起的登山家,不是嗎?   當然。   他們在柏林也有這樣的公園,那個公園裡一定也有像我們這樣的兩個人,正在聊這些事,而其中一個即將要上戰場。別說這不是真的,因為這就是。如果你不去,他也不去,這世界也不會怎樣呀,我們就誰都不用說再見了。   這想法很美好,可惜不可能實現   只要相信,就會實現。我們不能去擔心世上其他人會怎麼做、怎麼想。你在這裡,我也在這裡,我們想怎樣就能怎樣,這才是最重要的。   艾胥黎點點頭。夕陽已經西下,天色漸漸轉紫。茵茉珍把手縮回,說快要七點鐘了,她應該要去梅費爾區吃晚餐。艾胥黎露齒而笑。   我想那頓晚餐妳是趕不上了。   茵茉珍把臉轉開,不想讓他看見臉上的笑意。   她說:對,應該趕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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