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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六章 山狼

眾神的山嶺 夢枕獏 23652 2023-02-05
  1   有山。   有山。   深町的前面有山。   深町的後面有山。   深町的右邊有山。   深町的左邊有山。   有令人想哭的山。   有巍峨秀麗的山。   有令人傷心的山。   哎,不論是高尚也好、庸俗也好、傷心也好,山睥睨人的一切七情六慾,屹立不搖地待在那兒。   滿坑滿谷的山中有山、山巒疊翠、山峰相連、大山生小山、一山還比一山高、峰峰相連到天邊   深町獨自一人身在其中。   深町孤伶伶地身在其中。   岩石呼吸著平流層的風。   雪在結凍的空氣中咬住時間。   努布峰的巨大岩峰就在深町的面前。   冰瀑就在眼前不遠處。   從聖母峰群聚集而來的雪,化為冰河,在那裡崩落下來。

  多麼壯觀的大冰瀑。   冰河的來源是下在山頂的積雪。   雪的來源則是在更高處的藍天。   雪與雪堆疊,從山上滑到山下。   它們從山上往寬四公里的巨大山谷聚集而來,四面圍著聖母峰、洛子峰、努布峰的八千公尺高峰、七千公尺高峰。   有的化為雪崩一口氣直瀉而下,有的以比蝸牛更緩慢的速度   種種不同的速度與重量壓迫雪,使雪結凍,從山谷朝下面爬出來。   這就是冰河。   冰的河。   這條河流動著,以一天幾公分   一年幾公尺的速度。   它會在山谷的出口一口氣下降。   就像積在深淵的碧綠潭水,從那裡化為瀑布溢出來一樣。   這就是冰瀑。   下在聖母峰頂的積雪結成冰,約花一千五百年才抵達這裡。

  到達位於下游冰河末端的羅布奇,要再花兩千年的歲月。   那趟旅程約二十公里   耗時三千五百年。   深町置身於那段悠久的歲月之中。   他獨自一人在冰瀑下,冰河旁搭帳篷,呼吸著高空的空氣。   隔著冰河,對面是努布峰,回頭看,羅嶺的雪斜坡令人目眩。   從前,馬洛里於一九二一年挑戰聖母峰,從聖母峰這一邊俯看這座巨大的山谷,眺望冰瀑,令他放棄從尼泊爾登頂的,就是這座羅嶺。   而英國隊選擇了東北稜這座較為困難的山脊登頂,分別在一九二一年和一九二二年,把第一次、第二次遠征隊送進聖母峰,但是無功而返。   而在一九二四年的第三次遠征中,就發生了馬洛里和厄文的悲劇。   結果,第一次有人站上聖母峰頂,是在一九五三年的第八次遠征時。

  當時的路線不是東北稜,而是馬洛里認為不可能成功,從尼泊爾這一邊有冰瀑經過的路線。   登頂者是紐西蘭人希拉瑞和雪巴人丹增。   深町過去看到已經會背的、有關他們的攀登記錄,和他們寫的登山書中,都提到了這些事。   那種事在深町的腦海中復甦。   進入這裡,已經第四天了。   從尼泊爾挑戰聖母峰的遠征隊,一定會設置基地營的地方。   說到聖母峰的基地營,不管是不是有登山隊進駐,指的都是這一帶。   挑夫會跟犛牛一起把行李扛上這裡,然後當天和犛牛一起下山。   這地方沒有犛牛吃的草。   一旦把犛牛吃的草堆到牠身上,其他行李就會堆不下。   因此基地營沒有任何犛牛的食物。如果不當天下山,犛牛就會體力衰弱。

  深町已經在這個地方過了三晚。   今天是第四天。   海拔五千四百公尺。   獨自一人在這個高度呼吸清冽的空氣,總覺得感情自然漸漸變得淡薄。   心中的雜質逐日消失,不只是心情,好像連身體都變得透明。   白天若是出太陽,每三十分鐘就會隨著低沉的地鳴聲,發生一次雪崩,攀附在努布峰岩壁上的雪緣崩落。雪煙經常會來到基地營附近。   這個基地營對於雪崩,也不是絕對安全的地方。   每次雪崩會造成大量的雪崩落。   雪崩總是發生在相同的地方。只有那裡會被刨開大量的雪,雪變得容易剝落。   然而,不管再怎麼崩落、不管崩落的量再多,岩壁上的雪還是不見減少。彷彿雪會從深山永無止境地湧到那裡。

  那裡究竟有多少雪呢?      三餐要自己準備。   把增壓器裝到在加德滿都買的EPI瓦斯爐上,放上盛了雪的萬用鍋點火。   雪一融,就會變成量少得可憐的水。   要一面加雪好幾次,煮沸成熱水,加入大量砂糖,泡熱紅茶喝。   以這種方式一天攝取三公升多的水分。   五片餅乾。   幾顆水煮過的馬鈴薯。   一片乳酪。   一天啃一顆蘋果。   蘋果連皮啃,連芯都嚼。嚼許多下,直到沒有味道為止,吸光精華,再把嘴裡剩下的滓和籽吐出來。   打算讓胃和腸的黏膜吸收一顆蘋果中所含的養分,連一滴維他命都不放過。   上午專心做一次伸展操,用手指按摩全身上下的肌肉。   下午稍微在四周走一走,回來之後,在帳篷內再做伸展操。

  大腿和小腿肌肉有良好的彈性,感覺肌肉結實。   狀況比五月的時候更好。   大概是從天波切循序漸近地升高這一點,發揮了效果。   在安伽林的家住一晚,隔天出發。   也可以一口氣前往費利切,但深町在安伽林家好好睡一覺,中午過後才出發。   走了兩小時,在潘波切住一晚。   隔天走三小時,在費利切過一晚。   從海拔四、二四〇公尺的費利切,慢慢走到海拔四、八八七公尺的羅布奇,花了五小時。   在那裡住兩晚。   有二十多頂健行者的帳篷。深町爬上露營地附近的山丘再回來,這麼走兩次。   從羅布奇到海拔五千一百公尺的哥拉雪,高度相差兩百一十三公尺   這段路,深町看著右手邊的冰河,走了兩小時。

  在哥拉雪住一晚。   隔天,早上出發。   攀越側積石,走在冰河上面,前往基地營。   雖說是冰河   這一帶的冰河表面,幾乎覆蓋著山崩下來的沙土、沙子、泥土和岩石。有冰隙或斷層的地方,看得到白色和藍色的冰,還有好幾根冰柱立於冰河表面。   一根高度超過三公尺的冰柱上,乘載著巨大的岩石,足足有一棟大樓大小的冰塊,露出覆蓋沙土的冰河表面。   究竟是怎麼樣的力量與動作,形成了這幅景象呢?   在高於人的生活高度的地方,深町一面朝天際移動,一面讓神明這個字眼在心中來來去去。   抵達基地營是在三天前   十一月二十三日。   後來過了三天,十一月二十六日。   離開安伽林家之後,過了九天。

  那一天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替左肩被槍射穿的蒙漢消毒傷口,替他急救,讓隨同自己而來的兩個男人陪著他先下山了。   深町和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一起留下來,住在安伽林家。   那一晚   自己和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跟朵瑪聊了什麼呢?   如今在高於人生活高度的世界,置身於山中,總覺得那已經是發生在遙遠彼方的事。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你溫和地解決這件事呢?自己應該邊喝茶邊那麼說了。   我不想把事情鬧大。   深町不希望這個時期有警方或政府官員介入,他想羽生八成也不希望吧。   Bisalu sap大概也希望那樣吧。   我也很高興你能那麼說。我們的事,我希望盡可能在內部解決。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如此說道。

  關於蒙漢引發的事,朵瑪也不希望把事情鬧大。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會在內部處理這件事   事情應該是這樣塵埃落定了。   三人也聊了羽生的事。   對於羽生在哪裡這個問題:普卡迪朵瑪低聲說。   他去爬普卡迪峰?深町問道。   朵瑪點點頭。   為了適應高度。她說道。   普卡迪峰是一座聳立於羅布奇東南方的山,海拔五、八〇六公尺。   朵瑪說:羽生現在跟安伽林一起出發前往那裡。   踏上峰頂之後,在峰頂正下方海拔五、七七〇公尺的地方搭帳篷過兩晚   羽生打算讓爬完卓奧友峰、完成基本適應的身體,藉此完全適應高度。   羽生打算完成那趟行程之後,回家住一晚,整裝待發,進入聖母峰的基地營。

  這是個好主意。   聽著聽著,深町心中萌生了懷疑之情。   難不成羽生會這麼做嗎?   深町想起,他那麼想時竄過背脊的冷顫。   隔天早上,深町和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在安伽林家門前道別。   深町要前往更高的地方,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要回到加德滿都。   臨別之際,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應該握著深町的手,說了什麼才對。   他說了什麼呢?   國家的事嗎?   還是個人的事呢?   不,是兩者的事。   即使等待,也不會有人給予任何事物。深町先生,就這層意思而言,國家和個人是一樣的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如此說道。   如果有想要的東西,只好自己親手去取得。   Good Luck   這是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說的最後一句話。   朵瑪留了下來。   請你轉告羽生,我在基地營等他。深町留言給朵瑪,離開了安伽林家。   有那麼一秒鐘,深町思考該不該在那間房子等羽生,但是作罷。   假如在進入聖母峰之前,在家裡住一晚再走的話,那肯定是珍貴的一晚。   應該讓羽生和家人度過那段時光吧。   深町如此心想,單獨進入了基地營。   反正羽生哪裡也不會去。   不管羽生在哪裡,他遲早會來聖母峰的這個基地營,只要他還活著   這是確定的。   深町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隨時可以放馬過來!羽生丈二   2   十一月二十七日   深町在等羽生。   羽生應該已經離開那間房子了,他肯定正朝這裡走來。   深町總覺得   羽生的腳步聲慢慢靠近。   攀越那個冰磧,從那條冰河上面渡過,繞過那根冰柱,朝這裡靠近。   那道腳步聲已經在不遠處   深町好幾次那麼想,但每次羽生都沒來。   不過,已經不會感到不安。   因為深町知道,羽生會來的地方只有這裡。   在這之前,每天會有一、兩組兩至三人來到這個基地營,每個都是健行者。   許多健行者不會特地前來這個基地營,而是從哥拉雪爬一旁的卡拉帕塔這座小山山頂。   那裡的海拔略高於基地營,而且從那裡眺望的景致十分優美,所以,大家都會去那裡。   深町自己在春天遠征時,也去爬了那裡。   能將聖母峰、洛子峰、努布峰一覽無遺,能夠清楚地看見,從山谷滑下來的冰河,碰上普摩力山的岩稜,大幅改變方向往南,流經卡拉帕塔山底下。   許多健行者在那裡就心滿意足了。   或者是體力用盡,腳步猶如千斤重,無法走到基地營。大概也有人是因高山症而被迫下山。   所以,只有有限的少數人會來基地營。即使來了,也是極少數。      沒有半組登山隊進入基地營。   深町獨自一人。   原本英國隊應該進入這裡,然而,英國隊在十月和尼泊爾政府之間引發了問題。   怎樣的問題呢?   問題源自於尼泊爾政府決定從一九九三年的秋天起,提高登山費。   在這之前,一隊三萬美金的聖母峰登山費,變成了一隊五萬美金,隊員的人數上限也改為五人。   視情況而定,能在半路上增加兩名隊員,但那種情況下則必須再付兩萬美金。   五人五萬美金,七人七萬美金,等於一人是一萬美金。   假如匯率是一美金兌換一百日圓,一萬美金就是一百萬日圓。   在此之前,如果一隊出三百萬日圓,就能不限人數站上聖母峰頂,但今後是七人七百萬日圓   平均一個人一百萬,自付額變多了。   在秋天進入聖母峰的英國隊,以五人提出申請,結果有七人站上了聖母峰頂,增加了兩人。   然而,英國隊沒有報告這件事,也沒有付錢。   於是,發生了尼泊爾政府不讓英國隊回國的事件。   後來,英國對尼泊爾政府展開抵制爬喜瑪拉雅山的行動,尼泊爾政府也不甘示弱,取消其他英國隊一度獲批准的登山許可,這種你來我往的情形仍然持續。   原本預定在今年冬天攻頂聖母峰的英國隊,之所以沒有進入基地營,就是因為如此。   對於羽生而言,可以說是天助我也的狀況。   然而   爬一座山頂就要求一人付一百萬日圓的金額,除了共產國家之外,只有尼泊爾。   這筆金額不是針對結果,而是對於登山許可所支付的金額。   換句話說,不管能不能登頂,都要支付那筆錢。   就日本而言,爬富士山無須政府批准,政府也不會向外國人收取登山費。   如果想爬富士山,不管是日本人或外國人,都能自由去爬。   若是雇用嚮導,當然要支付嚮導費給嚮導,但那是一筆有實質意義的支出,是對某種勞動支付的酬庸,即使對外國人而言,那價錢也不高。無論是美國、英國或紐西蘭都一視同仁。   但是,對於其他沒有許多方法賺取外匯的國家,將該國唯一的觀光資源登山,改為許可制賺錢,深町沒有意見,那是無可厚非的事。   然而,深町認為,一人一百萬日圓這個金額,未免太高了。說不定自己接下來會未經許可,朝聖母峰頂邁進。   羽生也是如此。   羽生也是未經許可入山。   正因如此,羽生害怕有關自己的事件傳開,試圖讓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深町等著羽生。   宛如變成冰河上的石頭般等著他。   置身於陽光與稀薄的空氣中任由風吹,只是一味等著。   彷彿變成山的一部分等著。   坐在帳篷前的岩石上,擡頭仰望岩石、雨水和藍天等著。   從那個地方,聖母峰頂會被前方的岩稜遮住而看不見。   就像那座看不見的峰頂在對面一樣,或者像那座峰頂聳立於自己心中一樣,深町將視線對著藍天,等著羽生。   總覺得連內臟也被風漂白,被空中的風染成了藍天的顏色。   地上的一切變得遙遠,許多事情已經變得不再重要。   多餘的東西消失了。   所有雜質消失後剩下的物質。   純淨無瑕的物質。   某種像核心的物質。   幾顆石頭。   那種石頭在腹中滾動。   瀨川加代子   岸涼子   這種名字的石頭。   以及,相機。   喔   我想起來了!   我忘了問那臺相機的事。   我忘了問朵瑪,羽生是在哪裡得到那臺相機的。   不,我問過一次。   羽生怎麼得到這個的呢?   在山上朵瑪如此回答。但是沒有多說一句。   山是指聖母峰。   然而,她沒有說是聖母峰的哪裡。   不,她是不能說。   即使羽生告訴了朵瑪,她也不能以口頭說明是在哪裡發現的。   他發現了馬洛里的屍體吧?深町如此問道。   朵瑪搖了搖頭。   深町不曉得那意味著不知道,還是知道但不能說。   請你直接問他朵瑪如此說道。   於是,深町放棄追問。   沒錯。朵瑪說的對。   問羽生就好了。這件事應該問羽生。   羽生啊,你在哪裡?   已經朝這裡邁開腳步了吧?   已經來到不遠處了吧?   深町像是在問自己似地,在腹中如此問了好幾次。   十一月二十八日   於是,深町望穿秋水、引頸期盼的那個男人終於來了。   3   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   中午   日正當中的陽光照在努布峰的雪稜上。   在險峻到雪幾乎無法附著的岩壁和懸岩上,可以看得見裸露出來的岩石表面。   一條巨大的冰河,流經努布峰的山腳下。   深町誠坐在岩石上,眺望著山與冰河。   他身在冰河的中游,看著從上游流下來的冰河經過眼前,往下游流去。   他在冰河的下游方向,看見了。   有兩個點在冰河旁邊移動。   那兩個點緩緩朝基地營靠了過來。   正想著大概又是健行者,卻發現這兩個點的移動有著相當好的節奏感。   不對。   不是健行者。   許多健行者會氣喘如牛地走著。就像在地上爬似地,一步、一步邊喘邊走。   對健行者而言,峰頂是這個基地營海拔五千四百公尺的地點。   然而,對企圖攻頂聖母峰的人而言,這個基地營只是出發點。   明明才抵達出發點,就已經爬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話,根本沒辦法從這裡往前進。   逐漸接近的兩人身影進入冰河之中,一下子爬到側積石上,一下子在岩石和冰之間忽隱忽現地接近。   他們並不趕。   紮紮實實地踩著大地,然而,步伐像是在平地走路   那種呼吸、那種節奏。   深町十分清楚,那是體魄強健的登山家的走路方式。以自己雙腿的肌力,把自己的身體一步步擡向天際抱持那種志向的身體。   那種身體接近了。   接著,兩頭犛牛夾雜在兩個人影之中。   犛牛身上堆著滿滿的行李。   彷彿什麼在翻身似地,一股期待感竄過深町的心臟一帶。   是那傢伙嗎?   心臟怦怦跳動,深町站了起來。   羽生丈二?   深町站在那裡凝視慢慢靠近的兩個人影。   他們靠了過來。   肯定沒錯。   是羽生丈二。   羽生和安伽林一前一後。   深町一動也不動。   他一直站在那裡,等待兩人接近。   深町和羽生之間的距離漸漸縮短。   偶有從羅嶺吹下來的冷風,拂過深町和羽生之間,往冰河上呼嘯而去。   於是,羽生默默無言地站在深町前面。   羽生大概已經知道深町在這裡了吧。   看到深町,既不驚訝也不慌張。   羽生的內衣上面,只穿了一件羊毛衫。襯衫開到第二顆鈕扣。   即使在超過海拔五千公尺的高地,白天行動時,也只穿著內衣和一件襯衫。   戴著太陽眼鏡。   臉部、嘴唇都被太陽曬成同樣的顏色。   黑色。   衣領內側,連脖子的根部都是黑色。   朵瑪受你照顧了羽生簡短地說道。   這句話成了羽生的招呼語。   羽生張開破皮的黑色嘴唇,露出白色牙齒。在牙齒內側活動的舌頭,是鮮豔的粉紅色,其他部分肌膚的黑,凸顯出牙齒的白和口腔黏膜的顏色。   我要向你道謝。幸好有你在。羽生邊卸下背上的登山背包邊說。   安伽林已經開始在對面解開犛牛身上的行李。   救他們的不是我。是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深町說道。   羽生默默地注視著深町。   深町不曉得在太陽眼鏡的深色玻璃鏡片底下,羽生露出了何種眼神。只看見自己的身影,映在玻璃鏡片的表面上。   羽生的臉頰和下巴上,長滿了鬍鬚。   長相變得很順眼。羽生說道。   深町花了幾秒鐘,才明白那是在說自己的臉。   明白時,羽生蹲了下來,拉開登山背包上方袋子的拉鏈。   羽生從袋子裡拿出裹在報紙中的東西。   給你。   羽生站起來,向深町遞出那一包。   深町接過來,一臉詫異地問:給我這個?   是啊。   深町打開那一包,裡面出現一臺舊相機。   眼熟的相機。   深町記得它的大小、拿在手上時的重量。   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那臺相機是這次所有事情的開端。   深町在加德滿都的馬尼庫瑪店裡,發現這臺相機。那正是一切的起源。   那臺馬洛里的相機。   我可以收下嗎?意想不到的發展,令深町對羽生問道。   可以。羽生簡短地說。   他說可以,自己就可以老大不客氣地收下嗎?   自己確實在找這臺相機,也想把它弄到手。   如果把這臺相機,和羽生得到這臺相機的過程寫成報導的話想到這裡,深町意識到報導的事已經在自己心中風化了。   自己對相機有興趣,對羽生怎麼得到這臺相機也有興趣。然而,想把它寫成報導的想法,早已從自己心中消失得一乾二淨。   這件事結束之後,隨你高興去做。   結束之後?   登山結束之後。   羽生以確切的語氣說登山這兩個字。   深町知道,羽生說的登山,是指第一個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西南壁。   羽生簡短地以登山形容那件事。   不管是寫成報導,或者發表照片,都是你的自由。   可是   深町正要說什麼時,羽生打斷他:   有話待會再說。安伽林馬上得從這裡回去。因為這裡到處都沒有草給犛牛吃。   羽生和安伽林並肩,開始解開剛從犛牛身上卸下來的行李。   必須在這一天內搭帳篷,整理行李,設置基地營不可。   我也來幫忙。   深町和羽生並肩,開始解開行李。   4   雖說是基地營   但比起一般登山隊的基地營,顯得簡單許多。   帳篷一共三頂。   一頂八人用的大型帳篷,以及兩頂羽生和安伽林使用的圓頂型單人帳篷。雖說是個人帳篷,卻是一般當作雙人或三人帳篷賣的那種。   大型帳篷內放了短期的糧食、鍋子、瓦斯爐等日常生活所需的物品,內部還設置了簡易的爐灶。   剩下的行李堆在帳篷外,蓋上塑膠布。   深町的帳篷孤伶伶地在距離那三頂帳篷稍遠的地方。   傍晚之前,安伽林牽著犛牛下山,說是要下山至哥拉雪,在那裡還犛牛,明天中午再上山到這裡。   氧氣瓶、日本速食麵、壓力鍋,連米都有。   除此之外,還有肉、番茄和小黃瓜等蔬菜、蘋果和香蕉等水果,以及少量的巧克力和餅乾零食。   雖然十二月一日了,但並非要馬上出發。   如果天氣惡劣,就必須在這裡等幾天,有時可能甚至要等半個月以上,直到天氣好轉。因此,這個基地營必須事先準備好充足的糧食。   說不定上山後發現天氣惡劣,便必須折返回來,消除疲勞之後再次展開攻頂,這種情況也十分有可能發生。   雖說是無氧登頂,但如果發生意外,就需要氧氣。就算不把氧氣瓶帶上去,也應該放在基地營。   那是什麼時候呢,深町看見安伽林從加德滿都的迦尼薩背著氧氣瓶走出來。當時的氧氣瓶,就是現在在這裡的那些吧。   就羽生的生活和財力狀況想來,這應該不是一次買齊的。大概是為了這一天,花了好幾年,一點、一點收購的吧。   那麼,明天見安伽林下山時,簡短地留下了這麼一句。   深町和羽生兩人留在那裡,直到安伽林的身影看不見了為止。   羽生已經不會去任何地方。   他不會逃到任何地方。   這裡是他的歸宿。   太陽已經沒入努布峰的另一頭,馬上就是黃昏。   深町和羽生在基地營的大型帳篷中,開始煮晚餐。   以壓力鍋煮米,加熱速食的咖哩。   以深町的瓦斯爐煮熱水,泡紅茶。   馬克杯底積了大量的蜂蜜,將熱紅茶注入杯中。   雖然說熱,但在這個高度,水在八十度就會沸騰,所以水溫不會上升超過八十度。   紅茶與蜂蜜的香味,在帳篷中散了開來。   深町再度和羽生對坐在爐灶前面。   盤腿而坐。   羽生只在剛才的衣服外,多套了一件紅色風衣。   深町用雙手捧著裝了紅茶的馬克杯。   或許是不想讓紅茶的溫度稍有散逸,下意識希望經由雙手,把溫度全部吸收進自己的體內,深町對自己的動作做此解釋。   羽生以右手拿著馬克杯的把手,不時將仍帶有熱度的紅茶就口。   要問的話,唯有現在。   關於剛才的事深町畏畏縮縮地開口說。   我可以問相機的事嗎?   可以啊。羽生點頭,沒看深町。   羽生的視線對著從手中的馬克杯升起的水蒸氣。   你是在哪裡發現它的?問完之後,深町意識到自己的語氣變得隨便。   喂喂喂,深町,你不該用和羽生平起平坐的語氣說話。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用這種語氣說話了呢?   那種事情天曉得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自己已經不再認為這是工作了吧。   沒錯。這已經不是工作了。   就算清楚知道這不是工作,現在的我,依然會待在這個地方。   在聖母峰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   尼泊爾這一邊嗎?還是西藏那一邊呢?   西藏那一邊。   地點是?   東北稜。羽生直截了當地說。   預料中的答案。   雖然聽達瓦.奘布說過了,但再度聽羽生自己親口說,地點又是基地營,令人心情激昂了起來。   有一種從內心開始令全身顫抖的情感在發作。   是馬洛里。   馬洛里在一九二四年,就是走那座東北稜攻頂聖母峰。   那是去年的事。我曾經想從西藏那一邊,練習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羽生開始娓娓道來。   當時,羽生偷渡至西藏也就是中國那一邊。   從南奇市集往北,攀越朗喀巴山前往西藏,沒有經過盤查,從那裡進入了聖母峰。   當時,只有安伽林與他同行至五千七百公尺的地方。   彼時,羽生踏上了聖母峰頂。   在下山途中遇上天氣驟變,而在八千一百公尺處的岩石後面露宿。   就在那當下,羽生在同一塊岩石後面,發現了一具像是坐著睡著般死去的白人屍體。羽生和那具屍體並排坐在岩石後面露宿。   你有沒有想過,那具屍體可能是馬洛里或厄文呢?   當然,我有想過。   東北稜。   海拔超過八千公尺。   白人的屍體。   除了馬洛里或厄文的屍體之外,不可能有別人滿足這些條件。   當然,我也有想過相機的事。   於是,羽生打開了屍體旁邊的登山背包。然後,把其中的相機帶了回來。   底片呢?裝在其中的底片去哪了?   被深町這麼一問,羽生面露苦笑。   他右手拿著馬克杯,微微攤開雙手後,對深町聳了聳肩。   不見了   不見了?   嗯,底片沒有裝在相機裡面。羽生爽快地說。   你說什麼?   我想,不管那具屍體是馬洛里或厄文,八成在拍完照片之後,把底片從相機中取出來,放在同一個登山背包的其他地方了。   這樣啊   深町總覺得肩膀忽然沒了力。   原來是這樣啊。   底片原本就沒有裝在相機裡面   這種情形十分有可能。   然而,光是發現這臺相機,就足以在登山史上留下一大足跡。視做法而定,這臺相機能夠生出相當的金額。   為何羽生沒有那麼做呢?   為什麼把這臺相機的事當作祕密?你不是可以利用它,籌措這次單獨行動的資金嗎?   我要怎麼解釋?   解釋?   難道我要說,有一個日本人沒有護照,越過國境進入西藏,沒有入山許可卻爬到珠穆朗瑪峰八千六百公尺處,回程途中發現了這個嗎?      如果說出來,我會被強制遣返日本。除了一陣子不能出國之外,喜瑪拉雅山的入山許可也會下不來。      在這件事結束之前,我不能說。在這件事完成之前   這樣好嗎?   你指什麼?   在這之後,我可以把這臺相機的事,在某本雜誌上寫成報導嗎?   隨你高興啊。   羽生丈二的名字也會出現。   那種事情已經都無所謂了。   就算這次失敗,只要隱瞞相機的事,你就還有機會。   沒有了。羽生說道。   那種事你怎麼知道?   我啊,從一九八六年起,前後大約花了八年,在這裡挑戰聖母峰。真的是一個人。連贊助商也沒有。從西藏那一邊也是如此,但我失敗了好幾次。就算有贊助商,就算使用再多氧氣,就算和好幾個人一起行動,也沒那麼容易就能攻下寒冬中的聖母峰西南壁      無氧單獨攻下寒冬中的聖母峰西南壁能做到這件事的機會,一輩子只有一兩次   羽生已經用掉了其中一次。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當時,羽生單獨在寒冬中挑戰西南壁,鎩羽而歸。   我聽達瓦.奘布說,你在一九八九年失敗了吧?   嗯   研擬各種可能性、做了各種準備,只把自己的人生目標定在其上,犧牲了一切,如果沒有只為了那件事活了好幾年,大概無法完成。   需要的技術、體力、登山的經驗自不待言。還得順利完全適應高度、身體狀況完美、熟知聖母峰附近的地理、天氣及一切   而最後的條件是,人類無法操控的力量,是否站在人類這一邊。   具體一點說,就是當時的天氣有多站在他這一邊   這些要素全部無一闕漏,才有可能成功地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西南壁。如果錯失這次機會,恐怕不會再有機會深町十分清楚,羽生如此認為。   你覺得馬洛里踏上了峰頂嗎?深町改變話題問羽生。   我不曉得。   歐戴爾最後看到馬洛里和厄文時,兩人是在第二臺階八千六百公尺的地方吧?      馬洛里的屍體是在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換句話說,馬洛里下山到那裡。只要克服第二臺階,峰頂就在眼前。那裡並不是特別困難的地方。馬洛里和厄文踏上峰頂,厄文在回程途中,在八、三八〇公尺的地方遇上意外,把冰杖留在那裡。後來,馬洛里想單獨下山到第六營,卻在半路上用盡體力這有沒有可能呢?      當時第六營的高度是八、一五六公尺。馬洛里的屍體在八千一百公尺馬洛里下山至遠低於第六營的高度,這十分有可能是迷路,而且五十六公尺完全在高度計的誤差範圍內。      我想,假如馬洛里和厄文從第二臺階折返,應該有足夠的體力回到第六營。也就是說,他們回不來,是因為前往了峰頂。假如從八千六百公尺處邁向峰頂的人的屍體,在八千一百公尺的地方處於露宿的狀態,那應該是踏上峰頂之後的回程路上吧?   我不曉得。羽生語氣強硬地說。   回不來的傢伙有沒有踏上峰頂,那根本不重要。反正就算想了也沒有答案。如果要替踏上峰頂的說法找一百種理由,也可以替沒有踏上峰頂的說法找一百種理由。死了就是廢物。   羽生語氣很激動。但是,他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他怎麼了呢?   深町看了羽生一眼。   羽生的身體在顫抖。   彷彿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晃動身體似地,羽生全身在顫抖。   深町這才意識到,難道是羽生的興奮情緒令他的身體顫抖嗎?   然而,事情並非如此。   羽生的牙齒互相碰撞,喀嗒作響。羽生臉色蒼白。他面無血色地瞪大雙眼。   羽生是因為恐懼而顫抖。   他看起來像是試圖消除牙關作響的聲音而咬緊牙根。然而,不管他再怎麼咬緊牙根,牙齒還是持續喀嗒作響。   羽生像是要以堅強的意志力強行壓抑顫抖似地持續咬緊牙關。   媽的!媽的!   從羽生咬緊的齒縫間,發出類似呻吟的聲音。   那是一幕慘厲的景象。   混帳!   馬克杯裡的紅茶冷掉了。   羽生放下馬克杯,用雙手的拳頭敲打自己的膝蓋。   即使顫抖終於平息下來,深町還是無法對羽生說話。   羽生反覆粗重地呼吸好一陣子之後,看著深町。   讓你見笑了。羽生說。   深町想說:沒那回事。   然而,那句話卻說不出口。   你可以在日本說,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羽生,居然害怕得顫抖。   深町無話可說,只是沉默。   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深町問羽生:   你之前說,你在加德滿都見到了長谷常雄,對吧?   是啊。   一九九〇年?   或許是吧。   他知道羽生丈二在尼泊爾嗎?   不知道。遇見是巧合。   當時,你們聊了嗎?   那傢伙看到我,一眼就看穿了我還站在第一線。羽生紅著眼睛說。   那真的是巧合。      走在加德滿都的新路時,長谷向他搭話:你不是羽生先生嗎?   羽生馬上就認出了那是誰的聲音。   然而,他想要假裝沒聽見,直接往前走。但是,長谷不許他那麼做。   長谷追上了想要無視於自己存在的羽生。   羽生先生,我是長谷啊。   他向羽生搭話。   羽生在不得已之下,只好走進了附近的餐廳。   長谷說他因為拍攝電視廣告的工作,而來到尼泊爾。他的話比平常還多。   原來你在尼泊爾啊?要是知道這件事,大家都會大吃一驚。   別說!羽生如此說道。   長谷問他為什麼。   沒為什麼   聊著聊著,長谷忽然對他說:   羽生先生,你還站在第一線吧?你想要做什麼吧?   長谷一眼就看穿了羽生。   羽生沒有回答。   長谷看他沒有回答,巧妙地得到了結論。   羽生先生企圖在尼泊爾做什麼,而且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那件事,是爬聖母峰吧?   長谷提起了自己登頂,而羽生無功而返的那支日本隊的事。   事到如今,你不可能走傳統路線吧。如果羽生先生留在這個國家,想做什麼的話,那就是爬聖母峰,走還沒有人走過的困難路線。這麼一來   是冬天的西南壁吧?   長谷說。   而且是單獨無氧   他連這個都猜中了。   猜中之後,長谷低吟。   難不成   明明自己猜中了,卻還那麼說。   這段期間,羽生什麼也沒說,一切都是長谷在自己腦海中想到的。   長谷異於常人之處在於,他會把想到的事付諸實現。   他在隔年挑戰K2,然後死了。   但是,長谷為何對於見到羽生一事選擇保持沉默呢?      結果,長谷死了,而我還活著   起風了。   不知不覺間,風不停地搖晃帳篷。   聽得見風發出類似笛子的聲音,在遙遠的天空呼嘯而過。   黃昏將至。   不久帳篷中完全變暗了,高空的寒氣從空中降下來,刺骨地包圍帳篷。   如今,馬克杯涼透了。      微暗中,只有羽生的眼睛在發亮。   你知道莫里斯.威爾森嗎?羽生以低沉的嗓音問深町。   深町花不到兩秒鐘,就想起了那是誰。   莫里斯.威爾森   那個名字和馬洛里一樣,輝煌地記在聖母峰攀登史上。   然而,其光芒中帶了點不祥的邪氣。   那個名字出現在聖母峰攀登史上,是在馬洛里的事件之後,也就是十年後的一九三四年。   前英國陸軍上尉   這個男人恐怕可以說是人類史上第一個嘗試單獨登頂聖母峰的人。   他認為,應該砸下重金,讓遠征隊的隊員踏上聖母峰頂,把這作為一項國家的事業。   他認為,應該由懷著神聖心情的人,第一個踏上神聖的聖母峰頂。   他為了登頂聖母峰所做的訓練是,印度的瑜伽。他試圖以瑜伽的呼吸法,克服高山症這個最大的難關。   具體而言,莫里斯.威爾森嘗試的登山方式如下:   他搭家用輕型飛機,從英國來到印度。   他想搭那架輕型飛機,從大吉嶺起飛,盡可能著陸在聖母峰山麓較高的地點,再從那裡徒步邁向聖母峰頂。   然而事情未果。   政府當局知道莫里斯.威爾森的計畫,下令他中止計畫,也斷絕了所有援助。   莫里斯.威爾森並接到警告,不得搭飛機飛越西藏或尼泊爾的國境。   但是,莫里斯.威爾森並不死心。他為了踏上聖母峰頂,擬定了下一個計畫。   他賣掉輕型飛機,從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四年三月,他以那筆錢在大吉嶺為遠征聖母峰而做準備。   莫里斯.威爾森從大吉嶺出發,是在一九三四年的三月下旬。他帶著三名雪巴人及一頭迷你馬出發。他自己喬裝成雪巴人。在四月十八日,到達基地營所在的絨布寺。   接著,莫里斯.威爾森抵達了位於海拔六千四百公尺的第三營。   然而,雪巴人和挑夫們拒絕從那裡登山到北稜。所有人都認為,莫里斯.威爾森的行為是有勇無謀。   最後,雪巴人和挑夫們回去了,威爾森獨自一人從六千四百公尺的地方,數度嘗試登頂聖母峰,但是都以失敗告終。   關於這項單獨一人的挑戰,記錄在他自己留下來的日記中。   結果,莫里斯.威爾森因為過度疲累和寒冷,死在那裡,被人發現時,他身上裹著看似皮草大衣的衣服,以趴在地上的姿勢埋在雪中。   據說,他稍微擡起臀部,從雪中露出半張臉,像是在瞪著聖母峰的方向。   滿天風雪打在他臉上。   頭髮、眉毛都因白色的細雪而結凍,一具看不出表情,連眼睛是否睜開都無法辨識的屍體。   據說,威爾森在多次攻頂中爬到的最高點,頂多不超過七千公尺。   屍體在第三營上去一點的地方,於一九三五年被人發現。   即使如今,他的墳墓仍在接近第三營的雪中。   如果風勢強勁,雪就會被吹走,而露出墳墓;如果風勢不強,就又埋進雪中而看不見那種死法、那種墳墓。   我看到了威爾森的墳墓羽生以不帶感情的低沉嗓音說。   他說,那是在去年從西藏進入聖母峰時的事。   在四周空曠的雪中。   然而   那傢伙仍然在墳墓中瞪著聖母峰   羽生說他那麼認為。   帳篷內部變得暗到幾乎已經看不見彼此的臉。   黑暗中,只有羽生嘰嘰咕咕的聲音,宛如生鏽的刀刃般,傳進深町的耳中。   風劇烈地撼動帳篷,感覺在頭頂上的某個地方,正在天搖地動,山勢起伏。   高亢的笑聲乘著風,從天的一端竄至另一端。   總覺得有誰正在嘲笑這些爬到這麼高的地方來,卻依然攀附在地面上的人。   莫里斯.威爾森   他是個異想天開的人嗎?   或者,他是紙上談兵的夢想家呢?   深町不曉得。   只曉得一件事。   他做夢,並葬身於那場夢中。   那傢伙就是我。羽生說道。   他的眼睛,在已經看不清臉部輪廓的陰暗帳篷中發光。   5   點燃燭火。   把一根大蠟燭立在罐裝牛肉的罐頭上,於是一道熊熊火焰微微搖曳,綻放光芒。   深町和羽生隔著那道燭焰對坐。   將偏硬的飯添到塑膠盤上,再把速食咖哩淋到飯上。   日本製的真空包裝醬菜。   番茄和蘋果各一顆。   深町和羽生默不作聲地靜靜吃飯。   帳篷內只有不時響起湯匙碰到盤子的聲音,以及咀嚼口中食物的聲音。   深町把PU(聚氨基甲酸乙酯)的厚墊鋪在帳篷地上,盤腿坐在上面。   羽生也一樣。   深町吃兩碗。   羽生吃三碗。   吃了那麼多的量,還繼續啃番茄和蘋果。   羽生連蘋果的皮和芯都吃。不吃的只有籽和蘋果的蒂。用牙齒把皮一咬再咬,然後吞下去。   涼颼颼的寒氣,觸碰穿著厚襪子的腳尖。   風勢進一步增強,空氣反覆粗重的呼吸。不時像是被人從外面揍一拳似地,帳篷一邊的布大幅凹進內側。   外側的外帳被風推擠,連內側帳篷本身的布也一起推進來。   當時,蠟燭的火焰緩緩地大幅搖晃。   用餐完畢,又泡了熱紅茶。   水分攝取再多也不會過量。因為空氣稀薄,所以體內的水分會不斷被空氣奪走。   基本上,平均一人一天該攝取的水量,至少是四公升。為了將血液中的水分濃度維持在接近標準值,必須喝那麼多的水。   把大量蜂蜜加入八十度的紅茶中,用雙手捧著裝了紅茶的萬用鍋,慢慢地喝。   彷彿有好幾頭巨獸在天上到處亂跑,感覺得到風在帳篷上面的高空上下起伏。   風在這個山區產生,那陣風會吹向何方呢?   攀越羅嶺,遠渡至西藏的原野嗎?   或者下吹至印度的平原,變成富含濕氣的空氣,讓牛或水牛呼吸呢?   還是就這樣消失在半空中呢?   即使是現在這一瞬間,說不定散發出藍色微光、巨大的印度教眾神,也靜靜地從天而降,溼婆神降下來站在聖母峰珠穆朗瑪峰頂,梵天降下來站在洛子峰頂,毗濕奴神降下來站在普摩力山頂,呼吸著對流層零下六十度的氣流,以祂們身高數千尺的身體手足舞蹈。   說不定是祂們飛舞時擺動的手腳產生風,那些風如今在天空吵嚷不休。   深町的腦海中湧現這種幻想。   祂們大概在呼喚羽生過來吧。   過來!   來吧   恐怕羽生丈二接下來想做的事,就是闖進眾神棲身、屬於天的領域。   羽生要從地面,一腳踏進祂們的世界。   深町不曉得在眼前啜飲紅茶的羽生,心裡在想什麼。   羽生看起來像和深町一樣,側耳傾聽著宛如山谷轟鳴的風聲,也像是沒有察覺到那種聲音,以那雙目光黯淡的眼睛,靜靜俯看著自己的內心深處。   深町在沉默中聽著風聲,心想:說不定現在,那一刻終於來了。   非問羽生不可。   請他准許自己帶著相機,與他同行。   喂。不管我想做什麼事,那都與你無關。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別從旁干涉別人想做的事!你給我聽好了。你如果專心做你的事,就沒有閒工夫管別人的事了!   深町想起了羽生在加德滿都對自己說過的話。   羽生說的沒錯。   羽生丈二這個男人在十多歲時與登山邂逅,從此一頭栽進了登山的世界。   就世俗的看法而言,他或許是因為爬山而糟蹋了身體。誤入歧途,走上了登山這條路。   無法和社會保持關係的人,藉由登山和社會產生交集。   就世俗的價值觀而言,羽生或許是誤入歧途,走上了登山這條路,但他至今肯定是透過登山,獲得了救贖。   即使是登山,羽生也是隻身前往。   即使誤入歧途,羽生仍執迷不悟地在登山這條路上,繼續往下走。   然而,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在登山過程中嘗到任何痛苦,為了消除那種痛苦,他也只能求助於登山。   羽生只有登山。   深町調查過羽生,所以明白這一點。   他只有登山。   噢   我懂他的心情,深町如此心想。   我肯定也有過那種時期。   一頭栽進登山的世界,一心認定只有登山的時期。   身手敏捷地登山。   只能求助於登山。   咬緊牙根地登山。   學生時期可以這樣。然而,畢業出了社會,身邊就會發出你要登山到什麼時候的聲音。   登山和工作何者重要?老大不小了,想法成熟一點!如果要去登山,就先找份工作,等到假日再去爬不就得了嗎?   不是那樣。   不是那樣。   工作賺錢,假日爬山。   我想爬的山不是那種山。   不是那種山。   我不太會說,我想爬的是哪種山,但總之,不是那種山。   我想爬的是,令人心驚膽跳的那種山。   像在燃燒生命的那種、爬上去下來之後,體力絲毫不剩的那種、把自己的全副精力投注其中的那種。   打個比方,就像是畫家使出吃奶的力氣,把顏料塗在畫布上的那種,與此相當甚至略勝一籌的感覺   那是什麼呢?   不曉得。   到頭來,自己並不曉得那究竟是什麼。   我無法過那種生活。   我知道,自己在追求那種生活的半路上失敗了。   然而,羽生丈二在這裡。   如今,這個男人仍在那個令人心驚膽跳的地方。   只有在岩壁上,與死神面對面的那一瞬間,才能遇見存在自己心中的情感。與世界合而為一的感覺。不,那只是言語上那麼想。實際的那種感覺,無法用任何言語形容。   攀爬岩壁時,一點也不會想把那種感覺化為言語。然而,當時肯定有那種感覺,而且自己體驗到了。然而,事後卻無法言喻。   雖然無法言喻,但攀登者的靈魂肯定有了那種神聖的體驗。   當時,自己以什麼為目標呢?   從岩壁擡頭仰望,看不見山頂。只看得見藍天。   自己想邁向那片藍天嗎?比山頂更高的地方。   天   當時,我們八成想邁向不存在這世上的地方。   然而   許多登山者卻脫離了那種事。   有了家庭、上了年紀、體力衰退之後,就會把用來前往那種地方的票,從口袋裡拿出來丟棄。   當然,深町不覺得他們有錯。   他們是對的。   如果爬高難度的山,遲早會沒命。   然而   你是為了什麼而活?   深町想起了羽生想爬鬼岩時,對井上說過的話。   人活著不是為了長壽。   羽生吐出火一般的那句話,深深刺進了深町的胸膛。   那,你是為了什麼而活呢?   井上問道。   山。   山是指什麼?   山是山。山就是山。   所以我問你,山是指什麼?   爬山。   既然如此,安全地爬山就好了。   我不是為了安全而爬山。   安全是必要的。   被井上這麼一說,羽生不耐煩地扭動身體,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聽好了,井上。死是結果。活著的時間長短,那只是結果。我去爬山,不是為了生死,或者活得長短那種結果。   我不明白你說的話。   給我明白。   我不明白。   笨蛋。   你才是笨蛋。死在山上,這樣你幸福嗎?   你聽好了,一個人是否幸福,都只是結果。活到最後的結果。跟幸與不幸無關。我登山不是為了尋求那種結果。井上,如果不爬山的話,我是垃圾,是比垃圾還不如的人渣。我完全不曉得我該怎麼活,但是我知道身為登山者的羽生丈二該怎麼活。   你知道什麼?   你聽好了,登山者是因為登山,所以才叫做登山者。因此,身為登山者的羽生丈二要登山。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幸福的時候要登山。不幸的時候也要登山。就算有女人,或者女人跑掉,只要登山,我就是身為登山者的羽生丈二。不登山的羽生丈二只是垃圾。   這種莫名其妙的對話說到最後,井上在羽生的熱情促使之下,下定決心去爬鬼岩。   和當時說服井上時一樣的火焰仍存在羽生體內。深町不曉得那是像炭火般冒著煙燃燒,還是燒得火熱熾烈,總之它存在。   如今,羽生抱著那股熱情,身在這裡。   經過漫長的時間與距離,羽生如今終於抵達了這個地方。   那段期間內,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   深町知道那些事。   在大喬拉斯峰上遇難。   第一次爬喜瑪拉雅山,挑戰聖母峰的西南壁,在半路上棄權。   和一名女人分離。   她恐怕是唯一一個站在女人的立場,了解羽生的女人。   來到尼泊爾,跟雪巴人過著同樣的生活,還和雪巴人的女兒生了孩子。   除此之外,大概還有深町不知道的事吧。   不,那種事情應該占絕大多數。   而歷盡滄桑之後,如今,羽生在這裡。   羽生終於到了替自己的登山者生涯,做最後總結算的時刻,外人突然跑出來干涉好嗎?   深町無法說出自己心裡準備好的話。   但是   假如羽生現在在這裡,自己現在也在這裡。   假如羽生有各種隱情,自己也有隱情。   不能就這樣默默地回去。   回去之後,自己大概會後悔這件事一輩子。無法改變任何一件事,又必須在那個都市裡忍痛活下去。   快說:讓我用相機替你拍照。   我不會妨礙你。我會憑本事,跟著你到我能到的地方。我要跟著你拍照。讓我那麼做   然而,深町問自己:真的是那樣嗎?   真的是那樣嗎?   自己如今是為了拍照,而在這裡做這種事嗎?   不是。   深町心想。   不是那樣。   大概不是。   在自己的心底深處,認為拍照根本不重要。   自己只是想親眼看看,羽生丈二這個男人要在這座聖母峰做什麼,能做到什麼地步。   只是想親眼見識罷了。   說要拍照,只是為了親眼見識那件事的手段而已。   如果羽生不喜歡拍照,那他也可以連相機和鏡頭都不帶,空手跟著他上山。   就算一再懇求,羽生仍然拒絕,深町還是打算跟著他去。   到時自己頂多只是擅自進入冰瀑罷了。   深町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羽生沒有權利阻止他那麼做。   我要跟你去,但是,我不會妨礙你。就算我遇上意外,你也不必救我;我也是一樣,即使羽生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會擅自出手幫忙。   這樣就好了,不是嗎?   但是,當兩人在狹窄的帳篷內對坐,深町卻無法說出口。   當捧在手中的萬用鍋裡的紅茶剩下一半左右時,羽生低聲對深町說:   喂   你是來做什麼的?   語調並不強硬。   甚至令人覺得是靜聲細語、溫柔的說話方式。   我是   來拍照的嗎?   被羽生這麼一問,深町點頭點到一半。   可是   不是那樣。   我當然想拍照。但是,不光是那樣。   不過,該怎麼對羽生說,不光是那樣的想法才好呢?   你一心認定裝在那臺相機裡的底片,令你如此在意嗎?   沒錯。自己在意著那捲底片。然而,雖然在意,卻不光是如此。   如今想起來,那臺相機的事是個開端。   自己因為相機而遇見羽生丈二這個男人,在追著眼前這個男人過往的過程中,受到這個男人本身的吸引,更甚於相機。   深町想在現場目睹,這個名叫羽生丈二的男人第一次兩人、第二次單獨在寒冬爬上鬼岩的登山者,想以這座喜瑪拉雅山為對手做什麼呢?   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   遇見馬尼庫瑪也是如此。   遇見安伽林、遇見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遇見達瓦.奘布、遇見朵瑪也是如此。   遇見岸涼子,以及和加代子分手也是如此。   每一件事都確實發生過,是無法抹滅的事。   經歷過許多事,和這麼多人產生交集,最後,羽生丈二這個男人想在寒冬無氧單獨挑戰聖母峰的西南壁。   自己必須親眼見證這件事。   深町想要那麼說。   然而,在話還沒說出口時,羽生說:好   你儘管做你想做的事。如果想拍照,你就儘管拍。   羽生的回應出乎深町的意料之外。   可、可以嗎?深町終於低聲地說了這幾個字。   可以。   真的?   只要你不是來阻止我的話。      我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如果有人說他想用相機拍我的話,那是他的自由。相對地,從這個基地營出發之後,彼此毫無瓜葛。就算你性命垂危,或者我在冰壁途中被登山繩吊在半空中,也互不干涉。如果你能答應我這一點的話,不管你在這裡做什麼,也不會有人有任何意見。   深町總覺得羽生看穿了自己的心。   一陣沉默。羽生盯著深町。   深町先生羽生忽然叫深町的名字。   你也在爬山吧?低沉而富磁性的嗓音。   倒也不算是在爬山深町不禁想那麼說。   在羽生面前,說自己也在爬山,深町實在說不出口。   然而,羽生的問話方式,並不允許深町用那種含糊的回應逃避。   羽生並不希望聽到那種世俗的官方回應。   我在爬山。深町老實回答。   至少,是以自己的程度在爬山。   你喜歡山嗎?羽生又問。   深町又窮於應答。   他心想,羽生問的是單純喜歡山呢?或者是喜歡登山這個行為呢?不管羽生問的是哪一種,自己是否真的喜歡山呢?   你呢?深町反問。   我嗎?   你喜歡嗎?   我不曉得。羽生答道。   我不曉得自己喜不喜歡。坦白說,到了這把年紀,我還是不曉得。   他的聲音像是試圖把積在胃裡的東西,從喉嚨擠出來。   你為什麼要登山?羽生又問深町。   不曉得深町輕輕地搖頭。   馬洛里似乎說過,因為山在那裡。   不對。羽生說。   不對?   不對。至少,我不是。   有什麼不同?   不是因為山在那裡。而是因為我在這裡。因為我在這裡,所以要登山。      我只有登山。我不像其他人,會那個也會這個,而從那些事當中選擇了登山。因為我只有登山,所以登山。因為我不懂其他做法,所以登山。你聽好了,除了第一次的時候之外,我從來不認為登山很爽。   羽生第一次爬山   應該是在他六歲時爬的山。和家人去爬的山。地點是信州的上高地。回程路上,巴士發生意外,羽生一下子失去了妹妹和父母   你怎麼樣?你覺得在山上會撿到什麼寶物嗎?你覺得在山上會撿到自己的生存價值,或女人那種玩意兒嗎?   深町有一種感覺,好像冷不防被羽生甩了一個巴掌。   深町也有過如果什麼都不做,自己就要差點發瘋的時期。因為自己差點發瘋,所以在山上拚命擠出最後一點體力。有一種東西,要靠折磨身體才能撐住。   那是什麼呢?   當時,那麼痛苦地催促自己內心的事物、類似著急的情感、如果觸碰的話甚至會有清楚觸感的,是什麼呢?   如今,深町答不上來。   說不定那仍然存在自己心中。   那是毒品吧?羽生低喃道。   毒品?   沒錯。只要在山上攀岩過一次,在那裡享受過那種滋味,日常生活就像是不冷不熱的溫水   深町也懂那種感覺。   一旦在山上體驗過生死一瞬間、死神就貼在自己背上的精采時光,或許在山下過的日常生活,就會顯得太過平淡而無味。   深町忽然想起了一個男人:岸涼子的哥哥岸文太郎。   羽生丈二三十二歲時,一起去爬山的男人。   當時,岸文太郎二十歲,地點是北阿爾卑斯山的屏風岩。   岸在那裡吊在半空中,正當羽生想設法救他時,登山繩被岩角磨斷了   於是,羽生向大家報告:岸摔死了。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割斷登山繩。   羽生說過的那句話,在深町的腦海中復甦。   你記得岸文太郎嗎?深町說完時,羽生表情僵硬。   霎時,羽生看起來像是吊起眼梢,也像是臉上露出了潛藏在他心中的鬼面。   然而,那副表情就像是一陣輕風掠過似地,馬上從羽生的臉上消失。   在深町面前的是,羽生原本堅定的表情。   深町後悔提起了岸的名字。   他想改變話題。   然而,該改什麼話題才好呢?   當他在腦中搜尋話題時,羽生說:原來你知道岸的事啊   是的。   深町也知道,羽生一直沒有忘記岸的事。   岸涼子給他看過羽生寫的手札,即使是在大喬拉斯峰險些喪命時,羽生也看見了岸的幻覺。   謠言你也聽說了嗎?羽生問道。   謠言?深町裝傻反問。   他知道那個謠言。   謠言的內容是:「會不會是羽生用刀子割斷綁著岸和自己的登山繩呢?」   然而,深町無法在這裡將那件事說出口。   譬如是我割斷登山繩的。羽生說完,又沉默了。   他以發出黯淡光芒的眼睛,直視著深町。   深町知道,有某種具有溫度、閃爍光芒的液體,正在眼眶裡打轉。羽生試圖忍耐,不讓它從自己眼中流下來。   就在深町認為,羽生幾乎無法忍耐時   拍我羽生像是喉嚨被什麼卡住了似地,聲音嘶啞地說。   嗓音陰鬱而低沉。   以免我逃出這裡。   這句話像是傾斜藏在心中的刀腹,白光一閃地拔刀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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