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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五章 母親的首飾

眾神的山嶺 夢枕獏 20760 2023-02-05
  1   深町咬緊牙根攀爬。   他咬定牙關向上爬。   咬在齒間的是意志。咬著堅強的意志攀爬。   每向前跨出一步,高度就往上升。不久前渡過的奶河(Dudh Kosi River)水流,已經在遙遠的下方。Dudh在尼泊爾語是指牛奶,Kosi是指河川,所以Dudh Kosi是一條像牛奶的河。這大概是因為從冰河融化的水呈乳白色,所以被人取了一個這樣的名字。   今天早上,深町從南奇市集出發。   爬了十分鐘左右,爬上鞍部,來到一間小規模的小學前面。從那裡走上蜿蜒於山腹的道路,奶河在右側向下切削的深谷谷底流著。   山谷對面的山脊上,出現了在此之前只露出峰頂的丹瑟庫山全貌。突兀的岩峰頂覆蓋著雪。

  六、六〇八公尺。   其左側是六、七七九公尺的康提加峰。正面看到的是阿瑪達布藍山。這座山在尼泊爾語中,意思是母親的首飾,宛如建立於進入聖母峰山域入口的門柱。   六、八五六公尺。   岩壁猶如海浪般從四面八方朝平流層翻捲,其頂端是積了雪的岩峰,岩峰帶有女人美麗渾圓的肉感。   穿越那座山的山麓,進入了聖母峰的結界之中。   道路一度下降兩百五十公尺至谷底。在那裡渡過奶河,又往上爬。一口氣垂直攀爬六百公尺,爬上去的地方就是天波切。   如今,深町誠正在爬那道斜坡。   肩膀承受著登山背包的重量,身在許多針葉樹的森林中。   上次爬這道斜坡時,出現了高山症的症狀。   這次因為在南奇市集花了充分的時間,所以適應得很順利。

  身體狀況良好。   能夠切身感覺到空氣變得稀薄,但卻不覺得痛苦。因為有更強的能量源源不絕地從體內湧現出來。每跨出一步,就有力量從細胞內滲入肌肉中。刻意壓抑稍嫌過快的步調。   深町心想,這是什麼呢?   比疲勞更強而有力的事物。能夠切身感覺到肌肉的耐力提升了然而,不光是如此。   不同於肌力、更黏稠的情感不,比情感更原始的事物。   某種莫可名狀的事物。   真要說的話,就像是飢渴的感覺。   飢渴地走路。   無論喝再多水也填不滿的渴望。   不被滿足的飢渴。   體內深處存在著那種飢渴。   它存在體內底層。   不管怎麼做,都無法滿足它。像是被那種飢渴驅動般,讓自己的身體往上爬。目的似乎是要讓自己的身體疲憊。

  險些加快步調,深町克制衝動地爬。一面安撫內心的野獸,一面爬。   別搞錯了!一旦誤以為自己身體狀況良好,不小心加快腳步,一定會出現反作用力。深町知道好幾名登山家因此打亂步調,而得了高山症。   深町一面爬,一面盯著自己的身體。   冒出來的汗水被合成纖維的內衣徹底吸乾,化為蒸氣排出衣服外。   在合成纖維內衣外面穿著羊毛衫。不用穿外套。身體在動的時候,這樣就足夠保暖了。若是在太陽直射下走路,甚至會覺得熱。但在陽光從樹葉縫隙穿射下來的森林中,這樣剛好。   有時候視野遼闊,能夠看見覆雪的丹瑟庫山和康提加峰。   這些岩峰屬於比這座森林更高的世界。而聖母峰的岩峰則是屬於更高的天上。

  聖母峰頂再往上,已經空無一物。那裡的上方只存在天空,名為大氣層的世界頂層。地面朝天空攀升的盡頭那上面是宇宙。   人為何要爬山呢?   這句話忽然在深町的腦海中復甦。   昨天臨別之際,達瓦.奘布嘀咕的一句話。   噢,那是昨天發生的事嗎?總覺得已經過了好幾天。   深町心想,往上爬或許是為了把在山底下發生的事,一一遺忘在時間的彼端。   不,不是那樣。   有些事物距離越遠就會日漸淡忘,但相對地,有些事物則是愈發清晰。許多事物遠去,在疲憊中逐漸消逝,但儘管如此也不會消失的事物、留下來的事物,卻會看起來更加清楚。   那是   加代子的事嗎?   還是涼子的事呢?

  涼子觸碰到自己左肩時,她右肩的顫抖、體溫。   在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車上,涼子壓低聲音嗚咽的身體。   自己為何沒有摟住她的肩呢?   這種念頭掠過深町的腦海。   羽生為何把柔弱的涼子留在日本,來到尼泊爾呢?   那是一九八六年九月的事吧   昨天,達瓦.奘布終於決定訴說Bisalu sap的事,對深町開口說道。   2   據說一九八六年,接近九月中旬,安伽林帶著一名日本人來到達瓦.奘布家。   前年一九八五年十二月,日本隊挑戰聖母峰的西南壁。羽生丈二和長谷常雄參加了那趟遠征,羽生引發問題的那趟遠征。攻西南壁的途中,羽生主動下山了。所以攀登西南壁未果,但是挑戰傳統路線的長谷卻站上了峰頂。

  一九八六年一月,羽生回日本,但僅僅半年後,又從日本消失。   只有岸涼子知道,這段期間羽生待在尼泊爾。因為羽生每個月都會從尼泊爾匯款來,所以她知道羽生的住處。   雖說知道,但匯款是單方面的,因此,岸涼子也不曉得羽生在尼泊爾的哪裡。   每次有機會,岸涼子都告訴羽生不用再匯款了,但羽生去了尼泊爾之後也沒有停止匯款。   深町理解到:讓涼子的哥哥岸死於山上在羽生的心中,變成不會消失的傷痕,一直留了下來,那大概變成了匯款給涼子的贖罪形式。   雖說匯款是一個月一次,但也經常某個月沒匯款,隔月匯兩個月的份。   那筆匯款持續到一九九〇年,於該年結束。從一九九〇年起,連涼子也不知道羽生的消息。

  我叫做羽生丈二。日本男人主動告知姓名。   喔,你是那位達瓦.奘布點了點頭。   達瓦.奘布也記得他的名字。   前一年十二月,日本登山隊進入聖母峰,安伽林以雪巴人頭頭的身分參加。攀登中,安伽林發生意外,被羽生救了上來。   達瓦.奘布知道那件事,也聽過救安伽林的日本人名字。說知道其實有語病,因為達瓦.奘布是聽安伽林本人說的。   我把他安置在我家安伽林對達瓦.奘布說。   表面上,我想讓他以我雪巴族親人的身分,替登山隊工作   這個男人因故想隱姓埋名,所以,他不能替日本登山隊工作。但如果是其他國家的登山隊,他就能以雪巴族的身分參加工作。我想盡量讓他以登山隊所雇用的雪巴人身分,進入聖母峰。安伽林如此說道。

  若就語言來說,羽生能以英語充分溝通。登山隊和雪巴族之間的對話,基本上是英語,就這點而言沒有問題。他會說日常會話程度的尼泊爾語,也能說片斷的雪巴語。   雪巴族和日本人,人種相近。同樣是蒙古人種。外表一模一樣,基本上無法區別。   所以,羽生佯裝雪巴人並不會顯得不自然。   雪巴人進出關防不用檢查。如果快要引發問題,就塞錢給關防的官員,總會有辦法矇混過關。   即使不是雪巴人也無所謂。只要能跟著進入聖母峰的登山隊,從事雪巴人在做的工作即可。   怎麼樣?安伽林問道。   達瓦.奘布和安伽林對於這個地區的雪巴人而言,是高聳的兩座巨峰。   達瓦.奘布雖然從第一線退了下來,但在雪巴族內富有盛名,影響力強大。如果達瓦.奘布和安伽林有意幫羽生,剛才說的事十分可能瞞天過海。

  至於日本人和雪巴人一起工作,只要薪資和雪巴人一樣,倒是沒有任何問題。   問題在於,隱瞞羽生是日本人這件事。   如果只是對登山隊隱瞞,這也沒有問題。若有可能發生問題,就是在隱瞞政府上。   說得更具體一點,就是要怎麼通關。   從盧卡拉到聖母峰、俗稱聖母峰大街的一路上,有幾道關防,再怎麼向登山隊隱瞞羽生是日本人一事,如果羽生通關時,在那裡接受檢查,登山隊就會知道他不是尼泊爾人。   達瓦.奘布和安伽林是朋友。達瓦.奘布十分能夠理解,安伽林被羽生救了一命,想要回報這個日本人的心情。   然而   為什麼呢?達瓦.奘布問安伽林。   為什麼這個日本人想在昆布從事雪巴人的工作呢?

  為什麼必須把那件事當作祕密呢?   達瓦.奘布不能理解這一點。   告訴我理由。達瓦.奘布說道。   當時,羽生丈二像是要端正姿勢,起身看著達瓦.奘布。   因為我想,在冬天單獨,無氧攀登聖母峰的西南壁。羽生結結巴巴地說。   因此,我想習慣聖母峰這座山。我想事先認識她的每一寸角落。如果是以雪巴人的身分,就能跟著各國登山隊,進入聖母峰好幾次。   起先,達瓦.奘布好像沒有馬上了解那句話的意思,開口想問什麼。然而,那句話的意思慢半拍地一點一點滲入了他的心中。   哎呀   理解言下之意時,達瓦.奘布久久發不出聲。   達瓦.奘布也以雪巴人的身分,出發前往聖母峰好幾次。曾經踏上她的峰頂,也曾攀附在西南壁上,更體驗過冬天的聖母峰。他能夠理解,羽生說的話具有多麼重的分量。   但是   多麼有勇無謀啊。   然而,那句異想天開的話,卻具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足以撼動知道箇中意義的人的靈魂。那恐怕是屬於人類這種物種的人,能夠單獨辦到的極限行為。   人類這種物種能夠到達那種地方嗎?   奧林匹克比賽的世界紀錄,也是人類這種物種的一個目標。以長跑或短跑刷新世界紀錄的跑者,正是站在人類這種物種的頂點的人。   然而,達瓦.奘布認為,無論是多麼努力,且有天分的人,光憑努力與天分仍不可能實現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西南壁。   要達成那項目標,行動者必須受到上天的眷顧。   天氣是左右那項行動成功與否的一大重點。   如同字面所說,那是進入神的領域,要將自己委託給神的意志。   這個日本人是受到上天眷顧的男人嗎?   達瓦.奘布以那種眼神看著羽生。   我不曉得這個男人辦不辦得到那件事。然而,論資格我知道這個男人走過的足跡。實際成績、體力、技術、意志力就這些條件而言,這個男人大概有資格挑戰那件事。   乍看之下,他看起來甚至顯得懦弱。雖然說起話來音量小,而且囁囁嚅嚅的,但和他的臉部表情正好相反,骨子裡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條硬漢。   已經下定決心要做什麼的男人的表情。   雖然歷經千迴百轉,但最後確切知道自己該為了什麼賭上生命帶有那種決心的表情。   為什麼要把那件事當作祕密?   因為很麻煩。羽生答道。   什麼很麻煩?   我不會說。羽生咬緊牙根。   日本人以雪巴人的身分,跟著登山隊入山。   為什麼呢?   許多人大概會在現場那麼問吧。   大概所有遇見羽生的人,都會問那個問題。羽生沒辦法對他們一一說明,他企圖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的西南壁。如果說出來,一定會在登山界成為話題。成為話題之後,大概會出現聲稱自己從以前就企圖那麼做的人,也會出現想實際嘗試那麼做的人。   我不想被其他人搶先一步。   羽生說:我想成為第一個做那件事的人。   如果問到心中是否曾經想過那件事,只要是登山家,應該都曾一度想過。然而,空想和持之以恆、實際行動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或者,那種人當中說不定也有人像羽生一樣,想嘗試那麼做。   如果那些人的技術和體力贏過羽生,那也就罷了。然而,大概也有比羽生更擅長籌錢的人吧。   羽生沒有錢。他不希望因為那筆錢而左右了誰是這世上第一個完成那項嘗試的人。   羽生是全球知名的登山者之一。   他在聖母峰獨自一人下山的事,也曾一時成為話題。達瓦.奘布也知道那件事。   除了喜瑪拉雅山之外,無論是世界上的哪一座山,羽生大概都不可能再度以隊員的身分參加任何一種遠征吧。   深町心想。   可能的情況有兩種。   一是羽生自己出錢,成為遠征喜瑪拉雅山的贊助商,而且自己成為隊員。   另外,和兩、三個肯聽從任性妄為的羽生的人,企圖進行小規模登頂,也是一種方法,但羽生大概不會那麼做吧。   不,他是不能那麼做。   哪怕只是一、兩個人,都沒人想當羽生的繩友。就算有,若沒有和羽生同等級的技術和體力,這件事也辦不到。   即使有那種人,依照羽生的臭脾氣,也十分可能拒絕對方。   說不定岸是唯一有可能成為那種繩友的男人,可惜岸死了。   另一種情況是單獨行動。   獨自一人,凡事自己來。獨自一人排預定行程,獨自一人為了踏上峰頂而做各項準備。   羽生適合這麼做。   而且就算要這麼做,也需要某種程度的後援陣營,而且大概有許多困難吧。   然而,羽生選擇了單獨行動。   如果羽生的點子在登山界廣為人知,那件事也會傳進日本的登山相關人士耳中。這麼一來   那個男人大概也會知道那件事吧。   深町心想。   那個男人是長谷常雄。   如果長谷知道那件事,很可能搶先羽生一步那麼做。   換作長谷,會有許多企業當他的贊助商。   深町知道。   羽生說的其他人,並不是指某個地方的某個人這種不特定對象。當時,羽生的腦海中肯定出現了長谷常雄這唯一一個男人的臉。   我早就知道了。達瓦.奘布對深町說。   這個日本人為了唯一一件事,拋棄一切來到這裡。   岸涼子大概也包含在那一切之中吧。   比起讓岸死在山上的責任感,羽生更捨不得涼子,所以才會每個月持續匯款給她。   結果,達瓦.奘布不是用默認,而是以更為積極的形式,同意安伽林照顧羽生這個日本人。   安伽林和達瓦.奘布私底下找關防的相關人員溝通,向他們介紹羽生。   南奇市集也有關防,那裡的人原本就跟達瓦.奘布和安伽林有交流。他們是朋友。但果然不能隱瞞他們。   他們開出的條件是,只要護照沒有問題。   外國人不能長期以觀光簽證滯留於尼泊爾,每四個月就必須出境一次。   所以,羽生每四個月會從尼泊爾到印度去一趟。   話雖如此,也只是去尼泊爾和印度的國境,在那裡辦一次出境和再入境的手續而已。   如果塞某種貨幣給負責官員,任誰都辦得到。只要羽生不是非法滯留在尼泊爾,就可以和雪巴人一樣通關。   通關在這個國家,原本就是大概做個樣子,並不會特別嚴格檢查。即使是外國人,也有許多人能夠不接受檢查,直接通關。   一九七四年,法國隊利用這一點,佯裝要健行,踏上了昆布地區無人履及的山峰六、五四二公尺的塔維錐峰頂。   後來,政府當局知道這件事,對法國隊處以六千盧比的罰鍰,並宣告隊長五年內不得入境,七年內禁止登山、健行。其他成員則是宣告四年內不得入境,五年內禁止登山、健行。   儘管發生了這種事,但關防的檢查並沒有比以前嚴格,而且和以前一樣寬鬆,這是這個國家的有趣之處。   無論如何,羽生沒有犯法,可以住在安伽林的家。   關防的人和雪巴人知道羽生是日本人,而只有安伽林和達瓦.奘布知道,羽生的目標是成為第一個在冬天單獨無氧登頂聖母峰西南壁的人。   關於首度在冬天無氧單獨首度登頂聖母峰西南壁,必須正式獲得政府的許可。要在兩年以前提出申請,獲得許可之後方能挑戰聖母峰。   準備一到兩年,第三年不顧一切地執行計畫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羽生應該展開了那項登山行動。   一九八七年,他在加德滿都提出了那項登山計畫的申請。但是,沒有獲得許可。達瓦.奘布說道。   為什麼?   因為那項登山計畫太過危險。   據說羽生和政府當局經過了激烈的辯論。   政府官員說如果發生意外,這會演變成國與國之間的問題。   官員還問羽生是否隸屬於日本登山會嗎?希望能跟他們聯絡,針對這件事的許可問題進行討論   羽生沒辦法進一步爭取下去。   如果把日本的登山會捲進來,羽生的計畫到最後大概會化為烏有。   既然如此   羽生接著思考的是,和已獲得許可的登山隊聯絡,以聯合登山的形式去爬。   實際上,那是常有的案例。   譬如說希望在某一年冬天,把登山隊送進喜瑪拉雅山的某座巨峰。然而,那一年的那個時期,已經有好幾支登山隊預約了。   喜瑪拉雅山在同一時期,能入山的隊數有上限。超出上限的隊伍不能進入同一座山。   因此,有不少後申請的隊伍,和已獲許可的隊伍聯絡,詢問是否能以兩隊聯合登山的形式入山。以此方式實現了入山願望的隊伍不在少數,因為那對雙方都有好處。   先申請的隊伍藉由加入另一支隊伍,入山費用會減半;有時甚至會開出條件,讓後申請的隊伍支付全額。   站在後申請一方的角度來看,即使金額高昂,最好之處是能在預定的時期入山、攻頂。   於是兩支隊伍就這樣聯盟,各自在符合自己目的的路線展開登山。   然而,在羽生的情況,卻是單獨一個人。   即使讓單獨行動者支付一半的入山費用,但接下來的部分並不理想。   選擇同一條路線的情況下,單獨行動者如果比小組稍微晚一點入山,將會在所有開道工作都已經完成的情況下爬山。而小組也像是在替那名單獨行動者做開道工作。   而且,如果登頂,好處全會被那名單獨行動者占走。   單獨行動者不是其他登山者感謝的對象。   站在羽生的立場,也必須告訴那個小組,自己要在冬天單獨無氧登頂的點子。而且不是在決定前往之前,而是在兩年多之前   如果說出這個點子和自己的名字,轉眼間,那大概就會傳遍日本。   結果,Bisalu sap沒有那麼做。達瓦.奘布說道。   你的意思是,他放棄了?   怎麼可能。達瓦.奘布搖了搖頭。   Bisalu sap按照預定行程執行了計畫。   他去爬了嗎?   偷偷地。   什麼時候?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許可呢?   他沒有取得許可。Bisalu sap在沒有許可的情況下,和安伽林兩個人出發,從基地營以上,由Bisalu sap獨自一個人爬   他成功了?   沒有。   他失敗了?   Bisalu sap爬到八千公尺,從那裡折返。他在冰瀑用盡了時間和體力。因為那一年的冰瀑特別不穩定。天氣在八千公尺的地方驟變,Bisalu sap在那裡露宿兩天,然後折返回來   據說,羽生一回到基地營就倒了下來,安伽林看到,和前來看狀況的女兒朵瑪輪流把羽生扛下山。   達瓦.奘布說:只有安伽林父女和我知道那件事。   一九九〇年,羽生再次計畫捲土重來。   那一年,羽生在加德滿都見到了長谷常雄。然而,達瓦.奘布好像不知道羽生和長谷常雄見了面。   一九九一年,羽生數度穿越朗喀巴山,進入西藏,偵查西藏這一邊的聖母峰珠穆朗瑪峰。   朗喀巴山是位於西藏和尼泊爾國境的喜瑪拉瑪山山嶺。雪巴人們攀越那座山嶺,把在加德滿都買的佛具賣到西藏去,以那筆錢買地毯回來。那些地毯在加德滿都可以賣到好價錢。半路上,只有一個簡陋的關防,國境的山嶺沒半個人,是雪與冰河的荒涼世界。   雪巴人幾乎可以免檢查通關。   羽生攀越接近海拔六千公尺的這座山嶺,往來於西藏與尼泊爾之間。   一九九二年夏天,羽生從西藏這一邊進入聖母峰,無氧踏上了峰頂。   他並非單獨一個人。當時安伽林與他同行至五千七百公尺的高度。   不管怎麼說,羽生的目標都只是在冬天無氧單獨爬上聖母峰的西南壁。所以當時的聖母峰行,是為了確認無氧在聖母峰的高度行動時,自己的精神和身體會變得怎樣。   當時,Bisalu sap得到了那臺相機。   馬洛里的相機嗎?   是的。   怎樣的情況下呢?   似乎是在八千一百公尺一帶。Bisalu sap說,他在那裡發現了一具白人的屍體。   八千一百。   據長谷川良典所說,那是王洪寶說他看見白人屍體的高度。   據說,那名白人躲在大岩石後面躺著,一碰衣服,衣服就碎成了一片片。   王洪寶在說出詳細位置之前,就被捲入雪崩喪生,關於那件事,就此成為一個謎。   一般人認為:王洪寶看見且告訴長谷川良典的那具白人屍體,會不會就是馬洛里的屍體呢?   羽生也抵達了那個現場嗎?   Bisalu sap從那具屍體身上的登山背包中,把相機帶了回來。達瓦.奘布說道。   他為什麼沒有向任何機關報告那件事呢?   因為他是在沒有許可的情況下進入西藏。如果說出他是怎麼得到那臺相機的話,他會被強制遣返日本。他大概不希望事情變成那樣吧。   底片原本裝在相機裡的底片,去哪裡了呢?   你沒有聽他說這件事嗎?   沒有。   既然這樣,我在這裡也不好多嘴。你最好見到他,再詳細問他本人。   達瓦.奘布沒有多說,深町知道,這意味著羽生想把那臺相機的事當作祕密。   如果相機出現在世上,媒體大肆報導,羽生即使不願意,他的名字也會躍上媒體版面。這麼一來,羽生非法入境西藏爬聖母峰的事也會被人知道。這樣的話,羽生就必須放棄原本的目的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西南壁。   大概是今年五月吧。和你們的隊伍同一時期,英國隊進入了Sagarmatha,其實Bisalu sap也在那支隊伍之中。   當時,一名挑夫因身體不適,在半路上下山。   那名挑夫下山時,住宿在安伽林位於德波切的家的庭院。據說當時,他從安伽林的家偷走了馬洛里的相機和佛具等物品。   安伽林和Bisalu sap知道這件事,下山到加德滿都尋找相機和那名挑夫。那名挑夫就是佝塔姆,透過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關係,把相機賣到馬尼庫瑪的店。   那麼,現在相機回到了Bisalu sap身邊嘍?   是的。應該放在安伽林的家裡。   您說,他家在德波切是嗎?   德波切位於從天波切往下走二十分鐘左右的地方,是一個小型的雪巴族村落。   是的。說不定朵瑪拿著那臺相機,下山去加德滿都了。   位於帕坦的那間房子嗎?   沒錯沒錯。安伽林和Bisalu sap在帕坦租了一間房子。朵瑪和孩子說不定在那裡。   朵瑪和Bisalu sap結婚了?深町問道。   沒有。就我所知,好像沒有。   真的?   但是他們形同夫婦地在一起生活。   孩子們是朵瑪和Bisalu sap的?   是的。已經兩歲了吧   他們倆為什麼會變成那種關係呢?   因為一九八九年十二月,Bisalu sap在聖母峰失敗時,朵瑪一直陪在Bisalu sap身邊照顧他。兩人大概是自然而然地變成那種關係的吧。   您知道Bisalu sap在日本有個交往多年的女性嗎?   我聽說過。Bisalu sap似乎經常匯錢給她。有時候換算成日圓,是不到五百日圓的金額吧   是哦。   這麼一來,就和停止匯款給岸涼子的時間重疊。   難道羽生是因為和安伽林的女兒變成那種關係,而想斬斷對岸涼子的眷戀嗎?   無法同時腳踏兩條船   未免太過潔癖。   Bisalu sap說他再也不回日本了?   不曉得。那我不知道。我只曉得一件事,不管怎麼樣,在征服Sagarmatha的西南壁之前,他大概會一直待在這裡。   是嘛。   今年冬天,Bisalu sap終於打算展開行動了。   爬西南壁?   是的。為了這件事,Bisalu sap在今年秋天去了西藏。   西藏?   說到這個,馬尼庫瑪是不是也說過那種事呢?   為了什麼?   為了適應高度。為了事先適應八千公尺的高度,Bisalu sap從西藏這一邊,單獨無氧去爬卓奧友峰。達瓦.奘布若無其事地說道。   這簡直是亂來。   深町仔細玩味內心的激昂情緒。   這真的是亂來!竟然為了無氧攀登聖母峰,提前適應高度,無氧單獨去爬卓奧友峰?   儘管如此,仍不改那是一項超乎常人的登山行動。   就八千公尺高峰而言,卓奧友峰確實不算高。海拔八、二〇一公尺,她的峰頂只比八千公尺高出了兩百公尺左右。   而且,從尼泊爾這一邊經過朗喀巴山,先穿越高山到西藏,再從北方接近會較為輕鬆。   然而,雖說輕鬆,仍是八千公尺高峰。只是比起聖母峰或其他八千公尺高峰,較為輕鬆罷了。   難道羽生只是為了適應高度,而站上了那座卓奧友峰頂嗎?   如果是在十月爬完卓奧友峰回來,如今,羽生的身心都達到了接近完美的境界。從卓奧友峰回來,在身體完全忘記八千公尺這個高度的感覺之前,待在加德滿都休養生息將近一個月,仔細檢查身體。   然後,總算進入昆布,在十一月中旬之前,慢慢爬六千公尺到七千公尺等較為輕鬆的山。而在十一月中下旬,進入聖母峰的基地營,就不能再奢望進一步的事。   如果完全實踐那些事,羽生會不會去爬西南壁呢?   羽生丈二這個男人,是否達成了那項如夢一般的登頂呢?   彷彿被這種強烈的亢奮之情煽動,深町離開了達瓦.奘布的家。   而如今,深町即將抵達天波切。   爬完一段長長的坡道,深町站在天波切。站在那裡時,他看見了聖母峰。   在尼泊爾名為Sagarmatha。   在西藏名為珠穆朗瑪峰。   從正面看見了她的峰頂。以直線距離計算,大約二十三公里。   阿瑪達布藍山座落在右手邊,在連接努布峰七、八六一公尺高峰和洛子峰八、五一六公尺高峰的巨大岩稜對面,聖母峰的岩峰刺向蔚藍的天際。   3   狹窄的木頭樓梯浮現木紋。   深町每往上踩一步,就會發出吱嘎聲。   上了二樓,眼前站著一名年輕的僧侶。   Namaste!   深町一點頭致意,對方也低聲回應:   Namaste。   房間並不寬敞。   以日本的說法,大概是八張榻榻米(約四坪)大小的房間。那間房裡擺著桌子、灶,牆邊有櫃子,櫃子上放著盤子、鍋子等日常生活中的器具。   有一張小桌子,從放在桌上的茶杯冒出水蒸氣。酥油茶的香味溶入了房間的空氣中。而房內有一股比那更濃、更香的味道。   僧侶似乎已經知道深町的來意,舉起右手指示內側的方向。   那裡有一扇門,那扇門開著。   一扇小門。   深町來到開啟的門前,在那裡停下腳步,往門內看了一眼。   那裡是一間小房間,大概不到一坪半吧。   一扇窗、一張床,床上端坐著一名老僧侶。   他閉著雙眼。   那是遺體。   圓寂之後,已經過了五天。   不久之前,深町才知道天波切僧院裡的一位高僧,在幾天前圓寂了。   深町抵達天波切,從走在前頭的挑夫手中接下行李,搭起帳篷。   因為在南奇市集購買各式各樣的糧食,所以行李增加,又租了一頭犛牛。   挑夫把行李堆到兩頭犛牛身上,先抵達天波切,對在搭帳篷的深町說:五天前,這間僧院裡的高僧好像往生了。   春天挑戰聖母峰時,深町也在天波切住宿。當時,大家一起前往僧院,捐了一小筆錢,請老僧侶替大家超祓。   站在坐著的僧侶前面,合掌低頭,僧侶便以拿著五鈷杵的手輕碰額頭。這是名為按手禮的西藏儀式,雪巴人稱之為Chakuwan。然而,深町一直將它解讀成日式的消災祈福。   他記得那位滿臉皺紋、臉格外小的僧侶。深町心想,大概是當時的那位僧侶吧。   雖然稱不上是緣分,但事隔半年左右再來,不久前還活著的人竟然已經不在人世,令深町莫名感到人生無常,但那種感覺還不到可稱之為悲傷的強烈情感。   深町認為,稱之為感慨是最貼切的。   好像有大批人潮,從四處前來參拜。挑夫說道。   深町以蹩腳的尼泊爾語和挑夫對話。   參拜?深町問道。   是的。地位崇高的喇嘛一往生,大家都會前來膜拜。挑夫如此說道。   日本人也能膜拜嗎?   可以。   聽挑夫這麼一說,深町決定試著去和那位僧侶的遺體面對面。   一半是基於好奇心。   深町去到僧院,問遇見的僧侶:往生的喇嘛的房間在哪裡?   就是那名僧侶告訴深町,他現在身在二樓的這間房間。   看見遺體,深町在心裡點頭:噢,果然是那位僧侶。   五官端正的小臉很眼熟。頭部看起來比當時更縮小了。不光是頭部,看起來整個身體都縮水了。如果不看臉,感覺甚至像是小孩的屍體。   臉頰的皮膚宛如乾巴巴的樹皮。頭上長著短髮,眼睛閉上,脖子微微彎曲。   看起來像是有人問他什麼,作出偏頭不解的姿勢,就那麼過世了。   肩膀、脖子和身上,披著好幾塊名為哈達的白布。   僧侶坐在床上,半倚在牆上地圓寂,膝蓋上放著托盤。托盤上放著數顆橘子,以及紙鈔和零錢。零錢不止放在托盤上,也放在僧侶的身體、纏著他身體的哈達上,除此之外,更散落在床上和地上。   他究竟幾歲呢?   感覺像八十歲了,但尼泊爾人看起來比日本人的感覺更老,所以說不定出乎意料之外地年輕,才七十多歲。   深町從口袋中拿出幾張美鈔,放在老僧侶的遺體上。   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深町既不曉得該唸什麼經文,也不知道這種時候的禮儀。就做了在日本時一樣的動作   默默地祈禱。   閉上的眼皮內側,浮出加代子的臉。   令人懷念的一張臉。   她現在在哪裡做什麼呢?   深町事先告訴幾名共同的朋友,自己要去尼泊爾,或許這件事也傳進了加代子耳中。   接著浮現的是涼子的臉。在加德滿都的機場道別時的那張臉   睜開眼睛。   老僧侶的身姿再度映入眼簾。   接近黃昏的橘紅色夕陽從窗戶照進來,停留在老僧侶的膝上。   他恐怕至今為止,幾乎沒有離開這裡過吧。在這個村落出生,進入這間寺廟,在這間寺廟修行,就那樣成了這間寺廟的僧侶。   從跑腿到每天唸經每天反覆做這些事。   起碼去過加德滿都吧,但許多僧侶大概都在這間寺廟中,耗費掉自己一生的歲月。於是在這裡終其一生。   眺望喜瑪拉雅山的雪峰之地。   荒涼的風景。   稀薄的空氣。   雪與冰。   天空。   深町認識的都市喧囂、三教九流   這裡沒有那種事物。   沒有電影、雜誌、居酒屋。   那麼,這裡有什麼呢?   一無所有   原來也有這種人生   自己的一生又是如何呢?   深町一面在心裡這麼想,一面向後轉身。   年輕僧侶看著自己。   師父圓寂的時候,是什麼模樣呢?深町以尼泊爾語問道。   和平常一樣。年輕僧侶回答。   一樣?   師父和平常一樣,在做早晨的冥想,然後就那樣   就那樣是指,在冥想中?   是的。因為師父的冥想時間比平常長,所以我出聲叫他,但他沒有回應。我試著碰師父的身體,他已經   圓寂了嗎?   是的。   地點是?   那裡。   那裡?   師父是在你現在看到的地方,以你現在看到的姿勢往生的。那名僧侶說道。   深町再度看了老僧侶的遺體一眼。   表情安詳。   真的只能說是在冥想中圓寂的。   深町上次從雪巴人口中聽到,這間寺廟在好幾年前發生過火災。   當時,許多寺裡的寶物和唐卡被帶出寺廟,其中大多在加德滿都被賣掉,沒回到寺廟。僧侶本身謊稱它們因為火災付之一炬,其實是把它們拿去賣錢了   那固然是謠言。   然而,那種謠言聽起來太具有真實性,令人覺得是大概真有其事吧。   這位僧侶大概也做了那種事吧。   但即使做了,這個國家的人民也早已司空見慣。僧侶把佛畫和佛像賣掉換錢縱然聽到那種行為,也不會帶給聽者任何負面的觀感。   現在每天也有好幾個人來參拜年輕僧侶說道。   就在這個時候   樓梯發出吱嘎聲,一名雪巴族的女人牽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孩,進入房間。   從她手上拿著白布哈達來看,她似乎是為了參拜老僧侶的遺體而來。   她以深町聽不見的雪巴語,和僧侶簡短交談,站在小房間的門前。   她沒有和深町一樣進入小房間。那間小房間似乎已經開始當作祭壇本身來用   是神聖的空間。   深町和女人擦肩而過,一度朝樓梯邁開腳步,但走到一半停了下來。   那個女人的臉似曾相識。   4   深町在僧院外眺望高山。   聖母峰、洛子峰、努布峰三座岩峰在北方。   世上沒有幾個地方,能夠同時將喜瑪拉雅山兩座鄰近的八千公尺高峰盡收眼底。   夕陽已經西斜。太陽遲早會沒入西方的山後,大概還能待在陽光下兩小時左右吧。   深町用全身感受陽光的溫度,時而轉身,讓陽光照射另一面。   過沒多久,剛才的雪巴族女人牽著孩子的手走出來。   深町深吸一口氣,朝女人舉步前進。   站在女人身旁對她說:Namaste。   女人彷彿沒聽見似地想往前走。   Namaste,朵瑪。   深町把心一橫,呼喊女人的名字。   女人這才死心地停下腳步。   她以黑色的眼珠子盯著深町,憤怒、不安、畏怯在她的眼中交相晃動。   我早就認為你認出我了。女人說。   妳也從一開始就認出我了?深町問道。   嗯,在喇嘛的房間看見你時,我馬上就認出你是誰了。   那麼,妳剛才為什麼想要悶不吭聲地離去呢?   因為,我不想再和你們扯上關係了。   可是,妳已經和我們扯上關係了。   那是你們單方面地糾纏不清。你從日本找女人來,介入了我們的生活   朵瑪用力握緊孩子的手,把孩子拉向自己。   她說的沒錯。   強硬的口吻,令深町不禁心生忌憚。   深町忽然意識到,朵瑪的視線注視著自己的脖子一帶   深町把右手擡到脖子附近,用指尖拎著它。   涼子留下來的那條土耳其石項鍊。   這個嗎?深町握著它說。   那是?   在帕坦遇到的那個日本女人寄放在這裡的。這是Bisalu sap送給她的,她要我還給他   還給他?   因為她說,這八成是貴重的物品   那是家母的遺物。   令堂?   我母親。家母去世時,家父把那給了他朵瑪的語調變得比一開始更柔和。   他問家父,可以把家父送給他的那個,寄給人在日本的朋友嗎?   女人嗎?   據說,安伽林當時這麼問羽生。   是的   羽生如此回答。   心愛的女人嗎?   是的。   寄給她吧。   據說,兩人之間有過這樣的對話。   那是我和他之間的關係變成這樣之前的事。   這樣啊。   當我知道那個女人追著Bisalu sap來到尼泊爾時,我心裡動搖了,心想,他會不會跟那個女人一起回日本呢?      我很害怕事情會變成那樣。   可是,Bisalu sap選擇了留在這裡朵瑪將視線落在腳邊,輕輕搖了搖頭。   可是,我不知道她忽然開口說了日語。   日語嗎?深町也下意識地以日語說。   是的。我長期和他在一起。想要知道更多他的國家的事   朵瑪說,她跟羽生學了日語。   或者,她是否想到說不定會跟羽生一起回日本呢?   這麼想時,深町明白了她為何突然改說日語。   因為她不想讓開始牙牙學語的孩子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   孩子會敏感地了解到,自己的母親在說什麼。   那個人呢?   那個人?   和你一起來的女人。   她不久前從加德滿都搭機回日本了。   是喔。朵瑪點點頭。   交談以來,深町覺得自己這才觸碰到朵瑪女人家的一面。   深町切身感覺到,雖然文化風俗不同,但西藏人與日本人擁有相同的心理結構,本是理所當然。不,不止是日本人或西藏人這種層次。無論是哪一國人,人的內心都會做出相同的反應。   深町能夠充分理解朵瑪的不安與內心的動搖。   朵瑪身穿灰黑色的藏袍,類似日本的和服。衣襟左上右下,拉攏前襟,為了當作置物袋,而將腹部之處拉鬆,繫上腰帶。上面再搭一件類似圍裙的橫紋邦典。   雖然衣服因泥土和灰塵而髒了,但卻不像別的村姑一樣灰頭土臉,頭髮也梳理得一絲不苟。   我原本以為他在加德滿都深町說道。   羽生先生,有困難的時候,我和他,一路攜手走了過來。   他要去爬Sagarmatha,對吧?深町問道。   朵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我知道,他,是為了爬山,而留在這裡的。並不是因為有我朵瑪一臉哀傷地說。   對於這件事,深町沒辦法用任何言語安慰她。   深町詢問別件事。   Bisalu sap現在在家嗎?   你知道家的事?   知道。我在南奇聽達瓦.奘布說了。   他   我想見Bisalu sap,我想見羽生   他,現在,不在家。   他在哪裡呢?   朵瑪又噤口了。   深町看了緊握朵瑪的手的孩子一眼,以尼泊爾語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尼瑪。回答的是朵瑪。   男孩?   是的。朵瑪的臉上首度露出笑容。   一笑起來,看上去忽然變得年輕了。   她的年紀應該是三十二歲。五官算是端正。純就外觀而言,頂多只有服裝和髮型不同於日本人。   我可以問你問題嗎?朵瑪問道。   再度變成尼泊爾語的對話。   你儘管問深町微笑道。   如果對方有事情想問自己,深町打算全部回答。   那個人在日本,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剎那間,深町以為那個人是指涼子,但旋即會意過來,朵瑪指的不是涼子,而是羽生。   這該怎麼說呢深町支吾其詞。   他不曾在日本和羽生直接說過話。他是從許多人的口述、印刷而成的出版品,以及記錄中,認識羽生的。即使說出羽生在鬼岩的記錄,她又能理解多少呢?   怎麼樣呢?朵瑪的表情變得比一開始更柔和許多,問道。   隨後她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說:我還沒準備晚餐,今晚,要不要去我家用餐呢?   方便嗎?   如果你不嫌棄馬鈴薯、奶油和茶的話,我家倒是有很多。   那就打擾了。   你可以邊吃飯邊告訴我他在日本的事嗎?   當然。深町稍微提高音量,點了點頭。   5   一間不算太大的房子。   從天波切的僧院往下走二十五分鐘左右的地方,是一片平地。這片平地沿著河川擴展,形成森林。雖說是平地,也有幾處高低起伏,道路在高低起伏間穿梭綿延。   左手邊是映佳河。從道路看不見河,但近在咫尺,不時會聽見水聲。   安伽林的家就位於道路與河川之間,開拓森林而成的平地上。   岔出道路,走在樹林間,沒想到房子就出現在那裡。   牆壁是以石頭堆疊、塗上灰泥的石牆。灰泥剝落了三分之一以上,露出牆裡的石頭。   陽光已經照不到這個谷底,但四周尚且明亮。   深町告訴挑夫,今晚說不定不回去,便下山來到這裡。   把現金、相機、護照,以及水壺、睡袋、簡單的盥洗用具、乾糧等塞進小型登山背包,背在背上。   朵瑪邊走,邊斷斷續續地訴說孩子的事,和父親安伽林的事。   但是幾乎沒有提到羽生。   朵瑪也說,遲早想讓孩子去上學,接受完整的教育。   她也問了深町,有沒有可能讓孩子學日語,進入日本的學校就讀。   深町仔細地回答各式各樣的問題。   比起見面時,朵瑪對深町敞開心扉了許多。   關鍵在於深町掛在脖子上、原本戴在安伽林妻子頸上的那條土耳其項鍊。   對朵瑪而言,是母親的遺物。   朵瑪看見它之後,深町才得以與她像這樣交談。   達瓦.奘布也是如此。   那位老雪巴人也是看見這條項鍊,才敞開心胸的。   看人怎麼想,這或許是一顆幸運之石。   深町和朵瑪母子一起站在房子前面。朵瑪打開一樓的門,邀請深町進屋。   請進。   屋內陰暗,有龐然大物的影子在動來動去。   是牛犛牛,以及兩頭山羊。   在這一帶,這是一般雪巴人的房子構造。一樓是牛羊豬舍,二樓是人的住處。   你們不在這間房子的時候,家畜怎麼辦呢?   拜託附近的親戚,或者請誰來這間房子顧家。   朵瑪抱著孩子,先行上了二樓。深町跟在她身後。   二樓   比達瓦.奘布的家小上兩、三圈的房間。   窗戶、一口灶、兩張床、一張桌子,以及壁櫥。壁櫥上並排著各式各樣的東西   銅鍋、塑膠罐、油燈燈罩、餅乾盒、放糌粑的容器。   幾本日語的書   說到會令人想到有日本人住在這裡的事物,就只有那些書。   這裡啊   深町心想。   羽生丈二在這裡生活嗎?   一種奇特的心情,充滿深町的胸臆。那種心情類似懷念,又像是終於抵達目的地的安心感。   微暗的房間。   霎時,有一種對不起羽生的心情向深町襲來。   羽生大概不喜歡自己不在的時候,被其他日本人看見自己生活的這個地方。   深町心想,他肯定非常討厭這樣。   自己現在等於是瞞著羽生,偷看了他的祕密。   當深町心中抱持這種傷感時,朵瑪忽然小聲地說:   奇怪   奇怪?深町問道。   是的。朵瑪一臉不安地環顧四周,說:床的位置移動了。放在櫥子上的東西移位了,桌子擺的地方好像也有點不一樣。   這時,響起了孩子的尖叫。   深町和朵瑪同時把臉轉向那聲尖叫傳來的方向。   二樓內側那裡擺著尼泊爾風的櫃子。   一個男人從櫃子後面走了出來。   男人的左手裡抱著朵瑪和羽生的兒子尼瑪,右手拿著刀子,刀尖抵在尼瑪的喉嚨上。尼瑪在男人的手臂裡高聲尖叫,哭了出來。   Garnosu Sab(不好意思,先生)那個男人說。   這是那個男人第二次這樣對深町說。上一次,是在加德滿都通往因陀羅廣場的路中間。   蒙漢站在那裡。   蒙漢,你深町為之語塞。   你要問,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嗎?蒙漢把嘴唇扭曲成討人厭的形狀,面露僵硬的笑。   聽說你要我去印度,浪費兩、三年的時間再回來?蒙漢像在問自己似地說。   休想!我才不幹。誰要去那種鬼地方,又沒有好工作,只能當乞丐   放開尼瑪!朵瑪打斷蒙漢的話說。   要我放開他也行。如果你們照我的話做。   照你的話做?深町問道。   我想要那臺相機。   相機   少給老子裝傻!就是你一度在馬尼庫瑪的店裡買的那臺相機。   柯達公司出產的BEST POCKET AUTOGRAPHIC KODAK SPECIAL。   這次事件的起源就是那臺相機。   我搜遍了帕坦的那間房子,都沒有找到。我想,既然如此,絕對在這間房子,所以跑來了。正好沒人在家,所以我原本打算花時間慢慢搜,沒想到搜到一半,你們就回來了。而且,居然連先生你也一起回來說著說著,或許是嘴唇乾了,蒙漢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在哪裡?   你得到相機,要做什麼?   賣啊。去印度賣給外國人。賣給英國人。不然的話,賣給日本人也行。如果先生肯跟我高價收購的話,賣給你也無所謂。我要用那筆錢在印度悠閒度日一陣子,這招如何?   還不賴。如果是用你自己的錢的話。   呿蒙漢對地板吐口水。   快點,把相機拿出來。事到如今,我反而應該認為,等你們回來會比較容易找到相機。   喂!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吧?   什麼地方?   就算你往內陸逃,也會被聖母峰擋住去路。就算你得到相機,又能逃到哪裡去?能逃的路只有一條。你逃走之後,只要我們以無線電跟盧卡拉的警方聯絡,你一定會在半路上被逮捕。   你真蠢蒙漢哧哧笑道。   我不就是為了逃跑,才抓住這孩子的嗎?   你說什麼!   要是你們那麼做,這孩子可是會先沒命唷!   你這傢伙   先把相機拿出來!不拿出來的話,這孩子現在就會沒命!蒙漢更用力地把刀子抵在孩子的喉嚨上。   有吧?   有。回答的是朵瑪。   有。那臺相機肯定在這裡,拿出來!   在、在下面   在下面?   在一樓   在牛舍那裡嗎?蒙漢以試探的眼神看朵瑪。   是、是的。   好,那,我們下去。你們給我聽好了,我先下去。我先下去之後,你們再下來。空手下來。手上不准拿任何東西!蒙漢從房間角落,抱著尼瑪靠了過來。   靠旁邊一點!   深町和朵瑪緊靠在有窗戶的牆邊。   蒙漢背對著另一邊的牆壁櫥子,跟深町和朵瑪面對面錯身而過,步下樓梯。   女人先來。樓下發出聲音。   朵瑪和深町依序下樓。   快點,在哪裡?   朵瑪依言環顧四周,把門往外推開。   Si?   她在口中發出尖銳的磨擦音,然後對著家畜高喊:Zau、Zau。   犛牛緩緩起身,走到屋外。兩頭山羊和雞跟著走出去。   朵瑪走到剛才犛牛躺著的地方。一把鏟子立在那面牆上,她拿起它。   你拿那要做什麼?   挖出埋起來的東西。朵瑪說道。   既然這樣,由我來吧。深町走向朵瑪,伸出右手想接過鏟子。   不行。由女人挖。蒙漢說道。   這男人十分謹慎。   即使挖出相機的時間久了些,他也不想讓男人手中握有武器,或者相當於武器的物品鏟子能夠充分變成武器。   朵瑪握著鏟子,走到內側一隅,撥開稻桿,開始挖那裡的土。   不久之後,那裡出現了裝在兩層塑膠袋中的東西。是馬口鐵的箱子。朵瑪把鏟子放在地上,用雙手捧起箱子,拿掉塑膠袋,將馬口鐵箱放在地上,打開蓋子,把手伸進去,從中拿出一臺舊相機。   雖然是在微暗中,但深町也清楚地感覺到,是自己也一度到手的那臺相機。   是那個嗎!蒙漢目光一閃。   拿過來!   朵瑪拿著相機,慢慢走向蒙漢。   就算你得到那臺相機,你要怎麼賣錢?你沒有聽到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說的話嗎?非法弄到手的相機,是不能公諸於世的!深町說道。   白癡,買家哪會察覺賣家是不是非法弄到這臺相機!一旦賣掉,錢就是我的了。之後的事,不管怎樣都與我無關。   蒙漢看了出現在眼前的相機一眼,語氣興奮地嘀咕道:這個嗎?這就是那臺相機吧。   他移動身體,一面換手拿刀,一面把背在背上的過時小背包扔在地上。   把相機裝進那裡面!   朵瑪將相機裝進小背包之後,蒙漢手腳俐落地把它背到背上。   深町原本打算,如果有機可趁,就撲上前去,但蒙漢握在手上的刀子片刻不離地抵在尼瑪的脖子上。即使刀子離開他的脖子,自己在緊要關頭是否有那個勇氣呢?   小背包再度背到蒙漢的背上。   放開孩子朵瑪說道。   我去到安全的地方之後,會把他丟在某戶人家前面。蒙漢邊說,邊背對出口慢慢往後退。   他背對出口走出屋外。   就在這時   蒙漢背後發出聲音。   蒙漢,別動!   那個聲音響起時,蒙漢的背抖動了一下,嚇得縮成一團。   蒙漢向後轉身。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站在那裡,右手握著手槍,左手扶著右手腕,把槍口對準了蒙漢。   蒙漢高聲發出像野獸的呻吟聲,和槍聲響起,是在同一時間裡。   他叫出聲向後仰時,深町忘我地撲向蒙漢,從他左手裡搶走尼瑪。   蒙漢仰倒在門外的地面上,邊哀號邊掙扎。他的左肩被轟得皮開肉綻,大量鮮血從那裡奔流出來。   他身旁站著的,是人應該在加德滿都的納拉達爾.拉占德拉。   抱歉。是我的疏失,讓蒙漢跑掉了。我萬萬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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