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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四章 雪巴村落

眾神的山嶺 夢枕獏 18034 2023-02-05
  1   深町呼吸早晨的清新空氣,爬上和緩的斜坡。   空氣稀薄,冷冽如刃。   相較於加德滿都的空氣中充斥著大量廢氣,以及人、獸的體臭,這裡的空氣純淨透明。   俯看右手邊的奶河水流走著。   這條河源於地勢高聳的昆布山群的冰河,海拔兩千六百二十公尺。   比起加德滿都,空氣稀薄許多。   雙肩掛著沉甸甸的登山背包。   左右的山坡上仍隨處可見紅葉未落的樹木,但氣溫是冬天。   十一月十一日,早上七點三十分。從帕庫丁出發,經過了半小時。   步伐總算恢復至昨天的節奏。   犛牛和挑夫走在前頭,所以大概提早了半小時出發吧。   離開加德滿都是在昨天,也就是十一月十日。

  搭飛機飛往盧卡拉。   盧卡拉村可以說是聖母峰的登山口,海拔兩千九百公尺。從那裡走幾小時,在昨天之內抵達了帕庫丁。   從盧卡拉徒步走兩小時多到帕庫丁,下降約海拔三百公尺。   先下降至谷底,渡過搭建於奶河激流上的吊橋,在那裡紮營。   在盧卡拉雇用了一名挑夫和一頭犛牛。   今天早上六點起床,天還沒亮就準備早餐果腹。   加入大量砂糖的奶茶、一顆蘋果,以及麵包、乳酪、一顆水煮蛋。   上次遠征中,在集體移動時,雪巴族會替自己打點早餐。   早上,會端著加入大量牛奶的茶和裝了熱水的洗臉盆到帳篷來。當自己以熱水洗手和臉,正在喝茶時,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這次一切都得自己來。

  一個人來。   深町是如此決定的。   他穿著沉重的登山靴,踩著落在地面的枯葉和石頭往前走。白色的霜降在落葉和枯葉上,水漥結了一層薄冰。陽光耀眼地照在前方的高山山頂一帶,尚未照到深町正在走的谷底。   擡頭仰望的天空好藍。   白雲流動。   緩緩地   雖然想慢慢來,但跨出腳步的節奏自然地逐漸加快。似乎是深町心中的熱情,使得腳步加快。   與其說是熱情,那大概是憤怒,無以名狀的強烈憤怒。   是那股憤怒驅動著深町。   挑戰聖母峰時,這條路已經走過兩次。   當時,去程全身精力充沛,以隊伍的名義站上聖母峰頂   這是個夢想,也是個希望。   回程時,深町拖著沉重的腳步和心情,垂頭喪氣地走這條路線下山。

  由於井岡和船島因滑落意外而喪生。   陸續從斜坡滑落的兩個黑點:井岡和船島。那兩個點被拋在半空中   深町拍下了那一幕。   媽的!   即使走在如此清新的空氣中,腦中仍塞滿了繁雜而沉重的思緒。   千頭萬緒掠過腦海。   原本自己並不打算來這裡,而是打算和岸涼子一起回日本。   為何下定決心回國了呢?   那是因為心情萎靡不振。   當知道羽生已經有個稱之為妻子的女人,而且和那個女人之間有孩子時,原本心中緊繃的情緒消失了。   抱歉。應該早點告訴你當時,羽生對涼子如此說道。   女人名叫朵瑪,說是安伽林的女兒。   三十二歲   她和羽生之間有兩個孩子。   深町和涼子在帕坦看到朵瑪抱在懷裡的孩子,是第二個孩子,出生於半年前。第一個孩子生於三年前。

  正好與羽生停止主動聯絡的時間重疊。   朵瑪或許是察覺到現場的氣氛不對,牽著另一個孩子的手,身影消失在屋外。   羽生說:我之所以來到尼泊爾,打一開始就是企圖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   羽生老實告訴安伽林那項計畫,並自然地以食客的形式,住進了安伽林位於昆布地區潘波切的家,以雪巴族的身分開始參加攀登聖母峰的外國隊。   羽生有體力,也有攀岩技術。他隨著各式各樣的隊伍進入聖母峰,也數度爬到超過八千公尺的高度。   在這樣的日子裡,羽生似乎自然而然和安伽林的女兒結為連理。   羽生沒有對此詳細說明。   就算告訴涼子那些細節,生米也已煮成熟飯。   涼子必須聽那些事情,只會更痛苦。

  安伽林泡的茶放在兩人面前,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深町和安伽林一起走出屋外。   過了三十分鐘左右,涼子來到外頭。   話講完了。涼子對深町說。   她禮貌地向安伽林打招呼,說:我們走吧。   她催促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和深町,朝車的方向緩步走去。   一隻原本睡在小巷旁的狗霍地起身,看了深町一眼。   一個屁股從破洞的褲子露出來的孩子,往對面跑去。   女人罵小孩的聲音,從旁邊的房子傳出來。   大概是用灶在煮什麼,煙隨著食物的味道從窗戶冒出來。   深町等三人默默無言地走在這樣的景象中。   羽生的孩子是這裡的孩子們之一。   就日本的感覺來看,是非常貧瘠的生活。這裡的人鮮少洗澡,孩子穿的帆布鞋破破爛爛,露出一半以上的腳趾。身上穿的襯衫和褲子也磨破了,隨處露出肌膚。

  羽生的孩子也是那種孩子的其中之一。   羽生也是男人,會對女人的肉體有欲望。沒有反而才奇怪。和身邊的女人互相撫慰,是自然的結果。   有入籍嗎?   深町剛才想問羽生這個問題,但是按下沒問。   假如沒有愛情,純粹只有欲望,羽生和朵瑪發生關係,有了小孩的話   進一步而言,羽生打算怎麼安置朵瑪和孩子呢?帶他們回日本嗎?或者,自己留在尼泊爾呢?   在此之前,有數不清的尼泊爾人和日本人結婚,幾乎毫無例外地,夫婦的國籍都變成了日本。就經濟因素考慮,那也是理所當然的現象。   羽生打算怎麼做呢?   深町想問他這件事,但是放棄了。   深町對於想問那個問題的自己感到羞恥。

  無論羽生如何回答,大概都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羽生介紹一個女人給涼子認識,說她是自己的妻子,而且連小孩都有了。這樣就夠了。   那是羽生選擇的生活方式。   羽生大概會貫徹自己的選擇吧。   那麼做真的很像羽生的作風。   前一晚,握著岸涼子的手度過一晚、即將年屆五十的男人。   那大概是羽生的堅持吧。   這個問題不容外人置喙。   車開了。   涼子坐在深町左側。   涼子的右肩碰著深町的左側。不發一語。   過一陣子,深町意識到涼子碰著自己的右肩不停地顫抖。涼子靜靜地、壓低音量從齒間發出嗚咽。即使不斷想忍耐,嗚咽仍不停地從齒間發出來。   深町仍記得那時的顫抖。

  當時,深町想抱緊涼子。深町想不出安慰她的話,但相對地,想把手伸向她的肩膀,摟住她的肩。那正是自己誠實的欲望。   然而,深町沒辦法那麼做,只能咬緊牙根,忍耐著湧上心頭的某種情緒。   涼子回到飯店之後,也幾乎不提羽生的事。   她和深町聊著無關痛癢的事,白天到處逛名產店,到了晚上一起用餐。   涼子也沒有說,最後的三十分鐘,她和羽生聊了什麼。   她準備回國。   三天後,深町和涼子身在加德滿都機場。   前往機場的車上,深町變得沉默。   抵達機場之後,深町也幾乎不說話。   深町不曉得,是什麼讓自己沉默不語的。有什麼糾纏著自己不放嗎?不,他其實是知道的,自己只是想假裝視而不見罷了。

  即將辦理登機手續時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涼子問深町。   什麼事?深町反問。   你可以回去嗎?涼子問道。   我的事已經結束了。可是,深町先生的事還沒結束吧?   涼子的這句話,打在深町的腦門上。   如果回去,你不會後悔嗎?   聽到這句話時,深町清楚地意識到了:他在尼泊爾還沒解決自己的任何一件事。   自己是為何而來?羽生是在哪裡得到馬洛里的相機?原本應該裝在其中的底片,現在怎麼樣了呢?自己是為了調查這件事而來的。   羽生究竟想在尼泊爾做什麼呢現在確切地知道了這件事。   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西南壁   然而,那是癡人說夢。   羽生想以某種方式,實現那個夢話嗎?而且,羽生想在今年冬天付諸實行。

  明知如此,自己身為登山雜誌相關的攝影師,可以放過這種沒有下次的機會嗎?   不。   自己已經遠離了雜誌等媒體方面的身分,這是一樁留在喜瑪拉雅山歷史上的大事件。自己打算毅然捨棄能夠當場見證的幸運嗎?   哎   自己想逃避。   又想逃避。   逃往輕鬆的方向。   想做輕鬆的事。   然而,那並不是真正輕鬆的事。   假如現在回去的話,深町認為,自己大概會後悔一輩子。   這樣好嗎?   當然不好。   非去不可。   我要再見羽生一面。   以一名攝影師的身分,當場見證羽生接下來想做的歷史性事件。   至今的人生當中,沒有一件事情順遂。   無法成為頂級登山家,也當不成一流攝影師。就連和女人交往都情路坎坷。   如果現在回去的話,自己將一無所有。   自己將是無名小卒。   對不起。深町對涼子低頭道歉。我要留下來。   太好了。   涼子微微一笑。   你會再見羽生先生一面吧?   嗯。我想會的。   那,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深町一問,涼子把雙手繞到自己的脖子後面,解下土耳其石項鍊。   這個。她把那條項鍊放在右手掌心,遞給深町。   這個要做什麼?   請你把它還給羽生先生。這一定很貴重。因為安伽林看到這顆土耳其石,好像就知道了我是誰。安伽林記得它,代表它可能是他的親人戴過的物品。   這樣好嗎?   嗯。   我知道了深町從涼子手中收下項鍊。   於是   於是,涼子搭飛機回去了。   深町再度住進飯店。打電話給人在日本的宮川。   我見到羽生了。深町對宮川說。複雜的事略過不說,只簡單扼要地告訴宮川。羽生丈二想在今年冬天,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什麼事?   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西南壁。深町充分預料宮川的反應,說道。   什麼!   羽生想在冬天無氧單獨攻下聖母峰西南壁!   你說什麼!宮川拉高音量。   當然,宮川也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   不會吧?他否定了。   他一面自己否定,一面卻粗聲粗氣地問:   果然是那樣嗎?   沒錯。深町說。   能不能匯錢給我呢?   多少?   一百五十萬。   為什麼?   我不曉得能夠爬到哪裡,但我打算帶著相機,盡可能緊跟在羽生身後。   嗯   輕型帳篷、糧食、底片。視情況而定,說不定還得雇用挑夫和雪巴人。   不惜金錢。   雖然大概不可能和羽生一起攀越八千公尺,但深町想以全副武裝出發,從冰爪、冰杖到內衣褲等裝備都要齊全,而且必須購買糧食。   你要怎麼進入聖母峰?宮川問深町。   以健行的入山證入山。其他就走一步算一步。   一百五十萬啊。   就當作是成功的酬勞。我先寫借據給你。失敗的話就由我買單。順利的話,就付我那筆錢。   沒有酬勞也無妨。總之,現在自己需要的是錢。沒有人要買也無所謂。因為這是自己的問題。   好。總之我會匯錢給你。隨你高興怎麼用。宮川說。   認識的旅行社職員要帶旅客來尼泊爾,宮川會將一百五十萬換成美金寄給那人。   深町在加德滿都跟那人拿了一百五十萬日圓換成的美金。   深町得到美金後,向迦尼薩和塔美的登山用品店買齊了所需品。   睡袋、內衣褲、帳篷、防寒衣、冰爪、登山繩   此外,除了已經有的頭燈,從萬用鍋、襪子、糧食,乃至於緊急存糧,都在加德滿都買了。   深町到西遊旅遊買從加德滿都到盧卡拉的機票,氧氣瓶也準備了三個。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從加德滿都出發,獨自一人啟程。   而如今   獨自一人走著。   脖子上掛著土耳其石的項鍊。   一步步走在幽暗的谷底,朝南奇市集爬去。   深町心想,大概來得及吧。   自己已經比羽生晚了半個多月動身,羽生是否已經抵達基地營,從那裡出發了呢?自己的行為是否會徒勞無功地畫下句點呢?   沒有那回事   深町打消自己的念頭。   因為羽生說他要在冬天單獨登頂。   就紀錄而言,要被承認是在冬天登頂,是有規則的。   當然,並沒有法律明文規定,那是登山界的不成文規定。雖是不成文規定,但相當嚴格。   換句話說,要正式獲承認在冬天登頂聖母峰,那項登山行為必須是在十二月以後進行。這裡所說的登山行為,是指從基地營往上爬。   基地營的高度大約海拔五千三百多公尺。登山者在進入十二月之前,不得攀越那個高度。若是在十二月之前,也就是十一月中從基地營往上爬,那就不獲承認是在冬天登頂,算是在秋冬交界之際進行的登山行為。   界線是基地營。   只要不從基地營往上爬,可以在那裡做任何事前準備。   深町認為羽生大概還沒開始登山,就是基於這種理由。   那麼,他在做什麼呢?   八成在做高地訓練吧。   他肯定為了做高度適應訓練,而在爬附近的六千公尺高峰和七千公尺高峰,以免消耗體力。   假如自己也想去羽生想去的地方,就必須事先適應高度。   從高於三千公尺的南奇市集一帶開始,大概會出現高山症的症狀。   上次也是如此。   這次在日本的木曾駒,適應了三千公尺的高度。   然而,已經出現氣喘吁吁、輕微頭痛的症狀。說不定這次的身體狀況比上次更差。   斜坡漸漸變得陡峭。   應該已經達到和昨天的盧卡拉相同的高度。   隨著高度增加,不安也從深町內心湧現:自己的身體能夠適應高度到何種程度呢?   攀登喜瑪拉雅山,必須面對的就是高山症。那是因氧氣變得稀薄所引起的疾病。   一般而言,一旦超過富士山的高度   三千公尺,氧量頂多只有平地的三分之二左右。到了五千公尺,大約是一半。在超過八千公尺,像聖母峰頂這樣的地方,就只剩下平地的三分之一。   一旦升高,氧量漸漸減少,人的身體會產生什麼症狀呢?   首先會產生疲勞。馬上感到疲憊。接著是頭痛。頭陣陣抽痛,噁心想吐。不時嘔吐。食欲喪失,身體拒絕接受食物。因此,越來越疲累,體力衰弱。   到了下一個階段,症狀會更加嚴重。   會發生眼底出血,眼睛變得看不見。   肺水腫也就是肺腔長水泡、積水,每次呼吸,就會聽見呼嚕呼嚕的聲音。到了這個地步,若不及早下降到氧濃度較高的地方,就會死亡。   大腦也會產生同樣的症狀。   腦浮腫開始看見幻覺、聽見幻聽,無法區分現實與幻覺。   上次,深町自己也曾處於無法正常思考的狀態,而把剛拍完照換下來的鏡頭丟入谷底。他拍完一捲底片,更換鏡頭,把從機身拆下來的鏡頭丟掉。拍完了。這個鏡頭已經用不著了。如果沒有鏡頭的話,就不用做這種辛苦的工作了   深町如此心想,連一秒鐘都不想拿著那個鏡頭。   置身於氧濃度不到平地一半的環境中,光是對焦、按下快門,就氣喘如牛。按下快門時,要暫時閉氣。只要那瞬間閉氣的狀態多了短短兩秒鐘,按完快門後就會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按完快門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呼吸,痛苦得眼冒金星。   在恢復原本的呼吸之前的兩、三分鐘內,只是在痛苦之中反覆急促地呼吸。   在帳篷中睡覺時也是如此。   醒著時,因為是有意識地加快呼吸,所以氧的攝取量較多,血液中的血紅素會攜帶氧,設法維持健康。但一睡著,呼吸的速度就會恢復成原本的狀態。於是,血紅素能夠攝取的氧量有限,人會感到痛苦,而在半夜頻頻醒來。   因痛苦而用雙手在臉上方亂撥,叫出聲來,睜開眼睛,反覆紊亂地呼吸,感覺簡直像是在噩夢中,被人掐著脖子睡覺。   所有人都在黑暗的帳篷中,忍耐那種不安與痛苦。若是一不小心叫苦,就會從攻頂隊的成員中被除名。   忍耐。登山需要強韌的意志。   出現高山症症狀的高度因人而異。即使是同一個人,也會受當時身體狀況影響,導致出現高山症的高度有所不同。   有體力的人,不見得不容易得高山症。以日本的山的高度,聲稱自己精力充沛、活動力十足的人,連稍微超過五千公尺的基地營都到不了而飲恨折返,是常有的案例。   至於在超過四千公尺的地方,因高山症而暴斃的人也不在少數。昨天之前還活蹦亂跳的人,隔天早上就在帳篷裡爬不起來,叫他也沒回應。心想他怎麼了,往帳篷裡一看,才發現他在睡袋中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這種事情一天到晚發生。   所以,為了不得高山症,需要下工夫。   一天上升的高度,要在五百公尺以內,而且要先往上爬七百公尺或八百公尺,在那個高度待一陣子,最後再下降到只上升五百公尺的地點,在那裡紮營。   接著又做一樣的事,反覆上上下下,讓自己的身體漸漸習慣高度。這種做法是爬喜瑪拉雅山的基本法則。   從超過七千公尺的地方開始,要使用氧氣。   背著氧氣瓶,戴上口罩,呼吸濃氧。   儘管如此,效果仍各不相同。因為為了背沉重的氧氣瓶而必須使用的體力,和氧氣瓶中的濃氧使得呼吸輕鬆的效果會抵消,所以也有人認為,結果是一樣的。   為了維持體力,只有晚上睡覺時使用氧氣,或者把氧氣用來治療得高山症的人也有隊伍這麼做。   不曉得何者是正確做法。   無論再怎麼順利地適應高度,也無法像在平地一樣行動自如。一旦超過八千公尺,每踏出一步,就要喘將近一分鐘,然後再踏出下一步,永無止境地重複這個動作。   人類能夠適應的高度上限因人而異,但一般認為是超過六千公尺一帶。換句話說,即使再怎麼順利地適應高度,一旦超過那個高度,光是什麼都不做地睡覺,體力也會漸漸消耗。若是長時間待在超過六千公尺的高度上,大量的腦細胞會逐漸死亡。   爬喜瑪拉雅山對於生物而言,等於是整天處於極限狀態。   噴射氣流。   零下四十度的空氣。   若是起風,體感溫度會進一步下降。   下雪。   雪崩。   地球上沒有幾個如此嚴苛的地方。   深町心想,自己的身心能夠忍耐這些事嗎?   邊想邊爬。   無論如何,都要再見羽生一面。   見到羽生,然後竭盡所能地跟著他拍照,那就是自己如今的堅持。   不能原諒。   深町有那種念頭。   不能原諒什麼呢?   不能原諒誰呢?   不曉得。   連自己不能原諒的對象是羽生或自己都不曉得。   不過,深町覺得不能原諒。   怎麼能輸?   一股無以名狀的憤怒。   高溫。   體內的激情,驅使著深町行動,總算來到了太陽照射的地方。   終於爬上了山脊。   深町擡起頭來,看見右手邊的山坡對面,遙遠的白色岩峰沐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眼熟的白色山錐。   這世上唯一的地方。   聖母峰頂出現在那裡。   一種揪心、令人難過的強烈情感,向深町襲來。   2   南奇市集   海拔三千四百四十公尺。由東邊的奶河、西邊的胡特可西河這兩條河川所形成的兩個V字谷匯流處,就是南奇市集。   南奇市集是位於聖母峰山群的昆布地區的經濟中心,位於聖山坤比拉山的山麓,是著名的雪巴族村落。人口數大約一百餘戶。石造的白牆房屋,宛如大雜院般密集群聚於馬蹄形的山腰上。   說到雪巴,一般人對他們的認知僅止於挑夫等職務名稱,但這是指住在尼泊爾的索羅.昆布地區的雪巴族,意味著東方人的種族名稱。他們是西藏裔的山地民族,因為住在高地,所以很能適應高度。   英國在一九〇〇年代初期,企圖攻下喜瑪拉雅山的巨峰,數度派出遠征隊,當時著眼於強健的體魄和適應高地的心肺功能,而雇用為嚮導或協助者的就是雪巴族。   英國人積極教導雪巴族英語和登山技術,並給予登山用品。那成為傳統,後來各國的喜瑪拉雅山遠征隊也開始雇用雪巴族。可以說,少了雪巴族,就別想登頂喜瑪拉雅山的巨峰。   名為雪巴的山區嚮導成立的過程,有部分與廓爾喀這個兵團的成立過程共通。因為雪巴和廓爾喀都是尼泊爾人,但都是為了外國人而活的職業團體。   南奇市集因為靠近尼泊爾和西藏的國境,所以原本就是作為流通據點的村落,但當初,南奇市集不過是雪巴族的一個村落罷了。隨著來爬聖母峰的登山隊和健行者增加,它漸漸變成了昆布地區的經濟中心。   雖然稱不上是主要大道,但街道兩側有好幾家名產店。西藏地毯、色彩繽紛的編織品、民俗藝品,這些物品從店內一路排到大街上,琳瑯滿目。   有許多外籍健行者在那裡來來去去,入店參觀。他們大多是來自歐美的白人,日本人大概也占了一成。   深町走在人群中。   接下來正要爬上圍繞南奇市集上方的農業道路。深町打算前往達瓦.奘布的家,他家位於靠近農業道路的山腰上。   達瓦.奘布和安伽林活在同一個時代,也是雪巴族的傳奇人物。他三度站上聖母峰頂。其中一次,是在冬天走傳統路線登頂。除此之外,包含卓奧友峰、馬納斯盧峰、道拉吉利峰在內,一共站上了四座喜瑪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的峰頂。   深町打算去見達瓦.奘布,向他打聽安伽林和Bisalu sap的下落。   他們現在在哪裡呢?   抵達南奇市集,已經過了四天。   靠近村落中心的地方有湧泉,它變成涓涓細流而下,注入胡特可西河。   深町在靠近湧泉的田裡搭帳篷。   這個時期,還不到播種麥子的時候,種馬鈴薯也嫌太早,因此田裡空著。只要向田的主人說一聲,付一些錢當作謝禮,就能自由地在田裡搭帳篷。   這四天來,深町精力充沛地到處走動。   從抵達的那一天起,他反覆去爬附近的山丘,然後當天又下山到南奇。這是為了從這裡移動到海拔更高的地方,而讓身體做準備。   為了完全適應這裡的高度。   因為若是事先那麼做,即使在南奇上方因為高山症而發生意外,下山到這裡總有辦法治療。   正上方的祥波切,有能夠起降賽斯納輕航機的機場,也有能和加德滿都通訊的無線電設備。真的撐不下去時,就能以無線電呼叫賽斯納輕航機或直升機,一口氣下山至加德滿都。   雖然氣喘吁吁,但幸好適應高度還算順利。   雖然有輕微頭痛,但狀況比今年春天來時更好。身體記得這個高度,似乎比上次更快適應了。   在日本,也在木曾駒適應了這個高度。   感覺良好。   深町感覺得到,漆黑的能量宛如野獸沉睡在身體底層一般。遲早有一天,如果進一步上升高度,擠出最後一絲體力,將會使用那股沉睡的能量。   一想到接下來必須面對的高度,內心便會產生不安,但如今亢奮之情似乎猶勝不安。它抑制住不安,彷彿在體內興風作浪,掀起某種激情。   長時間待在南奇,還有另一個理由。   為了在適應高度的空檔,在這裡調查安伽林和Bisalu sap在哪裡。   昆布地區的各種資訊,都會匯集到南奇市集。深町認為,如果在南奇市集到處打聽,老虎安伽林和日本人Bisalu sap這兩個人在哪裡,鐵定能問出結果。   然而,至今不管問誰,都只得到含糊的回應。   我知道安伽林八年前住在南奇市集。   可是,安伽林現在不在南奇。   他賣掉八年前住的房子,不知道去哪裡了,下落不明   即使偶而有人回答,也只是這種回應。   八年前,安伽林的妻子去世。   深町詢問的人們說:大概是那件事令安伽林興起賣掉房子的念頭。   那麼,安伽林賣掉房子,人去哪裡了呢?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實在很奇怪。   這是一個小村落,南奇的人幾乎都彼此認識。彼此曉得哪個人住在哪戶人家,哪戶人家生了幾個小孩。安伽林過去生活在那種風俗民情的環境中,他不可能不告訴任何人自己要去哪裡,就這樣離去。   就算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久而久之,好歹也會傳來他住在哪裡的消息。名氣響亮如安伽林者,一定會成為人們閒聊的話題。   如今,安伽林進出雪巴族人在加德滿都經營的商店迦尼薩。只要在南奇向幾個身強體壯的雪巴人打聽,應該能夠得到一些資訊。深町如此心想。   但是沒有資訊。   怪哉。   所有人都毫不知情反而奇怪。   深町甚至覺得,說不定是某人譬如安伽林本人或羽生丈二封住了眾人之口。   如果對方是日本人,就能設法從言語的變化和態度推測出是否撒謊。然而,一旦對方是語言不同的外國人,就聽不出話中的微妙語感。更何況,對話主要說的是對於深町、乃至於對尼泊爾人而言都是外文的英語,所以要看穿對方刻意撒的謊,就變得更加困難。   如果是日常對話,深町也能勉強以尼泊爾語交談,但這麼一來,就會專注於理解對方想說什麼,而無法試探其言外之意。   但儘管如此,當詢問的對象都回答一樣的答案時,深町也知道事有蹊蹺。   最後,深町決定拜訪從前與安伽林齊名、雪巴族倖存的傳奇人物達瓦.奘布。   達瓦.奘布的家位於山坡上,放眼望去幾乎能從高處將南奇市集盡收眼底。   不遠處有南奇的寺廟。   達瓦.奘布的家蓋在寺東邊,由紅磚瓦堆疊起來的外牆漆成白色,上方加蓋屋頂,在南奇是一般房屋。房子前面是庭院,庭院裡有由舊木材組合而成、看似板凳的長椅。似乎飽經雨淋,椅子浮現木紋,與其說是木頭,看起來更像是由抽乾所有精氣後的骨頭所製成的用品。   一位老人坐在那張椅子上,俯看著南奇的村落。   白天   雖然有陽光照射,但一起風,肌膚仍能感覺到強烈的寒氣。   三隻雞在老人的腳邊徘徊,啄著地面。   或許是察覺到深町一腳踏進庭院的動靜,老人把臉轉向深町。   深町對老人點頭致意,以英語問道:敝姓深町,請問這裡是達瓦.奘布先生府上嗎?   是啊。老人簡短地以英語回答。   你是日本人吧?   是的。深町點點頭,朝老人走去。   有什麼事嗎?老人問道。   我想見達瓦.奘布先生深町一說,老人驚訝地微笑。   哎呀,居然有日本人記得像老朽這種人的名字,而且還專程前來見我   您就是?   我就是達瓦.奘布。老人點點頭,直視著深町。   深町在老人的斜前方停下腳步站定。   老人達瓦.奘布的腰左側杵著一根木製枴杖。   你有什麼事?達瓦.奘布問道。   他應該已經到了七十歲左右的年紀,但就日本人的感覺來說,看起來超過八十歲。   如果您知道安伽林先生現在住在哪裡,我想請您告訴我。深町有話直說。   哦達瓦.奘布瞇起眼睛,盯著深町說:我聽說最近有日本人到處在調查安伽林的事,原來就是你啊。   我想,大概是那樣沒錯。   你為什麼要打聽安伽林的下落?   達瓦.奘布向深町詢問理由。   聽完理由之後,您能告訴我嗎?   什麼意思?   在這之前,我到處打聽了安伽林的事,但是沒有人肯告訴我。我想,說不定大家在隱瞞那件事。   你的意思是,大家知道安伽林的所在處卻不告訴你?   是的。   深町一回答,達瓦.奘布面露微笑。達瓦.奘布就這麼面帶微笑地將臉轉向南奇的風景。   怎麼樣呢?達瓦.奘布看著風景問道。   您是指?   就外國人的你來看,覺得南奇怎麼樣呢?   深町猜不透達瓦.奘布這個問題的真正用意,吞吞吐吐地回答:   這裡,是個非常貧窮的村落。乍看之下,看起來很熱鬧,但很貧窮。不光是這個村落如此。整個尼泊爾,都很貧窮。不過,比起別的村落,南奇應該稍微好一些吧,不過話說回來,光看外表並不準。   達瓦.奘布將視線轉向高山。   你瞧   深町順著達瓦.奘布的視線,把目光轉向四周的山地。   幾乎沒有樹,對吧?   嗯,是的。深町點點頭。   如同達瓦.奘布所說,四周的群山上沒有樹,茶褐色的山地上,只有勉強長著這裡一叢、那裡一叢的短草。   雖說是處於冬天,但仍舊算少。   我小時候,還有樹。有更多樹。也有堪稱森林的地方。但是,現在如你所見,等於是一片黃土。   深町默默地傾聽達瓦.奘布。   我自己也砍過樹。大部分是當作我們的生活燃料。一部分是當作外籍登山隊和健行者的生活燃料。Mr.深町,你知道一支登山隊進入聖母峰,究竟需要多少行李和人力嗎?   知道。   深町點點頭。   因為不久之前,他才剛經歷過那件事。   在日本的打包作業,和檢查集體移動時的行李,過程漫長得令人失去耐性。   總重量大約三十噸。   搬運那些行李的挑夫,總計將近兩千人。因為並不是所有行李都以飛機運送。   挑夫們花半個月到一個月的時間,把行李從加德滿都的郊區扛到這裡,或者馱在犛牛背上運來這裡。   過程中,挑夫要吃飯,隊員也要吃飯。   準備三餐時,使用的燃料是木柴也就是樹木。   外國人開始大量進入喜瑪拉雅山之後,樹木立刻從登山路線一帶的山域銳減。連當地居民的生活燃料,也因為外國人大量砍伐樹木而受到威脅。   最近,連當地人都難以將樹木用作燃料。話雖如此,光是牛糞並不足夠。既然如此,該怎麼辦呢?只好使用天然氣或石油。然而,天然氣和石油要花錢。尼泊爾沒有錢向外國購買燃料。   為了獲得那筆錢,必須招攬觀光客到這個國家。這個國家的觀光仰賴喜瑪拉雅山和森林,也就是這片大自然。觀光客來越多,那種自然景觀就越少任誰也無法阻止這種惡性循環。除了木柴的事,一旦思考尼泊爾的許多問題,最後就會得到一切都肇因於這個國家貧窮的結果。   達瓦.奘布頓了一下,再度眺望南奇的風景。   就知識層面而言,深町也了解達瓦.奘布所說的話。   如今,外籍健行者因為法規,不能再使用木材作為燃料。規定必須使用天然氣、石油燃料。   我並不是在責備外籍健行者或登山隊。他們留給這個國家許多外匯,我也蒙受他們的恩惠。我享有一定程度的榮譽,現在能像這樣在這裡安穩地生活,也是託他們的福   達瓦.奘布轉而將視線對著背後的山坡。   你看那裡。   深町望向那裡。   山坡上有一塊被綠意包圍的四方形斜坡。   春天來的時候沒有注意到,但那裡似乎種著針葉樹的樹苗。   日本人協助我們,像那樣種了樹。但是如你所見,那只是一小部分。還必須種更多的樹,但我們許多國人,無論是在經濟上或精神上,都沒有餘力為了三、四十年後的事種樹。每天光是為了三餐溫飽,就已經疲於奔命。   達瓦.奘布說到這裡時,深町感覺後背有人的動靜,回頭一看,眼前站著一名老婦人,手裡用鋁托盤端著兩杯酥油茶。托盤角落堆著五、六顆看似水煮的小馬鈴薯。   Namaste。   老婦人滿臉皺紋的臉上又多了笑紋,將托盤放在長椅上,又走進了屋內。   我內人。達瓦.奘布說道。   現在,我和內人相依為命。   孩子呢?   我有兩個兒子,但他們不在南奇。他們去了加德滿都,在那裡工作。他們在英國人經營的旅行社上班,做口譯和嚮導。兩人都已經結婚生子了   他們不會回來這裡嗎?   這裡有工作的時候會順便回家露個臉,但是很少回來。不光是我們家如此。許多南奇的年輕人都去了都市。一旦少了年輕人,就沒有辦法像從前一樣放牧牛,移動到各座山去。許多人當外國人的嚮導或開名產店,從事觀光相關的行業   達瓦.奘布握著枴杖把身子往右移,接著將手指搭上托盤挪動,在椅子上騰出能再坐一個人的空間。   深町看見他拉托盤的手指,嚇了一跳。   達瓦.奘布用左手食指做那個動作,但那根手指從指尖到第二關節的部分不見了。仔細一看,左手手指中只有拇指完好,從小指到中指完全從根部消失了。   要不要來這裡坐呢?達瓦.奘布問道。   好。深町點點頭,在達瓦.奘布的左邊坐下。   達瓦.奘布似乎察覺到深町的視線,舉起左手說:這是因為凍傷。   達瓦.奘布微笑道:左手手指是在一九七二年,爬道拉吉利峰時失去的。包含雙手雙腳在內,我只有八根完好的指頭。      跟隨登山隊的雪巴人特別是從前的雪巴人,很少人所有指頭都完整無缺。因為從前不像現在有好裝備。   達瓦.奘布以雙手捧著茶杯拿起來,啜飲一、兩口酥油茶。   他彷彿對那雙少了手指的手引以為傲,並不試圖遮掩截肢的手指。   骨頭粗大的粗糙手指。   深町也拿起茶杯,啜飲酥油茶。   往旁邊一看,達瓦.奘布放下茶杯,拿起馬鈴薯,手腳俐落地剝皮,扳了一小塊放入口中。   深町也拿起馬鈴薯,沒有剝皮直接咬。   馬鈴薯肉是黃色的,口感像栗子般鬆軟綿密。   上頭撒了磨碎的岩鹽,岩鹽被牙齒咬碎,和馬鈴薯融合出美味。   好吃。   深町再度心想:在這個超過海拔三千公尺、土壤貧瘠的環境下,竟然能種出這種小歸小但如此美味的農作物。或者,正因為是在這種環境,才能種出這種味道濃郁的馬鈴薯呢?   這種馬鈴薯原本不是尼泊爾的產物。是從別的國家進口的達瓦.奘布忽然說道。   嗯,是啊。深町也點點頭。   馬鈴薯原本產於南美。它先傳至歐洲,再從歐洲傳進了尼泊爾。   又是一陣沉默。   沉默中,達瓦.奘布將目光對著南奇的風景。   街頭的喧囂隨著冰涼的微風,從下面傳上來。   達瓦.奘布好像在傾聽那個聲音。   你有辦法在這個國家生活嗎?   這個問題突如其來。   在這個國家生活?   深町遲疑了。   這個問題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你有辦法和這個國家的女人結婚生子,住在這個國家嗎?   達瓦.奘布仍然眺望著南奇,風吹動著達瓦.奘布的白髮髮梢。   於是,深町突然間懂了。   這個國家的貧窮、達瓦.奘布離鄉背井去都市的兒子們,以及馬鈴薯   這些事情忽然在深町心中有了意義。   不知是刻意去理解,或者是在無意中明白,總之,深町明白了這位老雪巴人達瓦.奘布在這之前說的話的意思。   這位老雪巴人在說羽生丈二的事。   難不成,那是在說Bisalu sap的事嗎?深町問道。   然而,達瓦.奘布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你有辦法嗎?他又問了深町一次。   深町把正要說出口的話吞回去,陷入沉默,然後開口。   我沒辦法。   你沒辦法?   是的。   即使有了心愛的女人也沒辦法?   是的。如果有了那種女人,我大概會想帶她一起回日本吧。   如果那個女人拒絕的話呢?   我不曉得深町的腦筋一團亂。   換作這個南奇的話怎麼樣呢?你有辦法和雪巴族的女人結婚,一輩子住在這個南奇嗎?   我還沒有面臨那種事情可是,但是,我大概沒辦法吧   深町並不討厭尼泊爾這個國家、喜拉瑪雅山這塊土地、南奇市集這個村落。   算是相當喜歡的。然而,那種心情是基於外國人,基於旅經這裡的過客的立場。實際是否能夠變成這個國家的人,在這裡結婚,在這裡生活,在這塊土地入土,那就又另當別論了。   我想,我恐怕沒辦法深町老實說。   呵。   達瓦.奘布微笑道:你是個老實人。   我也老實回答你吧。我和安伽林是朋友。我知道他離開南奇去了哪裡,也知道他那麼做的理由。另外,我也知道你剛才說的Bisalu sap這個日本人的事。可是,至於我要不要告訴你我知道的那些事,又是另一個問題。   這話什麼意思?   關於這個問題,有個實在一言難盡的部分。   那該不會是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西南壁的事吧?   深町一說,達瓦.奘布露出了略為驚訝的表情。   噢,你已經知道那件事啦?   我聽Bisalu sap本人親口說了。   原來如此。可是,這件事也就是他們接下來要嘗試世上最偉大的登頂,在實現之前不想被人知道,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那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在我回答之前,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想知道安伽林和Bisalu sap的事呢?   好。   深町下定了決心。   這件事說來話長,您有耐性聽嗎?   但說無妨。反正我時間多的是。如果你不嫌棄的話,能不能到我家裡告訴我呢?   達瓦.奘布說完,拿起枴杖站了起來。   3   深町在達瓦.奘布的家二樓,和他面對面。   達瓦.奘布背對窗戶,坐在靠窗的床上。   深町隔著小茶几坐在小木椅上,從他的位子看得見達瓦.奘布後背的窗戶。   深町的左邊對達瓦.奘布而言是右邊,有個灶,燒著柴火。灶邊堆著木柴,幾乎都是歪七扭八的灌木枯根。乾牛糞也堆在地上的水桶裡。   灶上放著水壺,從那裡傳來水滾的聲音。   聞著那個味道時,深町發現達瓦.奘布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脖子一帶。   那是?達瓦.奘布問深町。   這個嗎?深町一用右手手指抵著它,達瓦.奘布便說:那是安伽林的妻子曾經戴過的。   一間樸素的房間。   深町背後的一整面牆擺了櫃子,放著無數大大小小的銅斧、銅鍋,以及餐具類的物品。   陰暗的房內,銅製的鍋子和餐具受到來自窗外的光線映照,發出偏紅的黯淡光芒。那些鍋子和斧頭上,刻著類似中國所說的雷文、西藏獨特的花紋。   還有放主食糌粑的容器。   除此之外,還放著塑膠罐、塑膠桶、油燈及油燈罩。日常生活中的瑣碎雜物也放在櫃子裡。   火焰和煙的氣味也濃濃地溶入了房間的空氣中。但是味道並不令人討厭。   是的。深町點點頭。   我不曉得你是怎麼得到它的,但既然你有那個,我就得注意聽你說了。請說。   好。深町點點頭。   您知道馬洛里的事吧?深町問達瓦.奘布。   我當然知道在Sagarmatha下落不明的英國登山家的事。   您也知道Bisalu sap手上有馬洛里曾經擁有的相機吧?   嗯。我知道。   深町聽到達瓦.奘布的回應,兀自點頭道:   其實,我是今年春天來自日本,企圖登頂聖母峰的登山隊成員。   那支有兩個人因意外而喪命的隊伍嗎?   是的。   深町以上排前齒輕咬下唇。   回程途中,我在加德滿都發現了馬洛里的相機。   嗯,沒錯。   回想起來,當時展開了這趟漫長的旅程深町心想。   當時,遇見那臺相機,自己捲入某件事,遇見羽生丈二,於是現在和這位老雪巴人面對面。為了這件事,自己至今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移動了多遠的距離呢?   地點是Sagarmatha這家店深町按照時間前後順序娓娓道出。   像是要親自確認似地,他仔細訴說至今發生的事。也說了馬洛里的相機的價值、它被人從飯店偷走,羽生出現把它拿回來,以及馬尼庫瑪的事、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事。   也說了在日本調查羽生的事。   雖然沒有提到自己和加代子的事,但也說了羽生在大喬拉斯峰的事,以及長谷常雄的事。   深町告訴老雪巴人,自己再度來到尼泊爾的來龍去脈,以及岸涼子的事。   達瓦.奘布能像英國人一樣以英語對話,懂的日語也比深町會說的尼泊爾語多。   基於工作性質,達瓦.奘布擁有許多接觸外國登山隊的經歷。   深町也說了岸涼子在加德滿都被綁架,和羽生一起救出她的事。   以及岸涼子獨自一人回日本的事。   也說了自己在飛機即將從加德滿都機場起飛之前,下定決心留下來的事。   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從頭到尾說完一遍。   達瓦.奘布的妻子也坐在稍遠的椅子上,靜靜地聽著深町說。   交代完畢,深町說:這就是我現在能說的所有事情   達瓦.奘布不時簡短發問,或在難以理解的地方插嘴,但在深町說話的過程中,他幾乎不說自己的意見,只是側耳傾聽。   深町一說完閉口,達瓦.奘布便嘟噥道:   原來你說想拍Bisalu sap的照片,是這麼回事啊   是的,但不光是如此。   這話什麼意思?   我對Bisalu sap羽生丈二這個男人本身感興趣。就算沒辦法拍照,我也想看看那個男人怎麼獨自一個人爬冬天的西南壁。我也想知道他發現馬洛里的相機的經過。除了拍照之外,也是為了我自己   深町低著頭如此說道,然後擡起頭來,看著達瓦.奘布又說:   為了我自己,我想和羽生丈二見面,見證他想做的事。   為了你自己嗎?達瓦.奘布嘟噥。   是的。   可是,他說不定會拒絕。   他大概會拒絕吧。   即使如此,你也要那麼做嗎?   是的。      我並不打算阻礙他想做的事。我也不想幫他忙,或者被他幫忙。不過,我想在自己的體力和技術容許的範圍內,跟著羽生,親眼見證他要做的事。   深町直截了當地說。   我知道了。達瓦.奘布點點頭。   你已經知道許多事了。也和Bisalu sap見了好幾次面。好吧。我就說出我能告訴你的事吧。反正你去基地營,應該就會見到Bisalu sap。可是   可是?   關於我接下來要說的事,特別是關於在冬天登頂Sagarmatha,我希望你別告訴別人。   那當然。可是為什麼呢?   因為Bisalu sap和安伽林接下來想做的事,違反尼泊爾的法律。      如你所知,在尼泊爾,從今年起,每人收取一萬美金作為登頂Sagarmatha的費用。不是針對是否能夠登頂這個結果,而是對登頂人數設限制,然後事先對預定登頂的人數徵收費用。即使登頂失敗,那筆錢也不會退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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