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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三章 廓爾喀

眾神的山嶺 夢枕獏 22581 2023-02-05
  1   目前,尼泊爾有許多問題。   貧窮。   人口增加。   森林破壞。   若是追根究柢,這些問題最終都會指向經濟這一因素。   一九八八年夏天   孟加拉的三角洲地帶,遭受大洪水肆虐,這個區域原本就是由大洪水河水暴漲泛濫所帶來的泥土而形成的土地。   流經歐亞大陸的大河恆河、布拉馬普特拉河(雅魯藏布江)、梅克納河,匯集於這個三角洲地帶,每逢雨季就會泛濫成災。基本上,從七月到九月的雨季發生洪水是往年的慣例,並不稀奇。   然而,一九八八那年的洪水卻不同以往。   河的水位從七月開始上升。進入八月之後,水位因為連日豪雨而更加上升。孟加拉政府察覺苗頭不對是在八月中下旬。位於首都達卡北方一百六十公里處的步兵營傳來緊急聯絡。

  嘎泰爾郡的三萬名農民,來到那座步兵營避難,把家當馱到山羊和驢子等大約一萬兩千頭家畜身上,捨棄土地而來。軍方的直升機飛去視查狀況。   到處都看不見陸地。直升機機長如此報告。   那個地區周遭成為水鄉澤國,三十八萬名居民棄家逃命。   淹水區如此迅速擴大,是前所未見的事。   九月   淹水情形遍及全國。除了三大河川之外,連與其交匯的大大小小兩百五十條河川也一起泛濫,百分之六十二的國土沒於水中。一千五百座橋樑被沖走。被水淹沒的道路長達三千五百公里。一億一千萬名國民當中,有三千萬人因水災而捨棄家園。   造成這場洪水的原因之一,正是喜瑪拉雅山區的森林遭到破壞。   尼泊爾的人口,約以每年四十三萬人的速度持續增加。人口越多,國民使用的能源量也隨之增加。

  尼泊爾的主要能源不是石油,而是木柴。在尼泊爾,有兩千多萬人是住在山區的農民。這些人光是準備早、中、晚三餐,就要用掉許多木柴,換句話說,森林日漸減少。   只有都市和少數村莊有電,照明也要依賴柴火。每人每年大約需要消耗一噸的木柴。由於家畜糞便幾乎當作燃料使用,因此可作為農田肥料的量減少,土地日漸貧瘠。   因為人民砍伐樹木,森林從山區消失,每當雨季降雨,表土就會漸漸流失。   尼泊爾的農業產量由於表土流失,每年下降百分之一。那些表土被沖刷至喜瑪拉雅山麓,流進恆河,淤積於孟加拉境內的恆河下游而形成河床。   孟加拉境內的恆河河床,比從前高了兩公尺多。河床上升,使得洪水的規模擴大。根本原因之一是尼泊爾境內喜瑪拉雅山區的森林砍伐不減反增。

  部分日本人開始在南奇市集一帶植樹,但規模仍小。   一九九〇年,到了每一公頃耕地得養活九人的地步。   人口增加使得糧食不足的情形更加嚴重,一九八九年三月,由於印度拒絕兩國通商、通關協定,使得柴油進不了孟加拉,造成孟加拉人民得進一步仰賴樹木作為能源的局勢。   這個經濟貧困的國家,賺取外匯的大型經濟支柱是觀光。聖母峰、馬納斯盧峰、卓奧友峰,包含世界最高峰在內的八千公尺高峰,都集中於地球上的這個地區。   以喜瑪拉雅山為主的觀光健行者、外籍登山隊的花費和入山費用,成為一大收入來源。   除此之外,這個國家另一根賺取外匯的大型經濟支柱,就是名為廓爾喀、號稱史上最強的士兵。   2   深町、羽生,以及安伽林和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面對面坐在那棟建築物二樓的房間。這是幾天前,深町和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見面的同一間房間。

  小木桌上放著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手下送上來的四個杯子,大吉嶺的香味隨著水氣從杯口散發出來。   另一名腰上插著柴刀的男人,站在拉占德拉身後,瞪著三人。   來到靠近蘇瓦揚布拿神廟、拉占德拉住的這間房子時,深町他們被五個男人圍住。   我們想見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羽生如此告訴那群男人。   那群男人問羽生:有什麼事嗎?   羽生壓低音量說:我要當面對拉占德拉說。他在,還是不在?   你那是什麼態度!   男人們面露怒色,當羽生說他在還是不在時,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從建築中走了出來。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馬上發現到深町,對那群男人說:請他們上來!   三人上了建築的二樓。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要手下準備茶水,命令想留在房裡的男人退下,只留下一個人。   於是現在,深町跟羽生、安伽林一起和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對坐。   老虎安伽林特地光臨,寒舍蓬蓽生輝。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以低沉、冷靜的嗓音說。   羽生和安伽林都默默無言,深町也不發一語。   對了,有何指教?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問道。   我聽說,不丹的激進分子經常進出這裡。   羽生正視著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說:想請你告訴我,那種人可能去的地方。   3   為什麼呢?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反問羽生。   因為我想知道。   所以我問你,為什麼想知道呢?   既然這樣,我問得更具體一點。能不能告訴我,瑪嘉族的蒙漢或塔芒族的穆格爾在哪?

  為何?   羽生把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話當作耳邊風。   我知道蒙漢經常進出這裡。他現在在哪裡?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聳聳肩一笑。   羽生以平靜的口吻問:你有什麼不想說的理由嗎?   接著閉上嘴巴,瞪視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兩人屏息幾秒鐘,注視著對方的臉。   你知道吧?羽生問道。   你知道蒙漢和穆格爾做的事吧?   你指的是,他們倆和佝塔姆聯手綁架日籍女性的事吧?   是你要他們做的嗎?   怎麼可能。如果事前知道的話,我早就阻止他們了。   馬尼庫瑪也說:如果在他們那麼做之前知道的話,你大概會阻止他們吧。   哎呀,他真是太了解我了。   那,他們在哪裡?

  我正派人去找他們可能的去處。遲早會知道他們的下落。   派人去找?   我也多少覺得自己有責任。何況他們三人經常進出我的地盤。      我十分清楚,他們沒有把貨拿來我這邊賣,而是拿去馬尼庫瑪的店賣。我十分清楚這一點,但是   馬尼庫瑪也不是笨蛋   我不會說他是好人,但他不是笨蛋。至少就做生意而言,他很聰明。好歹他一聽就知道,以那種做法不能把相機換成錢。不過,也有人搞不清楚狀況   佝塔姆、蒙漢跟穆格爾   正是。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點頭時,有人敲門。   進來!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一說,一個男人進入房內,環顧在場的一干人,以詢問的眼神望向納拉達爾.拉占德拉。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以眼神示意,男人走到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身旁,將口湊近他的耳畔。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側耳聽男人說了半晌,點點頭站了起來。   剛才找到佝塔姆了。他在樓下的房間   你說什麼?羽生站了起來。   你們要一起來嗎?   可以嗎?   無妨。質問佝塔姆,大概就會知道他們和涼子的所在處吧。但問題不在於知不知道所在處。我原本以為,只要他們待在加德滿都,遲早會知道他們所在之處。問題是,比起所在處,涼子的安全更重要。   你為什麼要幫助我們?   幫助?   嗯。   你會錯意了。這不是在幫你們。我是為了我們自己好才這麼做的。販賣來路可能不明的贓貨也就罷了,但是萬萬不能和外國人綁架案扯上關係。如果這件事鬧大了,我們也會吃不完兜著走。我們不希望事情鬧大。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已經邁開腳步。   怎麼樣?來是不來?他停下腳步回頭。   去。羽生語氣堅定地說。   深町也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4   佝塔姆被三個男人圍住,一臉惴惴不安,神情畏怯地站在房間角落。   地面是潮濕的泥地,牆壁是紅磚牆。左右有兩個小窗戶,但木門合上。   光源只有從木板縫隙間透進來的陽光。一道像刀刃的細長光柱,抵在佝塔姆的臉頰上。   一張桌子沒有椅子,泥地上放著空罐和空瓶。   深町也熟悉的那張臉,因恐懼而扭曲。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隔著小木桌,和佝塔姆面對面站著。   我們在因陀羅廣場發現他拿著繩子四處遊蕩,就把他帶來這裡了。他想逃跑,但我們有三個人,所以他插翅也難飛。剛才的男人這回以所有人都聽得見的音量說明。

  我知道了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舉起一隻手,阻止男人說下去。   他對佝塔姆說:你做了天理難容的事啊。   佝塔姆垂下目光。   蒙漢跟穆格爾,還有被你們綁走的小姑娘在哪?   佝塔姆不回答。   拿柴刀來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一伸出右手,身在那隻手前方的男人馬上從掛在腰間的刀鞘抽出柴刀,遞給納拉達爾.拉占德拉。   那是一把磨得吹髮可斷的沉重鐵刀。   押住佝塔姆!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一聲令下,三個男人當場從兩側和背後抓住佝塔姆,使他動彈不得。   手伸出來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一說,三個男人一面押住佝塔姆的右手臂,一面將他的手掌放在桌上,撐開五根手指。   不、不要!住手!佝塔姆瞪大雙眼,高聲討饒。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不予理會,動作自然地舉刀砍下。   佝塔姆發出尖叫。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舉起宛如劈刀的沉重柴刀砍下,重擊佝塔姆的右手拇指。用於重擊的不是刀刃,而是較厚的刀背。   響起骨頭和肉被打爛的刺耳聲音。   如果你想說就說!   再次舉刀砍下。這次是食指。   那根手指也被打爛了。   肉被刨開,血濺一地,露出白骨。   下一根手指要遭殃之前,佝塔姆叫道:我說。我說就是了。我全都招了   佝塔姆哀求別打爛他的手指。   這時   之前一直默默看著事情演變的安伽林,低聲自言自語:   原來如此,我總算明白了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我還以為在哪裡見過你,原來你是廓爾喀啊。   5   車行走在巴格馬提河右岸。路況險惡難行。路面凹凸不平,滿地石頭。前導的車揚起大量塵埃,所以後方的車必須將窗戶完全關上。   深町不願想像,要是下雨,這條路會變得多麼泥濘。   他坐在後座,聞著外國人濃烈的體臭。   流經加德滿都市內的巴格馬提河,與由北往南流的維什努馬蒂河匯流,然後改變流向往南。車離開加德滿都,沿著巴格馬提河一逕往南。   這條路從加德滿都南下十七公里左右,綿延至達克辛卡里。達克辛卡里是祭祀溼婆神的妻子迦梨神的神廟。女神迦梨是嗜血的黑色地母,教徒們在每週二和週四,都會向這位濕婆神的妻子獻上山羊血或雞血,作為活供品。   深町以前遠征喜瑪拉雅山時,看過信仰女神迦梨的印度教教徒陸續砍掉山羊頭或雞頭的景象。這次是在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地方目睹。   印度教認為:獻給迦梨的動物,來世會誕生為位階較高的動物。但是對深町而言,那是怵目驚心的血腥景象。   路在達克辛卡里到了盡頭,車無法從那裡再往前開。   佝塔姆說:蒙漢跟穆格爾應該是和岸涼子一起待在巴格馬提河沿岸、還沒到達克辛卡里的一間房子裡。   因為綁住涼子的老舊繩子快斷了,所以佝塔姆來加德滿都買新繩子和糧食。就在那時被發現,被帶到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地方。   司機是向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通報抓到佝塔姆的男人。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坐在副駕駛座,深町、羽生、安伽林坐在後座。   在他們五人乘坐的車子後方,跟著另一輛車。有四個男人和佝塔姆一起搭那輛車。   蒙漢那傢伙是從哪裡聽到了什麼嗎?對那臺相機的事頗感興趣。他問我那臺相機的事,我說那臺相機似乎挺值錢的。於是,蒙漢便向穆格爾提起那件事   佝塔姆說:於是我們計畫了這次的綁架案。   他說:起初原本想把貨賣給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但是怕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說不定會反對,於是到馬尼庫馬的店提起那樁買賣。   但是,馬尼庫瑪也不肯當買家,走投無路之下,才和馬尼庫瑪商量:哪怕是一點錢也好,總之想把錢弄到手,然後逃到印度一帶。   他們似乎會視情況,決定要不要殺害看到自己長相的女人,把屍體埋在某座山中,錢也不拿地逃亡。   問到為何拐走女人,佝塔姆以幾乎聽不見的音量說:因為想要錢   車不停地搖晃。   如果是像日本的柏油路,不用二十分鐘就能抵達,但走這條路卻要將近一小時。   拉占德拉先生安伽林忽然打破沉默,對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說: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看著前方說。   為什麼像你這種人,會不惜涉足骯髒的地方,也要照顧激進派的不丹難民呢?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被安伽林這麼一問,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忽然低喃道:因為貧窮因為這個國家貧窮。因為貧窮,所以我成為廓爾喀;因為這個國家貧窮,所以許多尼泊爾人前往不丹討生活;因為同一個原因,現在又必須回尼泊爾來。若是追根究柢,蒙漢他們之所以綁架她,也是基於相同的理由   可是,如果是錢,你現在應該   錢是有一些。畢竟我曾經是廓爾喀   英國甚至頒發了維多利亞十字勳章給你。   安伽林一說,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似乎淺淺一笑。   如果要提當年勇的話,你也是吧,安伽林。英國也頒發了老虎徽章給你   這次換安伽林沉默。   怎麼樣?老虎徽章替你的人生帶來了什麼?   安伽林沒有回答。   沉默再度造訪。   廓爾喀啊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羽生,以壓抑感情的低沉嗓音嘀咕了一句:我活在一個和勳章、老虎徽章無緣的世界。   6   通稱廓爾喀也就是俗謂廓爾喀傭兵。   廓爾喀傭兵是指設立於英國陸軍、由尼泊爾籍士兵組成的外籍傭兵部隊,人稱肉搏戰無敵、世上最強的部隊。主要成員是住在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西方、尼泊爾東部的喜瑪拉雅山區和波卡拉周邊,以古倫族和瑪嘉族為首的五個部族。   古倫族和塔帕族等部族總稱為廓爾喀族,也居住在印度這一邊的大吉嶺和噶倫堡附近的地區。他們催生了廓爾喀公國,而創立了目前的尼泊爾王國的就是廓爾喀。   一八一五年   當時,統治印度的英國東印度公司和廓爾喀公國利益衝突,於是廓爾喀與英國開戰。在這場戰役中,英國對廓爾喀的驍勇善戰大感震驚,便徵召他們成為殖民地軍的一員,即是英國陸軍廓爾喀部隊的開端。   廓爾喀族原本是住在山區的民族,身體的強韌性、肺活量、抗壓性等基礎體力,遠勝於其他民族。他們從奔跑中轉為匍匐地面、架槍射擊的時間約〇.五秒。   在英國歷史中,廓爾喀傭兵總是在最前線最嚴苛的地方戰鬥。   一八五七年,在士兵叛變事件中,英國為了鎮壓印度兵,最先投入戰場的就是廓爾喀傭兵。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英國派出二十萬名廓爾喀傭兵上戰場,死了四萬人。第二次大戰時,約有三十五萬名廓爾喀傭兵為了英國而戰。當時,尼泊爾的人口約九百萬人。   第二次大戰中,在撒哈拉沙漠擊敗隆美爾將軍率領的德國機甲師團的,也是廓爾喀傭兵;粉碎日本軍的一號作戰,也是廓爾喀傭兵。   戰後,廓爾喀傭兵也和共產黨游擊隊交戰於馬來半島和婆羅州的熱帶叢林。   一九八二年的福克蘭戰役時,被送往最前線的果然還是廓爾喀傭兵。   自從一八一五年以來,廓爾喀傭兵可說是待在英國征戰的各個戰場上。   廓爾喀傭兵在其歷史中,不只為了祖國尼泊爾,也經常為了英國這個外國,賭上生命作戰。   一九九二年,其人數約為五大隊七千三百人。這批士兵在一九九七年香港歸還中國之前,減至兩大隊兩千五百人。   要成為廓爾喀傭兵,必須通過嚴酷的考驗。光憑通過考驗這點,在當地就會成為人人敬仰的對象。除了有高額的外幣收入之外,退役後還保證年金,並獲准學習英語出國。   廓爾喀傭兵在一年內匯款至尼泊爾的外幣,總計約達一千七百萬美金。   作為尼泊爾這個國家獲得外幣的手段的廓爾喀,與喜瑪拉雅山的觀光資源,並列為尼泊爾的二大財源。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曾是廓爾喀傭兵。   你殺深町說到這裡,把話硬生生吞下肚。   你殺過人嗎?   深町想那麼問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但終究作罷。   看著眼前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背影,那不是一時興起能問的。   那就像是進茶館,問店員有沒有茶一樣。   深町覺得,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或許會這樣回答,或者不作任何回應。   他是獲頒維多利亞十字勳章的英雄人物。在英國,那是最具權威的勳章,得到它的外國人屈指可數。   是那裡吧?駕駛忽然說。   男人們的眼神轉向前方。   一度偏離河川的馬路,再度接近河岸一帶,在馬路左側有一棟紅磚砌成的房子。   深町立刻明白,司機說的是那棟房子。一輛烤漆剝落、變得破破爛爛的舊車停在那前面。   有人。   用不著他說。   因為深町也看著那一幕景象。   兩男一女。   一個男人正要坐上駕駛座,另一個男人和女人正要一起坐上後座。女人的手被反剪在後,手腕似乎被綁住了。   和女人在一起的男人似曾相識。   是蒙漢。司機說道。   深町當然知道女人是誰。   是岸涼子。   蒙漢先讓岸涼子坐進後座,正要上車時,往這邊看了一眼。他似乎馬上知道這輛車是誰的車。蒙漢對著駕駛座上的男人喊了什麼。   蒙漢還沒完全上車,車就發動了。   深町坐的車猛踩油門加速前進。   然而   深町他們還未抵達那棟房子,岸涼子被押上的那輛車便已開到馬路上,朝達克辛卡里的方向疾駛而去。   揚起了漫天灰塵。   他們在那片灰塵中追著蒙漢一行人的車。   恐怕   是因為佝塔姆遲遲未歸,他們心生不安,正要換藏身之處。   他們慌了陣腳。   超過馬車加速。   路並不寬,他們如果不想被超車,是十分有可能辦得到的。   車穿過塵埃,深町知道蒙漢不時隔著後車窗回頭看。   他們逃不掉的。因為這條路是死胡同司機說。   這深町也知道。   問題在於走到盡頭,車不能動之後。他們大概會以涼子的性命要脅,試圖逃跑吧。要怎麼從狗急跳牆的他們手中,將涼子平安無事地救出來呢?   涼子乘的車跑在前頭,向右轉。   是上坡,而且是山路。   路況變得更差,路面縮窄。   兩輛車追一輛車。   路肩沒有護欄及任何安全措施。   這條路再走不了多久,車就沒辦法開了。   早已不是車能順暢行走的路了。   大小石塊從左側絕壁掉落路面,輪胎不斷輾上那些石塊,車腹也碰撞到了它們。   真令人受不了。   必須抓住前方的座椅。   就在這個時候   前方忽然發出猛烈的煞車聲,和汽車甩尾打滑、輪胎在泥地上磨擦的聲音。   塵埃變成幾乎和泥土一樣的顏色,視野豁然開朗。車穿越了塵埃。前方沒有車。   深町坐的車,超越了岸涼子坐的車。   岸涼子坐的車呢?   掉下去了!司機停車叫道。   這時,羽生已經打開門衝下車。   深町呼吸著尚未落定的塵埃,和羽生並肩站在懸崖邊俯看下方。   好高的懸崖。   下方是一條涓細小溪。   高度約六十公尺。從懸崖邊緣開始是將近六十度的斜坡,到了下方十公尺處,變得宛如刀削般往下切削。   在那道切口前方,長著兩棵榕樹。   掉下去的車斜斜卡在那兩棵樹中間。石子和沙礫沙沙地一直灑落在那輛車上。   深町和羽生站在懸崖邊,已經有石子和沙礫從他們的腳邊往車的方向掉下去。   非常脆弱的懸崖。   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人不知是自己跳下去的,還是被拋出去的,看似穆格爾的男人緊緊抱住稍遠處的灌木樹叢,仰望著上方。   血從他的額頭流了出來。   八成是這個男人打電話到飯店的吧。   後座的車門依然關著。蒙漢和涼子大概還在車上吧。   涼子!羽生對著那輛車叫道,但是沒有回應。   要下這道斜坡很危險,一踩下去,沙石便會從腳邊崩落。   儘管如此,如果這道斜坡以六十度左右的斜度一路延伸到谷底,總還有辦法可想,但是它中途忽然變成峭壁,就算能夠往下滑到那裡,也會從那裡一口氣往下墜落。   如果往下爬到汽車或樹的位置,把體重施加在樹上即可,但可能會因而使得樹的負荷加劇,導致樹撐不住重量讓人連車摔下去。   糟就糟在垂直的岩盤難對付。   說到六十度,從上方俯看時,幾乎和垂直的懸崖一樣。   繩子。羽生低聲告訴安伽林。   安伽林回到車子。   原來如此。深町心想,後座應該有繩子。佝塔姆被抓到時拿著的繩子。   另一輛車上的人走過來一字排開。   有幾個人試圖爬下懸崖的斜坡,泥土立刻從腳邊開始崩解,他們連忙回到崖上。   樹發出聲音向下傾斜,汽車動了。   沙石大量落下。   原以為車就要這樣和兩棵樹一起掉下去,但還好只是傾斜,車沒有掉下去。另一棵樹似乎勉強支撐了車的重量。   安伽林拿著繩子回來了。   你是登山專家吧?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問道。   嗯。羽生邊回答,邊把繩子從肩膀纏到背部,再繞過胯下。   這是在準備懸垂下降。   可以交給你吧?   我是打算那麼做。   安伽林負責在崖上拴住繩子,深町跑到安伽林身後幫忙。   那是一條麻繩。   細歸細,但只要不磨擦岩角,應不至於馬上斷掉。並不是要在懸空的狀態下把兩個人的重量拉上來。若作為輔助,提供給打算憑自己的力量爬上斜坡的人使用,應也能夠充分發揮功能。   準備就緒時,羽生已經背對著懸崖,一腳踏上斜坡。   沙石沙沙地從羽生的腳邊落下,量還不少。   羽生以小鳥般的輕盈步伐,立刻到達了汽車旁。   小心不將自己的體重加在車上,打開車門。   羽生先從車上揪出一個男人。   是蒙漢。   蒙漢還活著。   血從鼻子流出來,從他的動作來看,左肩似乎受了傷。左臂好像幾乎不能動。   羽生讓蒙漢緊緊抓住附近的灌木之後,上半身再度埋入後座中。看來蒙漢靠近車門,岸涼子似乎在內側。   這時,又響起了那陣令人不悅的聲音。   樹彎折的聲音,和大量沙礫碎石灑落的聲音。   咯吱。   吱嘎。   彷彿有一條冰涼的大蛇竄過深町的背脊,令他打了一個大寒顫。   羽生從車上救出雙手手腕仍被反綁在後的涼子,那一瞬間巨大聲響響起,一棵樹傾斜,接著第二棵樹的根部離開地面,伴隨大量的沙土往下落。   羽生的腳邊被挖開一個大洞,一股強大的沖力傳至深町手邊。細麻繩整個繃緊。   恐懼感竄過深町的背脊。   羽生只是讓繩子稍微鑽過腰帶,並沒有綁緊,而且就算綁了,這條細繩也不可能承受得住人的體重下墜時的衝力。   更嚴重的是,因為支撐岸涼子,更使得繩子的負荷加劇。雖然嚴格來說,與其說是下墜不如說更接近滑落,但儘管如此,還是會有相當大的重量施加在繩子之上。   車和樹一起墜入溪谷,發出巨響。   深町手上的重量告訴自己,至少羽生的體重還施加在繩子上。   然而   繩子纖維接連斷裂的觸感,傳到了手上。   要斷了。   大概已經撐不了幾秒了。   正當那麼想之際,重量忽然從深町手上消失。   羽生先生!深町站了起來。   他站在懸崖邊往下望。   他還活著唷!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高聲說。   在漸漸散去的塵埃中,深町也看見了那一幕景象。   土石崩落之後,之前原本藏於其下的岩盤露出一部分,一棵大樹最粗的樹根仍緊緊抓住那塊岩盤。枝葉的部分往溪水垂落,但樹沒有掉下去。掉下去的是另一棵樹和車。   羽生將右手搭在那條粗樹根上,雙腳站在岩盤上,左臂抱著岸涼子。   多麼強大的臂力啊。   幸運?   深町的腦海中浮現這個字眼,但是予以否定,事情並非如此。   羽生若得救,那並非幸運。而是羽生強行以自己的臂力,將自己的生命從命運上摘了下來。   繩子再度垂到羽生所在之處。   羽生把兩人份的體重寄託於雙腳,放開抓住樹根的右手,再以右手抓住那條繩子。   安伽林和深町慢慢將那條繩子拉上來。   羽生以右手抓住繩子,緩緩用雙腳從崩塌的斜坡上爬上來。他看起來毫不疲憊。步伐強而有力,而且節奏規律。他的身體輕盈地動著。   爬上來了。   安伽林用刀子割斷綁住岸涼子手腕的繩子。   羽生先生。岸涼子站在羽生面前說。   涼子羽生像個純情的國中生,畏畏縮縮地將手伸向岸涼子的肩膀。   總算見到你了。岸涼子緊緊抱住羽生。   深町望著這幕景象,心中伴隨高溫萌生一股悶悶的痛楚。   7   深町在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房間裡,喝著剛從壺中倒出來的熱咖啡。   傍晚   不久之前,替岸涼子診療完畢的醫生方才回去。   醫生說:有幾處擦傷、撞傷,出現瘀血,但骨頭和內臟別無異狀。   那位醫生和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有交情。醫生留下一些傷藥和貼布,離開了房間。剩下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汽車駕駛,以及羽生丈二、安伽林、岸涼子、深町等六人。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手下替六人準備椅子,各自坐在椅子上。   燈亮著。   日光燈的燈光。   蒙漢和穆格爾沒有掉入溪中,勉強獲救,現在乖乖地被押進了這棟房子的一樓。   幸好沒事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聲如洪鐘地說。   我不曉得是不是欠你一份恩情,但總之跟你說聲謝。畢竟涼子是託你的福才獲救的羽生不動聲色地說。   用不著道謝。我有我的立場,希望事情盡可能不要鬧大,平息下來,所以我要感謝她平安無事。   我也一樣。我不想把事情鬧大。   這話怎麼說?   我的意思是,不希望鬧上警局。不過若她覺得不能這樣善罷甘休的話,就另當別論了。羽生看了岸涼子一眼。   我無所謂。只要今晚能在床上好好睡一覺就好   那,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羽生將視線拉回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身上。   這麼說來,他們三個可以任憑我處置嘍?   隨你怎麼處置。要是他們再搞一次相同的花樣,我可吃不消   你用不著擔心。我會請他們離開加德滿都兩三年。要是擅自回來,他們就等著後悔吧。   既然這樣,我們要走了。   羽生一準備起身,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便說:   回去之前,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   當然,我問了你不見得一定要回答。如果你想回答就回答。   這個顧慮是多餘的。反正不管你問什麼,我不想回答時就不會回答。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微笑道:   關於相機的事。事到如今,我已經不會想把那臺相機弄到手,但可以告訴我,你是在哪裡得到那臺相機的嗎?說完,他注視著羽生。   羽生沉默,閉上嘴。   怎麼樣?   高於八千公尺的地方。這算回答了你的問題嗎?   充分回答了我的問題。謝謝。高於八千公尺的地方挺令人興奮的答案嘛。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說:   今天的你真英勇。俐落的動作令人看傻了眼。廓爾喀也沒幾個人能採取那麼冷靜的行動。就戰士而言,你還完全站在第一線上。   被廓爾喀的前中尉那麼說,我覺得很榮幸。   我隱約猜得到你接下來想得到什麼。   是喔   從你捨棄的、即將捨棄的事物大小來看,就知道你想得到的事物有多大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邊說,邊看了岸涼子一眼。   人若是雙手捧著行李,就無法拿更多行李。如果不先捨棄雙手捧著的行李,就無法抱起下一件行李。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變得饒舌。   上戰場前的士兵,表情都跟你一樣。我想對你說一句Good Luck,但你大概連幸運都會拒絕吧。不,你大概不會拒絕,而是不指望它。如果最後能給你一個忠告的話,就是:休息是必要的。   休息?   即使是戰場,也有一點休息時間。   我會記得你說過的這句話。羽生說完,緩緩起身。   深町、安伽林和岸涼子陸續站了起來。   羽生對岸涼子說:我送你。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說:開我的車送她。然後,我以我的名字在同一家飯店多訂了兩間單人房。我想,務必請Bisalu sap和老虎安伽林住上一晚。   羽生停下腳步,盯著納拉達爾.拉占德拉。   我做了令你不高興的事了嗎?   沒那回事。回答的是安伽林。   我有地方非回去不可,Bisalu sap今晚有空。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去住一晚吧。安伽林輕輕拍了羽生的肩膀一下。   羽生默默點頭。   8   眼睛在黑暗中睜得大大的。   睡不著。   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禁嘆了一口氣。   彷彿在高山鑽進帳篷中時,因氧氣不足而下意識地深呼吸,然後吐氣。   明明應該疲憊不堪,意識卻很清晰。   深町仰躺瞪著天花板。   地點是在自己飯店的房間裡。   涼子現在在做什麼呢?   她在自己的房間嗎?還是羽生的房間呢?深町只知道,無論涼子在誰的房間,總之她不是一個人。如果她在自己的房間,羽生應該在她身旁,而她如果在羽生的房間,羽生也應該在那裡。   深町和兩人在大廳道別。   兩人不可能各自睡在自己房間。他們應該在一起。在一起聊天嗎?他們當然會聊天吧。兩人都有一籮筐的話題可以聊。即使在一起一晚、兩晚,話題也聊不完。   而對男女而言,有一種比任何對話都更能暢所欲言的溝通方式   自從瀨川加代子消失了之後,深町幾乎每天都會想起她。可以說是沒有一天不想她。   來到尼泊爾之後也是如此。   然而,自從岸涼子來加德滿都之後,深町總覺得自己刻意淡忘和加代子之間的事。因為岸涼子在身旁,彷彿受到她的吸引,他一點一點地遠離了瀨川加代子的引力圈。   儘管岸涼子是來找羽生,深町內心卻萌生一種念頭,希望岸涼子就這樣找不到羽生。   但是,現在找到羽生了,現在他和涼子在一起。那就是事實。   到了明天   必須和羽生聊一聊。   在哪裡發現那臺相機?原本裝在相機裡的底片去哪了?還有,現在羽生丈二究竟想用Bisalu sap這個名字做什麼?一九九〇年,羽生和長谷這兩名天才登山家到底在加德滿都聊了什麼呢?   必須詢問這些問題。   那就是這次自己來到尼泊爾的目的。不能忘了這個目的。其他的事、岸涼子和羽生丈二之間的事,都與自己無關。   羽生丈二   據說,他在這之前去了西藏。   曬黑的臉。   烏黑的皮膚。   長時間曝曬於強烈紫外線下,人的容貌就會變成那樣。   壞死的黑色皮膚,正從整張臉上剝落。連嘴唇的皮都變黑壞死,正在剝落。   深町知道,究竟去了怎樣的地方,人的臉才會變成那樣。   喜瑪拉雅山的高峰   空氣的濃度是平地的三分之一。穿透稀薄空氣的紫外線,會曬黑裸露的皮膚,使其壞死。   為何跑去西藏那種地方   種種念頭在深町心中盤旋。   明明應該是重度疲勞,但疲憊卻遲遲不將身體拖進沉睡的深淵。直到接近黎明時分,深町才進入淺眠。   9   他夢見了山。   在寒冷的雪中,躲在帳篷裡。   在睡袋中聽著暴風雪的聲音。打在帳篷上的風,和小石頭般的雪的聲音。   這時,深町想看信。   瀨川加代子寄來的信。   那封信,自己應該帶在身上,但是找不到。   把手伸進口袋或登山背包中也找不到。   收到之後,自己應該看過了那封信,然而,內容卻想不起來。因為想不起來,所以想再看一次。   可是,自己說不定沒有收到那封信。只是覺得看過了,並沒有收到那種信,所以才會想不起內容。   那封信,是加代子說她安頓好之後要寫給自己的信。   噢,且慢,如果有那種信,自己應該一定會記得信上寫了什麼。因為不記得內容,所以果然沒有收到。但是,為什麼會一心認定收到了那封信呢?   深町不太明白。   認真說來,他可以把腳從睡袋裡伸出來,搜尋一下帳篷裡面就好,但是因為好冷,所以只把手伸出睡袋找信。這種找法不可能找得到。   哎   不過話說回來,實在好冷。   帳篷內側凍得硬梆梆,如果有什麼溫暖的東西就好了。   女人的身體究竟有多暖和呢?   深町怎麼也想不起來。   理論上,應該和自己的體溫一樣,總覺得那相當溫暖。   然而,不管想什麼,身體還是很冷。   睡袋的某個地方好像有洞,外頭的空氣從那裡鑽了進來。   起來想個辦法吧。   起來,如果有洞,就必須塞住那個洞。   要起來。   必須起來。   快,起來   眼睛睜開了。   聽見了敲門聲。有人正在敲房門。深町坐起身子。   看了床頭櫃上的時鐘一眼,時間是上午八點多。   深町只穿著短褲、T恤。   剛起床,臉色肯定很糟糕。   哪一位?深町邊下床,邊以日語問道。   我是岸。是岸涼子的聲音。   發生了什麼事嗎?   深町把T恤下襬塞進短褲內,邊朝房門走去,邊把雙手手指插進頭髮梳理。光是這樣並不可能梳好亂翹的頭髮,但這是心情的問題。   但是,涼子為何來找我?   沒有打電話,直接來房間,難道是發生了非比尋常的事嗎?   走到房門之前,深町拉開窗簾,早晨的陽光照亮了整間房間。   城市已經動了起來,車聲及人聲傳了進來。   深町打開房門。   一身牛仔褲搭T恤的岸涼子站在眼前。   對不起。我吵醒你了?   沒有,我已經想起床了,剛在床上發呆。深町撒了謊。   請進。深町招呼涼子進房。   房內依然亂七八糟,情況跟昨天和羽生兩人待在這間房間時一樣。   深町關上房門。   涼子站在房間中央,盯著深町。   深町看見她的眼睛時,霎時以為涼子會哭出來。然而,涼子沒有哭出來。   她看起來像是有話想說,但是在自己心中找不到適當的語言。   怎麼了嗎?深町問道。   他涼子頓了頓,然後又開口說:羽生先生不見了。   不見了?   今天早上我醒來,發現羽生先生不見了,房裡留下了這個   涼子從牛仔褲口袋裡拿出一張摺疊的紙。   是飯店房裡的便條紙。   深町從涼子手中接過打開。   上頭以鉛筆寫著字。   深町也看過的、那種像是用手隨性折彎鐵絲的字。   是羽生丈二的筆跡。   □□□   謝謝。      只寫了這樣的內容。   一封沒有署名收信人和寫信者本人的信。   只寫了道謝的話,羽生丈二就不告而別了。   我睡在他的房間裡涼子如此說道。   即使我鑽進被窩,他也不肯上床。   我睡這裡就好   涼子說:羽生這麼說,把椅子拉到床頭邊,坐了下來。   我想看妳睡覺的模樣   涼子一伸出手,羽生就握住她的手。   涼子說:兩人以這種姿勢聊天。   你為什麼要待在尼泊爾呢?當時,涼子如此問道。   羽生回答:為了登山。   登山?   登山   羽生說。   你還涼子說,噤口之後,看著羽生又說了一次。   你還不肯放過自己嗎?   羽生沒有回答。   他稍微使力握涼子的手,代替回答。   那股力道在說:還沒。我還不滿足。   不管怎麼爬,心裡還住著一頭猛獸。   野獸不肯離開內心。   鬼棲息在心中。   那隻鬼說:還不夠。   羽生應該已經四十九歲了。   若是一般人,差不多到了思考自己的工作、退休和養老的時刻。然而,羽生對於某事仍站在第一線上。他努力站在第一線上。   他還不肯放過自己。   所以,他繼續爬山。   涼子一句一句地對羽生說了至今的事。   她等了羽生好長一段時間。正當她覺得該整理心情時,深町透過水野和她聯絡。不久,深町出發前往尼泊爾,自己也跟隨其後,來到了加德滿都。   不管說再多話都嫌不夠。   說著說著,有了睡意,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漸漸被拖進睡夢中。   忽然轉醒,羽生仍以溫柔的力道握著自己的手,目光低垂地看著自己。   又聊一陣。   又閉上眼。   睜開眼睛,羽生還在。   又聊幾句,聊著聊著又睏了   反覆如此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間,涼子真的睡著了。   於是   早上一覺醒來,羽生不見了,信放在桌上。   羽生怎麼了嗎?   涼子連忙換上牛仔褲,下樓到飯店大廳。她心想:或者說不定會在那裡看到羽生的身影,但是他不在那裡。   回到房間之後,涼子原本想打電話給深町,但是心裡著急。說不定羽生在深町的房間。總之,她想盡早告訴深町,羽生不見了,而跑來敲深町的房門。   這樣啊深町點點頭。原來如此,羽生不見了啊。   羽生斷然地消失無蹤。   為何消失無蹤呢?   為何不告訴涼子自己消失的理由呢?如果要消失,可以儘管告訴她。為何對涼子不告而別呢?   深町內心湧起的是一股強烈的憤怒。   如果是我也就罷了。   對羽生而言,我是外人。   我是擅自闖進羽生人生的人。對我什麼都不說,我可以理解。他可以不說。但是,涼子不是外人。她是羽生以自己的意志產生關係的人。   羽生不想和涼子發生關係。   他只是待在涼子身邊,直到她睡著為止,一直看著她的睡臉到早上,然後離去。   只有一句道謝的話   謝謝。   像從前在羽生的手札上看過的字。簡短但笨拙的字,令人感覺羽生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他。   深町認為,那句話的涵義強過告別的話語,好像要告知一件事。   那一件事是道別。羽生留下那句話,當作道別的話語。   涼子也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   因為感覺到了,所以沒有打電話,而是先跑來我的房間。   即使是戰場,也有一點休息時間。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話在深町的腦海中復甦。   羽生結束片刻的休息,回到戰場上了。   深町如此心想。   他總覺得,那句話中恐怕包含了不打算再見面的意志和決心。   混帳東西!強烈的憤怒令深町發出咆哮聲。   激情湧上心頭。   我們走!   深町牽起涼子的手。   去哪?   羽生丈二的身邊。   可是   你有權利去找他。對於羽生為何逃避,為何現在又默默地消失無蹤,你有權利知道。      豈可讓他不說出理由就消失無蹤!我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深町言詞激動地說。   可是,羽生先生在哪裡呢?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地方。   羽生先生在他的地方?   不,我的意思是,他大概知道羽生丈二所在之處。這他應該調查過了。深町說道。   10   是喔,羽生丈二消失無蹤了嗎?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語調平靜地如此說道。   地點是昨晚大家在一起的那間房間。   現在,只有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深町和岸涼子三人。深町和涼子隔著桌子,和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對坐。   你早就知道羽生會消失無蹤了嗎?   我只是有想到,他大概會那麼做。   既然這樣,你猜想得到羽生為什麼必須消失無蹤嗎?   我沒有問過他。如果你不介意我用想像的話。   你在賣什麼關子?   那不能從我口中說出來。他沒說過的話,我憑什麼說呢?   告訴我。   我不能說。你們如果想知道,應該直接去問他。   我們也想那麼做。可是,我們不知道羽生在哪裡。深町老實說。   我知道他的所在處。   哪裡?   帕坦。   果然   果然的意思是,你猜到他在帕坦了嗎?   嗯。深町點了點頭。   因為羽生寄給岸涼子的郵件上,蓋著帕坦的郵戳。   然而,深町聽到帕坦,想起自己曾在靠近查特拉巴蒂廣場的地方跟丟了安伽林,如果認為安伽林當時是從那裡往帕坦的西邊而去,一切就合乎情理了。   能不能告訴我們地點呢?   我帶你們去吧。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站了起來。   11   開著和昨天一樣的車。   司機也是同一個人。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坐在副駕駛座,深町和岸涼子坐在後座,岸涼子仍舊不發一語。   發車後不久,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忽然低喃道:我啊,很羨慕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深町問道。   羽生丈二啊。   為什麼?   因為我和那個男人的生活方式幾乎正好相反。   這話怎麼說?   我是廓爾喀。你多少知道廓爾喀是怎樣的人吧?   稍微知道   廓爾喀傭兵明明是由尼泊爾人組成的軍隊,我們至今卻從來沒有為自己的祖國戰鬥過。      羽生丈二和我相反。我想,他總是為了自己,一路奮戰過來。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感慨萬千地說。   二十八年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閉上眼低喃道:自從一九五五年,我十七歲志願成為廓爾喀傭兵,到一九八三年四十五歲退役為止,當了二十八年廓爾喀傭兵。我升到中尉,英國甚至頒發勳章給我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睜開眼睛。   眼前是加德滿都市區。車彷彿撥開一大群人、車、人力車、牛和狗似地,慢慢往前移動。   我也去了婆羅州的叢林。也和後線支援婆羅州的傢伙開戰。一九八二年的福克蘭戰役時,我也待在最前線。許多戰友、部下都死了,而我活了下來。我也當過白金漢宮的衛兵。身為廓爾喀,我爬到了最高的階級。在我四十三歲那年,妻子撒手人寰。當時,我在英國擔任女皇陛下的衛兵,妻子也在英國。她三十九歲,死於癌症。妻子在死前一再地說她想回尼泊爾。但她沒有回故鄉,而是死於英國。當時,我第一次回顧自己的一生。自己至今的人生算什麼呢?   車穿過人群,緩緩地開始加速。   我想回尼泊爾。尼泊爾的貧瘠山河,真的令我無比眷戀。我想回到這個令人懷念的貧困環境中   汽車引擎聲攀高,逐漸加速。   我下定決心,去告訴長官我要辭掉廓爾喀。我見了長官。當時,我還來不及開口,長官就搶先一步對我說:好消息!聽說女王陛下要頒發維多利亞十字勳章給你說到這裡,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閉上嘴巴。   加德滿都的風景往後方流逝。   十字勳章   對廓爾喀傭兵而言,那是最具權威的勳章。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是獲頒十字勳章的第十三名廓爾喀傭兵,也是戰後第一個。而且,那八成是最後一枚勳章。   我沒有成功離開軍隊,結果,退役是在兩年後,我四十五歲的時候。我在英國皇室的手底下待了二十八年,喪妻,沒有孩子,到頭來,我手邊只剩下一枚維多利亞十字勳章   深町從後照鏡中,看見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瞪視著前方。   我還記得在婆羅州的戰役。那是一九六五年,我們的小隊在叢林中和敵人的部隊交戰。部下在我周圍陸續中彈身亡。我的夥伴在我身旁裝填子彈。當時,夥伴的頭稍微擡了起來,那一瞬間,子彈貫穿他的腦袋。他只是抖動了一下身體,哼都不哼一聲就倒地死了。我拿起夥伴的槍不停擊發,拔出手榴彈的保險插銷,投進敵人的壕溝,開槍瘋狂掃射,殺光了所有敵人。我的隊伍包含我在內,只有兩人倖存   車即將抵達帕坦。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接著說。   除非說完,否則他似乎不打算停止。   不當軍人之後,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鰥夫一個,也沒有孩子。於是最後,我總算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我不該為英國作戰,而是該為我和我的同胞,以及尼泊爾的人們而戰   車停了。停在被紅磚瓦房圍起來的小巷口。   一隻狗和兩頭山羊就隨性躺在一旁的屋子後。   講了枯燥乏味的事。我們到了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說道。   深町等三人下車,把司機和車留在那裡。   這邊。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朝小巷裡邁開腳步。   住宅區   有人從屋舍入口,對深町三人投以好奇的目光。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在那間屋舍前停下腳步。   就是這裡。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對深町那麼說完後,將目光投向涼子。   這裡?涼子聲音嘶啞地說。   是的。待在加德滿都盆地時,羽生就是住在這裡   說完,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往後退。   我能做的到此為止。接下來就是你們的問題了。   深町和涼子被留在門前。   已經沒有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的事了。   深町和涼子面前有一扇門。   一扇木門。   並非一片木板,而是把好幾塊木板組合起來,釘成門的形狀。門上塗著藍色油漆,但一半以上都剝落了。   打開這扇門不是深町的事,而是涼子該做的。   她會走上前去推開門,或者就此回去呢?   涼子自己必須下定決心。   這件事涼子本人應該最清楚。   涼子彷彿下定了決心,朝門走去,站在門的正前方,手搭上黃銅製的門把。   正當此時   涼子明明沒施什麼力,門卻往內側開啟。   裡頭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   皮膚曬傷破皮的男人留著滿臉鬍子的人羽生丈二就站在那裡。   羽生先生。   涼子。   兩人互相呼喊對方的名字。   涼子沒有打開門。打開門的是羽生本身。然而,羽生好像也完全沒有想到,一打開門,涼子會在門前。   兩人相視無語了幾秒鐘。   妳為什麼會在這裡羽生的表情中明顯流露出動搖的神色。   他察覺到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在後方   原來是你帶他們來的啊他說道。   有什麼事嗎?   從屋內發出聲音。   是安伽林的聲音。   安伽林站在羽生背後。   是你們啊?安伽林說道。   最先下決定的是安伽林。   要請他們進來嗎?   羽生聽見安伽林的話,好像也下定了決心。   進來。羽生說完,往後退了一步。   岸涼子、深町、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依序進門。   陰暗的房間。   只有一間狹長的房間,一個窗戶。   牆壁是紅磚瓦牆,一顆燈泡從天花板垂下來。   地板是泥土形成泥地房。   三張床鋪靠著牆,似乎兼當椅子用。   一口灶。牆上掛著許多鋁製和銅製的鍋子。那裡是一個看似廚房的區域。   有一個大甕,上面蓋著木蓋,再上面放著一支木柄的杓子。看來那個甕中似乎裝著水。   一張橢圓形的桌子。   靠近灶的牆壁有櫃子,裡面放著一些餐具,餐具旁的剩餘空間則放著鹽、胡椒等調味料和辛香料。地上放著裝了蔬菜的瓦楞紙箱。   放糌粑的銅製容器。   內側有佛壇,佛壇上放著小佛像,其前方有兩個佛燈盤。盤中點著燭火。   像是住著西藏人的屋內擺設。   類似日本的公寓。   佛壇下有十多個收納箱。其中一個收納箱開著,看見了冰爪的爪頭。   看來那個收納箱中裝的似乎是登山用品。   掛在牆上的舊登山繩。   冰杖。   放著地上的十個氧氣瓶。   盡是深町熟悉的物品。   而   屋內不止羽生丈二和安伽林。   還有一個女人   正確來說,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嬰兒,在那間房內的陰暗處。   西藏人   雪巴族的女性,年齡約莫三十歲。   那名女性將一歲左右的嬰兒抱在懷裡,讓嬰兒含著自己的乳頭。   女子抱著嬰兒,盯著深町和涼子,眼中發出強烈的目光。   難不成   深町的腦海中湧現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彷彿想問什麼似地,張開嘴看著羽生,但說不出話來。   這個時候,深町終於察覺到羽生背著登山背包。深町緊盯著那個登山背包,問羽生:   你要去爬山嗎?   對。羽生點點頭。   我要先出發,打算再也不回來這裡了。因為我知道,可能會發生這種事。   出發?去哪裡?   深町把話題轉向爬山,好像要刻意忽略這種事。   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對羽生說話的語氣變得和之前不一樣。   羽生沒有回答深町的問題。   珠穆朗瑪峰聖母峰嗎!深町又問了一次。   羽生不發一語地縮起下頷,等於是默認了。   單獨一個人?深町聲音沙啞地問。   羽生又默默地點了點頭。   無氧嗎?   羽生輕輕點頭。   深町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心跳聲變大,連呼吸也變得急促。   這是怎麼一回事?自己如今正身在某種意想不到的現場。   走傳統路線?   羽生輕輕地搖頭。   不會吧?   不會吧?   那,哪裡?你想爬哪裡?深町問道。   羽生緩緩地深吸一口氣,然後乾脆地說:西南壁。   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西南壁   湧上心頭的那句話,撼動深町全身。   不會吧?這個男人是來真的嗎?   羽生彷彿在學湧上深町心頭的那句話,將它說出口。   我企圖挑戰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西南壁。   彷彿臉頰被人用力甩了一巴掌。不,不是臉頰。羽生的那句話用力擊打深町的全身,不,是靈魂本身。   羽生丈二就在眼前。   第一個在冬天登頂鬼岩的男人。   經常只向新的困難岩壁挑戰的男人。   感覺已經變成神話或傳說的男人。   但既非神話,也不是傳說。   羽生丈二仍以羽生丈二的身分,站在第一線上。   近十年內,羽生獨自一人在尼泊爾這塊土地上,一直追逐著這個前人尚未達成的夢。   夢?   沒錯。   這正是夢。   在冬天無氧單獨登頂聖母峰西南壁   深町再度在心中反芻那句話。   那恐怕是喜瑪拉雅山的巨峰剩下的最後一個夢。   假如實現的話   將會是該與第一個登頂八千公尺高峰、第一個登頂世界最高峰這種寫在喜瑪拉雅山登山史上的事件並列的事件。它恐怕是該被記錄於喜瑪拉雅山攀登史最後一頁的夢。   大概永遠無法被記錄的夢   布魯士。   喬治.馬洛里。   艾德蒙.希拉瑞。   丹增。   雷恩霍.梅斯納。   完成此項創舉的人,名字將並列於那些輝煌的名字旁邊。   如此一來,喜瑪拉雅山   不,地球這顆行星的登山史將畫下句點。   這趟登山是如此地意義非凡。   無論是技術上或裝備上,登山發展已臻高峰,仍沒有人挑戰過以這種方式攀登。   一個異想天開的夢。   因為連攜帶氧氣的團隊都尚未成功辦到,羽生卻企圖完成它。   深町因為極度的興奮與感動,險些落淚。   他明白羽生那麼做所代表的意義。   那是多麼困難、多麼艱辛啊。   不解風情、虯髯滿面、皮膚曬傷破皮的男人。   那一瞬間,深町八成被羽生丈二這個男人胸懷的夢,或者應該說是被羽生丈二這個人本身,吸走了魂魄。   迷戀   說不定用這個字眼形容最貼切。   深町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顫抖,說不出話來。   接下來要對這個男人說什麼呢?   該問他什麼呢?   當下,有人從身後走到自己身旁。   是岸涼子。   羽生先生岸涼子說。   羽生緩緩地將視線移到岸涼子身上。   羽生和岸涼子的眼神注視著彼此。   你今天早上為什麼一聲不響地回來呢?語氣僵硬。   羽生沒有馬上回答那個問題。   他將視線轉向讓嬰兒吃奶的女人,然後視線又回到岸涼子身上。   羽生丈二深吸一口氣,然後下定決心,說:這是我的妻子和孩子   涼子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嘶啞的輕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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