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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七章 前進冰河

眾神的山嶺 夢枕獏 14920 2023-02-05
  1   十一月二十九日   羽生在八人帳篷內,拿出登山背包裡的東西,在眼前排開。   因為強烈的日光照射,內部十分明亮。陽光穿透薄薄的藍色帳篷布,內部充滿了藍色光線。   昨晚的風停息了。   雪崩的低沉聲響不時從冰河的對面傳來。   羽生丈二在帳篷內盤腿而坐,默默地做事。   即使深町把手中的相機對著他,羽生看起來也已經不在意鏡頭了。   他面無表情地排放登山道具,檢查單獨挑戰西南壁的裝備。   最後的檢查。   檢查永遠不嫌多。   每拿出一樣,就用鉛筆在清單上做記號。   一枝小鉛筆。   之所以不用鋼筆或原子筆,是因為那些文具不耐寒冷和高度。在超過八千公尺的高山上,墨水經常會結凍,而且墨水因低氣壓而溢出來的情況不在少數。

  還有記事本大小的小筆記本。   深町的目光停在那上面。   那本筆記本和鉛筆放在羽生腳邊。筆記本比外表看起來更薄。   那也要帶去嗎?深町問道。   嗯。羽生回答。   他拿起小筆記本。   眼熟的筆記本。   和羽生爬大喬拉斯峰時,在岩棚上記錄,交給岸涼子的筆記本是同一款。   你拿拿看。   羽生把那本筆記本遞給深町。   深町試著拿在手中,好輕。翻頁一看,明白了原因。因為內頁有一半左右都被割掉了。   這是?   因為要帶上山的物品,最好盡可能地輕。   羽生說,他把多餘的頁數割掉了。   這也是。   羽生給深町看手中的小鉛筆。鉛筆的尾端削掉了。

  縮短了一點五公分左右。羽生說。   他從深町手中接過筆記本,當場撕掉灰色的封面。撕掉封面和封底,露出筆記本白色的內頁。   你想想看,這也是多餘的重量。   羽生把撕掉的封面挪到一旁,將筆記本放在一排裝備的邊緣。   排放在羽生和深町眼前的雜物,就是羽生這次的所有裝備。   深町以廣角鏡頭,把那些裝備全部和羽生一起納入取景器,按下快門。   能讓我看嗎?   深町拿起羽生用來檢查裝備的紙張,仔細看內容。   以原子筆仔細寫著裝備的項目,連重量都記載著。   2   Millet登山背包30L   八毫米尼龍登山繩40m   替換的襪子五雙   保溫瓶1L   KAMOSHIKA單人帳篷1.2kg(遠征規格)

  高度計(瑞士梭曼登山錶)   安全帽1   無線電對講機1   頭燈1   三號電池8   蠟燭1   打火機   EPI高山瓦斯筒3(爐頭1)   萬用鍋1   小瑞士刀1   塑膠湯匙1   塑膠叉1(皆將柄削短)   抽掉芯的卷筒衛生紙1   全身羽毛睡袋(中國天山製。無睡袋套)   繩環,40公分15條   鈎環10   冰楔釘4根   楔釘5根   封箱膠帶(半卷)   筆記本(無封面)   鉛筆(削掉部分)   防曬乳   含鈣維他命錠5錠   粉末湯12包   嬰兒食品   蜂蜜   葡萄乾   軟管包裝煉乳   巧克力

  糖果   攜帶式無線電對講機      這就是出發時,羽生背在肩上的重量。   全部合計十四點五公斤。   接著是穿戴在身上的物品。   □□□   登山杖   冰斧   12爪冰爪(前踢式)   手錶   ZERO POINT內衣褲   棉質內衣褲   厚人造纖維內衣褲   三重結構Gore︱Tex製防風衣褲   內層手套(左、右手)   防寒手套(左、右手)   羊毛襪(左、右腳)   塑膠製雙重靴(左、右腳)   長綁腿(左、右腳)   羊毛帽   護目鏡      以上是羽生要穿戴在身上,往上爬的裝備。      左右手各握著登山杖和冰斧,一邊敲進冰壁,一邊用安裝在登山靴上的冰爪前爪踢進冰中踩穩,然後往上攀爬。

  在這種冬天的山上,內衣褲是決定生死的重點。   譬如說,在冬天爬山的情況下,讓棉質內衣褲貼近肌膚是最糟的。棉雖然容易吸水,但是一旦弄濕,保暖效果就會急速下降。再者,雖然吸濕性強,但也會把水分留在纖維中。濡濕的棉襯衫會黏答答地貼在肌膚上。   假設選擇羊毛內衣褲,羊毛能吸汗,並藉著人的體溫使汗水蒸發,從內衣褲排出去。   所以,如果羊毛內衣褲和棉質內衣褲一樣厚,乾燥時的保暖效果相差無幾,但濕掉時可就會出現莫大的差異。   冬天在山上遇難的人當中,有好幾個得救的案例,得救的人清一色穿著羊毛內衣褲。   ZERO POINT是化學纖維,進一步提高羊毛的這種性質。   糧食幾乎都是化為液狀入口,或者做成糕點狀,這是有原因的。

  一旦超過八千公尺,人類幾乎就會吃不下固體食物。因此,蜂蜜和湯就會變成基本糧食。   粉末湯是因為輕。把湯製成質地輕的粉狀往上搬運,食用時以水溶解加熱。水可從雪而來,四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所以用不著帶上去。   然而,無論行李再輕,羽生最後都要扛著比空手空腳重上將近二十公斤的行李行動。因此,人類真的能夠無氧單獨地邁向聖母峰頂嗎?   深町看著清單,到了這個節骨眼,仍感覺打從體內顫抖。   喂,你在發抖!坐著的羽生對深町說。   深町垂下目光,這才察覺到自己的雙腿不停地顫抖。   3   換穿的襪子的用處是,晚上就寢前,在帳篷內用來和當天穿了一天的襪子交換。   這樣不是反而會增加行李嗎?深町問羽生。

  不會。羽生搖了搖頭。   如果行動一天,腳會流不少汗。襪子會吸收汗水。那意味著襪子會被汗水弄濕。那種濕度會造成凍傷。羽生說。   爬上八千公尺,體力會下降。難以靠自己的血流暖和自己的腳,體溫下降,濡濕處會結凍。   因此而凍傷的話,在斜度高達五十度的冰壁上,會微妙地失去平衡。若是失足滑落,就會沒命。   順帶一提,羽生抽掉了帶去的卷筒衛生紙的芯。也把記事本用的小鉛筆從中削掉縮短。就連筆記本的封面,也視為多餘的東西撕掉丟棄了。因為羽生認為,多少要減輕自己親身搬運的行李重量。連塑膠湯匙、叉子的柄的一部分都視為多餘的重量,而削掉了。   削掉的柄、卷筒衛生紙的芯、鉛筆的一部分,這些加起來也只有幾公克就算稍微重一點,大概也不到十公克。

  儘管如此,還是想減輕行李深町明白這種心情。   因為深町也在超過七千公尺的高度走過路。   一旦身處那種高度,就是稍微動一下也會喘氣。那種時候,內心便會產生迷惘。   自己是否做了能做的事呢?   是否能夠再減輕一點行李呢?   即使抱著這種不安,也只會妨礙攀登。即使什麼都不做,思緒也會因為低氧和疲勞而變得遲鈍。這時,如果腦海中再閃過一絲令人心煩的念頭,就會導致意外發生。   假如好好完成那項工作,就不用做多餘的思考。   能做的都做了。   因此,羽生徹底減輕了行李。   話說回來,為何羽生堅持輕巧到那種地步,卻必須帶著替換的襪子這個多餘的重量上山呢?深町對此感到好奇。

  即使多少會重一些,為了雙腳,最好還是帶替換的襪子去。這就是羽生的結論。   重量會造成問題,是在八千公尺以上。到了那個時候,身上已經沒有替換的襪子。因為每次替換後,會把舊的丟掉,到最後攻頂時,除了當時穿的之外,身上並不會帶著其他襪子。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深町點了點頭。   然而,還有令他好奇的事。   那就是羽生為了攻頂聖母峰所排的日程。羽生究竟想以怎樣的日程,攻下聖母峰的西南壁呢?   我有事想問你。深町說。   什麼事?   日程。我想知道你要用怎樣的做法攻下聖母峰。   深町一說,羽生看了帳篷頂一眼,然後把視線拉回深町身上。   四天三夜羽生嘟囔道。   4   聖母峰的西南壁長期拒絕人類攀登,其中,有一段漫長的歷史。

  起先是一九六九年,日本登山會展開的偵查。包含這次在內,到一九九二年的烏克蘭國際隊為止,西南壁一共有二十三隊偵查、攻頂。其中,成功登頂的只有三隊,各自於秋天登頂。這三隊當中,有一隊雖然勉強踏上峰頂,但後來與其他攻頂隊員會合之後,下落不明。四名登頂隊員悉數一去不復返也就是死亡。   登頂後,登頂隊員完好生還的,只有一九七五年的英國隊。   □□□   一九六九年春季 日本登山會(偵查)   一九六九年秋季 日本登山會(偵查) 西南壁試爬至八、〇五〇公尺   一九七〇年春季 日本登山會 在西南壁八、〇五〇公尺放棄 從東南稜登頂   一九七一年春季 國際登山隊 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棄   一九七二年春季 全歐國際隊 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棄   一九七二年秋季 英國隊 在西南壁八、三二〇公尺放棄   一九七三年秋季 日本第二次RCC 在西南壁八、三八〇公尺放棄,從東南稜登頂   一九七五年秋季 英國隊 首度登頂西南壁 從BC(基地營)花了三十三天   一九八二年春季 蘇聯隊 從西南壁左岩稜經由西稜登頂   一九八四年秋季 捷克斯洛伐克隊 在西南壁放棄第二次登頂南稜   一九八五年秋季 印度隊 在西南壁七、〇〇〇公尺放棄   一九八五年冬季 日本東京登山協會 在西南壁八、三八〇公尺放棄 從東南稜登頂   一九八五︱八六年冬季 韓國隊 在西南壁七、七〇〇公尺放棄   一九八六︱八七年冬季 韓國隊 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棄   一九八七年春季 捷克斯洛伐克隊 在西南壁八、二五〇公尺放棄   一九八八年秋季 捷克斯洛伐克隊 從西南壁登頂,攻頂隊員全部一去不復返   一九八八︱八九年冬季 韓國隊 在西南壁七、八〇〇公尺放棄   一九八九年春季 法國隊 在西南壁七、八〇〇公尺放棄   一九九〇年秋季 西班牙(巴斯克)隊 在西南壁八、三二〇公尺放棄   一九九〇年秋季 韓國隊 在西南壁七、七〇〇公尺放棄   一九九一年春季 韓國隊 在西南壁八、三〇〇公尺放棄   一九九一︱九二年冬季 群馬縣登山聯盟 在西南壁八、三五〇公尺放棄   一九九二年秋季 烏克蘭國際隊 在西南壁八、七〇〇公尺放棄      截至一九九二年為止,若撇開偵查的兩隊不提,有二十一隊挑戰西南壁,除了英國的一隊之外,可以說是全數鎩羽而歸。   一九八八年的捷克斯洛伐克隊,雖有一人登頂,但包含一名登頂者在內,所有人死亡,無法從峰頂凱旋歸來,所以感覺上等於是敗北。   另外,包含羽生本身在一九八五年參加東京山岳協會的遠征在內,有五隊在冬季挑戰,但全數無功而返。   近年來,登山用品陸續改良,技術和專業知識也日漸進步,但如此頑強地持續拒絕人類登頂的岩壁,倒是絕無僅有。   羽生要怎麼在冬季,而且是以單人無氧的方式攀登呢?      從五千四百公尺的基地營,到八千八百四十八公尺的峰頂,概念上,攀登路線可以分成五個區段。   首先,是昆布冰河化為冰瀑崩落下來的冰瀑帶。一般來說,會將第一營設在攀越這座冰瀑的正上方。   從基地營到第一營,在地圖上的直線距離大約是三公里,但實際上人步行的距離卻不止兩倍遠。這是一座寬一千公尺、落差七百公尺的冰河瀑布。這道斜坡上會有房子大小的冰塊,從大約四棟新宿摩天大樓疊起來的高度崩落。冰塊、冰隙、雪橋而且在人經過的時候,也持續移動、崩落。   有一道超級巨大的冰河斜坡從冰瀑上方延伸到西谷。斜度雖然不高,但這條引道很長。在海拔六千七百公尺一帶,有產生於冰河與聖母峰岩壁之間的巨大裂縫:冰峽。到此為止是第二區段。   第三區段是從這座冰峽起,經由海拔六千九百公尺的軍艦岩,到海拔七千六百公尺的灰色岩峰,高度相差七百公尺、穿越中央岩溝、斜度四十度至四十五度,是道由岩石與雪形成的斜坡。   從這裡開始,就是所謂真正的西南壁核心地帶。   是西南壁最大的難關名為岩帶,這裡的岩壁幾乎垂直。必須穿過位於左邊和右邊的岩溝(Couloir)。這是第四區段。   一旦穿越岩帶的岩溝,就高達海拔八千三百五十公尺。   從這個地點向右以Z字形攀登黃帶下方的岩壁。接著,來到東南稜上方,聖母峰主峰和南峰之間的山坳,海拔八千七百多公尺。這條東南稜是所謂的傳統路線。只要來到東南稜上方,接下來到峰頂的部分在技術上並不困難。   攀爬聖母峰的頂端山錐部分。這就是第五區段。   這段路程中,無法在任何地方搭帳篷。到處都是雪或岩石的斜坡,經常置身於雪崩、落石的危險之中。儘管疲憊不堪,但卻不可隨地搭帳篷。   譬如,位於四十度斜坡的軍艦岩正下方,有個僅六十公分左右的空間,是少有的安全地帶。   因為從廣闊的斜坡掉下來的落石,會從軍艦岩上方飛到半空中,從頭頂上越過。然而,這裡也不能算是真正安全的地方。假如受到拳頭大小的落石直接擊中,落石會砸壞安全帽,打破頭蓋骨,輕易地鑽進人腦中。   而且落石並非偶而產生,而是經常有,會不會被擊中,可以說純粹是運氣。   除此之外,還有吹打在聖母峰岩壁上的噴射氣流,其風速時常高達六十公尺。喜瑪拉雅山的巨峰頂,經常暴露在這種風中。   無氧。   單獨行動。   雪崩。   落石。   高難度的岩壁。   零下二十度至四十度的空氣。   高度障礙。   長引道。   天氣惡劣。   以及強風。   在這種嚴峻的條件下,要怎麼以四天三夜攻下聖母峰頂呢?      四天三夜辦得到嗎?   因為四天三夜,所以辦得到。   怎麼可能。   深町一說,羽生以挑釁的眼神看他。就是辦得到。羽生說道。   我拚命思考這面西南壁的事。自從一九八五年失敗之後,我至今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西南壁的事。不曾一日或忘西南壁的事。   深町心想,應該是吧。   羽生不可能放棄一度失敗的岩壁。尤其那是還沒有人爬過的岩壁,他絕對不可能忘記。對於羽生而言,忘不了指的是想爬那面岩壁的決心。不光是決心,而是實際去爬。   如同羽生所說,這八年來,他大概不曾一日或忘吧。   若是西南壁的事,無論是再小的岩壁,我都一清二楚。哪裡有怎樣的岩壁,怎麼突出,我全都瞭若指掌。就算閉上眼睛,我都能走在冰瀑中。怎麼避開哪個冰隙,怎麼用雙斧,把冰杖打進哪片冰中,我全都曉得。要以哪一隻腳踏進冰瀑中,哪一隻腳踏出來。攀越冰瀑之後,在西谷中要選擇中央的路線,接著把路線改成靠努布峰。冰峽的寬度也記在我腦海中。從那裡開始,變成斜度四十度的冰坡。走那道斜坡抵達軍艦岩之後,在冰坡上往左以Z字形攀登二十五公尺。從這裡開始,斜度會變成四十五度。以雙斧爬上那道斜坡   羽生的眼中閃爍著堅持的目光。   他的腦海中,肯定浮現了自己走在自己所說的畫面中的景象。   我再也不要和任何人搭檔。我要單獨去爬。就算是失敗還是順利進行,全部都是我的責任。站上峰頂也是一個人。要放棄、要撤退都是我一個人。   羽生語氣堅定地低喃道。   死的時候,也是一個人。他以冰冷的語氣,附上這麼一句。   我不會替任何人扛行李,也不要任何人替我扛。我不會替其他隊員鏟雪開道,也不要其他隊員替我鏟雪開道。羽生痛苦地扭動身軀說。   剛才,你說了因為四天三夜所以辦得到,對吧?   我是說了。   那是什麼意思?   一九七五年的英國隊,在秋天花了三十三天爬上西南壁。   但是,三十三天是至今最短的時間吧?   儘管如此,還是太長了。你聽好了,如果單獨行動的話,只要更短的時間就能在冬天爬上西南壁。      你知道英國隊為什麼花那麼多時間嗎?   為什麼?   為了安全。他們為了安全,花了那麼多的時間。      他們把八公里長的固定繩、八百瓶瓦斯瓶、七十瓶氧氣瓶、一噸的糧食,以及其他雜物搬到基地營,再從那裡搬到上面的營區。二十把梯子、三十頂帳篷。又是楔釘,又是登山繩,又是冰斧,把無法想像的大量物資往上搬,好讓二十三名隊員和雪巴人能夠安全地行動、用餐。   深町也能夠理解羽生所說的。   以冰瀑來說,那裡也要做開道的工作。在它宛如迷宮般的內部,拉起固定繩。為的是不在被冰塔包圍的內部迷路,同時也是為了安全且有效率地通過那裡。內部存在無數大大小小的冰隙,須根據其寬度架設鋁梯固定。   至於危險的岩場,也是一樣。   把楔釘打進岩石,裝設鈎環,再把登山繩穿過其中,使用上升器攀爬。   若是在雪上,一旦因起霧而使得視野變差,就會辨不清方位。因此,也要在那裡豎立旗幟,拉起繩索。   以英國隊來說,三十三天當中大部分的時間,都耗費在那種事情上:扛行李、搭登山繩,從C1、C2陸續朝峰頂爬。   這一切往往是為了讓幾名,有時候是一名隊員安全地踏上峰頂。   然而   那麼做的不只有英國隊。   許多隊伍都以一樣的方式爬喜瑪拉雅山。   要攀登喜瑪拉雅山的巨峰就必須做那麼多事才上得去,然而即使做了那麼多事,還是有人遇難、死亡。這就是喜瑪拉雅山。   在喜瑪拉雅山八千公尺高峰,有幾名登山家做到了無氧單獨登頂,但這種單獨登頂者,有許多人是利用同一時期入山的別隊設置的那種路線。   如果一個人的話,用不著三十三天。   可是,四天三夜是   這八年來,我絞盡腦汁想出來的結論。我並不只是空想。而是實際攀附在西南壁上好幾次所得到的結論。如果要單獨爬西南壁,就要速戰速決。      你聽好了。假設到峰頂的所有開路工作都完成了。   假設的話題嗎?   沒錯。天氣良好,適應高度,體力和技術一流,身體狀況良好,充分休養,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聖母峰的山區,攀附在西南壁上好幾次,當然,也數度經歷過喜瑪拉雅山八千公尺的高度。假如那種人使用氧氣,走那條已經開好的路線呢?      四天三夜並非不可能。   羽生彷彿要確認自己說的話,又像是要說給自己聽似地說道。   從基地營到C2,實際上只要六小時半就能到。從C2到C3也只要六小時半就能到。從C3到C4是八小時。從C4到峰頂是八小時。從峰頂下到C4是三小時十分。這些全是英國隊創下的記錄。一天的行動時間從六小時半到八小時半不等。把這些時間加總,就是四天三夜。   可是,那是好幾名隊員分別在天氣好的日子創下的記錄吧。一名隊員不可能在四天三夜內,連續移動那種距離。   至少,不是完全的天馬行空。      深町,你聽我說!羽生拉高音量。   你聽好了,早上從基地營出發,以雙斧花兩小時半穿過冰瀑,再以四小時前往西谷位於六千五百公尺的地點。在那裡過一晚。      隔天,渡過冰峽,穿過軍艦岩,到達七千六百公尺的灰色岩峰。這花八小時      在灰色岩峰底下過第二晚,隔天早晨出發。以八小時通過岩溝,攀越岩帶,在那裡過一晚。那裡就是我的最終營區。隔天早上,把帳篷留在那裡,以八小時抵達峰頂,再以三小時回到帳篷這樣正好是四天三夜。   可是   你聽好了,第一天也能到達軍艦岩。如果打算稍微加快步調,多走一小時半的話。可是,我不會那麼做。你知道為什麼嗎?羽生的眼睛閃閃發光,帶著堅定的光芒。   什麼意思?深町問道。   因為深町問了,羽生心滿意足地扭曲嘴唇。他看起來像是笑了。然而,實際上只是嘴唇右邊像抽搐似地上揚,那裡露出白色的牙齒。   他的眼神沒有笑。   為了盡量縮短待在海拔高的地方的時間。      就算第一天到軍艦岩過夜,反正第二天也會在灰色岩峰過夜。日程不會有所改變。既然這樣,比起在六千九百公尺的軍艦岩,最好在六千五百公尺的西谷過一晚。      你知道嗎?人類無論再怎麼努力,也有無法完全適應的高度。雖然因人而異,多少會有所不同,但那正好是六千五百公尺一帶。你聽好了,一旦超越那個高度,不管再怎麼順利地適應高度,光是什麼都不做地睡覺,就會越來越疲勞。所以,是六千五百公尺。如果在那裡過一晚,就能以幾乎不疲勞的狀態,進入第二天的行程。反正如果順利適應高度的話,在六千五百公尺之前,並不需要氧氣瓶。也就是說,只有從第二天開始的三天兩夜算是無氧攀登。   羽生瞪著深町說。   但是   深町結巴了。   即使理論上再怎麼可行,到了現場之後,事情並不會按照理論進行然而,那種事情不用深町指出,羽生自己大概也充分明瞭。   那沒有把天象列入考慮。你大概是假設連續四天好天氣吧。說不定攀登過程中要等天氣好轉呢?   我多帶了四天份的糧食。   可是,天氣   我知道。你說的沒錯,重點是天氣。如果說得更具體一點,是風。聖母峰一帶,一到十二月的聖誕節時期,就會暴露在比那之前更強的風之中。這個時期已經無法登山。就算半路上風停,頂多也是一、兩天。第三天又會颳起強風,這種情形會一直持續到春天。如果走在聖母峰的稜線上時遇上這種風,立刻就會被刮走。所以,必須在吹起這種風之前,結束攻頂。但是,那種風也並非總是從十二月中下旬才開始。每年不同,有時候會比較早。所以,十二月十五日是一個基準。也就是說,必須在那一天之前結束登山。   一想到攀登過程中要等天氣好轉,就必須在十二月十日之前從基地營出發,對吧?   沒錯。羽生點了點頭。   深町心想,羽生大概會去吧。   羽生大概會去吧。   若是和井上爬上鬼岩,後來又單獨爬上鬼岩的羽生,大概會去吧。   自己能夠跟著他爬到哪裡呢?   峰頂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能爬到哪裡?   冰瀑沒問題。   雖然沒有拉起繩索,但若是充分適應高度的人,應該能用雙斧,以和拉起繩索相同的速度穿過冰瀑。   至於其他地方,應該也一樣。   如果有相當於羽生的技術、體力,以及意志力的話   但是,我   深町咬住嘴唇。   5   十一月三十日   白天,安伽林從山下上來了。   安伽林一卸下登山背包,便向深町伸出手。   我要替Bisalu sap拍照。深町握著安伽林的手,我不會妨礙他單獨行動。   我知道。   安伽林一面用另一隻手從上面輕拍兩人交握的手,一面說。   無論是誰,都有權利過自己的人生。   這段簡短的對話,變成了打招呼。   吃完飯之後,舉行了普夏。深町在今年五月也體驗過雪巴族祈求登山平安的儀式。   三人堆疊石頭,搭起高及人胸口的祭壇,再在祭壇上豎起棒子,從棒子的頂端拉起附著許多祈禱旗的繩子到四方的地面。   紅。   藍。   綠。   黃。   白。   五色的旗幟隨風搖曳。   三人坐在祭壇前。   焚香,在沁涼冷冽的空氣中,傳來杜松的氣味。   安伽林開始靜靜地誦經。   誦經完畢,安伽林站起身來,向兩人遞出裝了白色粉末的鍋子。   把這個往天空灑。   糌粑藏人和雪巴族作為主食的青稞粉。   三人各抓一把。   安伽林一使眼色,三人把青稞粉扔向天際。白色粉末飄散在藍天中,立刻隨風四散,旋即恢復成原本的青空。   6   十二月一日   進入十二月了。   從這一天起,終於可以算是冬季登山。   早上,氣溫零下十七度。   氣溫正在上升。   比昨天高三度。   天空晴朗,但努布峰上方的遙遠高空處,有像用幾隻細筆刷過的捲雲。   羽生在岩石上坐下來,注視著那片捲雲。   美麗的白色雪煙從海拔七、八六一公尺的努布峰的岩峰,躍上藍天。   強風在高空流動。   這一天,羽生顯然沒有意思要爬。   怎麼樣?深町問道。   不行。羽生簡短地說。   羽生只回答了這麼一句。   進入十二月之後,羽生頓時不再多話了。   羽生原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只在某個時間點會變得多話。   他是個這麼多話的男人嗎?   有時候說起話來,會令深町如此心想。   但是,話多的他消失了。羽生變成一塊堅硬的岩石,默默地瞪著天空。   就像試圖看見躲在聖母峰西稜背後看不見的聖母峰頂一樣,瞪著高空的藍天。   三號不行啊安伽林從深町身後對羽生說。   一旦溫度上升,上面出現那種雲,天氣就會轉陰。接下來三天都不能行動。   安伽林彷彿在替羽生的心聲口譯似地說。   羽生默默地瞪著半空中。   7   十二月二日   零下二十度。   天氣轉陰。   烏雲覆蓋努布峰頂,七千六百公尺一帶以上看不見。   雲在頭頂上,以鋪天蓋地之勢往西藏方向流去。   雲不時裂開,露出澄淨得驚人的藍天。一道粗大的光線從雲縫中灑下來,可見光暈從灰色的冰河上掠過。那片光暈穿過冰河,衝上聖母峰西稜的岩壁,從山脊往天際消失。實際上,消失在山脊另一頭的那道光,會從西藏一側的斜坡灑向昆布冰河,但若從地上看,看起來就像是衝向天際。   雄偉的動作。   那幕景象分量十足,令人喘不過氣來。   在那幕景象的動態中,羽生孤伶伶地坐在岩石上。   深町拿著相機,從遠方拍四周的風景和羽生。   羽生變得比之前更沉默寡言。除非必要,否則幾乎不想交談。   即將準備上場比賽的拳擊手,說不定就會變成此時的羽生這副模樣。   羽生彷彿沉浸在自己的內心深處。   8   十二月三日。   氣溫,零下二十二度。   陰天。   風勢強勁。   9   十二月四日。   氣溫,零下二十度。   上午晴天,下午偶而陰天。   風勢強勁。   10   十二月五日。   氣溫,零下二十一度。   陰天。   風勢強勁。   11   十二月六日。   氣溫,零下二十一度。   下雪。   早上,深町因下雪的聲音而醒來。   淅零淅瀝,雪觸碰著帳篷發出冰冷的聲音。   深町早就知道那是什麼的聲音。   是雪。下雪了。   雪從天而降,觸碰帳篷外帳的聲音。   這個時期,空氣乾燥,雪不會經常下。   深町感到外帳不停地搖晃。   風忽而增強、忽而減弱。每當如此,雪觸碰帳篷的聲音也會一陣強、一陣弱。沒有一定的節奏。   深町在溫暖的睡袋中,聽著那個聲音許久。   GORE︱TEX的睡袋。   沒有套上睡袋套。   若是套上睡袋套,雖然能夠有效防止外來的濕氣,但是內側的濕氣就無法順利排出去。   即使身在超過五千公尺的高度,人類的身體還是會流汗。那些汗水會因體溫而蒸發,被羽絨吸收,再由GORE︱TEX薄膜排出去。   GORE︱TEX的布料縫隙小於水粒子,大於空氣粒子。換句話說,具有讓空氣等氣體通過,但不讓汗水等水分透過的性質。   汗水因體溫而蒸發的水蒸氣排出GORE︱TEX薄膜外時,一旦那裡有睡袋套,就會在那裡冷卻,在內側結凍。那些冰會因體溫而溶化,濡濕睡袋,或使睡袋結凍。   羽生的裝備中也沒有睡袋套。   深町拉開睡袋拉鏈,坐起上半身,檢查相機。   確認鏡頭對焦的動作,輕輕按下快門鍵。   會動。   放下相機,從睡袋爬出來,穿上放在帳篷內、凍得像冰一樣的登山靴。   接著穿上羽絨外套。   帳篷內的溫度是零下十五度。   外面應該更冷。   帳篷內側結凍。   深町拉開入口的拉鏈,走進寒氣之中。   一整片的雪。   視野大概不到一百公尺,努布峰的岩面和冰河都看不見。   只有從天而降的灰色的雪,填滿了巨大的空間。   腳邊的岩石上,雪也積了將近三公分。   一旁就是基地營的帳篷,隨著風輕輕搖晃。   對面分別是羽生的帳篷和一頂安伽林的帳篷。   風不停吹動羽絨外套的帽子。   深町往羽生的帳篷方向看了一眼。   入口一帶的雪上面,有腳印。那是羽生從帳篷出去的腳印,而不是回來的腳印。   羽生似乎出去了哪裡。   深町決定試著追尋那道足跡。   走了十公尺左右,在對面看見人影。   羽生坐在老地方,平常坐的岩石上。   他坐著,瞪著降下雪的天空。   12   這個時期會下雪嗎?   深町如此心想。   空氣乾燥。在風抵達這個高度之前,空氣中的水氣就會在半路上徹底蒸散,所以很少下雪。   然而   並非絕對不會下。   十二月的中上旬,基本上不會下雪,但那充其量只是基本上。還是有幾天會下雪。下雪那幾天當中的一天,就是這一天。那就是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六日羽生在聖母峰的基地營,心裡十分焦躁的日子。   基地營上空幾百公尺處超過海拔六千公尺一帶的地方,似乎狂風大作。   風發出怒吼,從高空呼嘯而過,彷彿有一群數不清的野獸,在頭頂正上方的灰色空中跑來跑去。   深町的腦海中浮現不好的念頭。   難道照理說十二月中下旬才會來的暴風雪,在十二月中上旬此時提早報到了嗎?   若是如此,羽生就必須放棄登頂。   但若非如此,這場雪和風都是暫時的話,就還有希望。   13   十二月七日。   早上,七點。   零下十九度。   下雪。   風勢強勁。   羽生不發一語。   14   十二月八日。   早上,七點。   零下十九度。   下雪。   風勢強勁。   羽生默默無言。   15   十二月九日。   早上,六點三十分。   零下二十度。   下雪。   風勢強勁。   16   十二月十日。   早上,六點三十分。   零下二十二度。   下雪。   下午撥雲見日,藍天露臉。   風勢強勁。   17   十二月十一日。   零下二十三度。   晴天。   深町在睡袋中睜開眼。   不同以往的明亮光線,充滿了帳篷內。明亮的程度,令人忘記了這十幾天的艱困氣候。   沒有風。   不停搖晃帳篷的風消失了。   挺起上半身。   拉開睡袋的拉鏈。   凍結在睡袋表面的水蒸氣結晶,沙沙地往下掉。   穿鞋之前,先拉開帳篷的拉鏈,把臉探出外面。   放晴了。頭頂上是藍得發黑的天空。   穿鞋走到外面。   努布峰的岩峰就在眼前。   純白色的雪煙,從那座岩峰被吹向蔚藍的高空。   即使地上沒有風,那座高聳的岩頂仍處於強風之中。   此外,陽光並沒有灑落到基地營。   西谷左右的岩稜、冰瀑都還沉於微暗的藍光之中。尚且只有努布峰和毗連的岩稜的一部分照射到陽光。   羽生丈二和安伽林站在正對面的岩石旁邊,擡頭仰望天空。   深町走向兩人,對他們說:放晴了。   嗯。羽生眺望努布峰的上空點頭。   臉上當然沒有笑容,而且用力地緊咬牙根。   明明放晴了,羽生卻露出比之前更嚴肅的表情。   怎麼辦?深町問道。   什麼怎麼辦?   今天要出發嗎?   不要。羽生搖了搖頭。   今天一整天要等剛下的雪穩定,明天再出發。   明天的天氣是?   當然是晴天。羽生說。   溫度也下降了。這是好徵兆。深町說。   比起溫度,有必須更注意的事。羽生瞪著天空一隅如此說道。   冬天的西南壁最大的敵人不是寒冷。而是風   是啊。   無所謂,反正又不是要一天內前往那裡。要看從明天開始算起,四天三夜後,風會如何變化。羽生看了從努布峰頂吹起的白色雪煙一眼。   好美。   然而,深町也十分清楚,不管從遠方看起來如何,實際上處於那片雪煙之中,會是多麼駭人的狀態。   風速是四十公尺,或者五十公尺。說不定那裡正颳著瞬間風速更快的強風。從這裡看不見聖母峰頂,但想必會把同樣的雪煙吹得更高吧。聖母峰頂比努布峰更高上一千公尺。   深町想到要去那片雪煙中的羽生。   這個男人要去那陣風中嗎?到了稜線之後,八成連半步都走不動吧。   必須在那道稜線上移動時,要將腹部毫無縫隙地緊貼在岩坡或雪坡上。如果有一丁點縫隙,風就會灌入那裡,使得身體浮起來。一旦身體浮起來,大概就會被吹到半空中,立刻被拋到西藏的空中。   要好好固定身體,趁風平靜下來時移動。風有節奏。並不是經常以同樣的強度吹,而是有強弱之分。雖然不會停止,但只有轉弱時能夠行動。   然而,深町猜不透風停止的瞬間,長一點是十多秒,還是三十多秒。   如果是自己,無論有任何理由,都不想前往處於那種狀態下的稜線上。   因為前往那種風中,等於是一種自殺行為。即使是羽生,應該也是一樣。   如果那不是十二月中下旬會來的喜瑪拉雅山特有的風,就還有希望。如果做好心理準備,要在頂端的營區待三天,等待風止息,八成會有機會。   明天吧安伽林嘀咕了一句。   明天可以出發。安伽林拍了拍羽生的肩。   Bisalu sap啊,明天,你將從這裡出發,然後知道   知道什麼?羽生瞇著眼睛擡頭看白色的雪煙問道。   自己是不是受上天眷顧的人   受上天眷顧啊   你必須去那裡,問上天那件事。   那裡   前往那片美麗而狂野的雪煙之中。   前往超越人類領域的眾神領域之中。   有資格能問上天那件事的人少之又少。但是你有那個資格。安伽林又拍了拍羽生的肩。   羽生只是沉默地,瞇著眼睛眺望斜吹上藍天的白色雪煙。   18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二日。   零下二十二度。   晴空萬里。   早上七點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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