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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章 毒蛇之都

眾神的山嶺 夢枕獏 20351 2023-02-05
  1   藍天   彷彿直達宇宙的天空藍。   白色稜線在它底下延伸。   空中的風吹拂著白色峰頂。   仰望天際,會發現峰頂在明亮而悲戚的天空正中央傲視萬物,和宇宙遙遙相望。   黑點在稜線上,朝那座峰頂移動。   深町從下方注視那幕景象。   明明從老早之前就一直盯著看,但黑點看起來卻沒有接近峰頂多少。   他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想前往那座峰頂?   深町不明白。   總覺得他像是馬洛里。   又說不定是厄文。   也覺得像是羽生丈二或長谷常雄,亦或是加代子。   或者是加倉典明呢?   難道自己在看的是尚未抵達峰頂,從一九二四年那時開始,如今仍持續朝峰頂邁進的馬洛里或厄文的身影嗎?

  歐戴爾當時擡頭看,在那片霧上方,是否有如此悲哀、澄澈的天空藍和白色稜線呢?   不曉得。   只曉得他邁開腳步,而自己被留在這裡。   胸口苦悶。   好痛苦。   深町心想,自己也非去不可。   等等我   深町在心中吶喊,但稜線上的人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自己被拋下了。   被捨棄了。   被加代子嗎?   被羽生丈二嗎?   不,說不定我是被自己捨棄了。獨自從稜線邁向峰頂的那個男人,就是自己。   喂。   深町呼喊。   喂!   喂   2   清醒了。   又做了那個夢。   猛然回神,已經習慣了的飛機飛行聲,宛如從地底深處傳上來的地鳴聲般,包覆著靠在椅子上的背部。

  深町在飛機上。   從成田機場出發,在香港轉機,正飛向加德滿都。   燈光熄滅的機艙內,陰暗而且悄然無聲。許多乘客在睡覺,但四處點著一盞盞的讀書燈。   深町的左手邊就是窗戶。窗外是一片分不清天地交界的漆黑。   把臉湊近窗戶,俯看深不見底的廣闊黑暗,遙遠的下方忽然出現微弱的光群。   總覺得像是俯看著在黑暗中發光、形狀不明的深海生物。   十月中旬過後   從八月下定決心到出發,結果花了兩個多月。   因為已經答應了一些工作,不能取消,而且去加德滿都也需要錢。   視情況而定,說不定會從加德滿都飛到盧卡拉①,甚至去南奇市集②或聖母峰的基地營③,而且也必須先在日本做適應高度的訓練。

  注①:大多數徒步聖母峰環線的人都是以盧卡拉鎮為起點。   注②:南奇市集,海拔三、四四〇公尺,是整個昆布(Khumb)山區最大的城鎮,有雪巴人的交易市集、登山用品街、網咖、銀行和滿街林立的大小旅館。也是前往聖母峰基地營和鄰近山區必經的城鎮,可說是整個山區的交通中樞。   注③:聖母峰基地營,海拔五、三六四公尺,位在尼泊爾境內喜馬拉雅山區的Sagarmatha國家公園範圍內,屬於尼泊爾與西藏交界的地帶,一般通稱為昆布區。   深町在木曾駒做了這種訓練。   木曾駒海拔二、九五六公尺,將近三千公尺。   而且,在空中纜車終點站的寬廣臺地有旅館,能訂到個人房,有現代化電力,也提供餐點。

  旅館海拔高達兩千七百公尺,如果在那裡住幾天,每天徒步爬上木曾駒山頂再折返一次,反覆幾次下來的話,能夠做到相當程度的適應高度訓練。   能夠一面在旅館工作,一面適應高度,是深町求之不得的。   深町在那裡住了三晚,爬上木曾駒山頂三次。   落葉松完全變黃,整座山籠罩在火紅的顏色中。   那種顏色,依然留在腦海中。   深町當然沒有告訴加代子這次的尼泊爾行。因為就算想告訴她,也不曉得聯絡方式。   深町告訴了和加代子共同的朋友,自己將要去尼泊爾,所以加代子說不定會知道這次的旅行,但僅止於此。就算知道了,加代子的心情大概也不會有所改變,深町也不認為兩人之間會因此而產生什麼變化。

  下定決心出發之後,深町在這之前和岸涼子見了好幾次面。   岸涼子想和深町一起去尼泊爾。然而,她有工作在身。   就連深町也不曉得這次的尼泊爾行會待到什麼時候。   如果是十月中下旬,我也許能抽出十幾天左右的時間。涼子如此說道。   十月底到十一月初,涼子有空。   如果深町先生又要去尼泊爾的話,我也想去。   涼子以她的方式在擔心羽生丈二。   如果羽生丈二還在尼泊爾,她似乎想設法見到他。   你想見羽生丈二?   我想見他。   但說不定去了也見不到面唷。   我知道。   她說:就算這樣也無所謂,我想去。   深町告訴她,自己在尼泊爾的聯絡地址。並對她說:我會定期和之前配合過的旅行社分社聯絡,如果你來的話,去那裡一趟。

  幾次見面下來,深町漸漸對岸涼子心生好感。   她雖然話不多,除非必要否則不太說話,但說話時言簡意賅,切中要領。   她雖然外表柔弱,給人嫻靜的印象,但是內心堅強。   如果岸涼子真的來   深町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產生那種想法,感到一種奇特的驚訝。   從這種感情萌芽的程度來看,自己心中似乎還有些稚氣未脫。   喜瑪拉雅山啊   出發兩天前和宮川見面,他邊喝酒邊如此低喃道。   我也想親眼看看。明明從事這種工作,我卻連一次都還沒去過。   明明是你唆使我去的   那,你也唆使我去嘛。   丟下工作,跟我一起來啊。   我真的想那麼做。   想做就做啊。   笨蛋,就算要丟下工作,也必須經過一定的程序。

  宮川嘆氣說道:最近,戶外活動或許形成了一股風氣,但登山方面卻完全帶動不起來。雜誌越賣越差,登山人口也越來越少。即使是北阿爾卑斯山,深山裡的山屋大概遲早也得關掉幾間吧。   所以,遇上像這次的事件,我總覺得滿心雀躍   滿心雀躍?   對啊。因為我現在即將涉入全世界各處的巨峰都還是無人履及時的最大事件。一想到這點,我就莫名熱血沸騰,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深町在飛機上回想宮川的話。   機內廣播通知乘客:再過三十分鐘,即將抵達加德滿都。   原本在遙遠下方的黑暗中可見的點點燈火,變成了這邊一塊、那邊一塊,數量逐漸增加。   雖然比不上東京或香港的燈火規模,但為數不少的燈火漸漸出現在黑夜底層。

  比起第一次造訪尼泊爾時,燈火的數量多了十倍以上。   深町心想:第一次從機上俯看這片燈火時,覺得燈火之間的距離多麼恰到好處。   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   人的一般音量能夠互相傳達的距離。   當時,光與光之間的黑暗看起來好溫暖。   擁有人的體溫的黑暗。   在那些光與光之間,有無數的人,和牛、狗、猴子、雞等各種動物交雜地擠在一起。   加德滿都   機翼傾斜,當那些燈火猛然從黑暗底層靠近時,深町心中湧現一股感慨:   喔,我終於回來了   3   令人懷念的城市。   鑽進耳膜的異國語言。   路上擠滿了人、狗和牛,阻擋行人前進,破破爛爛的老爺車發出刺耳的警笛聲。

  叫賣商品的聲音。   深町走在街上的喧鬧聲中。   相機的背帶從左肩斜背在肩上。   就連嗆人的廢氣,人、獸的汗臭,都令人感到舒適,宛如浸泡在冷熱適中的溫水裡。   漫步在因陀羅廣場。   沒想到自己的耳朵、舌頭,連觸感都如此習慣這個城市。   自己追著羽生丈二和馬洛里的相機,終於又來到了這裡。   Bisalu sap這就是羽生丈二在尼泊爾的名字。   在尼泊爾語是指毒蛇。   原來如此,深町現在想通了這個名字的由來。   羽生念作habu換句話說,這和毒蛇眼鏡蛇(habu)的發音相同。這麼一來,也就不難理解,羽生在尼泊爾為什麼會被人用意味著毒蛇的Bisalu sap稱呼。

  不過話說回來,有可能在這個國家再度遇見羽生丈二嗎?   有幾個線索。   一是雪巴族的安伽林。   尋找曾經和羽生在一起過的那位安伽林的下落,是否就等於尋找羽生的下落呢?   既然是曾經得到老虎名號的人物,應該能在加德滿都,搜集到一些關於他的資訊吧。   曾在英國隊當挑夫的佝塔姆認識安伽林,也認識Bisalu sap。深町知道,佝塔姆是從和Bisalu sap有關的某個人家中,偷出那臺相機。   如果再和佝塔姆見一面,問他那件事的話,至少會知道原本存放馬洛里相機的那戶人家在哪裡吧。   深町已經想像得到,那是在聖母峰大街的某個地方。那八成是雪巴族的村落,位於盧卡拉到聖母峰基地營之間的某個地方。   乾脆一口氣殺到南奇市集,在那裡挨家挨戶打聽Bisalu sap和安伽林的事,說不定會提早找到他們兩人的下落。   再來就是長谷在迦尼薩這家店門前看見安伽林,那家店應該在加德滿都的某個地方。   找出那家店,在那裡打聽消息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另一個線索是,深町自己原先發現馬洛里相機所在的那家店Sagarmatha。商店老闆馬尼庫瑪知道安伽林的名字。   他雖然不知道安伽林的長相,但是知道他的名字,以及那個名字所代表的意思。   說不定馬尼庫瑪對安伽林略知一二。   不知不覺間,深町來到了杜巴廣場。   不曉得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大批人群四處走動,有人坐在民宅門口或屋簷底下,眼神放空地眺望街上。   尼泊爾國內的各式人種好像開始聚集到這一帶。古倫族、尼瓦族、廓爾喀族、雪巴族人種多到深町已經無法辨別,他們在這裡摩肩擦踵,走路、坐著,在那裡彷彿具有某種意義。   打扮成印度薩圖的人,每當觀光客對著自己按下快門,就大搖大擺地走到對方面前伸手。意思是要人付錢。   那裡存在著一成不變的景象。   在舊皇宮的角落右轉,看見了溼婆.帕瓦蒂神廟。   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下,神廟西邊的屋簷在發光。   石階上太陽所不及的屋簷底下,聚集著一群男人。他們正在以紙牌賭博。   有男人光著腳,也有男人穿著破破爛爛的鞋子,佈滿塵埃、一堆破洞的籃球鞋,好像有一半的腳趾頭都露出來跟人打招呼。   他們是塔芒族和古倫族的男人   深町緩緩爬上石階,對男人們打招呼:   Namaste。   幾個男人回過頭來。   曬成褐色的臉上,只有眼白格外顯眼。   Namaste。   兩個沒在玩牌、在一旁旁觀的人,一臉親切地向深町打招呼。他們的臉上寫著期待,希望眼前的日本人替他們帶來什麼工作。   深町以目光尋找記憶中的佝塔姆的臉,但他不在那裡。   我在找一個名叫佝塔姆的古倫族男人,這個時期,他有來加德滿都找工作嗎?   深町以不流利的尼泊爾語問道。   不曉得。波卡拉那邊又不是沒有工作,說不定他今年在那邊   向深町打招呼的男人說。   看來這個男人花光了賭資,好像被玩牌的夥伴冷落在一旁。   他似乎知道佝塔姆的名字。   可是,如果加德滿都有工作的話,那再好也不過了吧?   那當然。   替以加德滿都為基地攀登聖母峰的遠征隊當挑夫,拿酬勞在加德滿都買許多東西回家如果能這樣的話,對他們而言是最棒的。   你沒有帶好工作來給我們嗎?   很遺憾,不是工作。不過,能賺錢。   能賺錢男人們似乎聽見了這幾個字,將注意力轉向深町。   深町掃視四周的男人們,故意說給眾人聽。   如果有人告訴我佝塔姆在哪裡的話,我會說話算話付他錢唷。   男人們拿著紙牌的手停下了動作。現在,他們的眼睛看著深町。   從表情來看,似乎不是在場所有人都認識佝塔姆,但說不定能夠意外順利地從他們口中問到佝塔姆的下落。   他應該在半個月左右之前就來這裡了。一個看似和佝塔姆一樣是古倫族的男人說。他以打量的眼神看著深町。   呃,你找他有什麼事?   像是在懷疑人的眼神。   他們之中,許多人都像佝塔姆一樣,進出Sagarmatha,而且大概不止一次把商品拿給像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那種男人。   我有事情想問他。   深町又說了一次一開始說過的話。   啥事?   深町猶豫該不該在這裡說出Bisalu sap這個名字。   如果知道Bisalu sap的事,肯定也知道佝塔姆因為那個男人,一度進展順利的工作泡湯了。   如果講出Bisalu sap的名字,他們或許會有所警戒。   用不著緊張。幸好之前在這裡詢問佝塔姆的事時的成員似乎不在這裡。如果在的話,說不定會認出深町。   深町有些口吃,令他們提高警戒。   深町假裝沒有聽見問題,從口袋中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元美鈔,交給對他發問的男人。順便給在場伸出手來的所有男人,人手一張一元美鈔。   十三美元   發完鈔票之後,深町再度對男人們說:   另外,有人知道一個名叫Bisalu sap的男人嗎?   沒有人回答。   他們看起來像是不知道,也像是知道但不回答。使用不同語言的外國人的表情,實在很難解讀。   佝塔姆也行、Bisalu sap也行。還有,名叫安伽林的雪巴人也行。這三人當中誰都行,如果知道他們下落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呢?我用比剛才更高的金額買那個消息。現在不知道也無所謂。明天這個時候,我會再來這裡,到時候想起來,或者去調查也行,如果知道就告訴我   深町如此說完,背對他們走下古老神廟的石階。   深町心想,從現在這一刻起開始,已經不能後退。   不管找不找得到羽生丈二,總之,自己已經在加德滿都朝羽生跨出了第一步。   4   看人怎麼想,羽生丈二這個男人對於日本登山界而言,已經是過去的人了。   已經被人遺忘的登山家   在近代史中某個時期確實曾經存在過的夢想以人的足跡踏遍地球上每一寸土地的全球性運動。   英國、美國、俄國、法國、義大利、丹麥、德國、紐西蘭,以及日本。   佛蘭西斯.楊赫斯本④。   注④:佛蘭西斯.楊赫斯本(Sir Francis Younghusband,1863︱1942),英國軍官,十九世紀最著名的英國探險家之一,旅遊範圍多在印度北部和西藏地區,對地理研究方面貢獻良多,二十四歲時曾經隻身穿越戈壁沙漠,還曾發現一條從中國通往印度的新路徑。   奧瑞.斯坦因。   斯文.赫定。   查爾斯.格蘭佛.布魯士。   喬治.馬洛里。   大谷探險隊的橘瑞超。   河口慧海⑤。   注⑤:河口慧海(1866︱1945),日本僧侶。二十五歲剃度,法號慧海仁廣。二十八歲決定前往西藏求法,三十二歲成行。第一次西藏之旅返國時已是三十八歲。一九一三年底經錫金翻越隆冬的喜馬拉雅山,重返西藏,完成第二次西藏之旅。   艾德蒙.希拉瑞。   各個國家的各種人,徘徊在這世上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那種精神,或者說是運動的旗手,隨著時代而更迭,或因死亡而離開人世。   恐怕深町心想,羽生丈二這男人是那種精神的最後一名旗手。   至少站在第一線的登山家當中,還置身於那個時代的精神文化中的人,大概也只剩下羽生丈二一個了吧。   這種想法閃過深町的腦海。   放眼全世界,那種登山家已經找不到了。   說不定雷恩霍.梅斯納這位超人屬於那種人,但就站在第一線的登山家而言,梅斯納已經遠離現場了。   羽生丈二仍然站在第一線,仍然對於踏上那座屬於天際的峰頂感興趣。深町覺得,就這個層面而言,他才是最後一名登山家。   說不定羽生這個男人,是為了替以那種精神爬喜瑪拉雅山的登山史合上最後一頁,而誕生於這世上的人。   植村直己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加藤保男也過世了,而長谷常雄也已不在這世上。   說不定從一八〇〇年代開始,代代相傳至今的喜瑪拉雅山攀登史,如今正由羽生靜靜地替它畫下句點。   深町想透過喬治.馬洛里的相機,站上最後的舞臺   一股不可思議的熱氣從體內升起,籠罩全身,深町走在洶湧的人潮中。   深町已經進入了塔美區。   5   馬尼庫瑪一開始看見深町時大吃一驚,接著揚起兩邊嘴角,在臉上擠出笑容。   Namaste。   深町一面走進馬尼庫瑪的店Sagarmatha,一面打招呼。   Namaste。   馬尼庫瑪合掌如此打招呼。   還記得我嗎?   深町一問,馬尼瑪庫懷念地說:先生,我當然記得您   向深町伸出右手。   完美的演技。   深町也伸出右手,彼此握住對方的手,握了握手。   您什麼時候回到加德滿都的呢?馬尼庫瑪面帶微笑地說。   昨天深町簡短回答,盯著馬尼庫瑪的眼睛。   馬尼庫瑪沒有別開視線。   長途跋涉,真是辛苦您了   店內和以前一樣。   法國製的登山背包、睡袋,瑞士製的冰杖。   相關的商品有的掛在牆上,有的吊在天花板上   門口附近的牆上,掛著一整排將近十個中國製的矮胖水壺,每家店裡都有的那種。   那,您這次光臨敝店有什麼事呢?   如果又挖出了有意思的相機,我想要買。   這次換深町微笑。   您在開玩笑   這時,馬尼庫瑪才別開視線,從櫃檯底下拿出只有鐵架和座椅的摺疊圓椅。   您要不要坐一下呢?   不用了。我站著講就行了。   您有什麼事呢?   我剛才應該說過了,我是為了相機而來。   哈哈   另外,我在想,是不是能夠和把它拿來的佝塔姆,跟它的主人Bisalu sap再見一面。   果然是和那臺相機有關啊。馬尼庫瑪說。      先生,請您告訴我。那臺相機究竟有何來歷呢?我現在仍對這一點很好奇。   抱歉,我不能說。   喏,那臺相機果然是有不可告人的隱情吧?   深町把馬尼庫瑪的那句話當作耳邊風。   從之前的樣子來看,你好像認識Bisalu sap和安伽林吧?   哈哈   如果你告訴我他們在哪裡的話,我會付你錢。   原來如此。   馬尼庫瑪的眼神中帶著狡猾的光芒。   表情忽然為之一變。   我想,我大概能夠回應您的希望。但我的意思不是我現在知道他們在哪,但應該查得出來吧。可是   可是什麼?   怎麼樣?您要不要和我合作呢?   合作?   先生,您一個人對吧?雖說是要找人,但在尼泊爾,一個人總有不方便的時候。我想,在這件事情上,我能夠提供您各方面的協助。   怎樣的協助?   就是我能夠幫得上忙,讓那臺相機再次回到您手上。這種話自己說好像在老王賣瓜,但關於這種事情,我可是很可靠的人。   所以呢?   欸,我倒不是要跟您談條件。   馬尼庫瑪瞄了深町一眼,馬上移開視線,然後又看著深町。   我會設法讓那臺相機再次回到您手上,但是相對地,能不能告訴我箇中原委呢?否則的話,假如我毫不知情地幫忙,讓那臺相機回到您手裡,您因此而獲得某種利益,我豈不是虧大了嗎?所以我想得到那份利益當中的一部分,作為正當的報酬。   馬尼庫瑪目不轉睛地說,語氣堅定。   意思是,替自己弄到相機,但要付錢給他。否則的話,就告訴他箇中原委。   如果告訴他箇中原委   深町心想:馬尼庫瑪就算得到相機,恐怕也不會把它交給自己。   說不定不管自己告不告訴他箇中原委,馬尼庫瑪都想先把那臺相機弄到手再說。不,他是百分之百想把它弄到手雖然那不見得是合法的做法。   上次,馬尼庫瑪之所以返還那臺相機,是因為受到Bisalu sap的威嚇。   Bisalu sap有威嚇他的理由。因為Bisalu sap知道馬尼庫瑪在非法販賣贓貨。也知道相機在馬尼庫瑪手上。   然而,假設這次相機在Bisalu sap手上,非法奪取它時做得天衣無縫,不曉得是誰幹的,馬尼庫瑪就沒有性命之虞。   即使Bisalu sap再上門興師問罪,馬尼庫瑪也能抵賴。   自己是否告訴了這個男人不該說的事呢?   深町開始後悔踏進這家店了。   說不定會因為自己而危害到羽生丈二。   我純粹是個人對那臺相機感興趣。對其他人而言,那真的一點意義和價值也沒有   是。   如果你拿給別人的話,賣不了好價錢的。   是。   你不必把那臺相機弄到手。你只要替我調查Bisalu sap現在在哪裡就好了。我會針對這件事付你報酬,但除此之外的事,用不著你雞婆   深町如此說道。   兩、三天後,我會再來   深町如此告訴馬尼庫瑪,便離開了店。   6   離開店之後,隨著步伐前進,強烈的不安漸漸在深町的腦海中擴散開來。   姑且不論馬尼庫瑪在加德滿都的黑社會中人面有多廣,但他確實和黑道有關係。   若實力雄厚,應該不可能親自站店,所以雖說有關係,也不可能對黑道具有強大的影響力。   然而   為了慎重起見,要換飯店嗎?   深町如此思考。   不,就算換了,只要住在飯店,條件是一樣的。   只要住在飯店,自己的住處大概遲早會被他找到。是可以每住一晚就換飯店,但儘管如此,大概也會在哪裡被他的眼線發現吧。   之前馬尼庫瑪從飯店房間偷走了相機。   如今,說到會遭竊的物品,就只有現金,以及自己使用的相機器材。   現金自己隨身帶著走,攝影器材則拜託西遊旅遊的齋藤,寄放在上了鎖的辦公室裡。自己現在隨身帶著走的是,一臺相機和一支連接在機身上、能夠從四十毫米調到八十毫米的變焦鏡頭。   沒必要換飯店。   齋藤透過關係,替自己在皇宮附近找到一間便宜的飯店。住一晚約八百日圓左右。   房間雖小,但是個人房,而且門能上鎖。   房內有簡陋的小茶几和夜燈。   不附餐點。   廁所和淋浴間共用。   條件算是差強人意。   如果做好心理準備,要在青年旅館和別人同住一間,更便宜的房間多的是,但是這麼一來,就無法隨性做私人的事了。   深町發現,自己離開Sagarmatha之後,幾乎是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頭。   如果按照預定行程,原本打算直接去找迦尼薩。   北濱說他和長谷走在一起時,長谷看見了從迦尼薩走出來的安伽林。   和北濱交談時,深町問他:你為何知道迦尼薩這家店的名字呢?   咦,為什麼呢?北濱稍微想了一下,然後說:對了對了,因為廣告牌上畫了那尊象頭神明的畫,上頭以羅馬拼音寫著Ganesa   迦尼薩原本是印度教的神明。擁有象頭人身,梵名是Nandikesivara。祂是溼婆神的眷屬,別名為伽那婆提.毗那夜迦。   祂是阻礙的創造者,也是阻礙的消除者,乍看之下,擁有矛盾的性格。若想到濕婆神也是擁有創造和破壞這兩種截然不同性質的神明,以印度的邏輯來說,倒也並非不合理。   祂被納入佛教,成為佛教的守護神之一。   在日本,是密教中人稱聖天、歡喜天的神,其神像經常以兩尊面對面交合的姿態呈現。這個歡喜指的不是性愛的歡愉,而是源自甜美糖果的歡喜,但基於這個歡喜,也有被人信仰為性愛之神的一面。   那家店應該在因陀羅廣場或那附近路上的某個地方。   即使回飯店,也沒事可做。因此深町心想,先確認店的所在位置也無妨。   他下定決心,朝因陀羅廣場舉步前進。   7   深町馬上就找到了迦尼薩。   他從塔美穿過大溪地廣場,朝因陀羅廣場走去,阿卡喜拜拉弗神廟位於那條路和因陀羅路交會處的右手邊。   右手邊果然還有一條小巷在那裡交會,那家店就在那條小巷的中間。   快到因陀羅廣場前時,不經意地往右邊的小巷一看,那面招牌便映入了眼簾。   那家店位於隔著馬路與神廟相對的那排房舍中,從阿卡喜拜拉弗神廟交叉處算來第五間。   招牌在店門口上方。   木板的左邊畫著聖天迦尼薩的畫。歷經風吹日曬,顏料已經褪了色,但確實是迦尼薩。   那幅畫的旁邊以羅馬拼音寫著:   Ganesa   深町馬上就明白了它的意思。   因為那是專門服務外國人的店。   一家登山用品店。   和Sagarmatha一樣,但商品看起來更加齊全。登山背包和睡袋一直掛到馬路上。   外國登山隊離開尼泊爾時留下來的物品、賣掉的物品,在這裡大概都會當作商品陳列。   深町站在小巷和因陀羅廣場交會口,從斜角注視迦尼薩。   然後   正要邁步走向迦尼薩時,一個男人從店內走了出來。   一個膚色黝黑、個頭矮小、身材結實的老人   頭髮中夾雜著白髮。   是那人。   將近半年前,在加德滿都遇見的男人。   和Bisalu sap人稱毒蛇的羽生丈二在一起的男人。   安伽林。   深町不禁將身體躲在神廟後面。   從神廟後面看過去,安伽林從店內緩緩走出來,背對深町舉步前進。   他背上扛著背架。背架上綁著四瓶氧氣瓶。   海潛時,潛水者也會背著氣瓶,但瓶中裝的基本上是空氣,不是氧氣瓶。   然而,登山時背的氣瓶是氧氣瓶。瓶中裝著氧氣。使用時,混合空氣和氧氣呼吸。   他背著的是登山用的氧氣瓶。   為何背著氧氣瓶?   深町如此心想。   準備氧氣瓶,意味著:和安伽林有關的某個人,接下來要去爬喜瑪拉雅山的八千公尺高峰。除此之外,別無可能。   深町觀察了四周幾秒鐘,確認安伽林有沒有同行者。因為那名同行者說不定有可能是羽生丈二。   看樣子沒有同行者。   深町有些猶豫。   與其進入迦尼薩,不如看安伽林要去哪裡,直接跟蹤他。因為羽生丈二說不定在安伽林要去的地方。   深町跟在安伽林身後邁開步伐。   不過話說回來,多麼巧合啊。居然會在這裡遇見安伽林。   然而,仔細想想,這並非完全的巧合。   北濱和長谷一起看見安伽林從這家店走出來,雖然是揣測,但長谷說不定後來和羽生丈二見了面。   假如他們見了面,安伽林就是關鍵人物。   隔天或再隔天長谷大概一個人又來到這間迦尼薩。於是,再次見到了安伽林。正因為見到了安伽林,所以長谷八成透過他,見到了羽生丈二。   有這個可能。   換句話說,安伽林十分頻繁地進出這家店。   深町也認為,大概能在迦尼薩得到一些資訊,知道安伽林的下落,所以才會來到這裡。   這並非完全的巧合。   然而,幸運倒是事實。   深町保持距離,跟在安伽林身後。   安伽林在卡雅路走到底右轉。   如果繼續前進,就會走到通往查特拉巴蒂廣場的路徑。   相較於因陀羅廣場一帶,查特拉巴蒂廣場的人少了一半。   這時   後方有人對深町說:Garnosu,先生。   Garnosu相當於日語的不好意思。   深町停下腳步回頭。   他不認為有人會在這種地方向自己搭話,看見站在眼前的男人,明白他似乎是認錯人了。因為那名男人看見深町,微微一笑。   一秒鐘後,深町想起了那名男人是誰。   他是不久前在杜巴廣場的神廟底下見過的男人。   或許是賭博輸光了錢,在一旁看夥伴們玩紙牌的男人。   先生,真巧,居然在這裡遇見你男人說。   Ek chin parkhanos等一下   深町對男人說,回過頭去尋找安伽林。   然而   前一刻正在前方二十公尺左右處,朝查特拉巴蒂廣場而去的安伽林,身影消失了。   完蛋了   深町快步朝查特拉巴蒂廣場跑去。   不見他的行蹤。   深町試著站在查特拉巴蒂廣場入口,那裡熙來攘往的盡是生面孔,沒有安伽林的身影。   連同深町自己走過來的路在內,有六條路在那裡交會。   安伽林走進了其餘五條的哪一條路呢?   或者是進入廣場前左右的哪一戶人家呢?   抑或是走進了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可稱之為道路卻太過狹窄的狹縫中呢?   不知是刻意或巧合,總之安伽林的身影在那裡完全消失了。   先生,你怎麼了嗎?突然跑了起來從後面追上來,和深町並肩而立的男人說。   哎呀,我以為看見了認識的旅客,看來似乎是我認錯人了深町撒了個謊。   對這個男人說實話也沒用。何況,這個男人說不定知道自己在跟蹤安伽林,為了阻礙自己,才故意向自己搭話的。   抱歉。對了,你有什麼事?深町問道。   剛才,先生你說的那件事啊。男人說。   你知道什麼了嗎?   算不上是知道什麼。我只是想立刻告訴你一些我想到的事。畢竟我沒錢賭博,而且閒得發慌   所以呢?   既然這樣,關於那件事,有個人知道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的事是指?   他就不肯告訴我啊。我想,那傢伙大概是怕我擅自告訴你那件事,一個人把錢獨吞。   他說的是真的嗎?深町霎時心想。   欸,我本來是想,明天你來的話,要告訴你這件事。結果剛才想走回杜巴廣場,正好在那裡看見了你。與其明天和夥伴一起見你,不如像這樣兩人單獨見面,對我比較有利。所以我就出聲向你攀談了   然後呢?   我想,如果你有時間,要不要一起去找那個男人。距離不怎麼遠,而且我剛才才從那裡走過來,那傢伙也還在那裡。啊,在那之前,我想先問錢的事,你真的會給我們錢吧?   當然。如果是對我有幫助的消息,我會按照有用的程度,多付一些錢。   深町一說,男人從喉嚨發出鳥叫般的笑聲。   我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   假如你要付錢買那個消息,我希望你各付一半給那個男人和我。   男人說。   8   男人邊走邊對深町說,自己是瑪嘉族的蒙漢。   瑪嘉族的蒙漢。   深町不曉得蒙漢是男人的姓氏,還是名字,但是沒有問是何者,只把蒙漢當作是稱呼。   蒙漢似乎想把深町帶往西北蘇瓦揚布拿神廟的方向。   一路上,有許多男女牽著脖子上繫著繩索的山羊。   今天好像牽著山羊的男人格外多吶。深町問蒙漢許久之前就在意的事。   因為已經進入德賽節了。蒙漢一臉泰然自若地說。   是喔,德賽節啊。   每年十月舉行的尼泊爾祭典。   這是一項頌揚消滅水牛惡魔的杜爾伽女神的祭典,源自於印度教的神話。   為期十天。這個祭典期間,幾乎尼泊爾境內都充滿了德賽節的氣氛。   來自地方鄉村的人在這個祭典期間,全都會回家和家人一同慶祝這個祭典。獻上水牛,當作用來接受女神杜爾伽賜予嶄新生命力的供品,割斷水牛的脖子,由一家人或全村共享牛肉。   夏克提(性力)信仰的色彩濃厚。   沒錢的人沒辦法殺水牛當祭品,就會以山羊代替。更沒錢的人就只會買肉吃。   蒙漢說。   牛在尼泊爾不是被視為聖牛嗎?   在印度教中,牛是無數神明的眷屬。在印度教勢力強大的尼泊爾,牛被視為聖牛。牛旁若無人地走在加德滿都市內,看起來無人飼養的牛,則隨地躺臥在神廟的廣場或街角。   牛和水牛是兩回事。水牛可以殺來吃。   家裡沒有養山羊的人,會向鄰居要一頭,或者到肉店買活山羊,在家裡砍掉山羊的頭。   許多人牽著山羊,似乎是因為這個原因。   視情況而定,據說肉店老闆會在客人購買之後,替客人砍掉山羊的頭,並予以肢解。   不知不覺間,抵達了感覺像是市郊的一區。建築物並不密集,有許多樹木和廣場。   蒙漢在加德滿都特有的、以紅磚當作外牆蓋起來的建築物前面停下腳步。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蒙漢進入建築物內,旋即回來。   他很高興,說你來得正好,要你進去   深町依言跟在先行邁開腳步的蒙漢身後進屋。   屋內沒有燈光,顯得陰暗。   黑暗中,有一道浮現木紋的老舊木梯。蒙漢沒有爬上階梯,而是推開隱藏在階梯後方、以幾片木板拼起來的歪斜門扉。   那裡是中庭,四面被建築物圍住。   四面有印度教諸神的石像,頭部和臉上被染料塗得通紅。   四個男人站在那些石像前面。   還有一頭山羊,脖子上綁著繩索,一端被一個男人握住。   地上有一、兩個水桶和洗臉盆   三個男人打赤腳,只有一個男人穿著鞋。   穿著鞋的男人似曾相識。   我帶深町先生來了。蒙漢對那個男人說。   好久不見啊。那個男人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說。   原來是你啊!   深町提高警覺,和他保持距離。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上次在馬尼庫瑪的店裡見過他。佝塔姆先把偷來的物品賣給這個男人,接著這個男人又把相機賣到馬尼庫瑪的店裡。   這個男人大概在這一帶做這種見不得人的工作吧。   難不成我被騙了?深町說。   我沒有騙你。如同蒙漢所說,我知道Bisalu sap和安伽林在哪裡,視情況而定,我想,告訴你他們的下落也無妨。我只是不准蒙漢告訴你我的名字罷了   那麼,你找我有什麼事?   日本人真是猴急吶。尼泊爾語有一個很棒的字叫做Bistari,意思是慢慢來,別急,你知道嗎?   嗯。   深町點點頭。   他想起了登山在集體移動時,雪巴人們三不五時會用這個字。   哎呀,你來得正是時候。讓日本人看看有點罕見的玩意兒吧。有話等看完再說。你有時間吧?   說話口吻和之前判若兩人。   在馬尼庫瑪的店裡,他的用字遣詞略為有禮。然而,現在這種說話方式八成比較接近原本的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吧。   看什麼?   現在正要做的事。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看了山羊一眼。   深町跟著投以視線,這才發現那頭山羊的身體不停顫抖。   山羊的眼球充血變紅,兩邊的嘴角冒出唾沫。   令人清楚明白牠在害怕的表情,從山羊全身顯現出來。   快點,動手!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一說,三個男人點頭,縮短纏在山羊脖子上的繩索,一人的雙手順著繩索各握住山羊的一隻角。   頓時,山羊開始激烈反抗。   另一個男人抱住山羊的身體,兩人合力壓制住山羊,令牠無法動彈。   山羊反抗的力道猛烈,從喉嚨深處發出淒厲的叫聲。   第三個男人用右手抽出插在腰帶上的柴刀。   事到如今,深町終於知道他們想做什麼了。   三人打算割掉山羊的頭,當作獻給杜爾伽女神的活祭品。   山羊之所以害怕,是因為察覺到了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牠大概是從肉店的店頭被買回來吧。   在這頭被綁住的山羊眼前,恐怕有好幾頭山羊被宰殺,在那裡被肢解了吧。這頭山羊看見了所有的過程。   好了嗎?   壓好牠喔!   男人們對彼此喊道,站在容易工作的位置。   山羊被迫低著頭,打橫的細長脖子完全暴露在男人們的目光底下。   拿著柴刀的男人用雙手握住那把呈飛鏢狀的橢圓形刀刃,舉刀揮下。   類似劈刀的刀刃從正上方一刀劈下。刀刃淺淺砍進山羊的脖子。   哐   發出一聲悶響,刀刃被硬物彈開。   刀刃劈中了山羊的頸骨。血流出來,濡濕了山羊脖子上的毛。   山羊拚命掙扎時,男人劈了第二刀、第三刀。每次刀刃斬下來,傷口就加深,裂成一個大洞,露出白骨。   而且刀刃一砍下來,就有好幾片被柴刀刨開的白骨碎片飛到空中。   山羊在跪下來之前,頭先掉了下來。   男人馬上把山羊頭放在地上,把洗臉盆拖過來。   男人抱著山羊少了頭的脖子,減緩力道,大量溫熱的血液從斷頭的傷口汩汩流進洗臉盆。   大人拇指粗細的血柱,隨著山羊仍在跳動的心臟收縮,彷彿呼吸似地,數度一收一放地改變流量。   從洗臉盆裡的一灘血中冒出熱氣。   山羊的身體在男人們的手臂裡用力抽搐。   不久之後,山羊不動了。   男人們抱著山羊,讓它頭下腳上,等到體內的血幾乎流乾了之後,再將柴刀插進喉嚨一帶,順著胸、腹、下腹,一直線地割開皮。接著,用左手抓住皮翻開來,使柴刀的刀尖滑過皮與肉之間,把皮完整地剝下來。   包覆在偏黃的脂肪層底下,薄薄一層白肉出現,隨著皮被剝下來,露出的面積逐漸增加。   柴刀的刀刃鑽進四肢,山羊幾乎被剝成赤條條的。   開膛剖肚,陸續取出內臟。   肝臟、膽囊、腸子   以及因為綠色的液體而脹大的胃。   胃裡裝的是消化一半、變得黏稠的草。   小心切除內臟,一一放到水桶和洗臉盆裡。   接著   劈開頭蓋骨,取出眼珠子和大腦,然後切除四肢,原本的山羊變成了不太感覺得到生命力、非常一般的肉塊,在肉店裡常看得到的物體。   不知不覺間,五、六隻狗聚集而來,或舔灑在地上的血,或想銜走洗臉盆內的內臟,而挨某個男人的揍。   怎麼樣呢?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說。   我們不但吃骨頭、骨髓,連頭、臉頰肉、黏在頭蓋骨上的肉都吃。不吃的大概只有頭蓋骨、角,還有毛皮吧。   唯有這時的口吻會變得有禮貌。   你現在看到的,並非特別的景象。這件事在加德滿都的各個地方上演,即使離開加德滿都,在任何地方、任何村落的家家戶戶,幾乎都是家常便飯。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如此說道。   在人類生活的歷史背後,肯定存在這幕血腥的景象。   深町感受到不小的文化衝擊。   這幕景象並非第一次看到。過去遠征喜瑪拉雅山時也曾見過。然而   吃其他的生命而活   不止是人類,萬物基本上都是靠著其他生命的死,來延續自己的生命。   弱肉強食。生活在日本這個社會中,為了活下去的工作被分工得過於精細,使得這種天經地義的食物鏈已不復見。   就算不憎恨山羊,彼此之間也沒有任何關係,還是會宰殺牠吃下肚。對於山羊而言,大概是沒天理的事吧。你知道人類和山羊,為何會演變成一方吃、一方被吃的關係嗎?   不曉得   這個嘛,理由只有一個。因為山羊是比人類還弱的生物。      我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中,大概也存在著類似這種人類與山羊之間的關係。   一方吃另一方?   沒錯。毫無怨恨,無怨無仇。被吃的一方,大概只會覺得自己被吃得莫名其妙吧。不過,光是被吃的一方比吃的一方弱這個理由,就足以解釋了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看了一眼被人手腳俐落地肢解、曾經是山羊的肉塊。   男人們手拿裝著肉和內臟的洗臉盆和水桶,進入建築中。來回兩趟之後,顯示山羊曾經待在那裡的證據,只有留在地上的一點血跡。   深町、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和蒙漢三人留在那裡。   蒙漢,沒你的事了。收下深町先生說好要給你的錢,你可以回去了。   聽到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這麼一說,深町從口袋拿出十元美鈔,交給蒙漢。   我可以收下嗎?蒙漢問道。   因為若是如同蒙漢剛才所說,各付兩人一半,將是一筆不小的金額。   你儘管收下。這是謝禮。何況我在這裡看到了有意思的玩意兒。深町如此說道。   9   深町和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隔著小木桌對坐。   建築物的二樓   窗邊。   大吉嶺紅茶從兩只茶杯發出香味。   除此之外,還有一股莫名香甜、稍微嗆鼻的氣味那是大麻樹脂的味道。   似乎有人在這間房間抽過幾次大麻樹脂。   說不定有不少在加德滿都各地銷售的大麻樹脂和毒品,都是從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手中進貨的。   首先,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馬尼庫瑪不曉得你我今天在這裡見面,以及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事。   為什麼?你和馬尼庫瑪不是一夥的嗎?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蹙眉搖頭。   他顴骨突出,鼻梁高挺,蓄著鬍子。給人的印象像是五十五、六歲而且是給日本人的印象,實際上,說不定才坐四望五。   不是。我們不是夥伴。不過,有時候在生意上會互相合作。各式各樣的物品偶而會來到我手上。但是,是不能像一般商品流入市面的東西   譬如贓貨?   我沒說是贓貨唷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面露微笑地說。   總之,我會請馬尼庫瑪在他的店裡賣那種東西。這是做生意。我和他都能獲利。我不見得非得在他的店裡寄賣不可,他也不是只賣我的貨。我們之間的關係僅止於做生意。所以,如果客人和那家店之間的交易會造成損失,我隨時都能停止那筆交易。   所以,你要告訴我什麼?   這句話該由我來問。你究竟為什麼要向我打聽Bisalu sap和安伽林的事?      不是為了那臺相機的事嗎?      從你悶不吭聲來看,我是猜對了吧。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不成你是為了那臺相機,又從日本來到尼泊爾嗎?這麼說來,那臺相機的價值相當於日本和尼泊爾的往返機票錢、在這裡的旅費,以及忙碌的日本人特地請假跑來的價值嘍?假設是這樣的話,那臺相機的價值遠遠超過我的想像   說完,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像是忽然察覺似地說:你該不會又跑去馬尼庫瑪的店一趟,問他Bisalu sap住在哪裡、以及在杜巴廣場問的事吧?   很遺憾,我那麼做了。   你搞什麼飛機啊?那個男人再笨,好歹也會想到我所說的。他大概也很驚訝吧。發現那臺相機似乎遠比自己想的更有價值   等一下。你誤會了。   哦?我誤會什麼了?   你誤會那臺相機的價值了。為什麼會試圖以金錢衡量那臺相機的價值?世上也有價值是屬於個人的,無法以金錢兌換。那臺相機對我而言,就是那種寶物。即使對我而言,它的價值高於往返尼泊爾的機票錢,但對其他人而言,它就只是一臺中古相機。   你有幾點錯了   咦?   確實,世上有些東西的價值無法以金錢兌換,這我也知道。但實際上,我一時之間難以置信,自己目前面對的是那種東西。      另外一點,不管那臺相機對我而言有沒有價值,都不會改變這個問題的本質。只要那臺相機對你,或者對其他的某個人有價值,那就足以讓我做生意了。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說的一點也沒錯。   他直盯著深町的眼睛。   還有,我剛才說,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事連馬尼庫瑪也不知道,因為在那之後,我也研究了種種連他也不曉得的事。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仍然以打量的視線盯著深町。他的目光中,產生了想以觀察深町的反應為樂的神色。   之前,你在加德滿都買了書,對吧?   說話語氣忽然變得有禮貌。   深町心跳突然加速。   書?   對了。   自己確實買了書。   那是什麼書呢?   對了,那是   《The Story of Everest》,以及《The Mystery of Mallory and Irvine》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說。   深町在喉嚨硬生生憋住下意識發出來的聲音。   對了,確實是那兩本書。   當時因為想確認馬洛里遠征時的情形,而在旅客和健行者變賣二手書的店裡,買了那兩本書。   但是,為何這個男人會知道那件事?   喬治.馬洛里是在一九二四年參加英國隊的啊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臉上清楚浮現笑容,狀似愉快地說。   你儘管大吃一驚吧。為什麼我連你買的書都知道呢?   我真的嚇了一跳。深町老實說。   因為我調查過了。那一天,你的相機在飯店裡失竊。當時,假如有人跟蹤你的話如何?因為不曉得你什麼時候會突然回飯店,所以偷相機的同夥在監視你,這麼想就容易明白了吧?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監視我嗎?   我是假設有人在監視你。   然後呢?   你跑去書店,明明那裡有好幾本日文書,你卻特地買了兩本英文書,這樣對方不會稍微感到好奇嗎?不過,馬尼庫瑪接獲線報,好像沒有放在心上。我倒是很在意。於是,我派人去書店,調查你買了什麼書。於是,查出來的書就是我剛才說的書名      可是,已經沒有同樣的書了。我派人傳話,如果下次有同樣的書進來,別在店裡上架,拿來我這裡,但其實,我就那麼忘了這件事。結果,約莫十天前左右,書到手了。只有一本《The Mystery of Mallory and Irvine》。我在五天前看了,大吃一驚。你在找的,不就是馬洛里帶到Sagarmatha峰頂的相機嗎?   深町無話可說。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停下來,看著沉默的深町好一陣子。   就在這個時候,你再度從日本來,而且在找那臺相機,不是嗎?當時,你若認為把那當作夢話,拋下它才是明智之舉,那麼一來事情就另當別論。你有什麼根據,足以相信那就是真品嗎?   深町輕輕嘆氣。   自己並沒有任何特別的根據。   假如有的話,那就是夢。   希望那是馬洛里的相機的願望。   假如那是真品深町心想:自己說不定能藉由追逐那個夢想,逃出如今宛如監獄的地方。   自己就是緊抓著那個夢不放,結果才會落到這般田地。   然而,該怎麼向這個男人解釋那件事?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注視著深町說:那臺相機還不確定是馬洛里的相機。即使是同一款機種,也不曉得是不是馬洛里帶去的那一臺。如果從客觀的角度思考,應當假設是另一臺相機。在七十多年前,帶去聖母峰頂的相機,為何如今會在加德滿都呢?      但是,假如那臺相機是真品、假如藉由它知道第一個登上聖母峰的人是誰,你不覺得這個新聞能以相當大的一筆金額,賣給海外的媒體嗎?即使對你們日本人而言是不屑一顧的金額,對我們尼泊爾人而言卻是一筆天文數字。怎麼樣呢?   什麼怎麼樣?   我的意思是,我們能夠互相協助。   協助?   是的。你我目的一致。我們互相協助,單就那臺相機帶來的好處,你我五五對分      我能夠馬上調查那個日本人住在哪裡。你和他同樣是日本人,能夠和他談好條件,讓那臺相機落入我們手中。順便也能從他口中問出,是在哪裡得到那臺相機的   那個男人不會說的   既然這樣,你為何來到加德滿都呢?如今為何試圖尋找那臺相機的下落呢?   納拉達爾.拉占德拉問道。   這個問題就像是深町先前逼問自己、類似散發黯淡光芒的刀刃般的問題。   究竟你來到加德滿都,想要做什麼呢?   硬是找出羽生,問他那臺相機的事,然後想要做什麼呢?   說不定能夠再做一次,全世界各處都是無人履及的高峰時的那個夢   啟程時宮川說過的話,仍留在深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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