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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 飛越北印度

聖母峰之死 強.克拉庫爾 5848 2023-02-05
  △標高9144公尺,1996年03月29日   ﹡   我突然開口說一則寓言給他們聽。我說我談的是海王星,只是平平凡凡的海王星,不是天國樂園,因為我對天國樂園一無所知。所以你要明白,這是指你,就是你而已。我說那上面剛好有一處岩石勝地,我必須提醒你,海王星上的人很笨,主要因為他們都被繩子拴著。其中有些人我特別想提,這些人對登山早有定見。我說,你們可能不相信,無論生死,無論有用或沒用,這些人硬是養成了習慣,現在他們耗盡空間的時間和一切精力,上上下下該區最陡的山壁,追逐光榮的雲彩。每個人回來時都興高采烈。我說,很可能,連海王星的人也大多知道變通,設法安全攀上比較好爬的山壁,真有意思。無論如何,登山有鼓舞作用,這由他們堅決的表情和眼中閃爍的喜悅可以看出。我剛才便已指出,此事發生在海王星而非天國樂園,說不定那邊也沒有別的事可做。

  愛德華斯《一位男子的來信》   John Menlove Edwards,Letter from a Man   □□□   我在曼谷搭上泰航三一一班機飛往加德滿都,兩小時後我離座走到飛機後半部。在右舷的一排洗手間附近,我蹲下來從齊腰的小窗口看外面,希望瞥見幾座山影。我並沒有失望。喏,喜馬拉雅山脈參差不齊的門牙屹立在那兒,正耙著地平線。剩下的飛行期間我一直留在窗邊,蹲在裝滿空汽水罐和殘羹剩菜的大垃圾袋前方,面孔緊貼著冷冰冰的樹脂玻璃,神魂顛倒。   我一眼就認出巨大、山勢四射的干城章嘉峰,那是標高八五九八公尺的世界第三高峰。十五分鐘後,世界第五高峰馬卡魯峰(八四八一公尺)映入眼簾,接著終於見到聖母峰那絕不會認錯的側影。

  墨黑色的頂峰金字塔像鮮明的浮雕般聳立,傲視四周的群峰。這座山高高插入噴射氣流中,將時速一百二十節的颶風割出一道明顯可見的裂口,送出一縷冰晶,像長長的絲巾往東面迆邐。我看著空中的這條雲帶,忽然想到聖母峰頂正好跟載我飛過蒼穹的增壓噴射客機等高。我想到自己竟企圖攀爬一架空中巴士三百型噴射客機的高度,一時覺得好荒唐,甚至不止荒唐。我的手掌又冷又濕。   四十分鐘後,我踏上加德滿都地面。當我通過海關,走進機場大廳,一個骨架很大、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年輕人注意到我的兩個大型圓筒旅行袋,走上前來。他看看霍爾旗下客戶的影印護照相片,用輕快的紐西蘭腔問道,你是不是強?他跟我握手,自我介紹他叫哈里斯,是霍爾手下的嚮導,來接我到下榻的旅館。

  哈里斯年方三十一,他說應該有另一位客戶由曼谷搭同一班飛機抵達,那是美國密西根州布隆菲爾丘來的五十三歲律師,名叫卡西斯克。結果卡西斯克找行李花了一個鐘頭,哈里斯和我一面等他,一面講述我們在加拿大西部幾次驚險登山劫後餘生的經驗,討論一般滑雪和雪板滑雪的優劣。哈里斯對登山的強烈欲望和對高山的純粹熱誠,使我悵然想起自己當年把登山當成生命的重大事務、用爬過和日後希望爬的山嶺來繪製生命版圖的時光。   卡西斯克是高大、運動健將型的銀髮男子,帶著貴族的含蓄。他從機場海關的隊伍走出來之前,我正好問哈里斯上過幾次聖母峰。哈里斯開心地坦承,其實這是頭一遭,跟你一樣。看我在山上會有什麼表現應該很有趣。   霍爾替我們訂了迦樓達(Garuda)旅館,那兒氣氛友善、裝潢優美,位在加德滿都熱門觀光區塔美爾區的中心,面朝一條擠滿三輪車和逛街人潮的狹街。迦樓達旅館早就深受喜瑪拉雅遠征隊喜愛,牆上貼滿多年來投宿過的名登山家簽名照片,包括梅斯納、哈伯勒(Peter Habeler)、卡洪(Kitty Calhoun)、羅斯克雷(John Roskelley)、羅威(Jeff Lowe)等等。我上樓進入客房,中途看到一張彩色大海報,名叫喜瑪拉雅三部曲,指聖母峰、K2峰和洛子峰,分別是全世界最高、第二高和第四高峰。這些山峰的影像上印著一位身穿全套登山服飾、咧著嘴笑的大鬍子。海報的圖說指出這位登山家就是霍爾,用意是為霍爾的嚮導公司冒險顧問公司招攬生意,特別歌頌他一九九四年兩個月內先後登上這三座峰頂的豐功偉績。

  一個鐘頭後,我見到了霍爾本人。他身高一九二到一九五公分,瘦得像竹竿,表情帶點天真,但整個外貌看起來不止三十五歲,比實際年齡老一些也許是眼角的深紋或渾身散發的權威氣勢使然。他身穿夏威夷衫和褪色的李維牛仔褲,一邊的膝蓋上有塊刺繡的陰陽符號補釘,亂蓬蓬的棕色頭髮歪七扭八罩在額頭,灌木叢般的鬍鬚實在需要修剪。   霍爾天性外向,後來證明他很會說故事,具有紐西蘭人的調侃口才。他開口講一則法國觀光客、佛教僧侶和犛牛的長篇故事,頑皮地翻翻白眼,妙語如珠,停頓一下加強效果,然後仰頭發出感染力甚強的笑聲,忍不住為自己講的故事洋洋自得。我立刻心生好感。   霍爾生在紐西蘭基督城一個工人階級的天主教人家,是九個孩子中的老么。雖然他有靈活的科學頭腦,但十五歲跟一個特別獨裁的老師起衝突之後就輟學離校,一九七六年到當地登山裝備製造商阿爾卑斯運動用品工作。當時也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如今已闖出名號的登山家兼嚮導阿特金森(Bill Atkmson)回憶說,他先打打雜,操作縫衣機之類的。可是他在十六、七歲就表現出極佳的組織能力,不久就負責管理公司的整個生產部門。

  霍爾有好幾年一直熱中於山區健行,而大約在他替阿爾卑斯運動用品工作的那段時間,他也開始岩攀和冰攀。阿特金森成為霍爾最常搭檔的登山伙伴,他說霍爾學得很快,從任何人身上都能學到技術和態度。   一九八〇年霍爾方年十九,他參加一次遠征,攀爬聖母峰以南三十八公里、秀麗絕倫、標高六七九五公尺的阿瑪達布蘭峰北脊。那是霍爾第一次到喜馬拉雅山脈,他繞道去了聖母峰基地營,決定有一天要爬世界第一高峰。十年間,他試了三次,終於在一九九〇年五月率領一支遠征隊登上聖母峰頂,隊員包括希拉瑞爵士的兒子彼得。霍爾和彼得在峰頂用無線電把消息傳遍全紐西蘭,並在標高八八四八公尺處接受總理巴默的道賀。   此時霍爾已是全職的職業登山家。他跟大多數同儕一樣,設法爭取企業贊助高昂的喜瑪拉雅遠征經費。聰明如他,當然知道自己愈得到新聞媒體的注意,愈容易說動企業打開支票簿。事實證明他非常擅長讓名字上報,在電視上露臉。阿特金森承認道,是啊,霍爾向來有宣傳本領。

  一九八八年,奧克蘭籍嚮導波爾(Garry Ball)變成霍爾的主要登山伙伴和密友。波爾在一九九〇年跟霍爾同登聖母峰,兩人回紐西蘭之後馬上生出一個構想:效法貝斯登上七大洲最高峰,但要在七個月內爬完七座山,以提高難度1。最難的聖母峰已經爬過了,兩人爭取到電機大企業動力結構的支持,隨即上路。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十二日,也就是七個月時限到期前幾個鐘頭,兩人攻上第七座山峰,標高四八九二公尺的南極洲最高峰文生山,轟動全紐西蘭。   注1:貝斯花了四年才爬完七頂峰。作者注   儘管功成名就,霍爾和波爾都為自己職業登山生涯的長期前景擔憂。阿特金森解釋說,登山家若要繼續獲得企業贊助,就得不斷提高賭注。下一次必須比上回更困難、更令人嘆為觀止。螺旋愈絞愈緊,而你終究會無法勝任挑戰。霍爾和波爾了解,他們遲早會沒有能力在最陡峭的懸崖表演,或是死於倒楣的意外。

  於是他們決定改變方向,走高山嚮導這一行。當嚮導時,你爬的不見得是你最想爬的險峰,而最大的挑戰是帶客戶上下山,那是另一種不同的滿足。但這種生涯比不斷追求贊助更持久。你若能提供好產品,客源是無限的。   就在七個月完登七頂峰的盛大表演期,霍爾和波爾擬出一起創業、帶客戶登上世界七頂峰的計畫。他們相信世上多的是有大量現金,但經驗不足,無法憑自己的力量登上偉大高山的夢想家,於是創立了一家公司,命名為冒險顧問,主攻這塊未開發的市場。   他們幾乎馬上就創下驚人的紀錄。一九九二年五月,霍爾和波爾帶六名客戶爬上聖母峰頂。一年後,他們引導另一支七人團隊在下午登頂,當天共有四十人到達峰頂。可是他們遠征回來,卻意外聽到希拉瑞爵士公開批評他們,指責聖母峰日漸商業化一事霍爾難辭其咎。希拉瑞怒斥道,一群群生手付費被護駕上峰頂,是對高山大不敬。

  希拉瑞是紐西蘭最受尊崇的人物之一,五元鈔票上印的就是他粗獷的面孔。霍爾被自己從小就視為英雄的登山前輩公開撻伐,既憂心又尷尬。阿特金森說,希拉瑞在紐西蘭被視為活國寶。他的話很有分量,被他批評一定很難受。羅勃想公開發言為自己辯護,但他明白要在媒體上對抗這麼受敬重的人物,他毫無勝算。   在希拉瑞引發軒然大波五個月之後,霍爾遭到更大的打擊:一九九三年十月,波爾企圖攀爬標高八一六九公尺的世界第六高峰道拉吉里峰,不幸因海拔太高而患腦水腫去世。不省人事的波爾躺在山峰高處的小帳篷內,在霍爾懷中吃力地吐出最後一口氣。第二天霍爾把好友埋入一處冰隙裡。   遠征後霍爾接受一家紐西蘭電視臺的訪問,冷靜地描述自己如何拉著兩人心愛的登山繩,把波爾的遺體慢慢放進冰河深處。登山繩可以說是設計來把人綁在一起的,你絕不會放開。我卻只能任由繩子溜出我的手。他說。

  海倫在一九九三、九五年和九六年幾度擔任霍爾的基地營經理,她說,波爾一死,霍爾心力交瘁。但他默默承受。他的作風就是如此:繼續做各種事。霍爾決定一個人經營冒險顧問。他以系統化的方式繼續改善公司的基本設施和服務,繼續護送業餘登山客到遙遠的大山去攻頂,成果輝煌。   一九九〇到一九九五年之間,霍爾成功帶了三十九名登山客爬上聖母峰頂,比希拉瑞爵士首度攻頂後頭二十年的登頂總人數還多出三個。霍爾登廣告說冒險顧問公司是聖母峰登山界的世界領袖,登頂人數超過任何組織,這話不假。他寄給潛力客戶的宣傳小冊子上說:   □□□   原來你有冒險的渴望!也許你夢想探訪七大洲或者站上高山之巔。我們大多數人從來不敢以行動實踐夢想,很少大膽跟人分享夢想,或承認內在的強烈憧憬。

  冒險顧問專精籌畫和帶領登山冒險。我們精通把夢想化為現實的實務,會跟你一起努力達到目標。我們不會拖著你上山,你必須努力,但我們保證讓你的冒險行動得到最大的安全保障和成功機會。   對於勇敢面對夢想的人,此一特殊經歷將提供難以言喻的感受。我們邀請你跟我們一起攀登你的山。   ☆☆   到了一九九六年,霍爾向每位客戶收取六萬五千美元的世界最高峰嚮導費。不管用什麼標準衡量,這都是一大筆錢,等於我在西雅圖的房屋貸款,而且上述價錢還不包括尼泊爾機票和個人裝備。別的公司收費較低,某些競爭對手甚至只收三分之一,可是霍爾的成功率異常高,這回是他第八次當嚮導遠征聖母峰,毫不費力就把隊員招滿了。你若決定爬聖母峰,又出得起錢,冒險顧問是理所當然的最佳選擇。      三月三十一日早晨,也就是我們抵達加德滿都兩天後,一九九六年冒險顧問聖母峰遠征隊隊員集合走過特里布萬(Tribhuvan)國際機場,登上亞細亞航空公司的俄製Mi︱17直升機。這架飛機是阿富汗戰爭遺物,大小跟學校校車差不多,可以坐二十六名旅客,凹痕累累,活像是在某戶人家的後院隨便釘起來的。機師閂好門,發一些棉團給我們塞耳朵,之後巨獸般的直升機便發出叫人頭痛欲裂的吼聲,吃力地飛上天空。   地板上的圓筒旅行袋、背包、紙箱高高堆起,人體則像貨物塞在機艙四周的摺椅上,面朝艙內,膝蓋頂著胸膛。渦輪的響聲震耳欲聾,要交談根本不可能。搭這趟直升機很不舒服,但沒有人抱怨。   一九六三年荷恩賓的遠征軍從加德滿都城外十九公里的巴內帕(Banepa)動身,健行前往聖母峰,走了三十一天山路才抵達基地營。我們像大多數的現代聖母峰登山客,選擇跳過一大半陡峭、泥濘的漫漫長路。直升機預定在喜馬拉雅山脈標高二八〇五公尺的魯克拉(Lukla )村放我們下來。只要我們沒在半途墜機,搭這趟飛機就可以比荷恩賓的健行路線節省三星期時間。   我環顧直升機寬敞的內部,盡量記下隊友的姓名。除了嚮導霍爾和哈里斯,還有三十九歲的海倫,她是四個孩子的母親,第三度當基地營經理。卡洛琳是遠征隊醫生,年約二十七、八歲,本身是高明的登山家和醫務人員。她跟海倫一樣,只到基地營,不繼續往上爬。我在機場認識的紳士律師卡西斯克已爬完七頂峰中的六座,在聯邦快遞東京分行當人事主任的四十七歲女性難波康子也是如此。四十九歲話很多的威瑟斯是美國達拉斯的病理學家。三十四歲的赫奇森穿身卡通T恤,是理性帶點書呆子氣的加拿大心臟病學家,研究期間告假出來。塔斯克五十六歲,是我們這一隊最老的隊員,在布里斯班當麻醉師,從澳洲軍中退伍後才開始登山。五十三歲的費許貝克短小精幹,是香港來的斯文出版商,跟霍爾的競爭對手爬三次聖母峰未果一九九四年他一路上到南峰,只比峰頂低一百公尺。四十六歲的韓森是美國郵局員工,一九九五年曾跟霍爾前往聖母峰,跟費許貝克一樣,抵達南峰才掉頭。   我不太了解同隊的客戶。他們的外觀和資歷完全不像平時跟我一起登山的強悍登山家,但看來友好又高尚,全隊沒有一個瘋狂的混蛋至少沒有一個在早期階段顯示出這樣的本性。但除了韓森之外,我跟任何隊友都沒有太多共同點。韓森骨瘦如柴,坦率放浪,一張過早飽經風霜的面孔叫人想起舊足球。他已當了二十七年的郵局員工。他說他專輪晚班,白天在建築工地工作,才付得起此行的費用。由於我在成為作家之前當了八年的木匠,我們的納稅級距也差不多,跟其他客戶截然不同,因此我跟韓森在一起很自在,跟其他人則不然。我愈來愈不安,我想大抵是因為我沒參加過這麼大的登山團體整團都是陌生人。除了二十一年前的阿拉斯加之旅,我以前都是跟一兩位我信賴的朋友遠征,不然就是獨行。   登山時對伙伴有沒有信心事關重大。單一登山者的行動可能影響整隊的禍福。一個結沒綁好、一次失足、動到一塊岩石,或者其他不小心的舉動,同伴都有可能和犯錯者同時承受後果,難怪登山家在跟底細不明的人合作時會特別戰戰兢兢。   但我們都是以客戶身分跟著嚮導登山,也就無所謂信不信賴同伴大家必須轉而信賴嚮導。直升機嗡嗡駛向魯克拉的時候,我想每一位隊友都跟我一樣熱烈希望霍爾已小心淘汰掉能力可疑的客人,並有辦法保護大家不被別人的弱點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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