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少年十五二十時

第8章 小五義

少年十五二十時 楊念慈 35922 2023-02-05
  等到我和臭嘴都住聲不哭,五哥忽然很關懷的向我們問了一句:   你們穿的衣服夠不夠?   我不懂得他,何以有此一問。在家鄉,春節前後的這段日子,屋外的氣溫總在零下十幾度。像我們現在站立的這種地方,一馬平川,毫無遮擋,大北風像刀片兒一樣刮在身上,不論穿多少衣服,都會感到透體冰涼。北幾省有一句歇後語,在我家鄉也是很流行的:小伙子睡涼炕全憑著火氣壯。穿衣服也是一樣,要想靠衣服保暖,那就必須裏三層、外三層,把自己打扮成一隻大狗熊。可是,那麼一來,走路邁不開腿,吃飯抬不起胳臂,處處都受了限制,年輕人誰能那麼老實?寧可挨冷受凍,也要俐俐落落的。像今天,我和五哥在短襖外頭加了一件大氅,這已經是重裝備,用來遮風擋寒,也只是聊勝於無而已。我們弟兄倆的衣著,所用的工料都是同色同式,穿的衣服夠不夠,他自己就應該知道,何必問我?

  我反過來問他:   五哥,你是不是冷得受不住哇?那咱們就快些回家,也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啦。   我又轉過身去向臭嘴說:   你出城,家裏人知道不知道?要不怕家裏人牽掛,就在我們這兒住一夜吧,我正有許多事情要向你打聽打聽哪。   臭嘴還來不及張口,就被五哥攔住:   不回去。咱們三個人,今天誰也不能回去。只怕人手還不夠用呢!   這時候臭嘴才說出話來:   不行呀,剛才我只顧得往這裏跑,爹娘都不知道。自從鬼子進了城,日頭不落,城門就上了鎖。我要是被關在城外頭,明兒回去,非挨揍不可!   五哥對臭嘴的處境毫不同情:   挨一頓有什麼要緊?又不是從來沒挨過!為了大頭哥,別說挨揍,再重的刑罰,你也只好認啦!

  我聽出來五哥的話裏有話,急忙問他:   你打算帶領我們兩個去做什麼?   五哥說得很清楚:   咱們先到東堤口,從南堤圈上繞著走,到姜廟那一帶,我記得那兒有一條路,可以直達西關外。   我聽是聽懂了,心裏卻有些糊塗:   你打算帶領我們到刑場去呀?照你說的這條路線,走到那裏,怕不得三更天?   五哥對我更沒有好臉色:   三更天又有什麼關係?明天回到家裏,挨打挨罵,都有我陪你!   我試探著說:   半夜三更,黑漆麻烏的,就算咱們膽子大,不害怕,摸黑兒走路也不方便呀!我的意思是,要去也不必忙在這一時,明天再去不好嚒?   五哥越發的惡聲惡氣:   難道你甘心讓大頭哥在那野地裏躺一夜?鬼子殺人,向來是不收屍的,大頭哥無親無故,這不正該是咱們的事?

  原來他是這個意思。他不說明白,誰能想得到呢?為了替大頭哥收屍,別說是深更半夜,就是因此耗它十天半個月的,我也說不出一個不字。其實,要論起交情的深淺來,這事情原該由我來動議,由我來領頭兒的,只是我知識淺陋,人生的閱歷不足,根本不曾想到大頭哥死後,還有這樣的一樁急務。   臭嘴在一旁用心的聽著,臉上的迷霧由厚轉薄,也終於聽清楚是怎麼回事了。我看到他臉上有一絲為難的神色,想起來他的老爹很嚴厲,不揍人則已,一旦動了真氣,就不是臭嘴這一把瘦骨頭能夠招架得住的。從小學五年級同窗開始,我就看見他掛過兩次彩,一次打破了頭,一次是左胳臂脫臼,都是他老爹的成績。這一回他出城報信,家裏人不知他所為何事,倘若徹夜不歸,讓家裏人操心著急,他老爹焉有不生氣的道理?到時候動起家法,又不免傷筋動骨的。我很委屈的提示了幾句,希望五哥體念臭嘴的處境,趕緊放他回城。那曉得,五哥鐵面無私,臭嘴也不領情,我算是白操了這份心。

  五哥毫不通融的說:   就咱們兩個人去?那怎麼行?一具棺材要四個人抬,加上臭嘴,還少著一個人呢!   臭嘴也把心一橫,嘴頭子比啄木鳥還硬:   不教我去?那怎麼行?你們和大頭哥是朋友,我就不是了嚒?別說挨揍,就是要砍頭,我也認了!頂多只是一死吧,黃泉路上,也許我還能追得上大頭哥,那就有伴兒了!老實說,自從鬼子進了城,我就整天想找人拚命,亡國奴的滋味可真難受,誰還在乎死活?你說人手不夠?那容易,老鼠正在東堤口等著我,咱們經過那裏,把他也帶了去,人不就夠了嚒?還有二扁頭,他家就住在西關大街,必要的時候,一喊就到。   也是五哥的主意,他怕節外生枝,一回家就脫身不得;往家帶個信兒吧,又怕爺爺奶奶派人去追;索性就蠻幹到底,甩開大步,一陣急走,不消二十分鐘的工夫,就到了東堤口。

  自從縣城落在鬼子手裏,這條官道就路斷人稀,東堤口原有十幾家茶棚飯舖,是專供過路客商打尖歇腳的,現在那還有生意?都一齊停止營業,關門閉戶,連一家貼春聯、請門神的都沒有,看上去,就像是早在幾十年以前,這裏就已經荒無人煙。   老鼠果然還在這裏等著,大概是等得十分焦躁,又有些心虛膽弱,躲在一家茶棚的柱子背後伸頭縮腦。看見我們到了,他一躍而出,大聲的喳呼著:   老遠的跑去搬救兵,怎麼只來了你們兩個?手裏也沒有帶著傢伙,就這樣赤手空拳的劫法場,咳,這不是開玩笑?   五哥沒有理他,臭嘴悄悄的對他說了些什麼,他稍稍遲疑了一下,就閉上嘴巴,乖乖的在後頭跟著。   過東堤口,往上斜走了幾步,就轉入護城堤頂上的那條小路。其實路並不小,因為護城堤的寬度很夠,且不說它那大作腳的基礎,單是那平頭的堤頂,寬度也在兩丈左右,如果全把它鋪成柏油路,可以闢作一條十輪大卡車來回奔馳的雙行道;只是堤面上種了太多的樹木,樹越長越高,路就越擠越小了。說起這些樹,原是我們家鄉縣城近郊最值得誇耀的景色之一,它長得那麼茂盛,鬱鬱蒼蒼,把一條堤粧點成一條綠色的大蟒;其中有若干株,還是我親手種植的呢。自從北伐成功、國民政府成立,每年的三月十二日,被訂為植樹節,如今已是有名無實;我在小學、初中就讀的那幾年裏,植樹節是真要種樹的,樹苗由縣政府設立的苗圃供給,種樹的人則以學生為主力,小孩子不怕累,最喜歡挖挖掘掘栽栽種種的,我每年植樹節總要種它七八棵,地點就是這座護城堤。不知道是這座護城堤的土壤好,還是由於我得了種樹的訣竅,凡是經我的手種下去的,幾乎是每種必活,沒有補植的必要。當初種樹的時候,都是在堤面兩側,中間本來留的有路;後來樹長大了,才發現它不只是竄高,還會伸臂踢腿的往橫裏猛擠,把原先留的空間,幾乎都給封死。就由於這個緣故,那麼寬闊的堤頂,卻只有一條小路。這條路,我們常走,對路的狀況,也都摸得很熟。如果是在夏季夏季裏的白晝,走這條路最舒服。地勢高,不管吹的什麼風,都不會被遮著擋著;兩旁的綠蔭夾道,枝柯在頭頂相交,人在樹叢裏鑽進鑽出,不管太陽在那個角度,都照射不到,真是清涼極了。可是,夏季換成冬季,白晝換成黑夜,情景就大不相同。冬季天黑得早,又加上是個大陰天,當我們到達東堤口,才不過是黃昏時候,轉入南堤圈的這條小路,走了沒幾步,天就已經黑透,雖然還沒有黑到伸手不見五指那種程度,可也差不了多少,年輕人眼力好,在此時此地也佔不了多大便宜,反正是要一步一步的往前摸索,看得模模糊糊,隱隱約約,更容易製造錯覺,上面碰頭刺臉,下面絆腿摔跤,真是辛苦極了。

  我們所以選定南堤圈這條路,當然是貪圖近便,卻忽略了極重要的兩點,簡直是給自己找麻煩。第一點,護城堤上種植的樹木種類很多,楊、柳、桑、榆、桃、李、杏、梅凡是故鄉常見的樹木,幾乎應有盡有;當初種樹的時候,也大致的論段分區,雖然並不十分純粹,總算各有各的特色。偏偏從東堤口轉入南堤圈的這一段,種植的樹木以洋槐為主,這是一種豆科的落葉喬木,不像本地槐那樣帶有一股子臭味,所以它又叫作香槐,特別是花開時節,濃香撲鼻,中人欲醉,那種又香又甜的氣息,比玫瑰還好聞呢。另一個和本地槐的不同之處,是它的枝條多刺,又尖又硬,春天摘槐花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刺破手指頭,血出如珠。今天夜裏在洋槐樹底行走,才體會到荊棘滿途那句話的意義,每個人都弄得傷痕累累,衣服更是常常被鈎住,這邊拉、那邊拽的,不讓人好好的走路。也幸虧冬季裏衣服穿得厚,又是些禁得住拉、禁得住拽的料子,不然的話,走過這片槐樹林,只怕一身衣服都被扯成了布條兒,落得個衣不蔽體,醜態畢露,那才有得瞧呢!第二點,也是我們事先該想到的:天寒風急,除非把自己關在屋裏,還圍著個大火爐,天地間本來就沒有遮寒避風的去處;可是,地勢越高,風勁兒越厲,氣溫越低,這點子常識,我們總是有的。從城窪子那邊說,護城堤高約三丈有餘,在這種地方走路,就像是在三層樓的屋脊上飛簷走壁,大北風漫過那荒涼冷落的城窪子,斜著往上吹,真比理髮師傅手裏的剃頭刀運要鋒利,吹得人渾身生寒,遍體成冰,不只是冷,而且很疼。堤上的那些槐樹,早已經掉得一片葉子都沒有,只賸下長長的枝條,帶著怪嘯,在北風中飛舞。

  這條堤離城不過三里路左右,以天空作襯底,遠遠的望過去,城門樓子就像剪紙似的,毫無立體感,卻看得很清晰。這時候只是初更天氣,整座城一片死寂,沒有一點子聲響,也沒有一絲絲亮光,看在我們眼裏,覺得它陌生而又不真實。這是我們出生成長的地方啊,離開它才不過整整一個月,從臘八到年初七,只因為城裏住了幾十名日本兵,竟然使一座城變得黑漆漆的,陰森森的,恍如鬼域,不類人世。想起一個月以前,我和大頭哥還在那城門樓子上聚會,有殺敵報國的壯志,有衝霄凌雲的豪氣,我們是打算替祖國出些力、替家鄉做些事的,如今,大頭哥慘死,而我們幾個人正踉踉蹌蹌,栖栖惶惶,像小偷一樣在黑夜裏繞路疾走,趕去刑場替大頭哥收屍!這不是我們的國土嚒?這不是我們的家鄉嚒?想著這些,我感到心頭熱血如潮,一陣一陣翻攪,也就忘記了疼痛,不在乎寒冷,在荊棘叢中,急步趲行。

  西關外的那座刑場,不知道是從那個朝代開始使用的,總也相當古老就是了。更不知道有多少犯罪的人在這裏被處死,靠近刑場的一座高崖子上,就是一處義地,荒煙蔓草,土饅頭無數,都是受刑之後,無人收屍,由善堂施捨棺木,就地掩埋的。在縣城裏,一說到西關外的那座高崖子,膽小的人就會臉色慘白,甚至大天白日,也不敢到那地方去。眾口傳言,說那地方白天冷清,夜晚熱鬧得很,鬼影幢幢,熙來攘往,一樣的有買有賣,如同一條市街,只是那些鬼影子都一律沒有腦袋,偶爾看到有腦袋的活人,他們會大驚小怪,一下子就把人給圍了起來。這些怪聞,我當然不信,卻也從來沒有大著膽子,在夜晚,到那地方去探過險。白天,我倒是去過不少回,那也是幾年以前的事了。記得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渾渾噩噩,呆頭呆腦,什麼地方有熱鬧,一定要趕去瞧瞧,就常常跟著出紅差的人潮往這裏跑,不惜為了看熱鬧而逃學、而曠課。你要是問我:砍頭,就那麼好看嗎?事實上,我從來不曾看得仔細過,不當場暈倒或者失聲怪叫,已經算得上是英雄好漢了。十三歲過後,我就不再做這種無聊的事情。而這幾年地面上也比較平靖,那些該判死刑的強盜、土匪、偷牛賊、大煙鬼,都銷聲匿跡;行刑的方式也有了改變,砍頭改作槍斃;出紅差的場面比從前少得多了。可是,西關外的那座刑場,依然是一個令人毫毛豎立、頭皮發炸的地方。

  那天,我們到達西關外,已近子夜。在這個時候到這種地方來,說是不害怕,那能不害怕呢?當我們戰戰兢兢的往刑場那個方向挪動著,我發現,四個人的間隔距離,越來越縮小,幾乎是我擠著你,你靠著我,就那樣碰碰撞撞的一步一步的往前挪。   在我的身旁有一個人,不知道是誰,也許就是我自己,渾身像篩糠一樣,兩排牙直打架,得得得得得的好響。也幸好是在這樣一個大冷的天兒,冷和怕所引發的生理反應,幾乎完全相同,解說起來可是大不一樣的:怕得發抖,那等於承認自己是個懦夫,承認自己膽小如鼠,對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誰肯作這種招供?冷得打顫,那只是因為衣服穿得不夠多,就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了。   所謂刑場,西關外遠離民房的一塊平地,一邊是矮小簡陋的獄神廟,另一邊就是那座高崖子,中間空空蕩蕩的,連一棵樹都沒有。走進了刑場的地界,我們就站住了腳,用足目力,向地面上搜索著。光線實在太暗了,向高處、向遠處看,襯著那黑鉛色的天空,還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向地面注視,卻是白費力氣,地面上好像淹著半腰深的墨汁,黏黏稠稠的,漆黑漆黑的,看不清任何東西。

  我抓住一個人的胳臂說:   不能這麼瞎摸呀,五哥,這得有盞燈籠才行。   五哥的聲音卻從另一個方向傳過來:   你想的倒好,燈籠?最好是手電筒!可是,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叫我往那裏去找?   我抓住的那個人原來是臭嘴,他扭過頭來,對準我的脖子吹氣,說話卻是一副粗粗啞啞的假嗓子:   你說的很對。這種天兒,沒有燈籠,根本就辦不了事。你們等在這裏,我找二扁頭去!我提醒他:   二扁頭的家離城門很近,不要緊嚒?   臭嘴一點兒也不在意:   不要緊的。我貼著屋簷底下溜過去,大概不會驚動了別人。二扁頭的家我很熟   正說著,忽然住了嘴,扯起我的手往前一指,人就幾乎嚇得昏了過去。我定神細看,只見離我們不到五尺,有一個黑影子蹶然起立,好像是一下子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不知道是人是鬼。   我壯著膽子,大聲喝問:   誰?你是誰?   那黑影子晃晃悠悠的向前走,叫著臭嘴的名字說:   馬千里,你不是要找我嗎?我在這裏等你,已經等了好久啦,你怎麼才來呀?   那聲音僵僵的,木木的,雖然聽上去像是個熟人,卻不能肯定那究竟是誰的聲音。   我貿然的叫著:   二扁頭,是你嚒?   那聲音才比較正常了些:   不是我,又是誰?   臭嘴吁出了一口氣,把身體站直,被嚇得舊病復發,一張嘴就帶出了髒字:   你他娘的二扁頭!這算什麼意思?幾乎把人給嚇死!他奶奶的,知道你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傻瓜,可是,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辰,還這麼裝神弄鬼的嚇唬人?   二扁頭像抽筋了似的往上長了長身子,又猛然往下一蹲,委委屈屈的說:   誰說我要嚇唬你們?沒有人來嚇唬我就是好的!一個人守在這裏,凍也凍得要死,怕也怕得要死,你可知道我心裏是什麼滋味?算準了你們要來,可是,你們怎麼來得這樣遲呢?呃?就是救不了大頭哥,也該來看看我,看看我是死是活,你們就準知道我能活到現在嚒?   在我們這羣夥伴當中,二扁頭素來是以膽大、心硬、性子倔出了名兒的,他自己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怕?怕啥?除了挨餓,再也沒有我怕的事兒啦!臭嘴罵他裝神扮鬼,也不算冤枉他,因為,過去這幾年裏頭,他就有過好幾次諸如此類的不良紀錄,把別人嚇出了病來,他自己卻是一臉的無辜。今天聽他用這種口氣說話,居然承認自己怕也怕得要死,這倒是生平頭一回。尤其是,當他說到後面那幾句,欷欷溜溜的,竟然有幾分要哭的意思,可見他那膽子也並非鐵打銅鑄;從前我對他的看法也和臭嘴一樣,以為他真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傻瓜呢。   另一個人影兒也湊過去,蹲在二扁頭的身旁,伸一隻手臂攬住他的肩膀,像安慰又像鼓勵。我本來以為那是臭嘴,他們倆一向喜歡打打鬧鬧,打鬧歸打鬧,感情也比別的夥伴們更好。及至那個人影兒開口說話,我才聽出來那是五哥。   對不起,我們的確是來得太遲。真難為你,一個人守在這裏,在咱們幾個人當中,也只有你有這個膽子。其實,你不必這樣死心眼兒的,等我們到了,再去叫你,不是一樣嚒?   二扁頭這才像在難中遇到了親人,也一把摟住五哥的脖子,抽抽答答的說:   就是因為你們沒到,我只好在這裏守著。五哥,你不知道,這西關外的野狗很多,大頭哥死得那麼慘,他死的時候,咱們沒有力量解救;他死後,咱們也不見得就能夠替他報仇;要是再讓野狗把他的屍首給糟蹋了,五哥,你說,那咱們還算得什麼朋友?我算準了你們要來,可是,也知道你們離得遠,又做不得自己的主,想來,也不一定能來,我已經打算好在這裏守護一整夜,等天亮了,找人來幫忙,在那座高崖子上找一個地方,把大頭哥下葬,我才能離開。五哥,你們可能還不知道,大頭哥他爹也已經死了,在人世,除了咱們幾個,他再也沒有別的親人了!   我失聲驚呼:   什麼?你是說老秦瓊也被日本人殺啦?   二扁頭嗚咽著:   不是被日本人殺的,是被日本人的大狼狗給咬死的!就為了救他爹,大頭哥才落在日本人手裏!   臭嘴尖聲的叫起來:   你胡扯!大頭哥他爹只是被狼狗咬了一下子,流了不少血,人還是活著的,你怎麼說他死了呢?這事情又不是你一個人看見,我和老鼠也都在跟前,看得比你還清楚哪。我知道你不喜歡老秦瓊,到底他是大頭哥的爹呀,你也犯不上這樣咒他!   老鼠也出來指證說:   不錯,我看得很清楚,那隻大狼狗把秦伯伯撲倒,往脖子上咬了一口,大頭哥剛好趕到,兩根拐撐地,身子就飛了過去,只一拐,就把那隻狗砸得腦袋開花,四條腿一蹬,死在當地,嘴當然就鬆開啦。大頭哥被幾個日本兵逮住,秦伯伯就自己往上爬,我還上前去攙了他一把,眼看著他兒子被日本人架走,他老人家還往前追了幾步,想喊,沒喊出聲來明明是活著的,你怎麼說他死了呢?   二扁頭悶聲說:   這不是我說的,是尉遲恭說的。你們不信我的話,等會兒他回來,再去問他。   五哥對這個人不太熟,向我打聽著:   尉遲恭?哦,就是看守西城門的那個老敬德,對不對?   我點點頭,又想起來夜色如墨,這種小動作是看不見的,就揚聲回答:   對,就是他。人呢?   後面這一句是問二扁頭的。二扁頭說:   剛才他來過,又回家拿東西去了。   五哥哦了一聲,問道:   這個人我只見過幾回,好像是老得都快走不動了,他到這裏來幹什麼?也是為了大頭哥?   二扁頭對這位老人卻十分欽佩:   人家是為了朋友的義氣!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他和老秦瓊在年輕的時候換過蘭譜,是八拜之交,雖然來往不多,交情還是很厚,老秦瓊和大頭哥在一日之間雙雙斃命,死得絕門絕戶,老敬德說,朋友遇上這種事情,他不能不出頭。剛才,他扛了一領蘆蓆,要給大頭哥收屍,來到這裏,又想起大頭哥有一包衣服寄在他家,裏面有一套軍裝,漿洗得乾乾淨淨的,可以給大頭哥穿在身上,老遠的,又跑回去一趟。比起人家來,咱們這些做朋友的,能不慚愧嗎?   我插了一句嘴:   蘆蓆?要蘆蓆做什麼?   受了二扁頭一頓搶白:   這還用問嚒?沒有棺材裝,只好用蘆席捲!也許大頭哥自己並不在乎,可是   五哥忽然鄭重其事的問我:   這西關外街頭上第三家,是一家棺材店,老闆姓閻。六弟,你可認得?   我想想,沒印象。又想到五哥既然有此一問,必然有使用我的地方,就大包大攬的說:   就算我不認得他,他也一定認得我,五哥,你要我去賒棺材呀?   不用賒,你只要打起爺爺的旗號,讓他跟善堂結賬,他一定肯的。   我答應著,正想移動腳步,往西關大街那個方向一轉頭,忽然有一盞燈籠緩緩的往這邊飄,我向眾人發出警告:   噓,有人來了。   二扁頭站起來望了一眼,說:   那不會是別人,一定是老敬德張大爺。   這位老敬德走路可真夠慢的,一盞白紗糊的燈籠,隨著他身體的擺動,就那麼飄呀飄呀,從西關大街頭兒上往這邊拐過來,論距離,最多也不過兩百公尺的光景,他走了總有十幾分鐘。   到了跟前,看見這裏一下子多出幾個人來,他倒是並不吃驚。也許他老眼昏花,根本沒有看清來的是些什麼人。他只是頻頻的點著頭說:   好,好,好,該來的都來嘍。   二扁頭從老敬德手裏接過包袱和燈籠,告訴他說:   這是楊府的兩位少爺,和大頭哥都是好朋友,他們可以做主,由善堂裏出一付棺材。   老敬德合掌唸佛: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死者入棺,活人心安。現在只賸下一樁事兒要做,照規矩也是非做不可。偏偏我這雙眼睛就像瞎了一般,兩隻手又發軟、又打顫。你們幾位當中,有沒有誰會使用針線?   五個人一齊搖頭。二扁頭問道:   是不是要修改衣服?我可以拿回家讓我娘去做。   老敬德很作難的說:   光是會使用針線還不夠,要有那份兒膽量才行。從前,這西關大街上住著一位馮大娘,是專替人做這件事兒的,可惜她兩年前害病死啦。總不能就這樣半半咧咧的往棺材裏裝呀!   我聽得似懂非懂,有幾分明白,可又不敢肯定。二扁頭在一旁發急:   張大爺,你說清楚點兒好不好?究竟是什麼事情?你告訴我,也許我會做!   老敬德說了出來:   就是你大頭哥的那顆頭啊!照規矩,像你大頭哥這樣死法的,盛殮之前,要把頭和身體給他縫在一起,不然的話,到了陰曹地府,他得一直把血淋淋的人頭提在手裏,將來要托生也不容易   他的話,雖然我已經猜到一些影子,當他這樣清清楚楚的說了出來,我聽著,仍然目瞪口呆。其他的幾個人也都被這段話驚得憨憨傻傻的,在那昏暗搖曳的燈影裏,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忽然,有人自告奮勇:   不要緊的,我會。   聽聲音,竟然是我五哥。老敬德又在唸佛,卻把我急得心頭發燥,喉嚨裏乾乾的。   我湊到五哥身邊,小聲的說:   你真的會?平時,斷了鞋帶,掉了鈕扣,都沒有見你動過手。縫人頭,這可不是簡單的事情,你別逞能啊,五哥!   五哥癡癡迷迷的說:   不要緊的,我做過。   倒好像他蠻有經驗似的,這不是在說夢話嚒?我還想阻止他,卻被他惡狠狠的罵了幾句:   不要再嚕囌!既然是非做不可,我不做,誰做?你也有分配給你的事,怎麼還在這裏迂迂磨磨的,不快點兒去?   分配給我的事,大概是最容易做的。不過一具又大又重,平時看人家大出殯,往往要八個人、十六個人,甚至於卅二個人才能抬得動它,我一個人當然是不行的,得到五哥的同意,我就拉著臭嘴和老鼠同去。五哥和二扁頭,還有老敬德,都留在這裏,替大頭哥縫頭穿衣,他們要做的事才是最艱難的呢。   找到那家棺材舖,叫門就費了很大的工夫。而叫開門之後,向那位閻老闆說明來意,他認得我是誰,也曉得這付棺材是給誰用的,倒是答應得很爽脆,不必辦任何手續,就交給我們一具柳木做的薄皮棺,他說,這本來就是替善堂預備的,隨時要,隨時有。閻老闆是一個四十幾歲的胖子,雖然做的是這種不吉祥的生意,人倒是很和氣。他看我們只來了三個人,深更半夜的,又不便叫醒夥計,就自動的披上棉袍子,幫助我們把那具空棺材給抬了過去。   縫頭和穿衣的工作,都進行得極不順利。這本來就是一件令人屏息、令人髮指、令人血液凝結的事,再加上天氣、時間和地點都處處與人作對。我到棺材舖去打了一個來回,雖然沒有耽擱多少時刻,大半個小時總是有的,他們這裏的工作幾乎還沒有開始。   大頭哥的屍身躺在一張蘆席上,那大概就是老敬德帶來的。二扁頭跪在屍身的一端,用兩隻手捧住大頭哥的人頭,他一邊哭,一邊抖,總是不能保持正確的位置。五哥手指間拈著一根大號的針,是婦女們納鞋底用的那一種,針上穿著一截幾尺長的棉繩。雖然針大繩粗,五哥卻好像手指僵直,有些抓它不住。他自己沒有這份兒手藝,倒拿著二扁頭出氣,嘴裏一直在叱叱喝喝的。甚至連那偌大年歲的老敬德也不合他的意,老敬德佝僂著身子,舉著那盞燈籠,高了嫌高,低了嫌低,怎麼做都不對。   我正想勸勸五哥,不要只為了自己難過,就把人當作受氣包,今天在場的人,誰的心情也好不了。不料五哥一抬頭看見了我,就示意教二扁頭走開,向我叫著:   小六兒,你來!   我?說實話,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膽怯。可是,當著眾人,我也不得不接受五哥的分派。   在這種情況之下,我知道我不能猶豫,那會使我完全喪失勇氣,甚至於,一下子突然崩潰。我走過去,像一架機器人兒似的,雙膝落地,再向前挪動兩步,佔上二扁頭的位置,把那顆冷冰冰的人頭接在手裏。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的接近屍體。沒有接觸到它之前,我心裏的確是充滿了恐懼,心跳加速到快要爆炸的程度,喉頭的肌肉僵硬而且扭曲,使我幾乎不能呼吸。可是,當我把那顆人頭接在手裏,卻發現我還能夠控制自己,內心的恐懼並沒有消失,但已經變得不那麼尖銳,有一種更強烈的痛苦把它包裹住,一樣的椎心摧肝,一樣的砭肌刺骨,卻把那種使人棄愧的恐懼給抵消了。   捧住這顆人頭,我毫不閃躲的向它注視著,只是眼睛裏的淚水正洶湧而出,一片濕霧,甚麼也看不清楚。小時候,大頭哥怕我摔跤,常常把我抗在肩膀上走路,我就像現在這樣用兩隻手捧住他的頭,頑皮起來,還會揪著他的耳朵,勾住他的下巴頦兒。他這個綽號,就是我給他叫起來的,別的孩子也跟著一塊兒叫,叫得久了,竟然成為他的特徵了。他的頭確乎不小,但由於他個子長得高,兩肩又比別人寬闊,這顆大頭長在他的身上,並沒有什麼不調和,倒顯得他人高馬大,更魁梧也更壯實了。那麼大的個子,卻生就一副好脾氣,常常,他在前面走,後面就跟著一大羣頑童在拍手打掌的唱:大頭,大頭,下雨不愁,您有雨傘,俺有大頭。他不但不生氣,有時候他心情特別好,別人唱到第三句,他還會接著唱下去呢。就因為他長得大頭大臉,看起來不像窮人家的孩子,有一回,東城門裏來了一個牽駱駝的,這種人一身都是武藝,看病,賣藥(就是一般人所說的蒙古大夫),還外帶著相面、算命。因為來的次數太多,生意就不怎麼好,大人們都不理他,只有一羣小孩子圍著看駱駝。他實在閒得無聊,就跟小孩子們閒磨牙,非要給大頭哥相相面不可,由於他說明了的是免費奉送,不取分文,我們就跟著起鬨,慫恿著大頭哥讓他相上一相,看他說些什麼。那蒙古大夫身軀矮小,他要大頭哥在他面前蹲著,用兩隻留著長指甲的手,往大頭哥的前額、後腦、頭頂、下頦兒,量了再量,摸了又摸。最後,他宣佈說,大頭哥是一副大富大貴的好相貌,只可惜,生錯地方了!不然的話,文至閣老武至侯,正是出將入相的人物。當時,我年歲太小,那蒙古大夫說話,又故意的使用了很多江湖切口,我聽了都不甚了了,只聽得懂大概的意思,就已經足夠我又蹦又跳,替大頭哥高興的了。如今看來,那牽賂駝的竟是滿口胡說,不,也不能說他說得不對,這忠臣、義士、節婦、孝子,不也是上天授予的一種爵位嚒?大頭哥為了救父、抗敵而挨了這一刀,正是大忠大孝,可以光照日月,可以帶礪山河   捧住這顆人頭,我心跳氣促,淚眼模糊,想了許許多多。不知道費了多少時候,五哥才做好了他的工作,及至他示意我可以鬆開雙手,我發現我已經僵在那裏,不能伸腿,不能起立,甚至不能改換姿勢。在老敬德嗾使之下,臭嘴和老鼠兩個人把我按倒在地,敲敲打打,又是拉又是拽的,狠狠的修理了我一陣子,才使得全身的血脈流通,各處的關節也漸漸能夠活動,臉上和手腳長些凍瘡大概是不可免的了。   沒想到,替大頭哥更換壽衣,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在野地裏被大北風吹了這幾個時辰,大頭哥的屍體早已經變得僵硬,那條軍裝褲還可以勉強往他獨腿上套上去,兩臂不能舉起,身體也不能彎曲,試了幾次,總是沒辦法替他穿好上衣,最後只好放棄,把那件軍裝像棉被一樣蓋著他的身體。   殮屍入棺,已經是五更天。老敬德早就扛來了抓鎬和鐵鍬,依他的心意,就想在高崖子上的義地裏就地下葬,我覺得不妥當。那塊義地裏埋葬的,都是些依法處死而罪有應得的惡鬼,讓大頭哥這位抗日英雄和他們長眠在一起,豈不是一種褻瀆嚒?   老敬德也覺得我言之有理,可是,他無奈的說:   在這西關外頭,順著這條大路,一直到護城堤,除了那塊義地,四下裏都是水,不葬在那裏,又葬在何處呢?   我提議說:   有一個地方最合適,你們大概也知道的,文亭山的背後,有大頭哥他娘的墳墓,大頭哥沒去當兵以前,常在那裏種花種樹,我想,如果問大頭哥本人的意思,他一定希望葬在那裏。   老敬德點頭說:   那地方,我也想到過,只是離得太遠,從這裏走過去,怕不有五六里路?你們幾位又要多辛苦囉。   老鼠擠巴著眼皮,提出一個問題:   到文亭山,遠倒不算遠,可是,只有一條路可走,要繞到城門口,現在天色已經亮透,西城門也有日本兵的崗位,咱們抬著棺材從他眼皮子底下過去,恐怕那日本兵要盤查的。   我挖苦老鼠說:   哼,說這種話,好像你是個外鄉人似的!幹嘛要繞遠路?這城窪子裏結了冰,什麼地方不能走?   老鼠還在強辯:   我知道冰層很厚,走人是沒問題的,可是一付棺材這麼重,也能從冰上運過去?   我拍著胸脯擔保:   有什麼不能?城窪子的水最多只有一丈深,數九寒天,冰都凍得實實的,別說抬一付棺材,就是那幾頭牛拉的太平車,也嘰哩骨碌的照過,比陸地還平穩呢!   這些夥伴們,都是土生土長的,每年冬季,把城窪子當作溜冰場,誰不曾在冰層上摔過幾個觔斗?有時候異想天開,要從湖面上挖一塊大冰,扛回家裏去把它窖起來,準備著明年暑天,有清涼的冰塊解熱。這種事情,我們每個人都做過,而且不止一回,只是都不太成功,往往暑天來到,那幾尺厚的冰就已經不見蹤影。對城窪子裏的情形,大家都跟我一樣清楚,知道我說的話有事實為證,絕非信口開河,騙死人,不償命。   我請求五哥裁決:   五哥,你怎麼說?   大概剛才五哥縫人頭的時候,罵人罵得很累,現在說話竟然很客氣,把責任往我一個人身上推:   主意是你,你就領大家上路吧。不過,這麼一來,等咱們辦好了事情回家,只怕就到了第二天的後半晌啦。   我知道五哥是在擔著心事,兩個人未告而出,徹夜不歸,家裏不知道亂成什麼樣子呢!記得我九歲那年的夏季,回到老寨子過暑假,有一天晚間,我一個人到寨外南園子裏摸都了猴兒去。都了猴兒就是蟬的幼蟲,我不知道牠有沒有一個正式的名稱,在我家鄉,蟬就叫作都了猴兒,在泥土裏產卵,要經過三年,才能孵化長大,自己從土裏鑽出來,憑著一種本能往樹榦上爬,要在那裏蛻去外殼,變成會飛會叫的蟬,然後就高踞枝頭,一整個夏天都在那裏大叫大喊。沒有蛻變之前,那幼蟲的樣子,真像個爬樹的小猴兒似的,於是就叫牠都了猴兒,這名字雖然不雅,卻很有意思。油炸都了猴兒是我家鄉特有的一道美餚,外地似乎很少有人吃牠,因為不吃,所以就樂得說嘴,把這件事看成一樁很土也很野蠻的行為。每逢我和外鄉人說起,總會聽到他們從舌尖上彈出一連串的嘖,嘖,嘖,滿臉的卑夷不屑之色。其實,只要請他們吃過一回,他們自己也會在黃昏時分到樹林子裏摸都了猴兒去。   且說那天晚上,天色已經全黑,我一個人在南園子裏摸索著,都了猴兒是摸了不少,人也又睏又累,小孩子還沒有學會熬夜本事,一陣睏勁兒上來,人就撐不下去,也不管泥裏土裏,倒頭便睡。半夜裏,照顧我的奶媽忽然發現我不在家,找遍整個的寨子,也沒有人知道我去了那裏,還以為是被土匪綁了票呢,這一來可不得了啦,立刻鳴鑼燃鞭,集合鄉團,出動了人槍好幾百,往外搜索了十幾里路,鬧得天翻地覆。我在南園子裏一棵老梨樹底下正睡得香甜,這些事情都渾然不知,一大覺睡到日上三竿,我才被樹葉間搖下來的陽光給照醒,只覺得肚子好餓,爬起來就往家裏跑,跑到東寨門外,剛好就和找我沒有找到的鄉團碰上了。這件事情的結尾,自然少不了挨打、罰跪那些回目,所以,當時留下的印象深刻,七八年過後我還牢牢的記著。現在舊戲重演,又來了這一段,正當縣城淪陷、兵荒馬亂之際,家裏人看我們失蹤了兩天,多半會猜想道兩個孩子是落在日本兵手裏,或砍頭,或槍斃,早已經不在人世。等我辦好了事情回去,這一場雷霆之怒是躲不過的,回去得越遲,家裏的人越焦急,刑罰也就越重,這都可以根據經驗推想而知,可是,事已如此,愁有何益?總不能為少挨幾下打,少罰幾小時的跪,就把替大頭哥收屍這件事,弄得虎頭蛇尾,半途而廢。   五哥那樣說過之後,大概自己也覺得那幾句話太多餘,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於是,他立即又把指揮權收了回去,向眾人分派著:   臭嘴,老鼠,二扁頭,來一咱們四個人抬棺材;六弟,你在前頭帶路,要一步一步的試探著走,水上究竟比不得陸地,別大意。   又回頭對老敬德說:   張大爺,您回去歇著吧。這麼冷的天兒,一夜不眠不休,實在夠您受的。冰上太滑,您老胳膊老腿兒的,萬一有個閃失,我們也沒有辦法照顧您。您放心,大頭哥的事情,我們會盡力辦好的。   五哥是一片好意,老敬德卻十分固執,他臉上微微笑著,老淚縱橫的說:   有你們這麼幾位膽量足、義氣夠的好朋友,就算我的這個大侄子沒有白活一世,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跟了你們去,雖然幫不上什麼忙,可也不礙你們什麼事,老是老了,我還能照顧自己。你們的大頭哥,從小就是個好孩子,我看著他長大,今天這最後一段路,我當然要送送他。咱們是各有各的情分,各盡各的道義,你怎麼能攆我回家呢?   他既然不接受別人的好意,也只得隨他去。把棺材抬過從西關大街延伸出來的那條官道,就走進城窪子裏。這時候天色大亮,雖然天空中彤雲密佈,沉甸甸的壓在頭頂上,視線也有些模糊,遠近的景物,大致還能看得很清楚。文亭山在城窪子的西北角,從這裏看,卻是在正北方,城窪子空空蕩蕩,遠處有一座高高大大的土堌堆,目標十分顯著。   一腳還在陸地,一腳踏上冰層,老敬德望望天色,忽然發話說:   咱們得快點兒走,年前年後無小雪,這雪是說下就下,那可就麻煩啦。   怪不得天亮前後這一陣子,應該是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時候,反倒覺得暗空中似乎泛著些亮光,身上也像是比較暖和。我還以為是人在黑暗裏活動得久了,瞳孔放大,視力增加;身上大概是凍過了頭,神經麻木,所以才會有一種暖和的感覺。原來這都是要下雪的眹兆,還是老年人經驗多,早就注意到了。   我扛著鐵鍬和抓鎬,在最前面領頭兒探路,聽到老敬德提出的警告,就趕緊加快了腳步。卻又聽到臭嘴在我背後小聲兒嘀咕:   下雪怕什麼?雪不隔人,最多弄濕了鞋襪,又不會淋透了衣服。   也許是順風的關係,跟在棺材後面的老敬德,竟然眼不花,耳不聾,把臭嘴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的,他聲音宏亮的解釋說:   不錯,是有這麼一句話:雪不隔人,可是,那是說的距離近,從街這邊兒到街那邊兒,從這座屋門到那座屋門,雪淋在身上,拍拍打打就乾乾淨淨的;要是路程遠,這句話就用不上去。雪固然不會淋透了衣服,卻會教人迷路,尤其是雪下了大了的時候,鵝毛大片,把人的眼睛都給蓋往,幾尺以外就看不見什麼,這時候走路最危險了。一般人常常說的鬼打牆,你們有沒有聽到過?下雪天最容易遇上,迷了路的人自以為走的路很直,其實是老在一個地方打轉,最後就會累倒在雪堆裏,把人活活的給凍死!你們這些年輕人別嫌我絮叨,記住我的話,將來用得著。   因為我進城出城,走東城門的時候居多,和看守西城門的老敬德,不常打交道,偶爾從西城門經過,總會看到他站在城門洞裏,衣著整齊,面容嚴肅,對人卻彬彬有禮,和東城門老秦瓊那副邋邋遢遢的樣子,恰是一個對比。過去對老敬德的印象,也只是如此而已。今天跟他在一起待了這麼久的時候,才體會到這個老人古道熱腸,軀體已經衰殘,心地還像年輕人一樣。   老敬德和老秦瓊這兩個諢名兒,不知道是誰替他們取的,叫起來卻是響噹噹的,全城無人不知。這兩個諢名兒取得很好,北幾省過年的時節請門神爺,因為咱們中國式的屋門都是左右兩扇,對開對關,所以屋門上貼的神禡子都是成雙作對,而且是臉兒對臉兒的。門神爺當中,最常見的一種,是唐代的兩個開國大將秦瓊和尉遲恭。這是西遊記裏面的一段故事:徑河龍王,犯了天條,該由人曹官魏徵斬首,向唐太宗託夢求情,於是唐太宗宣召魏徵入宮下棋,只要誤了午時三刻的時限,那龍王就可以保全首級,魏徵在下棋打了個盹兒,就在睡夢中行刑,宮門外掉下來一顆龍頭。後來,涇河龍王向唐太宗索命,宮中夜夜鬧鬼,秦瓊和尉遲恭二人全副武裝,把守宮門,唐太宗才能安寢。如此連夜把守,十分辛苦,傳下聖旨:召巧手丹青,傳二將真容,貼於門上。也一樣管用。西遊記詩云:他本是英雄豪傑舊勛臣,只落得千年稱戶尉,萬古作門神。說的就是秦瓊、尉遲恭這兩位老將軍。我們縣城裏看守東西城門的兩位門官,當然不能上比古人,職務卻很相近,正好其中一位姓秦,又整天有一張酒氣薰人的紅臉,所以就喊他秦叔寶,年歲大了,上面加一個老字,又喊老秦瓊;另一位並不姓尉遲,臉也不算太黑,只因為門神爺都是成雙作對,有了秦叔寶,當然就有尉運恭;有了老秦瓊,當然就有老敬德;這兩個諢名兒就是如此這般叫起來的,他們也直受不辭,聲叫聲應的,沒學問的人還真以為這是真名真姓呢。   老敬德原來姓張,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他的年歲比老秦瓊大一些,家庭情況也比老秦瓊好一些,早在鬼子兵進城之前,他就辭了差事不做,靠幾畝薄田過活。他在西關大街有一座祖傳世守的小房子,和二扁頭家是鄰居,好像還有點兒世誼,所以二扁頭喊他張大爺,這個大爺也就是伯父的意思。看二扁頭對張大爺那份兒親熱,可以想見這位退休的門官人緣兒不賴,而他對我們的態度,也真像一位年高德劭的長者。   老年人經驗豐富,說什麼就有什麼,他那句這雪說下就下的話才說了不久,半空中就撒下鹽巴一樣的雪粒子來。這種雪粒子體積很小,卻凝結得很結實,砸在臉上手上挺疼的。每場雪都是這樣開始的,然後雪花越飛越密,也越下越大,豈止像鵝毛?簡直就像手掌一般大小。不過,這種大雪片子倒是又輕又軟,撲在臉上也只是涼涼的,落在地下就鋪成了一牀新棉絮,走在上頭軟酥酥的,像在沙灘上走路。下了十幾分鐘的雪粒子,就漸漸沒有了聲響,大朵的雪花在半空裏飄飄揚揚,天地間幾乎被填成實體,視線也就受到限制,正前方的文亭山忽然失去了踪跡。   所幸在下雪以前趕了一段路,及至大雪紛飛,視線迷離,我們一行人差不多已經到了中途。好在這是大白天,老敬德所說的那種鬼打牆,大概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倒是老敬德自己滑倒了好幾次,冰層上頭剛鋪了薄薄的一層雪,腳踏上去不能著實,走起路來就不免滑滑擦擦的,也幸虧是天冷,穿的衣服多,摔個四腳朝天,還不至於碰撞到什麼,也沒有扭傷筋骨,只是他自己覺得很不好意思,每一次我上前攙扶,他都嘀嘀咕咕的說了一大堆,說什麼草甕子鞋不跟腳等等的,無非是解釋他摔倒並非由於老的關係。這種心理,一直到我自己接近老年之後,才漸漸的能體會,老,的確是教人感到無可奈何,那怕你年輕的時候會飛,老了,翅膀也就成了累贅,縮頸斂翼,低頭不鳴,再也提不得當年勇了。   後來,我索性攙著老敬德走在最前頭,每逢他腳底打滑,我就及時的拉他一把,總能不讓他倒下去。其實,這種天氣,正適合冰上運動。在我家鄉那個土地方,溜冰不叫溜冰,叫作打滑溜兒。也不必穿冰鞋,只要拿對了姿勢,一下子就溜出去幾公尺。用這種方式走路,既快而又省力,是很有趣味。今天,我當然沒有這種心情,一步一步安安穩穩的走,倒走得人好累。   忽然聽到後面有人叫:   喂,我挺不住了!換換班,好不好?   叫的人是老鼠。我正想過去接替他,臭嘴也說了話:   咱們停下來歇歇吧,到文亭山,還有好一段路哪!   二扁頭卻一知半解的提出了異議:   不行呀,我看人家大出殯、抬棺材的,棺材一抬起來就不能落地,這是忌諱。   說到這個忌諱,我倒是也模模糊糊的有些記憶,只是不懂得其中有什麼道理。故鄉的大出殯,楠棺松槨,重達幾千斤,上面還放著罩子,像一間屋子那樣大小,三十二個人一班,不管路途多遠,抬起來就不准落地,途中換班歇肩,都要用木頭撐著。二扁頭說的不錯,這個忌諱確乎是有,總也該有一個正當的理由。   我問五哥:   你知道不知道?   五哥一邊大喘氣,一邊指著老敬德:   這種習俗上的事,還是老人家知道的多,你不會去問張大爺嚒?   老敬德不等著我去請教,就湊過來說:   不錯,是有這個規矩,裝了人的棺材,只要抬起來,就不讓它再落地,要一直抬到地頭兒去。這也沒有多大的道理,不過是因為棺材是一種凶器,一碰到泥土,就算是下了葬,凡是大出殯經過的地方,街道巷弄,都是有主兒的,棺材停在誰家的門口,對人家都是個忌諱,所以才有了這個規矩。我也是聽人說的,可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解釋。   臭嘴在那邊大叫:   既然這麼說,那就沒關係了,咱們現在是走在水上,又不是陸地!   老鼠也跟著幫腔:   是呀,咱們腳底下是冰雪,這可不算沾上了泥土啊!再說,這文亭山前一大汪子水,都是縣政府的,也不會犯了誰的忌諱!   看樣子,他們兩個人實在是撐不下去。五哥和二扁頭雖然還能支持,要他們一口氣抬到山後,大概也是辦不到的。我向老敬德喊道:   真的是沒關係嚒?   老敬德回答得十分明智:   我想是沒關係。規矩是人訂的,要是在太平時期,自然要守規矩,現在情況非比尋常,不守這個規矩也不算越禮。比如說吧,這移靈安葬都是大事,照規矩都要請陰陽先生看日子選時辰的,可是,像今天這種情況,怎麼能辦得到呢?所以,我看是沒關係。   老人家這麼一說,就算是解除了禁忌。我上前幫忙,把棺材卸落在冰層上。這一陣子,五哥派給我領路的差事,體力上佔了便宜,也已經相當的疲累,他們四位支付的體力要比我加倍,辛勞的情況更可想而知。放下了棺材,休息了好大一陣子,他們才調勻了呼吸。   再準備上路的時候,我自動的把老鼠替換了下來。在我們五個人當中,就數他個子最小,身體也最弱,出力氣的事兒,平時本來輪不到他做,今天情況特殊,硬讓他擔當重任,他居然也扛下來了。   抬起了棺材,立即就有了難題:往四下裏眺望,一片白茫茫,文亭山在那個方向?五哥問我,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只覺得棺材前端對著的那個方向大致不錯,可是,腳剛走了幾步,就被老敬德喊住   錯了!該往這邊兒走!   他指的那個方向,和我選定的,竟然相差了有四十五度。我有點兒信不過:   你怎麼知道?   老敬德指指他腳底下,說:   剛才停下來歇息,我就做了記號。   所謂記號,就是他用他的草甕子鞋,在雪地上劃出了一道深溝,溝的前端還帶著箭頭。雖然這一陣子又落了半寸厚的雪,他做的記號依然看得出輪廓,還不曾被埋沒。   順著箭頭往前走,再走了大約一個鐘頭,終於能望得見山頂的那兩棵大柏樹,有它們作路標,就再也不會迷失方向。我一邊佩服老人家心細,一邊也為自己的大意而感到羞愧,要是沒有老敬德跟了來,讓我一個人領路,這一回可能就出了麻煩,也許會和文亭山失之交臂,越走越遠,或是繞著文亭山打轉,那大概就是老敬德所說的鬼打牆了。   平時常嫌文亭山太矮,不夠氣派,今天抬著棺材上去,才發現它也相當的高,山路上的坡度也相當的陡,走起來很吃力,這麼寒冷的天氣,竟然累出了一身汗水。   到了後山坡,找著大頭哥他母親的那座墳墓,就在墓側偏後,選定了墓穴,開始動工挖掘。文亭山也是個土堌堆,泥土的深度和平地差不了多少,挖起來該不困難,可是,當二扁頭揮動抓鎬,用力的往下一刨,那抓鎬竟然脫手而出,被凍結的泥土像石頭一樣堅固。五個人輪流工作,好容易才把這座墓穴挖好,足足費了三個鐘頭。   怎樣把棺材放進去,這又是一件事先完全沒有料想得到的難題,經過幾次嘗試,都不能達成目的,最後,還是靠老敬德想出了主意,而我們幾個笨傢伙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平平穩穩的讓棺材落到底。這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想到,這一夜半日的經歷,都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書本子裏頭讀不到的,要不是借助於老敬德的智慧,光靠我們幾個毛頭小伙子,滿腔熱血沸騰,全憑意氣用事,毛毛躁躁的,莽莽撞撞的,做到那裏算那裏,那可就不知道會把事情弄糟到什麼樣子。而且弄糟了之後,恐怕也沒有能力補救,就會落到進退維谷,不可收拾的地步。   一鍬土一鍬土的築成了墳墓,我們幾個人,也差不多把力氣放盡,幾乎站都站不穩。估計時刻,大概是在中午十二點左右。雪,依然在無聲的飄落,背風的平地上,積雪已經有一尺深了。我們把大頭哥安葬在這裏,這裏就是他今生今世的長眠之地,而我們幾個人卻還要各自回去。在理論上講,回去的路和來時的路一樣長,在體力的感受上則並非如此,更何況在這種鳥不離巢、獸不出洞的壞天氣,道路上積雪沒膝,從這文亭山到我們的老寨子,若是走正路,堂堂皇皇的穿城而過,大概只有十五六里路,從護城堤上一繞,路可就遠得多了,一步一步的往回拖,這要什麼時候才能拖到家呢?而到家之後咳,想這些幹什麼?反正不過是挨打、挨罵、罰跪、聽訓那些回目,在我都是家常便飯,修養有素,從前就肉粗皮厚,不大在乎,這一回是為了大頭哥,有絕對正當的理由,俯首領責之際,更會覺得氣壯理直,不愧不怍。只是苦了五哥,他是爺爺奶奶的心肝寶貝,挨打、挨罵的經驗當然比不上我,而今兩個人犯了同樣的過錯,爺爺奶奶的心再偏,總也不能對我重重處罰,對他輕輕發落;那就夠他受的了。   事情已經辦好,應該是分頭散去,各自回家的時候,大家卻都賴在那裏不走,心裏頭空空洞洞,總覺得還有些事情該做未做,不能就這樣一了百了。然而,究竟是有些什麼事情該做未做呢?心裏卻懵懵懂懂,弄不十分清楚。哦,是了,常見人家入殮、移靈、安葬、修墳的,對死者,不但要奠之以酒,供之以食物,還要有大量的紙錢在靈前焚燒我們是樣樣皆缺,豈非太簡慢了大頭哥?繼而又想:大頭哥是一位抗敵負傷退役還鄉的戰士,在長城保衛戰中,參加大刀隊衝鋒,奮勇殺敵,視死如歸,早已經存下馬革裹屍的壯志,對身後之事,必能淡然置之,又何在乎這些瑣瑣細細的繁文縟節呢?自以為這個想法很有理,內心也就減輕了幾分歉意。   我正俯首肅立,對著那座新築的墳墓,在心裏向自己責備著,又向自己解說著,忽然聽到二扁頭發出一聲悲呼:   大頭哥,你死得好苦!   隨著這一聲悲呼,二扁頭整個的身體向墳前仆倒。我以為他是悲憤攻心,勞累過度,人已經暈厥,趕忙上前救護,卻見他像蝦米一樣弓著身子,在雪堆裏翻滾撒潑,嘴裏不停的叫著:   大頭哥,你死得好苦!我都看見了!我都看見了!你等著,大頭哥,我要替你報仇!我一定要替你報仇!   臭嘴和老鼠上前去拉他,卻被他拖住,也一同倒在地下。我和五哥過去勸他,也被一邊一個緊緊拉住我們的手,像發瘋了一般仰天厲嚎:   五哥,六弟,我正要問問你們兩個,你們不是說過,要組織游擊隊嚒?我問你們:現在日本鬼子已經進了城,咱們的大頭哥也已經被他們給一刀砍死!你們的游擊隊呢?你們的游擊隊怎麼不出來救他呢?呃?當著大頭哥,你們給我老老實實的說!   二扁頭這個夥伴,雖然他平日的言行舉動,都有些古怪,但由於他那副長相特別:頭扁扁的,臉扁扁的,鼻子也扁扁的,不管他說什麼或者做什麼,也不管他臉上的神情多麼嚴肅,看上去總帶著幾分滑稽。但是,現在的二扁頭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又像是入魔中祟,被什麼鬼魂附了體,臉上青筋暴露,皮肉扭曲,連那眼珠子都是紅的,顯出一副猙獰可怖的怪樣子,越看得仔細,越認不得他是誰。   五哥蹲在他身邊,勸慰他說:   二扁頭,你不要這樣難過,已經不吃不喝的折騰了這麼久,再這麼發瘋胡鬧,你會受不了。你不是說要給大頭哥報仇嚒?那就得愛惜自己的身體呀,要是你自己先哭死、累死,這仇可怎麼報法?   二扁頭像是根本聽不懂這些話,他兩眼直視,眼珠子都好像要凸出來似的,抓緊五哥的胳臂,像一隻發了瘋的猿猴,那樣齜牙咧嘴:   不用說這些廢話!我只問你一句,你成立的游擊隊在那裏?   在夥伴們中間,五哥一向是以足智多謀著稱的,他待人接物的本領也很高明,長久以來,就取得領袖的地位,連我在內,大家都樂於看他的眼色行事。二扁頭對五哥尤其心悅誠服,他綽著我的口氣,一口一聲的叫著五哥,叫得比我還熱火;五哥說是,他就絕對不會說不。今天情況特別,他突然一改常態,幾乎把五哥當作一個背信負義的人看待,這是他受的刺激太大,急怒攻心,頭腦就越發的不清楚起來。   照他那糊塗的想法,好像是認定我們家鄉沒有組織起游擊隊,全是被五哥一個人給耽誤了的;而他眼睜睜的看著大頭哥被日本鬼子一刀砍死卻無人搭救,這件事情,也該由五哥一個人直接負責。這種想法真是豈有此理,我在一旁聽著,都不禁替五哥叫屈,恨不得往二扁頭的腦袋上搧他兩個大耳刮子,讓他擦乾眼淚,看清楚,想明白,別這麼不明是非,不辨賢愚。可是,我也知道對這種半瘋半傻的人是很難下手的,你打他是為他好,別人還以為你在欺負他呢。   對這種半瘋半傻的人講理,那更是白磨牙,五哥卻拿出了好性子,慢條斯理的解釋著:   二扁頭,你聽我說。大頭哥死在日本人手裏,我和你一樣難過。可是,要組織游擊隊,豈是這樣容易的?大頭哥生前不也說過的嚒?他說咱們年歲還小,號召力不夠,而年歲大的人又私心太重,顧慮太多,時機不成熟,人心不振作,光是咱們著急又有什麼用呢?游擊隊是要和日本鬼子拚命的,又要有人,還要有武器,二者缺其一,都成不了事!   五哥的涵養確實不錯,他很有耐心的說了又說,二扁頭卻沒有耐心聽下去,嘴巴像剪刀,一下子就截斷五哥的話尾:   你們楊家寨不是有的是人嚒?你們楊家寨不有的是槍嚒?   臭嘴和二扁頭都是小門小戶的孩子,又是在城裏長大的,對我們楊家寨的事情,道聽塗說的知道一些,也都被渲染得過了頭,幾乎把楊家寨看成戲文裏頭的天波楊府,把我們兄弟也看作楊家將裏的人物,一個個武藝高強,精通兵法,令旗一擺,就調得動千軍萬馬。其實,楊家寨和別的人家相比,不過就是多了幾頃田地而已,房子住得寬敞些,衣服穿得整齊些,除此之外,也就沒有什麼特別的能耐,尤其是遇上這種亂世,一樣的逃反避難,一樣的擔驚受怕,自顧尚且不暇,那還能在保國衛鄉的神聖戰爭中,擔當什麼了不得的大角色?臭嘴和二扁頭卻把楊家寨看成藏龍臥虎之地,只要有楊家寨的人出面領導,聯莊會就是現成的游擊隊,有什麼難為的?他們這種想法,和事實有好大的一段距離,可是,要想使他們明白這種想法不對,幾乎和破除迷信一樣的不容易,五哥就是說破了嘴唇皮子,恐怕也去不掉他在心中的疑惑。   五哥長嘆了一聲,說:   槍倒是有的,都被窖了起來,一年之內就會變成廢鐵。不過,窖的地方我知道,必要的時候,隨時可以挖掘。可是,光有槍又頂什麼用呢?人,才是最要緊的,游擊隊又比不得正規軍,只能志願參加,不能有一點兒強迫,難就難在這裏,人心不齊,那來的游擊隊?   二扁頭簡直就賴上了五哥:   你出面組織呀,只要有你一句話,我第一個志願參加!   臭嘴立即響應:   我也是!   老鼠也隨聲附和:   還有我!   我沒有說話,二扁頭卻不肯放過,在地下翻轉著身子,偏著頭,仰著臉,巴巴的問道:   你呢?   我只好表明態度:   只要有我五哥,還怕沒有我嚒?我們弟兄倆一向是鉈不離秤,秤不離鉈。   贏得全體的支持,五哥卻沒有一點兒高興的樣子,又長嘆了一聲,說:   就只咱們幾個,勢力不是太單薄嚒?而且,連咱們幾個也是作不得準的,回家一說,大人們反對,從此以後被關在家裏,連大門也不准走出來一步,你們又當如何呢?   二扁頭早就拿定公而忘私,先國後家的主意,態度十分強硬,在他心裏,根本沒有五哥所說的那種顧慮:   那會有這種事?每個人身上都有兩條腿,家裏的院牆又不是高的跳不出去!頂多和家裏斷絕關係,那不正好使他們不受連累?告訴你們,我早就打定了主意,如果沒有人組織游擊隊,我也要自己幹我自己的,反正當亡國奴我也活不下去,跪著死不如站著死!   臭嘴也表示他沒有問題,所持的理由是   我爹會同意的。好在他也不只我一個兒子,而我在他個兒子當中,又最不合他的意。兒子多,總不能全部給自己留著,讓他捐一個出來救國,我爹會同意的。   比較困難的是老鼠,因為他上有寡母,又是數代單傳的獨子,他要是冒著大險參加游擊隊,整天神出鬼沒的,他那老娘豈不會急死?譬如今日,要不是他早有準備,託人往家裏帶話兒,說是他出城到楊家寨探望朋友,如果時間稍遲,為了安全,或許就住在那裏,第二天再回家,他那老娘倚閭盼兒歸,可能徹夜不寐,回去之後,倒是也不打不罵,一把摟在懷裏,口口聲聲呼喚著嬌兒,往他身上擦鼻涕、抹眼淚,那種場面,更教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禁受不起。幾年前,剛剛和老鼠結識,每當他聽說我挨打罰跪,他那臉上竟會出現一種羨慕的神色,甚至說他從來不知道挨打罰跪是什麼滋味,真希望也能有機會嘗上一兩次。為了他這些混賬話,曾經引起我的誤會,把他一拳打倒在地。後來才發現,他這些話竟然是由衷而發,而他臉上那種羨慕的神色,也不是裝出來的。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句話對大人和對小孩子都一樣適用。小孩子從大人們那裏承受的,有的是恨鐵不成鋼的敲敲打打,有的是心肝、寶貝、肉的婆婆媽媽,不管是那種方式,對小孩子都是一種約束、一種限制,也都會造成一種閃躲逃避的心理,恨不得衝破樊籠,遠走高飛。把家庭看作一座樊籠,在大人們看來,會認為有這種念頭的小孩子真是忘恩負義;在小孩子來說,到了某種年歲,這種心理幾乎是必有的,除非是你一輩子不成熟,一輩子不想獨立自主。把家庭看作一座樊籠,掙扎衝突,要破籠而出,如果這籠子是用硬材料做的,拚得頭破血流,總會有把那些木柱鐵條撞斷的時候;如果籠子的材料是用軟的繩索,哎,那可就難了。老鼠的處境,和我們幾個人都不相同,跟五哥的情況,倒是略有相近之處,如何逃得脫如來佛的手掌心兒,看齊天大聖七十二般騰挪變化的真功夫了。   這些難處,老鼠自己當然比誰都明白,他大概也很怕別人跟他討論這個問題,就躲躲閃閃的,希望不引起別人的注意。偏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