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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英雄之死

少年十五二十時 楊念慈 37675 2023-02-05
  故鄉那座縣城,是在民國二十七年年底,才被日軍佔領;那就是說,當七七事變發生之後,我們家鄉在漫天烽火中,又過了大約一年半的太平歲月。   說起來,這也可以算得一種異數。在故鄉那座縣城淪陷之前的大半年,也就是抗戰史上著名的台兒莊大捷過後不久,不但津浦、平漢、隴海這幾條大鐵路沿線的城市,大部分都被日軍攻佔;就是我們家鄉鄰近的十幾個縣份,也都淪入敵手;唯獨我們那一縣,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好幾次,大隊的日軍繞道而行,過境不入。鄉人們在受了幾場虛驚之後,那些不迷信的人也焚香叩首,感謝上天庇護,菩薩保佑。   鄰縣的人也把我們這裏看作福地,不但逃來很多難民,有些流亡的縣政府和別的機構,也都暫時在我們縣城裏落腳,光是縣太爺,就來了十幾個,人口增加不少,比平時還顯得熱鬧。當然,大家也都知道,這種熱鬧是一時的,畸形的,日軍什麼時候想來爭奪,它就會在敵人的刺刀下瓦解冰消

  說故鄉的縣城是一座完全沒武裝、不設防的城市,那也不是事實。正規軍隊是沒有的,韓復榘的第三路軍早已經撤退,其他的國軍部隊英勇迎敵,也到不了我們這裏。   不過,以戰時的編制,一縣的武力,除了警察局,還有自衛隊,人數雖然不多,武器也破舊落伍,不值得一提,而十幾個縣份的地方武力集合在一起,人槍的數目就稍有可觀了。只是這些人都是標準的活老百姓,缺乏訓練,又毫無經驗,槍也許會放,卻不一定會打仗。後來,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了命令,把這些地方武力加以整頓,編成一個保安旅。番號大啦,人數可並沒有增加,號稱一旅之眾,全部官兵大概只有六七百,而且,槍支械彈,也沒有地方去請求,還是從前原有的那些老東西,破銅爛鐵一大堆。這個保安旅,就是戍守我們縣城的防衛部隊,城裏城外,也構築了不少的壕溝和掩體,看上去很像那麼一回事兒,誰知道管用不管用呢?

  民國二十七年暮春,縣境內第一次出現敵踪,而且人數不少,還配合著幾十輛坦克車,一路耀武揚威,長驅直入,看情勢,似乎就是專為攻打我們這座縣城而來。消息傳到,縣城裏亂得像一口燒開了的雜菜鍋,有些人往裏跑,有些人逃,也有些人索性蹲在家裏等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說是這麼說,卻把大門拴緊頂牢,也不想想那能擋得住什麼。保安旅守城有責,也都紛紛的進入陣地,準備用他們那點兒單薄薄弱的武力,去迎擊強敵,要和他們戍守的這座城池,共存亡,同生死。   對這些保安部隊,我實在有些看他們不起,因為前一陣子過兵,我見過韓復榘的第三路是什麼樣子。有整整的一個師,就從東堤口的官道上往南方撤退,我和幾個夥伴站在堤口上往外看,看了整整一天,一師部隊還沒有過完。以我們當時的年歲和閱歷,軍隊的好壞當然是看不出來,不過,只看他們的賣相,一個個人高馬大,服裝整齊,而且有人扛著的、馬馱著的、車拉著的各種各式的武器,應該是一支好部隊,卻是中看不中吃,平時挺威武的,一旦國家有事,到了該他們上陣殺敵的時候,就這樣不戰而走,真是可羞!據說,在韓青天的手下,像這樣的部隊有好幾個師,另外還有些更精銳的什麼手槍旅、特務團之類,難道還不足以和日本鬼子拚死一戰嚒?如果那樣軍容壯盛的正規部隊都不堪迎敵,這個保安旅不過是一羣烏合之眾而已,平時看他們出操,連步伐都走不齊,腰桿兒都挺不直,要他們上陣守城,豈不是螳臂當車?

  不過,對他們所能表現出來的這份兒勇氣,我還是很佩服的。大敵壓境,明明知道敵強我弱,不是對手,卻仍然不逃不退,擺下迎敵的陣勢,這和我們的省主席韓復榘相比,已經是難能可貴,天地懸隔。   發生情況的那一天,我們家裏也亂得一團糟。爺爺身為一家之長,本來是說一不二,很有主意的,那天也顯得手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剛剛聽到消息的時候,他本是決定全家出城,回到鄉下老寨子去,這正合乎古訓小亂住城,大亂住鄉的道理;可是,繼而一想,又覺得不妥當,因為老寨子離城不遠,又正靠著官道,敵人在攻城之前,可能也會把那座寨子當作一個目標,恐怕還沒有城裏安全呢。於是,套好的馬車又被卸了下來,人也都退回到房子裏去。我和五哥趁著這個機會,就趕緊的往外溜,一陣風似的跑上了城頭。

  城頭上,正是戰雲密佈,情況十分緊張。保安旅的六七百名官兵,全部都上了城牆,分散之後,兵力更顯得單薄。我和五哥往城頭上跑,也沒有受到阻擋。像我們這樣平民身分的人,似乎很不少,有的是來看熱鬧,也有的帶來自己家裏的槍械,要在這緊急關頭,大顯身手,和敵人拚一個死活。   從堞口上往外眺望,城窪子裏空空蕩蕩,不見一個活物,只有剛剛冒出水面的蘆葦和蒲草,漾著一湖新綠,顯得比平日更靜,更美。周圍的護城堤,仍然像一條死蟒似的僵臥在那裏,看不見敵人的影子,只隱隱約約的聽到汽車、坦克車行駛的聲音,轟轟隆隆的,從護城堤外傳過來,有一陣一陣的塵土向上湧起,半空中浮現著殺氣。   我站的位置,靠近一個年輕的兵士。他把一桿步槍架在城垛口上,槍托抵住肩膀,兩隻眼直勾勾的,向城外注視著。我估計他的年紀,縱然比我大也大不了多少。如果他是本地人,多半我會認識,大概是從鄰縣來的。

  我走過去,冒冒失失的問他:   你怕不怕?   他扭回頭來橫了我一眼,很豪氣的說:   怕?怕啥?既然當了兵,就是來賣命。拚一個夠本兒,拚倆就賺一個!只要不做賠錢的生意,有啥好怕的?   說得很豪氣,像一個江湖俠客似的,其實,他自己大概是不覺得,這時候他的臉色灰白,上下兩排牙齒直打架,渾身都緊繃繃的何止是怕?簡直怕得要死,連說話的嗓音也歪歪扭扭的走了樣子。   他說的那幾句豪語,卻從此印在我的心裏。拚一個夠本兒,拚倆就賺一個!抗戰期間,我記不清這兩句話究竟聽了多少遍,而且是從許多不同的嘴巴,用南腔北調各種不同的口音說出來的,每一次聽到,都使我感動不已。這兩句話當然不是我那位鄉親的創作,不過,對我來說,卻是從他這裏聽到的時間最早,當時我連連點頭,牢牢的把它記住,內心被感動的程度,不亞於讀諸葛亮的出師表,或是文天祥的正氣歌。

  那天,我和那個年輕的兵士談了不少話,越談越投機,彼此都推心置腹,向對方訴說了一些生命中的隱祕,是連父母都不肯告訴的。   話說多了,他說話的嗓子就漸漸能夠控制,說到最後,甚至連他那灰白色的臉上也有了笑意。我不但幫助他克服了畏懼,自己的收穫更多。那是我第一次領略到戰場上的滋味,或者說,第一次嗅到死亡的氣息。我發現自己並不特別害怕這些東西,心跳氣促當然是免不了的,也只是心跳氣促而已,等到在城頭上待的時間稍稍久了些,這些症候也都漸漸消失,只覺得胸次浩然,身上也舒舒坦坦,無牽無掛的。   本來,我和五哥只想到這裏看看,了解一下情勢,就趕緊的回去,免得家裏的尊長們著急。現在,不必經過商議,我看得出來五哥已經改變了心意,決定留在這裏,能留到幾時就留到幾時,這也正合乎我的意思。我只後悔來得太匆忙,忘了把我那管打兔子的老獵槍帶在身旁,雖然那不是多麼合手的武器,不過,它既然能把兔子打死,對人一定也有相當的殺傷力,轟然一聲大響,幾十粒鐵砂子就衝了出去,能籠罩住方圓兩三尺的面積,只是有效的射程不遠,用來對付爬城牆的日本鬼子,應該是很有用的。再說,手裏有件傢伙,總比這麼赤手空拳的好。不過,也沒有關係,只要沒有誰把我們攆回去,留在這裏,待會兒縣城的保衛戰一開始,總會有我們可以出力幫忙的事,甚至於就是搬運彈藥、救護傷兵之類,我們也樂意效勞,在所不辭。

  五哥一直靜默無語,我好幾回找他說話,他也沒有回答我一句半句。我知道他這時候的心情和我一樣,不怕別的,只怕自己有力氣用不上,白來了這一趟。   果然是白來了的。不知道什麼道理,那支日軍來勢洶洶,卻虎頭蛇尾,只在護城堤外頭的幾座村莊上騷擾了半日,忽然向原路折回,根本沒有排開攻城的陣勢。日軍來而復去,車聲隆隆,塵土大起,我們站在城牆上的人,還以為一場大戰就要爆發了呢,都瞪大了眼睛,聳起著耳朵,槍上膛,刀出鞘,全神戒備,不敢有絲毫的鬆弛。過了一陣,車聲遠不可聞,塵土也漸漸落定,我們又以為日軍在故弄玄虛,用的是聲東擊西之計,大概已經繞到城的另一面去。又過了一陣,堤圈外有人特意進城報信,說是日本鬼子全部撤走,危機暫告解除。我們聽到這消息,仍然是半信半疑,好像剛剛上了一個惡當,被人愚弄了一場。

  以我當年的年紀,根本不知道仗是怎麼打的;後來有了這一方面的知識,也仍然想不透那支日軍臨陣退縮,不來攻城奪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唯一的解釋,可能是當他們兵臨城下,忽然發生了別種情況,上級指揮官下達了新的命令,把他們給追了回去。如果那天日軍真來攻城,城是絕對守不住的,一方面是兵力不夠,在敵人的大砲和坦克車圍攻之下,只能挨打,不能還手;另一方面,我們家鄉那座縣城根本就是一處絕地,站在護城堤或者城窪子西北角的文亭山上,就能漫過城牆,把城裏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的。   而且,離得近的地方,都在機關槍的射程之內,城牆雖厚,也擋不住大炮的轟擊;既無險可據,也沒有隱蔽,你說,像這樣的城池,可怎麼個守法呢?聽說省政府派來擔任保安旅旅長的,是一位日本士官出身的老軍人,對於打仗,應該很內行,明知那是一座不能守的城,卻要在敵人的炮火下硬挺,我想,這位老旅長也是一位具有悲劇性格的英雄人物,知其不可而為之,他大概是存心要替自己找一個死處,但求轟轟烈烈,不計成敗利害。

  另一位可敬的人物是我們的縣太爺,聽說在發生情況的那天,他就預先寫好了遺書,然後穿戴整齊,端端正正的坐在大堂上,周圍架滿了柴薪,只等著日本鬼子一進城,他就要引火自焚。後來,日本鬼子退走,縣政府的職員向他報告,他還不肯相信,只催人快些點火,免得他落在日本鬼子手裏,做不成忠臣烈士。   我們這位縣太爺姓劉,是在韓復榘手裏派下來的,好像和省主席有點兒親戚關係,是遠房的表兄弟之類。本身沒有什麼資歷,也沒有多大的學識,有人說他在自己家鄉是一家雜貨店的老闆,更有人說他連老闆都不是,是跟著人家當夥計,後來在家鄉待不下去,千里投親,找韓主席討碗飯吃,運氣不錯,剛好我們這一縣的縣長出了缺,就領了印信,走馬上任,做起百里侯來了。這位縣太爺年歲已經不小,也根本不是當官兒的材料,全靠著幾位師爺臨時調教,還經常鬧出笑話來。師爺們在背後給他起了外號,喊他糊塗青天大老爺,他的能力之差,智慧之低,也就可想而知了。這樣的一塊料兒來當縣長,要想贏得地方上的讚揚,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憑良心說,他也並沒有什麼大惡,只是這一步爬得太高,有些適應不了,所以才顯得笨頭笨腦。好在他靠山硬,四十多年以前也沒有什麼縣議會跟他作對,官兒還算好做。他這一任縣長,也糊里糊塗的做了兩年多,全靠他祖墳上的好風水了。

  真想不到,這位縣太爺小事兒糊塗,卻臨大節而不可奪,幾乎被他抓住機會,把自己送進了旌忠祠。   旌忠祠是蓋在縣衙門裏的一座小廟,廟宇雖小,卻是奉敕建造,裏面供奉著明朝天啟年間白蓮教作亂時被殺害的一位縣太爺,廟前有一座石碑,敘述著他的生平事蹟和殉難始末,以供後之來者瞻仰憑弔。我不知道別處縣衙門裏是否也有這種廟宇,縱然有,大概也沒有多麼普及,因為,不見得每一位縣太爺都想做忠臣烈士,而想做忠臣,想做烈士的人,也不見得就有這種機會。   我家鄉的這座旌忠祠,在鄉人們心目中很有權威,而自明、清以至於民國,每一代新上任的縣太爺,入衙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這裏下轎歇馬,祭拜這位前輩,多少世代以來,已經成了慣例。我們的這位縣太爺原不是性情剛烈的人,他所以能大義凜然,準備著一死殉職,必然是受到這座旌忠祠的啟示。如果他真能死得成,少不了也要在旌忠祠給他設下一個牌位,從此和那位前輩比美,垂諸千秋萬世,那就不只是他祖墳的風水好,也算他本身的造化高了。   這一文一武兩位地方長官,當時都存著必死的意志,雖然態度上不夠積極,總是代表著一股子浩然正氣,值得替他們記上一筆。可惜的是他們失去這次機會,成仁取義的心願都沒有達成。那位老旅長是在這次事件過後不久,就害傷寒病死了的,像普通人一樣壽終正寢,而未能實現他馬革裹屍的壯志。至於我們那位縣太爺,這一回沒有做得成忠臣,遽然萌生去志,就在那年夏天,第二次傳來日軍犯境的謠言,他老先生竟然學起了陶淵明,掛印辭官(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棄職潛逃囉),要轉回家鄉,去納福養老。從前官場兩句話:三年窮知縣,十萬雪花銀。我們這位縣太爺不是一個貪官,只算他循例應得的錢財,也已經為數不少,大概就是這份兒不薄的宦囊,替他招災惹禍,就在他走出縣界不遠的地方,遇上土匪截道兒,不但錢財盡失,人也慘遭殺害,死得不明不白。   聽了這兩個人物的結局,我想,你一定會覺得很悶氣,甚至埋怨我不該把話說得這麼仔細,講故事也要適可而止,如果每一件事都非要講到更殘漏盡油乾燈滅不可,那麼,世間也就沒有多少故事可聽了。這一點,我不是不懂,所以敢觸犯這些忌諱,是因為這兩個人物在我的故事裏根本不占地位,順筆帶出,不過浪費了兩三張稿紙而已。而且,把他們帶出場來,也並非全無用意,是要從他們的身上證明一個道理:忠臣烈士的可貴,就在於那些慷慨成仁、從容赴義的事蹟,並非人人可為,所以它才能上貫日月,彪炳史冊。   我活了這大半世,成年之後,除了在軍中服役,就是在學校教書,學校和軍隊都是大團體,生平所交接的人物,何止千百?有些人和我特別有緣,幾十年交往不斷,使我有機會看到他怎樣活,也看到他怎樣死,蓋棺論定,有資格替他打一個分數,再加上幾句評語。我發現:人,的確是有大小高低之別。正如孟子所說: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泰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那些從眾人之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英雄豪傑,雖然在外貌上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兩樣,在精神上卻是巍巍如泰山,蕩蕩如海洋,和那些小土堆、小水窪相比,其大小高低,簡直不能同日而語。而這種分別,跟人們在生前汲汲營營,所累積的財富,所攀援的官位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是完全沒有關係的。   我給這段文字加了一個小題目:英雄之死,所說的英雄,當然不是指前面提到的那兩位,不是那位一度失意而又東山再起的老旅長,也不是我們那位糊塗青天大老爺,他們不配。我說的這位英雄只是一個小人物,也是我童年時期的一個大朋友,論身分,論地位,他是比不上前面提到的那兩位,然而,他卻是一位真正的英雄,雖然他的事蹟只為少數人所知,送不到國史館,也入不了忠烈祠,而他在我和我的夥伴們這一小撮人的心目中,卻是地位崇高,身分尊貴,和我們從教科書裏讀到的那些忠臣烈士,是供奉在同一座心靈的神龕裏,常存永在,不朽不滅。   我在這裏鄭重的寫出他的姓名:秦邦傑。雖然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提名道姓,而是另外有一個更親暱的稱呼,我喊他大頭哥。   他的家境清寒,身世低微,父親原是三班六房的一名衙役,後來年歲大了,就自己討了一份看守城門的差事。雖然是本鄉本土的人,卻連一座自己的房子都沒有,更別說是土地,全家人就住在東城門底下的一座黑洞裏,是我們縣城裏最貧苦的人家之一。他家住的那座黑洞,其實就是城門一側的耳房,面積倒是不小,而且渾磚到頂,方方正正,只是有門無窗,就在中午時分,從外面往裏面望,也是黑漆漆的不見人影。小時候,經過城門口,我常去找他,就是他站的地方離屋門不到三尺,我一頭幾乎撞在他的懷裏,還高聲喊著:大頭哥在家嗎?城門底下就夠黑的,那耳房更比城門底下黑了幾倍,根本就是一座老鼠洞嘛。大頭哥自幼就住在那裏,父子二人,相依為命,一直到他十九歲被召募去加入了西北軍,才離開那座黑洞。   大頭哥是民國元年出生的,比我大了整整十歲,照說是不容易玩到一塊兒去,只因為有一段時期,他被送到我們家當小子,派給學屋裏侍候老師,當時我剛剛啟蒙讀書,離開奶媽,什麼事兒也不會自己做,於是,照顧我拉屎撒尿、鋪紙磨墨,也都成了他的工作。大頭哥人很憨厚,卻並不笨拙,凡是他會做的事兒,總能做得很好。我的一身本領,總有一大半是由他傳授的,所以,我對他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從來不在他面前端出小主人的架子。後來,不知道什麼緣故,他忽然辭了差事不做,而我還是經常去找他,只要他在家,總讓我作他的小尾巴兒,他到那裏,我都跟著,他做什麼,我都很有興趣的學,真是把他當作自己的大哥哥了。   他十六七歲的時候,就長足了個子,身高足有六尺,不只是頭大,兩手兩腳,也都比別人大了一號,粗粗壯壯的,看上去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但他卻有一顆純真至誠的赤子之心,和我玩在一起,一點兒也覺不出他和我年歲上有多大的距離,不像別的那些十六七歲的大孩子,喜歡裝出一副大人相,對你不理不睬的。就因為他有這個好處,我對他才會心服口服,不然的話,以我小時候那種刁鑽古怪的性情,我才不會向他低頭哪。   大頭哥不只在外面人緣兒極好,對他的父親,更是上體親心,百依百順。他父親外號叫秦叔寶,是一個高高大大的紅臉漢子,不喝酒的時候脾氣很好,一旦多喝了幾杯,就常常使酒鬧事,尤其是對自己的兒子,動輒又打又罵,大頭哥總是低頭領受,沒有一點兒不遜之色。有幾次,我去找他,在屋門口大叫:大頭哥,你在家嗎?就聽到他在黑影裏回答:你進來吧,我出不去。原來他正在罰跪,雖然他父親爛醉如泥,不省人事,他還是跪得直挺挺的,不改變自己的姿勢。罰跪的經驗,我也豐富得很,可並不像他這麼笨,只要大人不在跟前,總要鬆散鬆散,儘量讓自己舒服點兒,或者改跪為坐,或者趴在那裏用兩隻手撐著,聽到大人咳嗽,再改回原來的樣子,也不能算是違背親意。我曾經如此教導過大頭哥,無奈他腦筋很死,擀麵杖吹火不通這一竅兒,他自己不肯學,我對他也就幫不上忙了。   他娘是在他一出世就死了的。父親四十幾歲才結婚,娶的是一個外鄉人的女兒,年紀只有他父親的三分之一,頭胎就生下一個胖胖大大的兒子,只因為產婦年紀太小,胎兒的頭又出奇的大,生產困難,接生婆又本事有限,最後總算保全了胎兒,那年輕的母親卻一病不起。老夫少妻,婚後又只得一年的相聚,丈夫對妻子的寵愛可想而知,愛妻因生產而暴斃,就把一切怨恚仇恨都推給了兒子。一直到大頭哥十六七歲的時候,我還聽到他父親酒後發瘋,很惡毒的咒罵著:小討債鬼!一出世就把親娘剋死,會是什麼好東西!你怎麼不死?你怎麼不死?一邊罵,一邊揮拳就打,大頭哥不閃不避,好像他天生就是一個受氣包似的。他娘死後,葬在文亭山背後的一處墓地裏,大頭哥常常會到他娘的墓地上待一陣子,有時候我也跟了去。墳墓旁邊有一塊小小的空地,不知道從幾時開始,他在那塊空地上種花、種樹,都長得青枝綠葉的。文亭山雖然四面環水,山坡上卻是又乾又硬,除了耐旱的茅草之類,別的植物很難種得活,是大頭哥有恆心也有耐性,他每次去了,都會帶著一隻木桶,老遠的從山腳下提水上來,灌溉那些花和樹。第一次陪他去那裏,我以為,看到他娘的墳墓,他會哭;到了那裏之後,只看到他向那座墳頭喊了一聲:娘,我來啦!然後就高高興興的做活兒,快快樂樂的玩耍。我問他:你怎麼不哭?他說:哭什麼?到娘這裏來,就是讓娘看看我過得很好,娘就放心了。   大頭哥從軍之前,我跟他相處了不短的一段時間,受到他很多的照顧,也從他那裏學到很多的本事,可惜我那時候實在太小,只知道大頭哥人很好,可也說不清楚他究竟好在何處,後來想想,這有什麼難說的?他最大的好處就是他天性純孝,雖然他沒有讀過什麼書,識不得幾個字,他對他生父亡母的那份兒順從和孺慕,比我讀過的二十四孝故事,也差不了什麼。   他加入軍隊,也不是出於他的本意,是他那老爹把他打著罵著給逼了去的。他十九歲那年,也就是中原會戰之前,我們縣裏有一位保定學堂出身的軍官,在馮玉祥手下升了旅長,派了一個募兵處回來,帶走幾百名家鄉子弟,大頭哥也在其內。他走的時候,正碰上學校放麥假,我跟著爺爺、奶奶回到老寨子住了幾天,回來才知道這件事,還從一個小夥伴手裏,收到一根用蘆管做成的笛子,是大頭哥留給我作紀念的。   從此,就很少得到大頭哥的消息。有時候經過東城門,遇到秦叔寶沒有喝醉,問起他的兒子,也只能從他嘴裏聽得個一句半句:他還在軍隊裏,沒死!或者是:人還活著,從鄭州開到保定,又到了張家口,越走越遠啦!偶爾也告訴我一宗喜訊兒:你大頭哥幹得不錯,他剛剛升了正班長,還加了餉!零零碎碎的,總算沒有完全斷了線兒。遺憾的是,我很想看看大頭哥穿上軍裝是什麼樣子,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這個機會。   這個機會終於來了。那是在故鄉第一次出現敵踪之後大約兩個月的光景,鄉人們驚魂初定,又漸漸恢復了平靜。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和五哥還有幾個小嘍囉,正閒得無聊,熱得發燥,有的躺在東堤口的大柳樹底下睡午覺,也有的就到東堤外大石橋,脫光了衣服往白花河裏跳。現在想想,有些家鄉話實在夠土的,例如,游泳不說游泳,卻叫作洗澡;也沒有蝶式、蛙式那些名稱,我會的那幾種姿勢,說出來都很難聽:自由式叫作打澎湖,潛泳叫作扎猛子,還有一種姿勢怪異而最有用處的,身體直立,靠兩隻腳在水裏登來登去的向前移動,叫作踩水我踩水的功夫就是跟大頭哥學的,後來雖然常常練習,卻始終比他差著一些火候,他踩水的時候,能夠在水面上露出肚臍,也就是說肚臍以上都不沾水,兩隻手還能舉著幾十斤重的東西,我最多只能露到胸口,拿的東西也不如他多,而且還不能持久,像白花河這幾丈寬的距離,過是過得去,但感到很吃力。那天,是我們本年度第一次下水洗澡,我在水裏拚命的搖著晃著,試圖把露出水面的上半身提得更高,可是,大半年不練習,技術不進反退,任憑我如何努力,想露出胸口以下的部位,卻就是辦不到,心裏感到很懊惱,不由得想起了大頭哥。   就在這時候,一輛路過的馬車在大石橋上停下來了,從車上跳下來一個人,竟然是一位穿著軍裝、拄著雙拐的傷兵,他落下地面,穩住身子,接過從車上遞下來的一捲行李,楞楞的站在那裏,向四下裏茫然顧視,看看天,看看大地,看看橋下的河水,也看看在河裏戲水的這一羣半大不小的孩子。我當時的位置離大石橋總有幾十公尺,認不出他的面孔,卻覺得怦然心動:這是誰?這是誰?不管他是誰,這個人我認識!會不會是大頭哥呢?這麼想著,我立即游向岸邊,來不及擦乾身子,就套上衣服,急吼吼的向橋頭跑了過去。   當我趕到橋頭,那個傷兵也正揹起行李,用雙拐拄地,一大步一大步的往堤口移動,我看到的只是一個背影。   這個背影吸引住我的眼睛,我越追越近,也看得越清楚,越仔細,我發現他只有一條腿,另一根褲管全是空的,像一隻鬆了口兒的布袋,飄飄盪盪的懸在那裏   我一陣心痛,貿然的叫了幾聲:   大頭哥!大頭哥!是你嚒,大頭哥?   他止住腳步,我也剛好到了他的背後,等他挪動雙拐,轉過身子,一張臉離我不到二尺,我從他的口鼻眉眼間找回了童年舊侶,再也不必擔心會認錯人了。   我一跳幾尺高,揮舞著手臂大喊大叫:   快來喲,快來喲!大頭哥回來囉,大頭哥回來囉!   跟我一道在河裏洗澡的那幾個,被我剛才發神經病似的那麼一跑,早就有了驚覺,這時候都已經穿好衣服,沿著官道追上來;在大柳樹底下睡覺的五哥,也被我從白山黑水的好夢裏驚醒了。還有在東堤口兩側茶棚底下嗑瓜子兒、吃花生的一些鄉親們,也都受到驚動,紛紛離座而起,來認認這個拄著雙拐的怪客是誰。   夥伴們沒有不認識大頭哥的,都歡呼驚叫著圍了上來。   大頭哥這時候才認出來是我,嗬嗬的大笑著:   哦,是楊家的五少爺!你長得這麼大啦?可不是,十七八歲了哇,快跟我一樣高了!   我故意的唬他:   你認錯人啦,五少爺在那邊大柳樹底下納涼享福哪,我是小六兒   正好這時候五哥也到了跟前,我走過去和五哥站在一起,也作著同樣的表情,擺出同樣的姿勢,要考驗大頭哥的眼力,看他能不能認得出誰是他的童年舊侶。   有一陣子,大頭哥被迷惑住,他倚著拐杖,向我們審視,忽然,他找到了什麼,伸出大手掌往我的臉上一晃,又發出一陣豪爽的笑聲:   眉裏藏珠,必定有福明明你就是小五兒,怎麼硬說自己是小六兒?分開了這七八年,你就以為大頭哥認不出你囉?   所謂眉裏藏珠,是說我左眉頭上有一顆大痣,自幼看相算命,都說我這顆痣生得好,將來出將入相,封王封侯,全要靠它了。眉裏藏珠,必定有福云云,那是算命先生信口開河,不知道是從那本相書上抄下來的江湖口訣,倒是合轍押韻,容易記也容易說,我自己是拿它來遮醜,在別人嘴裏,就成為嘲弄笑謔的材料。如此一來,這八字真言,倒弄得親戚朋友們人人會說,而這顆大痣也就成為我獨有的記號了。其實,這顆痣雖然像半粒黃豆那麼大小,但由於它生長在眉毛中間,又和眉毛是同一種顏色,如果不特別注意,是不容易發現它的。分別了七八年,大頭哥竟然還記得這兩句口訣,竟然還找得到我的記號,可見他心裏一直有我,這給我一陣熱烘烘的感覺,鼻筋一酸,幾乎要掉下眼淚來了。   我正有一肚子話要對大頭哥細說,也有一肚子問題要向大頭哥求得解答,可是,大頭哥不是我一個人的,全縣城的人幾乎有一半都認識他,剛才我那麼大聲喳呼著,驚動了茶棚裏的鄉親們,都上前相認,七嘴八舌的問個不了,又很體恤的說大頭哥站著怪累,就拉著扯著的把他架到茶棚子裏去,這一來,我就再也沒有和大頭哥說話的機會。那些鄉親們都是老頭子,非親即故,都能比我長著一輩兩輩,在他們面前,我不敢失禮,只好老老實實的坐在一旁,等機會替大頭哥解圍。   事有湊巧,一輛馬車從堤口外面嘰哩骨碌的開了過來,車把勢向五哥和我招呼著:   五少爺,六少爺,要不要坐車回城啊?   原來這輛馬車是老寨子派來往城裏送東西的,東西不多,車上有很多地方可以坐人。要想把大頭哥奪回,這正是一個好機會。從東堤口到城門,足足有七里路,好胳膊好腿兒的人,這點子路當然是不禁走,在茶棚子裏閒坐的那些老頭子,家都在城裏,是每天專程到這裏喝茶來的,正好藉此練練腳力,活動活動筋骨。像我的這羣夥伴們,更是喜動不喜靜,如果沒有特別的緣故,寧可走路,也不肯坐在馬車上被顛得屁股疼。可是,大頭哥是一個傷兵,靠著他那一條腿和兩根拐,一步一步的挪動,七里路可就是一段漫長的路程。現在有便車可搭,那些老頭子總不能纏住大頭哥不放,硬教他一步一挪的走路吧?我想好了主意,要車把勢稍待,就理直氣壯的走進茶棚,把大頭哥給救了出來。   在車上,我們才有機會接續剛才的談話,他指著我五哥問道:   這位是誰?是你的堂弟吧?   我也就不再賣關子,簡單扼要的把五哥作了一番介紹。他倆居然一見如故,親熱的握著手,談得很投機,大概是由於兩個人都是從遠處回來的,一些英雄好漢惺惺相惜的意思。   他和五哥談論時局,有問必答,話說了不少。我發現,大頭哥離開家鄉這七八年,人有了很大的改變。   從前,他沉默寡言,個子雖然高大,人卻有點兒靦腆,特別是在生人面前,還不如我來得潑辣呢。為了這一點,我還曾經替他擔著心事,總覺得他就是穿上軍裝,也跟一般的兵士不一樣,既欠開朗,也不夠粗獷。這次見面,才知道人真是會變的,穿什麼戲裝就像什麼角色,七八年的軍隊生活,已經把他磨練成一個老兵油子,氣態軒昂,笑聲響亮,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挨打挨罵不吭不哈的受氣包了。   等到他和五哥的談話告了一個段落,我才抓住機會,問出很要緊的一句:   大頭哥,你的腿?   他滿不在乎的往那條斷了的大腿根兒上用力一拍,高高興興的說:   賣啦。在長城作戰,賣給了日本鬼子。你不用替我難過,我賣的價錢很好,不但不賠本兒,還賺了好幾個。看著挺難看,是不是?沒關係,看習慣了就好。我已經習慣了。   五哥好像有意的把話頭引開,問道:   你這是從那裏回來?   這個問題,大頭哥卻不願多談,他的臉色一暗,回答得很簡單:   可遠了去囉,我路上走了半個月。   看大頭哥的臉色,我知道下面這句話最好不問;可是,五哥既然問出了上一句,就像背書似的,這下一句就很自然的脫口而出,雖然我嘴裏說出來就立即後悔:   你還回不回去?   回去?回那裏?你是說軍隊?大頭哥口氣很急,聽得出他是對提這個問題的人,內心有幾分惱恨:你看我這副樣子,留在軍隊裏做什麼呢?要是能回去,我也就不會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被一股子不平之氣支使著,我又說了一句不該說的:   大頭哥,你是說你作戰受傷,那軍隊裏就不再要你?   他長吁了一口氣,用一種比較平和的口氣說:   不是軍隊不要我,是我不願成為軍隊的累贅。你想,當兵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跑路的,我斷了一條腿,走路都不方便,那還能再上戰場呢?   我忍不住再火上加油,替大頭哥感到抱屈:   你作戰受傷,是為了國家出力,就算你往後不能打仗,軍隊也該養著你,對不對?   大頭哥勉強的笑著,伸兩根手指頭往我的鼻窪裏一摸,我才發覺自己的眼睛不爭氣,鼻窪裏濕漉漉的。   對,你說的很對,可是,對我來說,那樣有什麼意思?我又不是有國難投,有家難歸!怎麼?難道說你不歡迎我回來嚒?   這幾句話,大頭哥的口氣很重。我替他打抱不平,他倒衝著我喳喳呼呼的,不但不領情,還大有教訓人的意味。挨他一頓訓,我反而安了心,這表示他自己不惱不恨,無怨無尤,別人還替他發的什麼愁?我竟然激動得哭起來,也未免太孩子氣了。   大頭哥看我有些害羞,又變換著口氣說:   放心,斷了一條腿,不會有多大影響的,從前能做的事,往後我還照樣的能做!走遍天下,還是自己的家鄉好。人在外地,不管在做什麼,一顆心總是懸在半空裏,回到家鄉,它才算落了實。你想,我怎麼能不回來呢?就是兩條腿都斷掉,爬,我也要爬回來!   五哥問他:   你怎麼還穿著軍裝?這一路上,就沒有經過日本鬼子佔領的地方?   大頭哥很樂意回答這個問題:   前幾年,我還沒有受傷的時候,本來就想回來一趟。一來是駐地離家越來越遠,來回一趟要花不少錢,二來出操上課值勤務,也實在是不得閒;一拖再拖的,就拖到了今天。老早以前,我就立過一個志願:不管那一年回家,我都要服裝整齊,全身披掛。我本來就是當兵的嘛,不穿軍裝穿什麼?回到自己的家鄉,難道還要我隱姓埋名,喬裝改扮不成?   五哥受了他一頓搶白,倒也不生氣,依然平平靜靜的說:   我的意思是,現在時局很亂,有些地方正在打仗,有些地方已經成了淪陷區,你穿著一身軍裝走路,萬一不會有危險嚒?   大不了就是一個死!反正,我這條命已經是撿回來的,也早就夠了本兒!   說到這幾句,大頭哥的臉上雖然還是掛著笑,那笑容卻有些扭曲,可見他的心緒也是不寧靜的。   不過,看他那一臉青青的鬍子碴兒,到底是一個成年人了。而且,這七八年的軍旅生涯,也使他比一般成年人更能克制自己。就像爺爺屋裏去年新裝的那座大火爐,厚厚實實,整個的用生鐵鑄就,點燃了炭火,就把爐門關閉,你只能感受到它的熱度,卻看不見一點兒火星或烟氣,甚至你大著胆子把手按在爐子上,也只是微感溫熱而已。聽爺爺說,那是一座最新式的大火爐,製作堅固,安全第一;可是,我每次靠近它,總不禁有幾分憂慮,覺得它就像一枚大炮彈似的,萬一它內部的熱度太高,說不定它就會一下子炸掉,那可就是一場滔天大禍。我把這種憂慮向爺爺說過,卻說得哼哼唧唧,辭不達意,爺爺總算聽懂了我的意思,捋著鬍鬚,哈哈大笑說:什麼?它會炸?你這孩子真是異想天開!放心吧,它炸不了!你可知道它是什麼質料做的嚒?生鐵!你可知道它有多厚嚒?最薄的地方也有三寸!燒都燒不熱,它怎麼能炸得起來?我覺得,有些成年人心計深沉,喜怒不形於色,也就像那座大火爐似的。我曾經暗暗的警告自己:成年以後,可不要也變成那副樣子!原先我以為自己大概不會,現在看到大頭哥也是這樣,我的信心又打了折扣,要到十年之後,我才像大頭哥現在這個歲數,誰能料得準,十年之後的我將是何等光景?也許我會變得城府更深,爐壁更厚而爐門更緊,我就是一個不容易了解的成年人了。   大頭哥似乎就已經有了控制情緒,操縱肌肉的本事,也許他是把我們看作一羣頭腦簡單的小孩子,有些問題,不是我們所能了解的,所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也就懶得多作解釋,又一度緩和了臉色,壓低了嗓門兒,開始向我們講說他回鄉一路的經歷。   他說,他經過的地區,是有很多縣城已經淪陷在日軍手裏,但是,日軍所能佔領的,也只是一座半空了的縣城而已,一出城關,就不是日本人的勢力範圍。他,一個傷兵,穿著一身軍服,拄著雙拐,在道路上踽踽而行,當然是很惹眼的,但他並沒有碰上什麼凶險,到處有人照顧,到處受人尊敬。僅有的一次麻煩,是發生在昨天,也正因為這一路上平安無事,離家鄉又越來越近,使他鬆弛了戒心,昨天夜裏,他在鄰縣南關的一家客棧投宿,離日本兵的崗位,不過只有二百公尺。客棧掌櫃是一位老人家,看到他那麼大模大樣的走進去,又吃驚、又佩服他這種昂然無畏的豪氣,起初是替他擔憂,勸他快走,後來卻殷勤留客,只教人找出一套便服,要求他把軍裝換掉。掌櫃的一片好意,大頭哥卻不肯接受,率然的說:我就是要穿著這套軍裝回家,不到地頭兒是不脫的!你要是怕受連累,我離開這裏就是!說著,掉頭就走。當時天色已經全黑,就這樣把一位為國負傷的戰士送上路去,大概那不合乎老人家待客的道理,於是就執手把臂,苦苦挽留。而且向他保證說,日本人向來不出城門一步,那些二鬼子狐假虎威,也多半是白天才敢出頭,現在天這麼晚了,要大頭哥無論如何在他客棧裏留住一宵,明天一早上路,想來不會有什麼事故。掌櫃的還特別解釋:自從鬼子進了城,他就把全家老少都送到鄉下,只因為他這家客棧是兩百多年的老店,而且在這縣城南關僅此一家,怕的是兵荒馬亂之際,有那投親訪友逃反避難的遠客,慕名而來,卻被一把鎖擋在門外,人在難中,遇到這種情形,那就是俗話所說的日暮途窮,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就為了有這層顧慮,他才決心一個人留在這裏,另外雇了兩個老夥計,維持著這家客棧照常營業。事實上,像他所顧慮的那些情況,有是有的,畢竟不多,至於一般旅客,在這種荊棘滿途、豺狼當道的亂世,幾乎完全絕跡,店門每天打開,整日不見人來,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掌櫃的說他不怕受連累,實在待不下去,他就會把店門鎖起,一走了之,到鄉下去和他的全家人團聚,在那裏,他有田、有產、有房子,關掉這座老店,並不影響生計。鄰縣相去不足百里,說起來也算鄉親。老人家那麼熱誠,大頭哥只好遵命,昨夜就住在那家客棧裏,被掌櫃的待若貴賓,不料幾乎出了事情。   大頭哥答應不走,掌櫃的十分高興,就叫夥計提前掩了店門,把這位唯一的客人邀入內室,準備了幾樣下酒菜,開了兩瓶洞庭春,一主一賓,舉杯對飲。   掌櫃的雖然世代經商,對於國家大事異常關心,知道這位年輕人是從二十九軍退伍下來的,就問起長城戰役的一些故事,大頭哥盡其所知,向老人家暢談不已。說者意興遄飛,聽者津津有味,連連舉杯,都有了幾分酒意。就在這時候,一羣二鬼子忽然破門而入,要把大頭哥帶走,向日本人獻功。那二鬼子的頭目,是老人家的一個遠房侄子,自幼就偷雞摸狗,不走正路,長大了之後,被送到大連去當學徒,學生意,大概是外頭又出了紕漏,抗戰前夕回到家鄉,依然是遊手好閒,什麼都沒有學到,只學會了幾句半吊子的日本話,縣城淪陷,就做了日本人的爪牙。老人家向侄子苦苦哀求,求他高抬貴手,那二鬼子硬是不顧情份,說什麼奉命當差,身不由己。老人家心裏一急,破口大罵:要抓,你就連我一塊兒抓!反正,你當了二鬼子,是連祖宗都不要了的!這位老鄉是在我客棧裏出了事兒,又落在我侄子的手裏,論理,我就該陪著他去死!我只問你一句:你不要祖宗,難道連兒孫都不要了嗎?據大頭哥說,就是最後這句話產生了效果,那二鬼子總算還有一絲良知未泯,也許是羞愧,也許是畏懼,他終於收起那副可憎的漢奸嘴臉,交代了幾句場面話,空著手從客棧裏退了出去。一宿無事,第二天天色不亮,老掌櫃的就安排了一輛順路的馬車,把大頭哥安全的送回故里。   受了一場虛驚,大頭哥反而挺高興,因為他從這件事情當中,獲得一些證明:日本人是亡不了中國的。大頭哥說,當七七事變以前,他們的部隊駐在北平南苑,常有一些很有學問的大官和大學教授,到營房裏向官兵們演講,一位教授先生講到中日戰爭,他說:日本人要想攻打中國,必須運用兩項策略,一項是以華制華,一項是以戰養戰。因為,和中國相比,日本顯得太小,也太窮,光靠它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支持它的侵略行動。所謂以華制華,就是扶助傀儡政權,建立漢奸部隊,用中國人來打中國人;所謂以戰養戰,就是從中國掠奪大量的資源,製造軍需,支應前線。這兩項策略,都不是靠日本人自己就能做好的,一定要有相當數量的中國人願意跟他們合作,也就是說,一定要有相當數量的中國人願意當漢奸,當日本人的鷹犬,它的野心才有可能實現。那位教授先生加以判斷:這種情形,根本不可能發生。因為,中國人的性格,也許不夠剛強,但卻絕非軟弱。願意跟敵人合作的,必然寥寥無幾,而且,其中絕對沒有正人君子,也必然會受到國人的唾棄,對日本人是沒有多大用處的。所以,那位教授先生作了結論:決定中國前途的,還是咱們中國人自己。只要絕大多數的中國人不當漢奸,不做順民,日本人就奈何不了咱們。中日戰爭不爆發則已,一旦發生,就是一場長期戰爭;這樣的戰爭,比的是毅力,是耐性,誰能堅持到最後,誰就會贏。這一點,中國人好過了日本人,只要拖下去,日本人一定會輸的!大頭哥以他親身的經歷,印證了那位教授先生的偉言宏論,的確有道理。中國人絕非軟弱,淪陷區的老百姓,雖然在敵人的鐵蹄下受苦,還是一樣的挺得直脊梁骨。肯向敵人屈膝求饒的,不能說絕對沒有,畢竟是少而又少。當漢奸的被稱為二鬼子,沒有人看得起,甚至連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辱沒了祖先,更遺羞於兒孫的。在中國人的心裏,這是一種大節大操,公是公非,沒有人能篡改,沒有人能變易。就是這種認識,使得大頭哥興奮不已,他說話的時候,眉飛色舞,神旺氣足,一席話說了七里路。馬車駛進了城門洞,也就是到了他家的屋門口,他還興猶未盡,收結不住。   跳下了馬車,他又重複著那位教授先生的話說:   你們放心,這場仗,咱們打得贏的!只要中國人不當漢奸,不做順民,日本人就奈何不了咱們!   我很想也跳下馬車去陪陪他,卻被五哥阻止,向我使了一個眼色,說:   大頭哥今天剛到家,總要休息一下,咱們明天再來看他。   我正想反駁,卻聽到大頭哥也說這種話:   對,你們明天再來吧。反正我這次回來,不打算再出去,活要活在這裏,死也要死在這裏。往後,咱們相聚的日子有的是。   我只好收住要一躍而下的勢子,讓這輛馬車把我載回家去。   其後一連多日,我幾乎天天都和大頭哥聚在一起。不止是我,還有五哥,和我手下的那些小嘍囉,都每天按時報到,把大頭哥的肚皮看成一座寶庫,幾個人合力挖掘,談今論古,問東問西,有問不完的問題,有聽不厭的故事。   人多,大頭哥家的那間黑洞擠不進去,再加上,他的老爹秦叔寶本來就不好客,現在年歲越老,性情越孤僻,也越是好酒貪杯,城裏這麼多的鄉親近鄰,除了幾家賣酒的,他似乎再也認不得別人。對他遠道歸來的兒子,都沒有一般做父親的那股子熱火勁兒,對我們這羣年輕的,更是冷冷落落,愛答不理。看在大頭哥的面子,我們對秦叔寶相當恭敬,可是,長年累月,總是拿熱氣兒換冷氣兒,也覺得不是滋味。大頭哥知道這種情勢,也不責怪我們,每天報到之後,他就帶頭兒先走,率領著我們走上城門樓子。   城門樓子就在城門洞的正上方,從他家那座黑洞的旁邊,有一道磚砌的階梯,拾級而升,就像上樓一樣,大頭哥笑著說:   樓下是臥房,樓上是廳堂,那才是我家待客的地方。不錯吧,諸位?你們誰家能比得上我家闊哇?   故鄉的縣城雖小,那東、西、南、北八座城門樓子,卻都是建築精美的龐然大物,比起台北市上被當作古蹟保留著的這幾座城門,只論高度,就高了一倍有餘;再說它的規模之大,氣象之偉,那更是比都比不得。城門樓子上頭,真的有一前一後,寬寬大大的兩座廳堂,一樣的四面迴廊,一樣的落地長窗,既清爽,又敞亮,而且視野寬廣,又高高在上,正是年輕人談心說夢的好地方。   大頭哥從軍之前,我們就常常在這城門樓子上逗留。那時候,我才是一個八九歲大的小毛頭,而大頭哥已經是十七八歲的青年,長得人高馬大,四肢齊全。當我們從那道磚砌的階梯跑上來,總是我在前,他在後,很小心的照顧著我;而我就常常拍手打掌的嘲笑他,說他呆頭呆腦,說他笨手笨腳。現在,他只賸下一條腿,那磚砌的階梯迴旋而上,雖然坡度不陡,究竟比不得平地,看他划動著雙拐,一階一階的往上移,顯然是有些吃力,可是,我要上前攙扶,他卻含笑搖頭。後來,去的次數多了,看慣了他走路的姿勢,對那條空蕩蕩、虛飄飄的褲管,也就不再特別注意,和大頭哥說話的時候,心情也輕鬆些了。   在那座城門樓子上,既不必擔心騷擾了別人,也不怕別人來打攪,話是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反正說錯了大頭哥也不會見笑。我們討論的題目很多,軍國大事,雞毛蒜皮,公的私的都有,也自以為都談出了結果,都找到了答案的。大頭哥離開家鄉的時候,斗大的字認不清幾個,現在卻會寫會算,能說能道,可以算得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了。而且,他的學問是活的,是我們在書本上、或是從老師那裏學不到的。例如,他那份分析事理的能力,就連我五哥也自認不及,而五哥在我們這一羣年輕人當中,原是出了名兒的智多星。如此看來,軍隊和學校都是可以使人成長、可以使人受教育的地方。對大頭哥來說,七八年的戎馬生涯,軍隊,不只是要了他一條腿,也確乎給了他很多東西。   每次和大頭哥相聚,我最怕他問我一個問題:很多像你們一樣大的學生,都在向大後方逃亡,你們怎麼不去?有一天,他果然這樣問出來。不必我作答,五哥就接住話頭,跟大頭哥侃侃而談,把前一陣子用來說服我的那些話,又對大頭哥細說了一遍。   我以為大頭哥一定聽不進這些話的,孰料他聽過之後,竟然連連點頭,拍著五哥的肩膀說:   對,五少爺,你說的有理。抗戰,是不分什麼前線、後方、淪陷區的,什麼地方有敵人,什麼地方就是戰場。要是敵人每占領一地,那裏的年輕人都往後方逃亡,把一些老弱婦孺丟在家鄉,俯首貼耳,任人宰割,那對日本人來說,豈不是太便宜了嚒?你說得很對,要參加抗戰,不一定到後方去,留在這裏,一樣能替國家出力!   這些話和五哥是一個調子,可是,五哥的話只能說到這裏為止,再往下問,他也含含混混、模模糊糊的,不能說得很具體。大頭哥見多識廣,而且是在戰場上和日本人交過手的,關於我們留在家鄉究竟能做些什麼這個問題,希望他能明明白白的告訴我,袪除我內心的疑惑。   我指著五哥,向大頭哥訴說冤屈:   本來,我是要溜的,被他從東堤口截住,像解差似的把我押回家去。起初家裏不讓走,也是受了他的連累。總而言之,自從我由小五兒變成了小六兒,我就沒有幾件事情能稱心如意。要我留,我就留,可是,誰能教給我留下來做些什麼?總不能整天的閃閃躲躲,和日人玩捉迷藏的遊戲吧?   說出來之後,我自己也感到這些話太尖銳,五哥聽了,必然會覺得很刺耳。不過,心裏有牢騷,與其讓它悶久了發酵,還是拿出晾晾的好。過去我所以不說,是因為沒有人聽我,現在有了大頭哥,雖然他和五哥一見如故,說話很投合,畢竟是新交,總不能說忘了我這個老朋友吧?只要他把一顆心放在中央,說幾句公道話,我心裏頭的那個大疙瘩,也許就會冰消雪融了。   大頭哥竟然並不幫我,只是一本正經的回答說:   不必別人教,只要有心做,可做的事兒真是不少。也不必限定做什麼,凡是給敵人添麻煩,使敵人不方便的,對抗戰都有貢獻。就像你所說的捉迷藏,也未嘗不可以玩,能把幾個敵人纏住不放,也就達到目的了。當然咧,更積極、更有意義的事兒,還有一大堆,都是要年輕人去做的,譬如,我回來的路上,就遇到有些地方已經組織了游擊隊,晝伏夜出,打了就走,雖然只是騷擾性質,也很夠敵人頭疼的。   游擊隊?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的新名詞,對它很有興趣,就要求大頭哥說一個明白。原以為大頭哥無所不知,關於游擊隊的事,他也知道得很有限,只說他遇到的那一羣人,穿著便衣,帶著武器,不像軍隊,倒像土匪,大頭哥真把他們當作截道兒的,表明了自己的身分、來歷,希望那些好漢們也懂得江湖道義,念在他是一個遠道歸鄉的傷兵,替他留幾文錢作盤費,卻被客客氣氣的請到隊部裏去,會見了他們的頭目。原來這羣人是第三路軍韓復榘的舊部,領導人是某師某團的少校團附,姓劉。韓復榘也是西北軍的老人,中原會戰之後,才和馮玉祥鬧翻了臉的,所以,那位劉團附在二十九軍裏有很多朋友,和大頭哥的頭頂上司張營長,既是同學,還換過蘭譜。這麼一敘,劉團附如遇故交,對大頭哥披肝瀝膽,無話不說。   他說他很羨慕大頭哥,雖然斷了一條腿,到底是轟轟烈烈、痛痛快快的跟日本鬼子拚過,當兵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等待這種機會嗎?他說他當兵多年,從學兵升上軍官,從少尉幹到少校,內戰倒是打過不少,你扯我的腿,我倒他的戈,今天你我合起來打他,明天他和你再聯手打我,那種狗咬狗一嘴毛的糊塗仗,打得越多,越覺得自己是混球加三級,對不起國家民族,也對不起老婆孩子。盧溝橋七七事變,劉團附正在山東德縣駐防,離發生事變的河北宛平,雖然隔著一個省,算路程倒也不遠,大敵當前,弟兄們都摩掌擦拳,準備著好好的表現一番,那想到韓青天另有打算,敵人還沒來,部隊就往後撤,動作倒是夠快。然而,這一路撤退,老百姓夾道注視,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色啊!常常有人迎著臉罵上來:老鄉,敵人在北邊兒,你們這是往那兒開呀?是迷了路哪?還是認不清方向啊?大官們聽不見這些話,只苦了校尉級的軍官和士兵們,被問得張口結舌,心冷臉熱,脾氣好的避不作答,性情暴躁的就跟老百姓吵嘴打架,外表兇得像老虎,內心卻覺得自己連一隻老鼠都不如!老鼠膽子小,只會鑽牆洞,可聽說過老鼠為了躲貓,就這樣千里萬里的大搬家嗎?越想越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就暗暗拿定主意,不能再這麼厚著臉皮退下去。中國雖大,也禁不住這樣退法。於是他聯絡了幾十位同志,決定他們撤退的行動到此為止。第二天,部隊開拔,他們留下,從此離開了第三路軍。就這樣,他們在那個地區展開活動,沒有番號,沒有名義,也沒有一定的任務,只為了洗刷自己的名譽,實現自己的夙志。當地的年輕人,紛紛自帶武器,加入了他們;也頗能獲得老百姓的掩護與支持。大頭哥說,這就叫作游擊隊,劉團附和他的手下,就這樣稱呼自己,大概是由於他們活動的地區是在敵後,同時也有別於正規部隊,但他們仍然自認是軍人,有組織,有紀律。接受劉團附的招待,大頭哥在他們隊部裏住了一宿,發現他們在沒有任務的時候,一樣的出操、上講堂,和正規部隊沒有什麼兩樣。   我發現,當大頭哥說到這批人,他臉上有著一種很奇異的神情,就像是一個被禁止活動的小孩子,隔著窗戶,看著鄰家兒童放在半空中的風箏,那樣的嚮往,那樣的動心我問他:   你是不是想去參加他們?   大頭哥悠悠忽忽的說:   那位劉團附倒是歡迎我去   我提醒著:   可是,你的腿?   話一出口,我就在心裏咒罵著自己:該死的!你就是怕大頭哥回來了又走,不會另外找一個理由嚒?大頭哥倒是並不在意,依然是一副慢悠悠的腔調:   是呀,就是為了這條腿,我才有些猶豫。照我的想法,打游擊是一件苦差事,必須有一副好身體,像我,等於是一個殘廢,別的不說,最少跑起路來就沒有別人俐落。害了自己不要緊,最怕的是讓大家都跟著受拖累。劉團附卻說沒有關係,游擊隊不同於正規部隊,又沒有誰來點名校閱,要你矗立在那裏當人樣子!有些任務,鬥智不鬥力,可貴的是經驗、是膽氣。這些話都是劉團附說的,他是一位好長官,有擔當,有抱負,階級雖然不高,說起話來倒像個一級上將似的。跟著這樣的長官做事,絕對的吃不了虧!   聽大頭哥的口氣,他對那個劉團附是十分心折的。要想說服他不去,恐怕是不容易。而且,我一時也想不出有力的說辭,因為,對劉團附所率領的那批人,我自己的內心也正在嚮往不已。   這一陣子,五哥一直沉默著,想他自己的心事。等到我和大頭哥停住了嘴,他忽然開口說:   不必老遠的跑去參加他們,咱們自己也可以組織這樣的游擊隊。難道不可以?   最後一句是問大頭哥的。本來他說話的口氣慢條斯理,好像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可能是他從大頭哥臉上看出什麼不對,說到最後這一句,猛的提高了嗓門兒,大有興師問罪的意思。   大頭哥張了張嘴,要說的話還沒有出口,五哥又兇巴巴的釘了一句:   為什麼不可以?   大頭哥笑了起來:   咳,五少爺,我看你挺穩重的,怎麼你的脾氣也跟你六弟一樣急?沒有誰說不可以呀?不過,這事情由咱們來做,很難就是啦!   五哥和我,弟兄倆模樣兒很像,卻各有各的脾氣,跟我相比,五哥就像一杯半冷不熱的溫吞水,今天不知道是受了什麼刺激,溫吞水加了蘇打粉,又冒泡兒,又吹氣兒,說話也像放爆仗似的:   要人有人,要槍有槍,有什麼難的?人家能做的事情,為什麼咱們就不能?   大頭哥應該知道槍不是問題,因為我們家鄉民風尚武,地面上又常鬧土匪,一些大桿子頭兒像劉黑七之流,拉起來就有三千五千的匪徒,鄉民們為了自衛,不能完全仰仗官府的兵力,於是就組織了聯莊會,早在十年之前,就有過五十畝一桿槍的規定,雖然沒有完全辦到,民間的槍支確實不少,像我們寨子裏   我知道槍不是問題,大頭哥承認說:外界傳言,光是你們楊家的那座老寨,長短槍就有五百支,聽說還有一挺馬克沁重機關槍呢,是不是真的?   關於這些,我知道的比五哥詳細:   說五百支,那是別人胡吹,三百支總是有的。可是這些槍支都讓我家那幾位爺爺給窖了起來,過個三年兩載,恐怕都成了廢鐵!   原來五哥就是為了這件事情著急:   所以,要組織游擊隊,就得趕快!等到那些槍埋在地底下生了銹,還有什麼用處?   我給他兜頭澆了一桶冷水:   你要打那些槍的主意,爺爺不會准許的!   五哥卻信心十足:   那是你不了解爺爺的性情,等到時機成熟,我自然有辦法求得他老人家答應。   真的嚒?或許吧。五哥是爺爺的愛孫,在爺爺奶奶面前,向來是有求必應,在我是此路不通,在他是另有途徑。這麼一想,不免心裏又升起一股子酸味,於是我就故意的氣他:   爺爺不會准許的!這可不是小來小去的事,你撒撒嬌,耍耍賴,爺爺就答應了你!   五哥氣得想揍人:   小六兒,你   大頭哥替我解圍:   光有槍也成不了事,槍要給人用的,有了槍之後,人從那裏來呢?   五哥用兩手一圈,把在場的人都給圈了在內:   這不是人嚒?要成立游擊隊,咱們幾個就是班底,然後把招兵買馬的風聲放了出去,在這個四萬萬五千萬人口的國家,你還怕沒有人嚒?   大頭哥說得好洩氣:   就憑咱們幾個呀,你們嘛,太小;我呢,一個殘廢!咱們號召不起來的!   別說五哥,這話我聽著都覺得很刺耳,雖然他剛剛給我解過圍,也忍不住忘恩負義的頂了他幾句:   小什麼呀小?是眼睛、嘴巴小?還是鼻子、耳朵小?你當年被召募入營的時候,又能比我們現在大了多少?   大頭哥很有耐心的解釋著:   這不同呀,兄弟。我當年入伍,是從二等兵幹起的,在整個軍隊裏階級最低,只要服從命令,接受指揮,就算是盡了責。那種職位,再小上兩歲也能幹得了的。可是,要組織游擊隊,不但要有經驗,而且要有號召力。劉團附那樣的人物,才勉強能當個頭目;你、我,統統都不合格。   他說得這麼仔細,我總算懂了他的意思,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話很有道理,情勢確乎就是這樣的。不要說組織游擊隊,真刀真槍,出生入死;就是在太平盛世,要辦個學校、或者做點兒公益的事,也非得找幾個年高德劭的人來出面領導不可。年輕人熱心有餘,經驗不足,當然更談不上什麼聲望了,一般人常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心理上先看你不起,又如何能夠信得過你?在那樣的社會裏,年輕人要想做點兒什麼,的確是不容易;要再想不受栽培,不享蔭庇,但憑一己之力,那更是加倍的難為。   我腦子一轉,自以為想出了一個很高明的主意:   這也沒有什麼困難,既然上不得台盤,咱們乾脆就站在後邊兒,找一位有聲望、有號召力的人出來,讓他當旗杆、掛招牌,等到事情辦成了,再由咱們去打頭陣、作先鋒。反正咱們要的不是虛名兒,只要能組成游擊隊,當一個二等兵又有什麼關係?列位,你們看我這主意行得行不得?   大頭哥認為這主意很好,山高自有洞,樹大好作窩,能由一位呼得動風、喚得動雨的人出面領著,借他的聲光,打他的旗號,事情才比較容易成就。五哥說,這主意他也想過,只是兩層顧慮:一來人選難找,這個人不但要如大頭哥所說的,有聲望,有號召力,最重要的是他本人必須有國家觀念,有民族思想,有替國家民族效命出力的意志。否則,創業未成,他中道隱退;或者是他的所作所為,與組織游擊隊的初衷背道而馳;那不但得不到他的蔭庇,恐怕事情就敗壞在他手裏,而且,一經破碎,就再也不能重鑄。二來,老年人的心性,不一定就淡泊寧靜,也有的越老越貪求權勢,越老越留戀名位,設若遇上這種人,那是很難纏的。如果那位先生身體老邁而頭腦清楚,分得出輕重本末,忠奸善惡,還比較容易侍候;萬一再遇上個老糊塗,身心衰朽,觀念陳舊,偏又態度專橫,手段跋扈,那可就更難應付。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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