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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八

我們的歌 趙淑俠 10791 2023-02-05
  一入七月,慕尼黑的人就開始嚷熱。露天浴場、伊薩河畔,都躺滿了半剝光的人。男的女的,全晒得紅冬冬的,像剛從熱水裏撈出來的蝦。   織雲宿舍後院的草地上,也躺著幾條只穿比基尼游泳衣、混身抹了油的裸體人。織雲一邊裝箱子一邊從窗子往外看,看到那幾個閉著眼睛、煞有介事的躺在太陽下做日光浴的人,就忍不住笑的對靜慧道:   在這裏,太陽好像是甚麼稀奇的寶物。說熱,也不過才二十七、八度,就忙得他們人人要做日光浴了。如果換成臺灣的夏天,熱到三十四、五度,就不知道他們該怎麼辦了?   物以稀為貴。臺灣總有陽光,所以陽光就成了不稀奇的東西,有時候還嫌討厭呢!女人總在太陽天打把傘,就怕晒黑。這裏嗎?老是陰沉沉的,所以太陽也成了寶物,一出來就爭著去晒。光在這裏晒還不夠,人家有錢的,還坐飛機到西班牙、義大利、或是希臘去晒呢!去非洲的也有。靜慧說了一大篇,然後自己就嘻嘻的笑了。

  洋人的生活跟我們真不一樣,完全另外一個情調。織雲正把兩件毛衣裝在箱子裏,裝完了又問,靜慧:真用得著要帶這厚毛衣?   一定用得著,別忘了我們是在冰庫裏做事。靜慧說著走過來,把床上的一條圍巾也丟在箱子裏。你這也得帶,有時候冷氣就往脖子裏灌,得圍上它。毛襪子也別忘了,不穿腳會冷。   天啊!人家過夏天,我們倒好像去北極探險!織雲把兩雙毛襪子也丟進去。   本來就是去探險嘛!只希望你能吃得消,可別病了。   你放心,你能吃得消的,我自然也吃得消。織雲不服氣的說。   但願如此,這樣你三個月下來,就能賺五千多馬克,不少了呢!   你是怎麼算的?織雲掩不住興奮的問,她無法相信一個暑假就能賺那麼多錢。

  你算嘛!一小時八個馬克,一天八小時,就是六十四個馬克,除去星期天靜慧搬著手指頭算,算了半天,又道:最合算的,是吃住都不要錢,賺的工錢可以全部存起來。我和楊文彥就這麼跑了幾次瑞典,已經存了三萬馬克   已經存了三萬馬克?織雲站直了腰,停止了裝箱子。   嗯。靜慧得意的點點頭。這點錢來得可真不容易,算得上是血汗錢。她說著又忽然嚴重起來:喂!余織雲,這條路子你可真不能告訴別人啊!全慕尼黑,只有楊文彥有這個門路。瑞典方面本來連你都不肯接受的,我就跟楊文彥吵,說:你非給余織雲想辦法不可,她沒有獎學金,暑假不做工不行。他才又跟那個瑞典神父去磨,硬是給你這麼找來的。如果你走漏了風聲,別人都來找他的話,他可沒辦法。

  我知道,我和誰去說?你已經囑咐我三遍了。織雲有點不悅。   靜慧沒理會織雲的話,開始計算她和楊文彥的工資。   如果我們加加班,一個暑假下來,兩個人可以賺一萬好幾千馬克。要是明年再去一次,就可以湊足六萬馬克,館子就可以開成了。   開那麼小個館子也要六萬馬克?織雲似乎無法相信。楊文彥工作的那家吳淞大酒店,她也去過,覺得毫無規模,比起臺北的中等飯館也嫌太小了。   六萬?如果六萬能頂下來的話,我們真要樂死了。要十二萬呢!還是熟人算便宜。我們已經跟那個大師傅說好了,他一半,我們一半,合股。談起開館子,靜慧顯得非常內行,興致之高,彷彿超越了彈鋼琴。   一個廚子也有六萬馬克?   人家梁師傅在德國做了六七年廚子,怎麼會沒有六萬馬克?

  這麼看,只有我們學生最窮了。織雲自嘲的笑笑。   要看怎麼說吧!譬如說學理工的,唸書的時候苦一點,唸完了總會找到收入不錯的事,一做事就不窮了嘛!像你們學文法的,除非有教中文的機會,否則就很難找到職業。不但做學生的時候窮,做完學生也一樣窮。所以學文法的,唸完了都急急慌慌的,趕快打道回府,再不就像楊文彥這樣,動腦筋開餐館。像我們學音樂的,靜慧指指自己的鼻尖。更是死路一條,當然嘍!像你的令未婚夫又當別論,人家有的是天才   甚麼叫令未婚夫,多難聽!織雲嗔怪的微歛著眉。   瞧,戒指都戴上了,不是未婚夫是甚麼呢?靜慧指指織雲手上的戒指。余織雲,我真不懂你是怎麼回事?兩個人那麼好,為甚麼你去瑞典做工不讓他知道?我這個直腸子的人,常就存不住話,幾次碰到他,都差點說出來。

  你告訴他啦?織雲捧著一堆正要裝進箱子的東西,定定的盯著靜慧。   沒有,沒有。小姐,別著急。可是你的葫蘆裏到底賣的甚麼藥?叫他到時候找不到人,來怪我們嗎?   你別怕,絕對不會連累你和楊文彥,我等會就告訴他。   明天早上走,今天晚上才告訴他?靜慧不解的搖搖頭。   織雲不回答,只悶著頭裝箱子,裝了一陣,才站直了身子,望著靜慧悠悠的道:靜慧,我真羨慕你和楊文彥。   羨慕我們?靜慧調皮的笑笑。我們既無財,又無才,有那一樣值得你羨慕?   你們一心一意。織雲認真的說。難道你跟江嘯風不是一心一意嗎?靜慧愕然的看著她。   織雲又默然了。她已把箱子裝好,扣上了鎖。開始裝一個手提的旅行袋。

  我也說不清,靜慧,我煩惱得很。你知道,我們訂婚,是瞞著家裏的。織雲重重的垂著眼瞼。   為甚麼要瞞著家裏?靜慧更吃驚了。   你也見過我父母的。尤其是我母親,你覺得她會接受江嘯風這個人嗎?織雲把眼睛睜得老大的,睨著靜慧。   靜慧想了想,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道:   我認為你母親會很失望。不過將來大江有了博士學位,在國外有固定職業,他們也許就同意了。   我們之間的問題不祇是我父母,還有別的,更難更大,怎麼也解決不了的。織雲頹喪的嘆口氣。   那是甚麼問題呢?靜慧立刻關切的問。   算了,別說了,說不清的。織雲一扭頭,長頭髮像一片烏雲似的飄起來。   你去瑞典做工瞞著他,跟這問題也有關?靜慧還不放鬆,關切已經轉成焦急。

  有一點關係。織雲沉思著說:大江太辛苦了,你知道他到飛機場去做苦工為的是甚麼?   當然是為了賺錢嘛!靜慧爽利的應著。   他有獎學金,並不需要這麼苦,他賺錢是為了我。我的生活和學費現在就由他做工來負擔。織雲又習慣的微微歛著眉,輪廓美好的嘴唇緊緊的抿著,很自責的口氣。   是這樣啊?你家裏不寄錢來了嗎?   織雲搖搖頭說:   不是家裏不寄,是我不肯再要。我母親總說家裏的錢全用在我一個人身上了,總提醒我要把弟弟妹妹全弄到國外來。你想想,我和大江會有那個力量嗎?所以我想自己找工做,不要家裏的錢,把那些錢留著給弟弟妹妹將來出國用。結果就找不到能做的工,大江就說由他去做。用他這個錢,我心裏真不舒服。她說著倒勾起了滿腔心事,連東西也懶得整理了,乾脆就坐在椅子上。

  你們婚都訂了,將來反正要結婚的,還分甚麼彼此,用他一點錢有甚麼關係?我跟楊文彥根本就用一個存摺。   你跟楊文彥一心一意的要開餐館,我們織雲本想說:我們將來如何不得而知。一但話要出口,忙警覺的收住了,改說:雖然沒有關係,可是他吃不消呀!你想,他每天做六小時的工,又要寫論文,又要做曲,還要上課,那裏還有休息的時間?而且這樣拖下去,他甚麼時候才能唸出那個博士學位來?憂慮已明顯的掛在織雲臉上。   是啊!所以你到瑞典去做工是應該的呀!為甚麼要瞞著他進行呢?靜慧頭一歪,一手撐腮,做無法瞭解之狀。   大江總說我身體不夠壯,做不動工,他會反對我去瑞典。織雲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哎唷唷!這麼嬌啊?你可別出毛病,不然可不是我們倒楣。靜慧無意間看了一眼手錶,立刻霍的一聲跳起來。糟糕,楊文彥跟我說好四點半在瑪琳方場見面呢!我怎麼就說話說忘了!

  你不從來就顛三倒四的嗎?織雲說。   懶得跟你抬槓,我要走了。靜慧嘴上說走,腳可沒動,還在那裏磨蹭。你要不要一起走?大江不在那裏等你嗎?   我們不像你們,一天到晚總去瑪琳方場。   當然嘍!碼琳方場有甚麼意思?英國公園多有情調啊!靜慧走到門口,又回過頭鄭重其事的道:明天一大早車站見。別忘了啊!六點五十六分的火車。   靜慧走後,織雲快速的把東西拾掇完了,就洗臉換衣服,按著約好的時間去會江嘯風。   江嘯風本來該去做工的,但織雲堅持他今天不要去,要他在英國公園門口等她,說是一起在中國塔下面的露天小館裏吃晚飯,然後一起在園裏走走。他先還弄不清這是甚麼日子?後來突然想起,就是去年的今天,他們真正好起來的,在那個濕淋淋的陰雨天,在小道盡頭那片空曠的原野上,他第一次吻了她。

  想到這些,江嘯風的心裏充滿了溫暖與惶愧的感覺,在茫茫人海之中,有織雲這樣的知己與她共赴理想,使他覺得溫暖。而他竟忽略了這一天對他們的意義,則使他惶恐自責。有時他就會怪自己,實在不夠溫柔體貼,動不動就和織雲辯論。他的良心告訴他好多次,像織雲這樣坦誠、純潔的女孩子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除了她,誰肯跟他回去創造我們的歌呢!只憑這一點,他也該對她格外溫柔些、忍讓些。雖然她有點小姐脾氣、有點任性,他也不該認真,在愛的羽翼裏,有甚麼不能容忍的呢?他決定了,今天無論織雲說甚麼,也不和她爭執和辯論,尤其在有這樣重大意義的日子,就更不能。   他兩手插在長褲口袋裏,東張西望的,等待著織雲的到來。   織雲出了地道車站,就急急的往英國公園趕。遠遠的,她便看到了江嘯風修長的身影。他穿著天藍色的襯衫,袖子挽到臂肘下面,長腿上是米色的西服褲子,背脊挺直,站立的姿態穩當得像一座永不會移動的山。她總覺得江嘯風的氣質和任何人都不一樣,彷彿他身上有某種特別因素是別人不會有的。總之,她說不出,但她常是遠遠的看到他,就會有一種莫名的沉迷和感動,雖然他們常常辯論,意見不同。也許這就叫愛情吧!也許愛情就是這麼無理可講的吧!她有時就會這麼想。   織雲。江嘯風已經迎上來,笑得那兩顆虎牙若隱若現。   大江。織雲親切的叫,把一隻手給他,兩人牽著往公園裏走。   夏天的傍晚,公園裏到處都是人,他們直接就到中國塔下面的小吃店去。百十來張桌子,全坐得滿滿的,他們看了半天,才找到一張空的。   這個露天餐館是自助方式,每次都是江嘯風去端食物,織雲坐著佔位子。   你要吃甚麼?江嘯風問。   這烤豬腿的味道好香,我就來一份吧!另外要點生菜,要點炸洋山芋條。織雲頗有興致的說。   喝甚麼?一定又是蘋果水嘍!   今天別喝蘋果水,也來杯啤酒嚐嚐。   唔要開酒戒了!江嘯風調侃的笑笑。心裏的愉快從言笑中流露出來。今天是該喝杯酒的。他說著就去拿食物。看江嘯風的表情,織雲心裏倒有點納悶,難道靜慧和楊文彥那兩張快嘴,到底把她要去瑞典的事告訴了江嘯風,他已經知道她明天一早要走了麼?   一會兒,江嘯風已經用托盤端了兩大盤熱騰騰的菜來。   我再去拿啤酒。他把托盤放在桌上又走了。   江嗆風坐定之後,端起啤酒杯子道:   來,碰碰杯吧!   織雲拿起杯子跟他輕輕碰一下,皺眉苦臉的喝了一口。   碰杯的理由是甚麼?   你自己知道。江嘯風投過來深深的凝視。   哦!大江織雲像扯謊的孩子被人拆穿了,面色訕訕的,暗中決定明天要在火車上把靜慧罵一頓。   織雲,你記得嗎?去年的這天雨下得多大?今年這天就這麼晴。希望我們的前途就和這天氣一樣,越來越好。江嘯風情深款款的說。這時織雲才想起,他們愛情的剖白,正是去年的今天,也才懂了為甚麼江嘯風要跟她碰杯,她含笑的看了江嘯風一會,深沉的道:   大江,我們的前途一定很好的,只要我們朝那方向做。   當然,織雲。江嘯風放下叉子,握握織雲的手。   快吃吧!冷了就不好了。織雲說。   兩人慢慢切著盤子裏的肉,半天沒說話。   還好嗎?江嘯風的話,使脈脈沉思中的織雲怔了一下。   甚麼還好?她不解的看看他。   豬腿呀!豬腿味道還行吧?   不錯嘛!蠻脆的,你端來的還會不好嗎?織雲嘻嘻的彎著眼睛笑。   江嘯風的眼光在織雲的臉上定定的停了一會。道:   織雲,你今天的樣子很不對,好像有心事?   是嗎?織雲把正要吃進嘴的洋山芋條放回盤子裏。你怎麼看出來的?   從你的神色。江嘯風心情倒特別好,說著又笑了。你不知道嗎?我會看相。   嘖!又來胡說了。織雲嬌嗔的白了他一眼,低著頭吃了片肉,嚼了一會,才幽幽的說:大江,我明天要走了。   甚麼?明天你要走了?去那裏?江嘯風驚得半天才冒出一句話。   我織雲忽然之間來了一點想惡作劇的靈感。自然是去美國,美國是中國留學生的天堂啊!出路多,尤其像我這種出來辦知識嫁粧的女孩子一抬頭,她看到江嘯風劇變的臉色,就住了嘴。   你是當真還是開玩笑?江嘯風將信將疑的打量她。   這種事怎麼能開玩笑呢?織雲想索性好好整他一下。   那好,你儘管去,我不奉陪了。江嘯風放下刀叉,就想站起來。   織雲沒想到江嘯風會來這一著,連忙拉住他,笑著道:   別這麼沒有幽默感呀!我並不去美國,我只是去瑞典做工。明天一早就走,六點五十六分的火車。   你?要去瑞典做工?明天一早就走?江嘯風咬咬嘴唇,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對,我要去瑞典做工,到冷凍工廠做包裝女工一小時八個馬克,一天八小時,就可以賺六十四個馬克,三個月下來   甚麼?你要去三個月?江嘯風越發的覺得她在逗他了。你不許瞎說。是真的還是假的?   自然是真的。我和楊文彥廖靜慧一起去。   哦?江嘯風困惑的思索了一會。為甚麼到現在才告訴我呢?連楊文彥和廖靜慧也瞞著我。   因為織雲本要說因為你會反對,但看到江嘯風那副認真的樣子,就揚揚眉毛,道:你不是不喜歡瘟裏瘟氣,像溫吞水的日子麼?給你點刺激還不好?   你今天是怎麼了?我看你是逗我的。   絕對是真的。織雲見他真不信,就不再開玩笑了。   真的,為甚麼現在才讓我知道呢?江嘯風的聲音裏透著不悅。   自然是因為我需要錢   我賺的數目不夠嗎?江嘯風打斷織雲。   唔,大江他們已經吃完,織雲擦擦嘴,道:我們到裏面去走走,一邊走一邊談。   淡淡的暮色正升上來,樹叢中的燈都亮了,照得地上影影綽綽、明明暗暗,一輪火球似的大月亮,正懸在對面的小山坡上。   江嘯風牽著織雲,踩著地上的光影緩緩漫步。   大江,我不願意你再去做工,那太辛苦了。   你去做難道不辛苦嗎?我至少比你強壯、比你有力氣。織雲,說真的,我一點都不贊成你到瑞典去做工,那很苦的,你一定吃不消。江嘯風很不以為然的。   我知道你會這麼想,所以才事先不告訴你。   現在你告訴我了,你想我會好過嗎?   為甚麼不好過呢?你不是不喜歡溫室裏的花朵嗎?我要叫你看看,我不是的。織雲俏皮的笑了。   我早已知道你不是了。   大江,說真的,我認為你不該去做工了,那會把你修學位的時間拉得太長。你現在應該把全副精力和時間都放在你的博士論文上,快快的把書唸出來。織雲換成極鄭重的語氣。   你那麼急著要回去嗎?江嘯風頗為織雲的話感到意外。   大江織雲停住了步。大江,我有另外的想法。   甚麼想法?江嘯風站在織雲對面,盯著她那張在月光燈影中,顯得沉重的面孔。   大江我想唔   你想甚麼?江嘯風不解的問,他弄不清織雲今天是怎麼了?   我想織雲長頭髮一甩,終於痛快的說出來。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回去。你該加緊攻學位,好能早一點找機會定下來,海爾教授不是說會有機會給你嗎?   織雲,這是你的話嗎?你變了主意?江嘯風不等織雲說完,就冷冷的截住她的話。他不信任的打量著織雲,彷彿她突然之間變成了不相識的人。   織雲勇敢的抬起臉,迎接江嘯風的目光。   不錯。大江,我變了主意。我覺得我們必需要面對現實。她清晰的咬著每一個字。   面對甚麼樣的現實?江嘯風從牙齒縫裏說出來,面孔嚴肅得像是罩了一層寒霜。   大江,現實是:我根本不可能回去,現在不能,將來也不能。織雲快速的說,聲音漸漸由強裝出的冷靜,變成了激動。大江,坦白的說,自從我答應了你一起回去,心裏就沒平靜過。這些日子,我越想越不安,這個問題總在困擾我,有時候我煩惱得失眠,有時候情緒壞得會沒辦法看書。我想了又想,覺得這樣拖著瞞著不是辦法,我該把我的想法、我的打算,坦白的告訴你。她一口氣把埋藏在心中已久的話全吐了出來。   你現在已經坦白的告訴我了。你的希望是我留下來?江嘯風嘲弄的從嘴角噴出冷笑。   大江,你不用做出這種冷酷的樣子。我是這麼希望,你自然可以不答應,我並沒強迫你。不過我要很明白的說,我是絕對不能回去的。織雲對江嘯風的態度非常氣憤,話也就說得非常堅決。   江嘯風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問道:   我能知道是甚麼原因讓你改變主意的嗎?織雲,我說句話你不要生氣。像你,一個生長在中國,弄中國文學的人,有完整的語文訓練和基礎,絕不比那些弄了十年八年中文的外國人差,出來跟他們弄漢學,實在是很不值得的事。你回國進中文研究所,不知比在這裏好多少倍?留在這裏對我們究竟有甚麼意義呢?這裏的中文系是給西方人唸的,不是給中國人唸的織雲的沉默,使江嘯風覺察到話說得太重了,就不再往下說。他預料織雲會生氣、會辯白,但他等了半天,仍不見織雲開口。她只一動也不動的呆站著,在幽暗的光線中,他注意到她輪廓分明的臉上,毫無表情。此刻的她,看來就像是一座沒有生命的石像。   織雲,你難過了嗎?他後悔這樣傷她的自尊。我抱歉   大江,不要抱歉。織雲頹然的嘆喟一聲,把垂著的眼光轉向側面黑鬱鬱的小樹林。大江,你的話一點都不錯。可是,我不過是這麼普通的一個年輕人,有甚麼力量抵抗潮流?現在人人爭著往外國跑,不管學甚麼的,不出國好像就代表一個人沒能力,不夠現代,也不是頭一等的。我的父母為我出國準備了好多年,我不出來他們會失望,何況何況出國也是我自己的夢。大江,你一向喜歡我的誠實,現在我再說句很誠實的話:我出國,並沒有甚麼了不得的目的,可以說根本沒有目的   織雲自怨自艾的口吻,使江嘯風大大的不忍了。他一手扶著她的肩膀,另隻手握住她的手,撫慰的道:   出來有沒有目的,我們不去想它了。但是我們回去是有很好的目的的,為甚麼你要拒絕回去呢?連你自己都知道待在這裏並沒有意義,可是還要留下來,不是矛盾嗎?   大江,你是真不懂嗎?那我就明明白白的告訴你吧!為了我出國,我們一家人省吃儉用了十年,我父母的希望全在我身上,他們正在等著,等著我在國外立住腳,過好生活,然後幫助所有的弟弟妹妹出來唸書,接父母出來遊歷、探親。如果我就這麼回去,他們會太失望,會覺得丟臉,會大江,總歸一句話,我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嬌貴小姐。你說我虛榮也好,說是提著木匠盒子出來辦知識嫁粧的也好,我真的不能回去。織雲的話像流水般,無法遏止的一口氣說出來。   江嘯風聽得愣住了,他沒想到一個留學生出國的使命和責任竟是這樣多、這樣重、這樣複雜。看樣子她不祇是被潮流沖出來的,也是被人的虛榮和物慾壓迫出來的。   你父母不應該加在你身上這麼多責任,如果你回去他們認為失望或丟臉,那是他們的觀念錯誤,我們不能為了將就錯誤的觀念,就放棄了理想,放棄了目標。他的言詞又因憤怒而強硬起來。   大江,為甚麼人人都能留在國外,只有我們不能?織雲掙脫了江嘯風的懷抱,忿忿不平的。   如果我不回去,沒有一個人會責備我,可是我自己會不安,會責備我自己。江嘯風沉著臉說。   為甚麼別人待在國外不會不安?只有你會不安?大江,你的很多想法都太脫離現實了。   我的想法一點不脫離現實,我認識自己的地位。別人留在國外,可能有他的理由,譬如說,留在外面為國爭光,或是充實自己,如果國家用得著,就立刻回去。可是我確實知道,如果我留在國外,一定不是為了這些偉大的目的。假如我留下來,也祇是為了本身的利益,祇因為要跟我愛的人在一起,為了求安定的生活。江嘯風自嘲似的說。   為甚麼人人都可以為本身的利益打算!只有我們不能?織雲的聲音裏充滿了悲憤。   別人我管不著,我只知道我不能那樣做。我說過的,那樣做我會覺得是在逃避,是沒有責任感。織雲,請你瞭解我,我不能像何紹祥那樣獨善其身,也不能像楊文彥那樣,把開餐館當成最大的目的。織雲,為甚麼你會改變主意?在山上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回去的嗎?不是你叫我攻個博士學位好叫你向父母交帳的嗎?你寫的歌詞,那麼熱情、那麼關懷自己的國家,為甚麼真說到回去,你就不肯了呢?織雲,你多矛盾呢!江嘯風低沉的聲音震動著寂靜的曠野。   大江,隨你怎麼說,我都不能回去。織雲堅決的。   可是我一定得回去,我不能放棄創造我們自己的音樂。江嘯風也堅決的。   好吧!我們就各走各的路吧!別人兩個人好,都一心一意,都為未來的生活打算,只有我們不能,我們的未來是一片空中樓閣。大江,你的計畫裏從來沒有容納我的意見的餘地,你並不在乎我的感覺、我的困難、我痛苦還是快樂。你只想回去創造我們的歌,別的全不放在心上,對不對?大江。織雲無法控制的說,先是悲憤,後來是委屈,最後竟變成了嗚咽。她雙手摀著臉,肩膀輕輕的聳動,無聲的哭泣著。   織雲織雲。如果我的計畫裏沒有容納你意見的餘地,我早就走了。織雲,我留到今天,唸這個我不想唸的學位,改變我既定的計畫,只是因為你。懂不懂?只因為你。江嘯風悲悽而慌亂的說。織雲的眼淚使他不忍,改變計畫留下來他又不能,他陷在極度的茫然與痛苦中。   織雲只是垂著頭哭泣,一句話也不說。江嘯風手足無措的猶疑了一下,上前一步把她擁在懷裏,輕輕撫摸著她的長頭髮,叫著:織雲,織雲   織雲伏在江嘯風的胸前,又哭泣了一陣子,這些時候來的鬱悶終算吐出了以些。她止住哭,仰起頭看著江嘯風。   大江,你愛我嗎?   織雲,你這麼問我嗎?難道你感覺不到嗎?江嘯風的聲音裏盛著滿滿的苦澀。   唔,我感覺得到,我當然感覺得到。那麼,大江,為我改改你的計畫,留下來吧!我真的不能跟你回去。   織雲,這太難了,別這麼要求我,還是一起回去吧!回到自己的國家,不是很自然的事嗎?像我們這樣的知識份子,不該受潮流和風氣的影響,更不該對錯誤的觀念屈服,我們要領導風氣,要糾正一般人的觀念。江嘯風的口氣像在祈求。他苦惱的蹙著眉,額角上那綹頭髮又垂了下來,顯得有些頹喪,平常的洒脫爽朗一點也看不到了。   大江,你真的就一點也不肯犧牲嗎?一點也不肯改變心意嗎?如果我們在國外定居,不是也可以常常回國去嗎?你看,不是有很多音樂家趁著假期回國去開音樂會嗎?我們也可以那麼做。我們留在國外,並不影響你的理想。你想想看,是不是?織雲的口吻溫柔得任誰聽了也要心軟。   不,那不一樣,織雲,你知道的呀!我並不要回去開音樂會,那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要用音樂喚起民族的自信心。我要創造我們的歌。江嘯風苦著臉。   大江,那怎麼辦?我們走到兩條路上去了。織雲黯然。   織雲,不要那麼堅持。   你也不要那麼堅持。我真的不能回去,在出國前我就這麼打算的。   江嘯風沒了主意,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眼光空茫茫的,望著正在上升的月亮。織雲那首同樣的月亮的歌詞,忽然來到他的思想中。他想起了那句:祖國啊!我日夜懷念的地方。讓我回到你的懷抱,祖國,我的母親   織雲,你是說起話來比誰都明白,做起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忍不住衝口而出。   你是說我言行不一致,對罷?可是我認為你是太富於幻想。你就是回國去創造我們的歌,也不能保證一定有收穫。織雲不示弱的反唇相譏。   我母親說過一句話。她說:下種的人不一定看得到開花結果,可是如果沒有人下種,就永遠不會有開花結果的一天。不管收穫有多少,能不能看到開花結果,我都願意做這個下種的人。江嘯風固執的說。背脊挺得直直的,腳跟立得定定的,又是那副穩固得像一座永遠不會移動的山的神氣。   織雲打量了他一會,見他毫無改變計畫的意思,便傷心的道:   那麼你就去做那個下種的人去吧!我知道你是不會為我想,也不會為我犧牲一絲一毫的。也好,就這樣吧!我走了,明天一早我還要趕火車呢!她說著就往回頭的路上走,高跟鞋踩著石子地,發出急促的響聲。   織雲,織雲江嘯風追上來,一把抓住她。   放開我!織雲兔子一樣的掙脫了,繼續快速的往前走。   我送你回去。江嘯風嘆了一口氣說。   不要你送,我自己會回去。織雲傲然的仰著臉說。   兩個人都賭氣不再講話,出了公園大門,正好一輛計程車迎面而來。當那個乘車人下去之後,織雲便迅速的坐進去,一句吩咐,那司機立刻把車子刷的一聲開走了。   織雲回過頭看看,只見江嘯風修長的身影,定定的立在那裏,車子走遠了,他的影子也模糊了。他不肯為她改變心意,她也不能跟他回去,她想他們之間的感情是觸了礁,也許該算是決裂了。這使她的心感到被刀在刺,痛得滴血。在車上,她無法止住那源源不絕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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