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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七

我們的歌 趙淑俠 9290 2023-02-05
  江嘯風一手輕輕彈弄著琴鍵,一手忙碌的記下譜子,嘴上輕聲的哼著:   同樣的月亮   同樣的光明皎潔   同樣的清輝流盼   同樣的似曾相識   你可是我在祖國見過的那個月亮?   你可曾照耀過那些肥沃的黃土田,那滔滔的稻浪,和那披著青草,披著竹林的山崗?   那片土地,在太平洋中一個美麗的島上,那是我生長的地方。   那片土地上   有綠綠的長青樹,芬芳亮麗的百花   有我的家人朋友,我的母親,也有我抖落的童年和少年的影子。   月亮啊!   你為甚麼那樣光明皎潔?   那樣清輝流盼   那樣似曾相識?   你可知道   月光會勾起天涯遊子的鄉愁   沉沉的,重重的,無影無蹤,濃霧陰雲般的鄉愁

  同樣的月亮!   你可是我祖國的那個月亮?   你是否也正照耀著那個遙遠的地方?   你能否把我的思念,帶給那隔著千山萬水的祖國,和那土地上的人們?   我的家人、朋友、我慈愛的母親   同樣的月亮!   在遙遙的天之一涯   我見到同樣的月亮   你可是我祖國的那個月亮?   祖國啊!我日夜懷念的地方   讓我回到你的懷抱   祖國,我的母親      江嘯風哼著哼著就停住了,對於最後那段曲譜,還是不能滿意。覺得哀婉有之,雄壯則不夠。他認為我們的歌不該只是抒情、柔美、哀訴,應該特別表現他的壯美。於是,他決心至少再修改一次。對作品一改再改,直改到自己肯定不能再有一點變動的可能性為止。是他一向的習慣。但他覺得此刻已經沒有精神再繼續工作,非從琴凳上站起來不可了。

  看看書桌上的小電鐘,已經快四點,該是收工的時候了,五點半鐘還要和織雲在瑪琳方場見面呢!   已經好幾天沒見到織雲了,自從到機場去做工,他的生活程序就整個改變。每天都是五點起床,灌一杯咖啡下肚,就開始一天的工作;包括看書、做論文筆記,偶爾去聽聽課、聽聽演講、譜曲子,然後就去機場當苦力。那裏還有兩人在一起的時間!   我們的歌已經停頓了很久,如今他又重拾起這個工作。原說好要和織雲合作的,但她對這件事好像不如已往熱心了,去年暑假她從山上回來之後,就只寫了這首同樣的月亮,她總說忙,沒時間也沒情緒寫。他也不好勉強她,唸書的人,當然是以本身的功課為第一,何況,興趣是勉強不來的。可是,看著工作進度這麼慢,他真的感到心焦。突然要攻博士學位,確是他從不曾料到的,這件事對他並不難,只是使他相當痛苦,因為耽誤了他回國的計畫,如今他拼命的工作,為的就是能早一點得到學位,好回國去。想到織雲肯跟他回去,他就感到心裏暖暖的,又覺得雖然要在國外再耽擱幾年,也不算不值得了。

  江嘯風從琴凳上站起來,把嘴接在水龍頭上喝了幾口水,洗洗手洗洗臉,從櫥櫃裏拿出件乾淨襯衣換上,正要走出來,卻聽到敲門的聲音。接著,門開了,房東老頭子領了肥頭胖耳的人進來。   江先生,這個人是找你的。房東老頭交代一句,逕自下樓去了*   江先生,我早就要來拜訪的,我叫略文塔。那個人從上裝口袋裏掏出張名片來,滿面笑容的交給江嘯風。   江嘯風想不出甚麼地方見過這個人,拿起名片看看,才知道他是一家歌舞劇團的經理。   是這麼回事:去年江先生的作品發表會,我去聽了,對江先生佩服得很。江先生的曲子、情調很特別,可以說相當的東方氣氛,這就讓我有了靈感,嘻嘻!我這個人是常常產生新靈感的。不等江嘯風問話,略文塔先生已經急不及待的說開了。

  唔,略文塔先生對我的作品有甚麼樣的靈感?江嘯風困惑的看著那張胖胖的臉。   我的靈感是略文塔先生摸摸後腦杓,眼睛笑成一條縫。您想,我是搞表演買賣的,沒靈感怎麼行?我的劇團規模並不算最大,可是生意一直是第一流的,原因就是我總有新花樣拿出來。他忽然雙手使勁一拍,鄭重的道:我來找江先生,就是想跟江先生買祖國在呼喚的上演權,前幾年我們演過泰國舞劇、印度舞劇、阿拉伯舞劇,因為新奇的關係,都叫座極了。現在我想把祖國在呼喚排成歌舞劇,不知道江先生同不同意?他說著用尖銳的眼光把屋子掃了一圈。   祖國在呼喚怕不太適合排歌舞劇吧!江嘯風懷疑的說。心裏多少有點興奮,作品有人問津,怎麼說也是個鼓勵。但他還不能確定是否同意,因為他知道,德國和很多別的國家一樣,並非所有表演團體都是相同的水準,有些純藝術性的,很高尚,而一些夠不上流的小歌舞班子,就不成體統,常常演出些低級趣味或色情的節目。從略文塔先生的表情和談吐,江嘯風就看出他確實是個搞表演買賣的市儈,不會是對藝術有認識有抱負的人。果然,略文塔先生又說了:

  依祖國在呼喚現在的情形,是不適合排歌舞劇的,太嚴肅了。所以,江先生得花點功夫改一改,弄得甜一點,趣味一點   喔甜一點,趣味一點?江嘯風把額角上盪浪的那綹頭髮,用力往後一擲,冷冷的截住了略文塔先生的話。   是啊!甜一點、趣味一點,不然觀眾怎麼會喜歡!略文塔先生又把雙手用力一拍,發出清脆的響聲。有次我在巴黎看到一齣歌舞劇,那真是噱頭。裏面有一段中國舞蹈:歌舞女郎都戴著黑色的假髮,眉眼描得細細的,往上吊著。他用兩個手指頭把兩個眼角往上撐了一下,兩隻灰灰藍藍的眼睛就變成了兩條斜吊著的肉縫。他放開手,再接著說:她們上身穿著紅緞子兜肚,下面光著腿,芭蕾舞鞋前面尖尖的,簡直就是你們中國的三寸金蓮,配著東方音樂,又扭又顫,觀眾看得像著了魔一樣,直叫再來一次

  略文塔先生的舌頭可真像著了魔,一說就不停,江嘯風幾次想打斷,都找不到空檔。而略文塔先生庸俗惡劣的談話,已使他的忍耐力近於崩潰。   好了,你不要說了。江嘯風大叫一聲,把略文塔驚得呆住了,話也就說不下去了。你懂不懂得?祖國在呼喚是表現中國人對祖國的懷念、歌頌。對自己民族的驕傲、熱愛和使命感。跟你那個紅緞子兜肚、假頭髮甚麼的都扯不上關係。祖國在呼喚是莊嚴的   不,不。絕不能莊嚴,莊嚴準不賣座。略文塔先生急得雙手亂搖,一下子打斷了江嘯風,固執的道:我有經驗,要賣座就一定要甜,要有噱頭。我幹了二十年的表演買賣,看的多了,你非修改不可   為甚麼我非修改不可?江嘯風再冷冷的截斷略文塔先生。

  咦!自然是你修改了,我們才好合作呀!上演呀!你不是作曲的嗎?音樂家不賣曲子怎麼活呢?你依照我的意思改,我付錢買你的曲子,排了上演。這難道不是好買賣麼?略文塔先生挑起眼光朝四週掃掃,滑頭滑腦的笑著道:看樣子江先生的日子過得並不寬裕,我這個人向來是最同情藝術家的。藝術家不能餓肚子,餓著肚子怎麼能工作呢?是吧?我願意出一萬馬克買祖國在呼喚的上演權。而且,還願意跟你訂長期合同,你每年替我作兩齣歌舞劇,我每個月給你兩千馬克的薪水。我的劇團連演員、帶職員、帶樂隊,裏裏外外也有七八十個人,每年在歐洲各國巡迴演出,收入很可觀的。老實說,不知道有多少藝術家想跟我合作,我還不要呢!我用人要用我需要的。像江先生這樣的人才,我就需要略文塔先生的如簧之舌,頗有能把死的說成活的之勢,連江嘯風這樣的性格人物也不免有點動心了。

  江嘯風算計著,一萬馬克,正是他在機場扛一年箱子的工資。而做苦力並不是舒服的事,每次回來累得筋骨酸痛不說,耽誤了他多少賓貴的時間?如果他肯把祖國在呼喚改一改,賣給略文塔先生,就可整整一年不必再做賣苦力的牛馬,也可以省下很多的時間來寫論文、創作、和織雲在一起。一天省下六七個小時,一年可省下多少呢?時間是他最需要的,有充足的時間他的論文才能早日完成,才能有閑暇創作我們的歌。那麼這個交易太上算了。略文塔先生不是還要跟他訂長期合同嗎?一年兩齣歌舞劇,每個月兩千馬克的薪水,對他這個一直作曲,卻一隻曲子也沒賣過錢的人來說,還有比這更理想的事嗎?   而且,有了這項固定收入,織雲的生活費和學費就不成問題了,他們甚至可以考慮結婚,總之,如果接受略文塔先生的合作條件,他的景況就整個改觀了。

  江先生如果有甚麼條件,可以提出來討論討論。略文塔先生見江嘯風皺著眉頭,半天不說話,料想他是在考慮怎麼討價還價。我的條件我已經說明白了,江先生就是得花點功夫改一改,當然,名字也得改一改。祖國在呼喚,哈!倒像軍樂的曲名,足以把觀眾嚇走。你不喜歡紅緞子兜肚,咱們就不要,可以另想辦法。譬如說,穿高開叉的中國旗孢,看著不是更神秘、更性感。他說得興奮,又把雙手響亮的用力一拍。對,就是這樣辦,我們以前也演過蘇茜黃的世界,穿的就是高開叉旗袍,效果好極了。對,對,梳辦子的中國人也得有。好,我的靈感來了,乾脆就把祖國在呼喚改成辮子的懷戀,豈不是好?多有噱頭,多有號召力。江先生,你的意見怎麼樣?   啊!你說甚麼?江嘯風像隻從沉睡中被驚醒的獅子,惱怒的高聲問。他並沒有完全聽清楚略文塔先生的話,因為他正陷在自己情緒的死谷裏。他為這個突然降臨的好機會興奮了一陣,計畫了一陣之後,緊接看來的是對自己的鄙視、責備,不能原諒。這便是我嗎?只為了利,為了安定的生活,我就出賣自己的理想嗎?江嘯風,你原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嗎?他惶恐、羞愧、悲哀。

  哎唷!江先生,你叫得這麼大聲,嚇了我一跳。我是說,把祖國在呼喚,改名為辮子的懷戀,這樣才增加號召力呀!我們叫男的全梳長辦子,女的戴草帽,穿高開叉旗袍,臉全塗成黃色,眼睛劃成一條縫   你給我出去!江嘯風大喝一聲,止住了正說得興味津津的略文塔先生。   這是怎麼回事?江先生,我是好意來跟你談買賣,你別對我這麼兇啊!略文塔先生收了笑容,目光尖銳的溜在江嘯風臉上,他簡直懷疑這個中國人是否正常?這麼提拔他,他倒大吵大叫的發脾氣,這種怪人以前真沒見過呢!   我叫你出去,不許你在這裏胡說八道。祖國在呼喚不能改,我也不要跟你合作。江嘯風青著臉說。   你不肯?略文塔先生不相信似的。如果你真不肯,我也沒辦法,不過我替你可惜。江先生,我勸你瞭解你自己的情況,你是中國人,機會本來就不多,你又沒有名,那裏有多少賣曲子的買賣?你肯合作的話,生活立刻就不會這麼苦了,你放棄這機會,非後悔不可   我後不後悔是我的事,你就別管了,那裏是門,你可以走了。江嘯風右手伸得直直的,指著門口。   真怪,你真不想做這個買賣?那你就繼續當窮鬼吧!好,好,我走。不過,江先生,我這個人向來沒有種族觀念,又最喜歡提拔年輕藝術家,甚麼時候你想通了,可以打電話給我,我走了。略文塔先生拿起桌上的提包,好修養的笑著說,說完就轉身出去了。臨出門口的時候,還回過頭跟江嘯風招了兩下手。   江嘯風兩手捧著頭,站在地中間。他為剛才有過的那些想頭還在自責、悲傷。他想:我怎麼居然真考慮過和那個庸俗下流、又瞧不起中國人的商人合作呢?我的節操就是這樣的經不起考驗嗎?我總責備別人沒理想、沒責任感,可是自己又比別人強了多少呢?   江嘯風先把自己責備了一陣,然後又勉勵自己道:   理想不是伸手就可得到的東西,而是要涉過千山萬水,經過無數的考驗與挫折才能得到的。江嘯風,你就堅定信心,等著挑戰吧!   待江嘯風鬧夠了情緒,低頭一看手錶,已經過了五點,和織雲約好的見面時間,是非遲到不可了。他趕忙拿起椅背上的夾克穿好,雙手往口袋裏一插,便急急的奔下樓。   教堂的大鐘剛敲過五點半,織雲就等得不耐煩了。平常江嘯風總是早到的,今天怎麼到時候還不來呢?她已來回踱了兩轉,一邊走一邊朝江嘯風來的方向張望,可就是望不到他的影子。   海蘭娜在這裏等誰呀?準是等大江。正在織雲抬頭張望的時候,有人在她背後說。   織雲轉過身,見是湯保羅和另外兩個從沒見過的人。   你是在等大江吧?湯保羅彷彿很熱絡的樣子。   織雲點點頭,默默的打量著湯保羅,奇怪他怎麼沒和葛比在一起?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海蘭娜余。這兩位是我的好朋友。這個叫喬治佟,這個是小陳。湯保羅拍拍喬治佟的肩勝,拍完了又拍姓陳的。   織雲對湯保羅從心裏厭惡出來,對他的朋友更無興趣,只淡淡的和那兩個人招呼了一下。   余小姐來了多久啦?喬治佟問。   快一年半了。織雲簡短的答。   參加甚麼活動沒有?姓陳的也問。   織雲只搖搖頭,不想再作答。姓陳的那付賊眉賊眼的神氣,她看了就討厭。   你一定等很久了吧?大江這傢伙真要不得,怎麼可以反過來讓小姐等他;應該他等小姐才對。豈有此理。湯保羅先聳肩後搖頭,彷彿江嘯風做了甚麼不可饒恕的事。   大江就會來的。織雲冷淡的說。正想怎樣甩開這幾個人,一轉眼,遠遠的看到江嘯風正兩手插在口袋裏,大步的往這邊走。   呵!那可不是大江來了嗎?你們等等,我去跟他說句話。湯保羅說著張牙舞爪的迎著江嘯風去了。兩人不知說幾句甚麼?江嘯風原來就不輕鬆的面色便轉成了憤怒。湯保羅倒是滿臉得色,他神氣活現的朝姓佟的和姓陳的招招手,用德文叫著道:來,讓我們走。   佟陳兩人應聲去了,待他們搖搖擺擺的走遠了之後,織雲才不悅的問江嘯風。   你怎麼來得這麼晚?   剛要出門,就來了一個叫略文塔的傢伙江嘯風把事情說了一遍。   你怎麼回答的?聽到那麼好的條件,織雲無法不動心。那還用說,自然是拒絕。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跟他合作,對你有甚麼意義?   如果跟他合作,意義就是要毀滅江嘯風,要出賣藝術理想,出賣中國人的尊嚴。所以,我就是窮死也不能跟他合作。江嘯風的氣還沒全消,說出來的話也是氣唬唬的。   唔織雲有些惋惜,但也知道江嘯風說的是實情,就不想再討論這件事情。剛才湯保羅跟你鬼鬼祟祟的說了甚麼?她才想起來問。   他啊!江嘯風哭笑不得的笑笑。他警告我,說早晚要報復我。那個叫葛比的女孩子不理他了,說有人告訴她,湯保羅家裏有太太孩子。湯保羅認為是我破壞的。江嘯風攤開兩隻手比比,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氣。   湯保羅這個人真討厭透了。以後他的事你最好少管。織雲生氣的說。   :我根本不要管他的事,我連理都懶得理他。可是他太太總托我求我,我怎麼忍心不管?邱華月那個人很善良,真不懂她怎麼會和湯保羅這種人結婚的?女人走到這一步算是太不幸了,何況還有兩個無辜的孩子,能幫忙的地方總不能不幫。   可是你幫忙幫出來的結果,就是讓湯保羅恨你、怪你,要整你,甚麼事都算在你的帳上。他那個人是個小人,誰知道他會怎麼報復你?織雲又牢騷又躭心的。   別躭心,我才不在乎誰整我,更不會在乎湯保羅那個狗熊。自己做得正,就誰也不怕。江嘯風已經又恢復了他平日的坦蕩洒脫。我們快到下面去吃點甚麼,不然要趕不上歌劇了。   吃甚麼呢?我看只好再去啃大餅了。織雲舒展開歛著的眉,盈盈而笑。   好吧!就去啃吧!江嘯風笑著說。他們把起士餅簡稱為大餅,這東西又便宜又好吃,兩個人都吃上了癮。   到歌劇院的時候,離開演還有五分鐘,場子裏早黑壓壓的坐滿了人。織雲和江嘯風照例看站票。因為來得太晚,站的位子已找不到。兩個人正在躊躇著該怎麼辦?江嘯風忽然覺得有人在他背上重重打了一下,他回過頭去,見天才兒童站在後面。   大江、余大姐,我們那邊有位子,跟我來吧!天才兒童朝另個方向指指。江嘯風和織雲朝那方向看,只見警報老生和謝晉昌站在那裏。謝晉昌很尷尬的笑著,警報老生直跟他們打手勢,叫他們快去。   你們來多久了?織雲問天才兒童。   前一個鐘頭就來佔位子了,看站票就要來得早,來晚了就沒位子。天才兒童很大人氣的說。他比以前又高了一截,嘴唇上長了點毛茸茸的鬍子。不過看來還是像隻毛沒長全的公雞。   見到老謝,你要先跟他說話,為了聖誕節晚上喝醉酒耍寶的事,他一直不好意思見你。江嘯風在織雲的耳朵邊小聲說。織雲會意的點點頭,幾乎噗嗤一聲笑出來。剛走到那裏,燈就黑了,樂隊指揮在觀眾的掌聲中揮起指揮棍,開始奏序曲,誰也不能再出聲音。   微笑的國度是中國人的故事,為奧國名作曲家弗蘭滋•雷哈最成功的輕型歌劇。據說雷哈那時突生厭世之念,蓄意自殺,想在死去之前再看看這千奇百怪的世界,於是便到中國旅行,誰知這趟中國之行改變了他的整個人生觀。他認為中國是最能忍耐的民族,縱然心裏有千百種痛苦,面孔上也永遠保持著微笑。相比起來,雷哈覺得他比中國人幸福太多了,實在沒有尋死的理由,於是又不想自殺了,回來後就創作了微笑的國度這齣歌劇。   江嘯風本不想來看的,說是中國人看微笑的國度,心裏不會很舒服。但織雲聽過了江嘯風講弗蘭滋•雷哈的那段野史,就堅持非來開開眼界不可,何況裏面的主題曲我的心只屬於你,是她最喜歡的曲子。江嘯風今天來,完全是捨命陪君子。   雷哈的作品一向以抒情優美著稱,序曲的旋律就已經深深的吸引住了觀眾。在樂聲幽揚中,大幕徐徐的拉開了,整個故事就由那些唱歌劇的大明星,用動人的聲音唱出來。內容是:年輕英俊的中國王子到歐洲求學,愛上一個白種女孩子,兩個人由相愛而結婚。而原來追求這女孩子的一個白種人,對這女孩子不能忘情,一直追到中國去,並且輕而易舉的就混進了皇宮,不但混進了皇宮,還得到中國公主(王子的妹妹)死心塌地的愛。這時那個做了王妃的白種女孩子,已經和王子間感情破裂,原因是王子不能不接受他父王的命令同時娶四個女人。最後,那個白皮膚黃頭髮的王紀,終於和她以前那個男朋友回國去了。弄得王子和公主,兄妹二人都愛情落空,於是做哥哥的安慰哭泣著的妹妹道:我的小妹妹,不要這麼傷心,我們的心,能容得下千萬種的痛苦。   由於劇情哀婉,音樂動人,唱得又好,噱頭又來得個多,觀眾似乎都沉醉在忘我境界裏。只有這幾個中國人,雖然也很感動,卻總覺得不是滋味。劇情的荒謬中國皇帝光著膀子,叫人就兩隻手死命的一拍,面孔上的表情完全和非洲的野人一樣。宮中的太監專搞營私舞弊、受賄胳、收紅包,舉動和言談下流得令人不能忍受。中國人愚蠢、腐敗、可笑這些都不論,僅是那種明顯的優越感就叫人生氣:中國人全愛白種人愛得死去活來,恨不得甚麼都給人家,可是還得不到人家的青睞,連貴為王子和公主的,也自卑得沒有辦法,覺得配不上天生就高出好幾等的白種人,最後只好自己傷心,高唱我們的心可以容得下千萬種的痛苦。   每次看站票,織雲和江嘯風相依相偎的靠著,江嘯風稍後面一點,她稍前面一點,她的頭正好齊江嘯風的肩膀,兩個人手拉手,看完出來手心裏全是汗。   今天他們還是那樣站著,但憤憤不平代替了柔情蜜意,織雲只覺得江嘯風握著她的那隻手,一陣陣的透過來怒氣。   看完出來,五個人走在一堆。   老謝怎麼今天也來了?原來你也喜歡歌劇呀?織雲想起江嘯風囑咐她的話,故意搭訕著和謝晉昌說。   我對歌劇倒沒甚麼了不起的興趣,因為聽說微笑的國度是有關中國的,才特別來看看。謝晉昌矜持的說。   我看這種劇情全是白種人自己做夢想出來的,根本就沒這樣的事。天才兒童伸著長脖子,連著搖了幾下頭。   聽歌劇,主要是聽唱,並不需要研究劇情,就像內行聽京戲,主要是聽不是看,一樣的道理。警報老生本來正輕聲哼著微笑的國度裏的主題曲我的心裏只有你聽到天才兒童的話就停下來反駁他,然後又繼續哼唱。   不,警報老生說得不對。唱要聽,劇情也得合理,至少劇情裏不能有侮辱中國人的成份。江嘯風表示他的意見。   這就算侮辱了嗎?告訴你,這算是最好的了。警報老生不再哼唱了。   我知道,凡是描寫中國人的音樂,全是胡說八道。像突蘭多公主那齣歌劇,更把中國人糟蹋得不成樣子。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也不能全怪別人,誰讓我們中國沒有自己的音樂拿出來呢?如果我們有能表現民族性格、又足以和他們一爭長短的音樂拿出來,他們就不會閉門造車,憑著想像來創造有關中國的音樂了。這些年,我們在自己的音樂上可以說交了白卷,弄音樂的人全弄人家的東西,反倒是洋人編了歌劇來表現中國,他們對我們不瞭解,自然就憑空亂搞了。江嘯風說。   大江這個人,是個真正的民族主義者。警報老生玩笑的拍拍江嘯風的背,又道:隨時想到國家、民族。   大江是對的,沒有國家和民族那裏有個人。沉默了半天的謝晉昌說。   我也贊成大江。大江,我跟你回去搞我們的歌好不好?天才兒童熱心的說。當然是好。不過,你捨得嗎?老實說,回去搞我們的歌,主要是推行音樂教育,等於放棄個人的音樂前途。你甘心嗎?你那麼小就跑出來,不是想做個提琴家嗎?江嘯風並不認真的說。   天才兒童半天不出聲,伸著長脖子默默走了一陣,才訕訕的道:   坦白的說,大江,我不能完全甘心,我父母也不會答應。我佩服你,可是我做不到你那樣子。   你並不必要像我這樣做,我們也需要優秀的提琴家,如果你有天世界出名,也是所有中國人的光榮。江嘯風看天才兒童頹喪的神氣,忍不住笑的安慰他。   他將來能成名是沒多大問題的事。可是別出了名就忘了自己是中國人才好。警報老生說。   我甚麼時候忘了自己是中國人啦?天才兒童發起急來。   別這麼兇啊!我並沒說你已經忘了,是叫你別忘了。警報老生解釋。   我根本不會忘,你自己別忘就好了。天才兒童賭氣的反攻。   我嘛!你別躭心,畢了業我就回去。我也看清楚了,像我這樣的角色,在外面混不出名堂。拿到文憑立刻打道回府,教教書,收點私家學生,不出幾年就會發起來。警報老生樂觀而胸有成竹的。   江嘯風和織雲像往常一樣的牽著手走,見織雲一直沉默,江嘯風就問:織雲,你怎麼不說話?   我在聽你們說嘛!織雲無精打彩的敷衍了一句,又不做聲了。江嘯風的話使她聽了好刺耳、好沉重。她就不懂,為甚麼他可以容忍別人為自己打算,而他就偏不為自己打算?偏要投到裏面去?她的心事真多、真重,可也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跟江嘯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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