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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六

我們的歌 趙淑俠 9764 2023-02-05
  四月的慕尼黑,浸在淡淡的春色裏,樹全發了新芽,積了一冬的雪化盡了,又露出了綠色的草地,湖裏、河裏,都漲起了泱泱春水。   春天的節日特別多,先是嘉年華會,接著又是復活節,人們一直沉醉在歡樂之中。好像每個人臉上都浮著笑意,嚴冬時候的冷淡與僵硬,都隨著春天的到來,像雪片一樣的融化了。只有織雲,總覺得自己被關在春天之外。   寒假期間,青春偶像和蘇菲亞劉回了一趟香港和臺灣。放完假回來,兩人手上都多了枚訂婚戒指,蘇菲亞劉除了一個白金圈的戒指之外,還有一顆不小的鑽戒,據說是青春偶像的父母送她的,她和人說話的時候,變得總喜歡用手掠頭髮,再不就用右手撫摸左手的指頭,讓人無法忽略那顆亮晶晶的鑽石。蘇菲亞劉現在和織雲弄得很熟,常跟織雲說知心話,她向織雲形容青春偶像家裏的氣派,他父母對她是如何的喜歡。他父母都認為湯姆的選擇很對,醫生配護士,是最理想的婚姻。織雲聽了心裏不免好笑,心想:如果我肯理睬你那個湯姆的話,就輪不到你了。想是這麼想,心裏卻神氣不起來,不但神氣不起來,還總像被罩了一層灰色的輕紗,晦晦暗暗,疑影重重。

  江嘯風曾提議過,他們不如也先訂婚。   用得著嗎?你這麼洒脫的人,還在乎這種形式。織雲說。   這不是形式問題,而是證明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到了這個階段,並且對我們自己和對親戚朋友公開這種關係。江嘯風說。   我認為目前還不用,我們的感情到了甚麼程度,自己知道就行了,何必要走個訂婚手續。織雲困難的歛著眉。   江嘯風不動聲色的打量了她一會,就牽起嘴角嘲弄的微笑著,又隱約的露出他側面的兩顆虎牙。   為甚麼你反對訂婚呢?   因為我覺得不需要。織雲低著頭,訥訥的說。   你還不敢跟你父母說起我這個人呢!是不?江嘯風帶點諷侃的口氣。   織雲沉吟了好一會,才輕嘆一聲,道:   大江,你知道的,現在我跟家裏公開這回事,只會增加困難,他們一定不會答應,反而會阻撓。我們何必去自找麻煩?我們兩個人自己知道我們怎麼樣要好,將來要怎麼做,是最重要的,何苦非訂婚不可呢?

  想不到我是這麼見不得人!依你的計畫,我這個醜媳婦甚麼時候才能見公婆呢?江嘯風冷冷的問。   大江,別這縻說,再忍耐一段時間,等你博士學位一拿到,我就立刻跟父母宣布。織雲抱歉的說。她伏在江嘯風的胸前,有氣無力的,顯的很煩惱。她心裏明白,以江嘯風這樣一個人,就是有了博士頭銜,父母也不會接受。尤其是母親,江嘯風和她要求的條件差得太遠了。大江,如果你一定想要人家知道我們的關係,就去買個訂婚戒指戴上也好,並不一定要經過家裏認可。她又說。   其實是應該這樣,我們都是成人,自己的事自己擔當,並不一定需要家裏的意見。江嘯風同意織雲的提議。   於是,當天下午兩個人就到瑪琳方場的珠寶店裏,買了兩個白金圈,套在指頭上了。

  現在織雲獨自坐在宿舍的房間裏,一邊看信,一邊不經意的撫摸那個白金圈。   今天下午沒課,她在食堂吃過午飯就回來了,沒想到一塊兒竟同時收到三封信。一封來自母親,另兩封是她在美國的好友曾曼琳和陳玲玲來的。   織雲首先拆開母親的信,信的內容還是像每次一樣,充滿了愛與關懷。最後又照例的囑咐:不要光忙著唸書,終身大事更要緊。可又免不了提醒她:要注意對方的條件,愛情也是要條件的。又問她:你出國也快一年半了,還沒有比較接近的朋友嗎?看完母親的信,她的心情也像每次一樣,頓時像被壓上了一個大大的鉛塊,變得無比沉重。她朝對面牆上愕愕的發了一陣呆之後,把信裝回信封,又拆開曾曼琳的一封。   曾曼琳信中大大的埋怨異國生活寂寞孤單,字裏行間流露出思鄉思家之情。但是,她說她能忍受這種生活,因為她有更大的目標。目前她已得到碩士學位,正在開始攻博士。我非得拼個博士學位不可。她十分自信的說。

  陳玲玲的信剛一剪開,就掉出來兩張彩色照片。織雲連忙撿起來看,兩張都是陳玲玲和一個中年男人合照的。分別兩年,陳玲玲比以前更時髦了。其中有一張,是穿著時下剛流行的熱褲,她露著兩條豐滿的大腿,腳上是用幾條帶子編成的涼鞋,一手挽著那個矮矮胖胖、膚色微黑、眼鏡片和額頭都在發光的人。再看她的信,是這麼寫的:我已獲得碩士學位,也不打算再往下唸了。女人終是屬於婚姻的,對不對?你看他怎麼樣?還順眼嗎?我們已交往了一年,覺得彼此還合得來。人在國外,誰會有那份愛得死去活來的熱情!大偉是醫生,也是世居美國的華僑,在這裏有很好的業務,人很忠厚老實,對我幾乎是百依百順。我們已經決定下月五號結婚。真可惜你不能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我們已買妥了一幢房子,五間臥房,三個浴室,院子裏還有個小小的游泳池,才八萬美金,大偉說算是便宜,所以就買下來了。你何時和你那個天才音樂家一起來玩?我有地方給你們住

  織雲掩上信,有點哭笑不得的心情,那隻原來摸著白金圈的手,又沒頭沒腦的摸起來了。剎那間,那個窄窄硬硬的小金圈,彷彿一下子變成了被咀咒過的魔戒,越摸它腦子裏的想頭越多,心裏的情緒也越低落。   她自信並不是善於嫉妒的人,對於自己的好朋友,更從未有過好強、逞能、或故意比一比,要一較長短的心。但是看了曾曼琳和陳玲玲的信,她竟無法控制的產生了一些不平的憤慨,和被比下去了的頹喪。她問自己:我那樣不如她們?為甚麼她們都那麼春風得意,我就這麼打不開出路?為甚麼陳玲玲那個又黑又胖的大偉,能買得起八萬美金一幢的房子,大江就窮得到飛機場去當搬運工人?   自三月開始,江嘯風就每天下午五點到晚上十一點,在機場做搬運的工作,七個馬克一小時,一天可以賺四十馬克,每個月做二十幾天,可以有一千馬克的收入。其實江嘯風有獎學金,是海爾教授特別為他爭取的。他之所以去作工,完全是為了織雲。

  為甚麼那麼多人請得著獎學金,就我一個人請不著?出來一年多了,還靠家裏寄錢來維持生活,真不好意思。我一定要找個半工半讀的工作。織雲幾次這樣跟江嘯風說。她真的在找,看到報上有找人的小廣告,就寫信去應徵,信是寫了不少,回音卻是一點也沒有,好像信全寄到大海裏去了。只有一次收到一封回信,叫她去面試。那回信的人,自稱是做文化事業的,正需要個中國人幫忙。織雲見信樂得陰鬱一掃而空,連忙去找江嘯風,告訴他這個消息。   這是一個文化事業機關,正需要中國人,一定是他們有中國文稿,需要譯成德文,也許有德文東西要譯成中文。這個事我大概還能做。織雲十分富於幻想的說。   但願像你想的那麼好。不過,還是小心謹慎一點為妙,德國社會也複雜得很。還是我陪你一起跑一趟吧!江嘯風說。

  那天幸虧江嘯風陪著一起去了。他們事先約好,織雲先進去,如果二十分鐘還不出來,江嘯風就進去找她。   那個文化事業機關,是在一條偏僻街上的一幢破舊大樓裏,兩扇烏黑的大門,旁邊牆上掛了一堆牌子,其中有個白底黑字的,寫著:世界文化藝術社。織雲對對那信封,正是這家。江嘯風推開大門,兩人穿過黑黑的甬道,又上了黑黑的樓梯,一口氣爬到三樓,才看到在一個像普通住家公寓的房門外,掛著同樣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   我在這裏等你,你去叫門吧!江嘯風說著又走下樓去,在下面一層的樓梯間裏等著。織雲戰戰兢兢的去按了門鈴,頗有一點探險意味的緊張。按了好幾下,門才打開一條縫,一個長了一臉鬆垮垮的虛肉的中年人,從門縫裏仔細的打量她。

  你是海蘭娜余吧!請進來談。那個人說著把門大大的打開。織雲稍稍猶疑了一下,就走進去。   你進來,到我的辦公室來談。那個人說。兩隻眼睛一直像檢查貨色似的,從上到下的打量她。   織雲跟著他到辦公室,在去的當中,經過一間關著門的屋子,裏面有男女的說話聲、笑聲。那間所謂的辦公室,亂得像個垃圾堆,地上、架子上、椅子上,全是舊雜誌、廢紙,和一些大號的牛皮紙信封。屋子裏唯一像辦公室的東西,是一張半舊的寫字桌,和面對面放著的兩把會轉動的椅子。那個人自己坐在對著抽屜那邊的一把,用手指著另外一張對織雲道:請坐。   織雲坐下了。在彎身要坐下的一刻,她發現寫字桌上的大玻璃板下面,壓的全是裸體照片。不但有女人的,還有男人的。這使她大吃一驚,心裏立刻警惕起來,想:這個傢伙不是好人,專喜歡搜集裸體像片,真是低級趣味。

  余小姐是學生吧?那個人問。   織雲點點頭,答應了一聲是。   臺灣來的?   織雲又點點頭。   臺灣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那個人笑嘻嘻的,從西裝口袋裏掏出盒香煙來,舉到織雲面前。織雲搖搖頭,說我不會抽煙。那個人就自己從裏面抽了一隻煙出來,插在嘴上,用打火機點燃,連連吸了兩口。   在他點煙的一刻,織雲抬起眼睛朝四壁仔細看了一下,這一看真是吃驚得非同小可,原來滿牆掛的全是大大小小的裸體照片,其中居然有男女合照的。織雲終算明白了這是甚麼地方,又怕又羞,急得臉也紅了。   我要向余小姐解釋一下我們工作的性質。我們是個雜誌社,藝術人像雜誌,銷路非常好,每月有五十萬份的銷售量,凡是經我們雜誌刊登過照片的,不久一定會成為有名的模特兒。你知道嗎?巴黎頂有名的時裝模特兒丹麗露,就是從我們這裏起家的。我們也供給別的雜誌藝術人像那個人口噴輕煙,滔滔不絕的說。

  織雲早已心慌意亂,羞得無地自容,恨自己為甚麼到這裏來?不等那個人說完,她已站起身子,打斷他道:   這個事我不能做,我要走了。   織雲正要出去,那個人已先一步擋在門口。   這是藝術事業,很高尚的。余小姐的條件是很好的,一定會走紅。這個工作也不難,只要聽指揮,照照像片而已,每張像片一千五百馬克到三千馬克。如果論鐘點,以余小姐的條件,我可以付每小時三百馬克   不,不。你弄錯了,我不是那種人,你給多少錢我也不能做這種事。織雲急切的說。想奪路出去。   這種事有甚麼不好呢?在我們這裏工作的女孩子多得很。那個人嘻皮笑臉的,又道:你不做這種事,為甚麼要來呢?他仍站在門口擋著。   請你讓我走,不然我要大聲叫了。織雲急得大聲說。   這時另外那間屋子裏的人也出來了,男男女女的好幾個,全是年輕貌俊,面露輕浮的人。他們以看馬戲的表情,笑嘻嘻的看著織雲。   真的,余小姐,你的條件太好了,不然我不會這麼熱心的留你。價錢我們可以再商量,我對人是很寬厚的,不信你問他們。他指指那群看熱鬧的男女。   請你放我走。織雲板著臉說。一句話剛完,門上的電鈴就大叫起來,織雲知道是江嘯風,懸著的心立刻踏實了。   有人去開門,她聽到江嘯風的聲音,立刻高聲的叫:   大江,我在這裏。   跟著織雲的話,江嘯風已經走進來。那個垂著一臉虛肉的人也讓開了路。   我們走吧!江嘯風看看周圍的人,牽起織雲一隻手,兩人匆匆的走出來。一直出了大門,織雲的心還在不安的跳著。   怎麼回事?為甚麼進去這麼久?他們都說了甚麼?江嘯風問。   嗨!別提了。織雲把整個的情形談了一遍,最後說:幸虧你跟我一起來,不然他們還不肯放我走呢!   以後這種報紙上的應徵小廣告,你別再寫信去了。你看多危險,那些人看著像人,事實就是披著人皮的野獸,甚麼事都做得出來。江嘯風氣唬唬的說。   可是我實在需要個工作。織雲又煩惱的微歛著肩。   我去工作好了,我們兩個還分甚麼彼此。   不,那不好。   有甚麼不好?我可以和警報老生一起到飛機場去當苦力。   不,大江,我還是自己工作好。織雲說。   後來英格替織雲找了個當保姆的職位。工作是看管三個從一歲到五歲的孩子。孩子的母親是股票經紀人,跟丈夫新近離了婚。織雲去做了一星期,結果是等於一星期沒上課。那位太太每天一早出去,晚上七八點才回來,三個孩子和家裏所有的事全交給她,不但要給孩子洗澡換衣服帶出去散步,還得給他們煮飯餵飯。勉為其難的將就了一星期之後,織雲實在無法忍受了,於是又變成了失業的人。   你看怎麼樣?還是我去做工吧!江嘯風說。幾天之後,就真到機場做工去了。現在織雲的食宿生活就由江嘯風供給。跟家裏,她只好扯謊說有了獎學金。但是心上的負擔卻因此而更為沉重。打不開出路,鬱鬱不得志的感覺,常常像影子似的跟著她。   陳玲玲和曾曼琳的得意,使織雲格外看出自己的不得意。她把幾封信都丟到一邊,不由自主的從心底嘆喟出來。她想:曾曼琳出國兩年,已開始在攻博士。陳玲玲不單得了碩士,又馬上要和醫生結婚,而自己這個書不知要那天才能唸出來?那個天才音樂家又怪怪的,整天就惦記著要回國,一點不肯合作。她一直以為愛情給人的是快樂,而自己得到的是甚麼?煩惱,無窮無盡的煩惱。沒有希望、沒有依恃,反而增加了憂慮。自從戴上了這個戒指,誰都知道她和江嘯風的事算是定了,不知道的反而是家裏,她不能想像如果父母知道這件事會如何的震驚,如何的生氣,她簡直連想都不敢想,未來是些甚麼?   江嘯風有次又帶點牢騷的口氣說:我們這樣在國外拖著,可以說並無意義,只不過耽誤了不少我們想做的事。   為甚麼無意義呢?你不是正在唸學位嗎?   我為甚麼要唸這個學位呢?只為了敷衍你的父母。我一直有種可笑的感覺。江嘯風曾這麼說。   大江,你又來了,你忘了為甚麼嗎?   江嘯風凝視了她半晌,那張剛強的面孔變得溫和了,眼光裏的柔情足以使她融化。   我並沒忘,是為了我們長長的一生。織雲,我不該那麼急著回去,我該忍耐。他又變得善解人意了。   織雲心裏另有計畫,只是不知道該在甚麼時候把這個計畫告訴江嘯風。   她理想的第一步,是要江嘯風無論如何唸下他的博士學位來,她對他的能力很有信心,斷定時間不會拖得很長,他會唸得比別人快。他有了學位,就有了在國外立足的條件,海爾教授不是也說過:他在和聲、對位、賦格方面有出眾的才華嗎?那麼給他找個教書的位置該不成問題吧?當然,他以後不能把全副精力都用來發展我們的歌,他必得在新音樂上求表現,他有那樣的能力和天份,一定會因而成名,而獲得作曲的合約。如果江嘯風有了這樣的成就,父母也許可以接受他了吧!那麼他們就可以利用寒暑假期間,回國開音樂會,也可以去傳播我們的歌,他可以把我們的歌當成事業中的一項,但不該當成唯一的。把整個的自己投在裏面,未免太過份,也太傻了,他實在狂熱得近乎天真,一定要慢慢的影響他。   如果江嘯風有了固定職位,他們就可以結婚。為了長遠的未來,她已在做種種的佈置。譬如說,每次寫信回家,都提一兩句音樂的優美,對於人的啟發性。有次給母親的信上還說:幸福和金錢、地位、甚至學問,都不見得有甚麼密切關係。這些話照例引不起母親的興趣,倒是凌雲大大的讚美了她一番,稱她為:在今天的風氣下,不容易遇到的女孩子。她除了給家裏人做心理準備之外,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努力用功讀書。現在織雲除了和江嘯風在一起的時間,可以說全用在課業上了。她希望也能弄個博士頭銜,那樣她才有可能獲得教授中文的機會。   在織雲的觀念裏,一直認為漂亮的女人並不一定要有博士學位。問題是一個音樂家,除非像拉提琴的梅紐因,或是名指揮家卡拉楊那樣的角色,收入總不會太多,生活自然不會過得很充裕,既然愛上了這樣的人,就得準備犧牲,不能太計較物質享受,而且要共同挑起生活的擔子。她對江嘯風有信心,知道他有天會成為舉世聞名的音樂家。但是要達到那一步,還有一段漫長的路,需要時間,需要忍耐,她早已準備好迎接這一切,只要江嘯風肯改變心意留下來就好了。   織雲收起了信,拿出筆記本。她的書桌正對著窗子,午後的陽光懶洋洋的照在上面,把那幾本寫著黑字的白紙映得雪亮。她坐在桌前,決意暫時拋下一切的想頭,專心做功課。她又看又寫的弄了一會,卻總覺得無法真正的安靜下來,那些雜亂的思慮還在心裏作祟。看看手錶,時間也還早。今天是一星期中江嘯風唯一不去機場做工的日子,他們約好五點半在瑪琳方場見面,然後一同去看歌劇微笑的國度。現在離五點半還早得很,但她既無法安下心來看功課,也忍受不了宿舍裏這份死一般的寂寞。她咬著原子筆的頭,怔怔的想了一會,就穿上外套,揹了皮包,走出來。   外面天色好極了,太陽光溫柔的洒在身上,空中晴得沒有一絲雜雲,彷彿連塵埃中都飄浮著春天的氣息。   織雲走在街邊的人行道上,拿不定主意該到那裏去?靜慧也忙得很,有了空閑就練琴,不練琴的時候總和楊文彥在一起,而且事先沒約好,找也找不到。現在和蘇菲亞劉倒也常常在一塊談談聊聊,可是此刻蘇菲亞劉正在醫院裏上班,當然走不開。她想了半天竟是無人可找,便決定就直接到瑪琳方場去,先在那裏看看櫥窗。春天是新裝新鞋上市的季節,巴黎、米蘭、還有慕尼黑自己的時裝設計家,都把最新的創作拿出來了,就是買不起,光看看也蠻有意思。   瑪琳方場上總是人山人海,每家商店裏都擠滿了顧客,看那情形,好像東西不要錢似的。織雲經過每一個櫥窗,都站著看一陣子,特別是幾家大時裝公司,使她留戀得幾乎不忍離去。那些塑膠模特兒身上的新穎春裝,引起她無限的羨慕。幻想著如果穿在自己身上,該是多麼理想?她漂亮的身材和高雅的風度更會被襯托出來,她的美麗也更會讓人吃驚。但看看那價錢,真貴得嚇壞人,她是永遠也不會有能力去買的。就算將來江嘯風得了學位,有了固定職業,也不可能有力量買這麼豪華的東西。想到這些,她無端的又升起一抹淡淡的惆悵。   陽光懶懶的照著方場上的石板地,人們在那亮堂堂的石板地上匆忙的走著,織雲從這家櫥窗前盪到那家櫥窗前,越看越覺得時光的緩慢和日子的百無聊賴。正當她要走開時,一轉身,意外的和提著公事包匆匆而過的何紹祥碰個正著。兩個人同時怔了一下之後,何紹祥客氣的問:   好久不見余小姐了,近來好吧?   還好。織雲簡短的答。習慣的掠掠頭髮。她發現何紹祥眼鏡片後面的眼珠,正牢牢的盯著她手上的白金戒指。   自從那次在織雲宿舍碰到江嘯風,何紹祥就再也沒來拜訪過她。有兩次,織雲和江嘯風牽著手在街上走,迎面遇到何紹祥,彼此也只冷淡的點個頭。但何紹祥只跟她一個人點頭,對於江嘯風,他竟當看不見,連這點敷衍的禮貌也免了。江嘯風倒並不在乎,反用一種輕蔑與調侃的眼光掃著何紹祥,等他走過之後,就用嘲弄的口氣說:   這麼看太上忘情是假的,裝出來的,原來他也會吃醋呢!這樣才好,這正可以證明他還有點人氣。   對於何紹祥那種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態度,織雲很反感,本預備招呼一聲就過去的。但看何紹祥並沒立刻走開的意思,而且笑得那麼誠懇,言詞那麼親切,自己也就拉不下臉來離開。   余小姐來買東西的?何紹祥暗暗的研究著織雲,奇怪她怎麼忽然戴上了婚戒,難道她真就和那個姓江的訂婚了?可是又怎麼不見他們在一起呢?也許是她戴著好玩的吧!外國女孩不是常買隻婚戒戴著玩嗎?   只是隨便看看,何先生來辦事?織雲看看何紹祥的皮包。   是啊!我到公證處去登記一個專利。   何先生發明了甚麼?織雲好奇的問。   也算不得是發明,不過是用我的理論改良一點物理儀器上的問題。何紹祥輕描淡寫的說。   哦?何先生真了不起。織雲臉上浮現讚美的微笑。   那裏,沒甚麼,這已經是我的第九個專利了。何紹祥說。言詞之間透著躊躇滿志。   第九個!何先生的成就真讓人佩服。織雲頗小小的吃了一驚。有一個專利已經不錯了,他居然有九個,這個中國頭腦可真不是一般的頭腦。她想著又道:何先生真給中國人爭光。   那裏,余小姐過獎了。何紹祥光潤的面孔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容。最主要是這裏的研究環境好,科學水準高,社會制度又健全。如果我留在國內不出來,就一點成就也不會有。所以,我很感謝這些年來的研究環境。   唔,是這樣啊!織雲一時接不下話去,想了一想,才問道:何先生好像在這裏住得很慣,沒打算回去看看嗎?   何紹祥推了推眼鏡框,搖搖頭,道:   我沒有回去的打算,我在這裏住慣了,連觀念和習慣也變了,回去也會格格不入。何況這裏的研究環境這麼好,我絕對不能離開。回去?回到那裏去呢?   唔織雲若有所思的沉默了,她想起江嘯風常說的一些話,驚異於人與人之間思想的距離之大。   余小姐功功課忙嗎?沒有甚麼困難吧?何紹祥見織雲不做聲,又捨不得立刻走開,就故意找出點話來問。   也不算忙,就是日文難一點,要多下點功夫唸。   你們還要學日文?何紹祥感到奇怪。   是啊!要學日文,因為很多研究漢學的資料都是日文的,不會日文就沒法子看書。我的日本教授還叫我將來去日本住幾個月,專查資料呢!織雲被太陽晃得瞇著眼睛,使她顯得格外嫵媚。   你要去嗎?日本我倒有兩個熟人,我上次到東京開會認識的。如果余小姐要去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   唔,東京你也去開過會?怪不得人家都說何先生國際知名呢!織雲說話的神氣有點天真,接著又道:可是我不想去,太遠了,真要查資料,不如去巴黎,那裏中國東西更多呢!你看外國人多壞,硬是把我們的文寶都偷去了。她咬咬嘴唇。   一席談話,把何紹祥已經冷卻的心又燃起了希望。他原費了好大的力氣要忘記織雲,現在看到她的人,看到她嫵媚的臉上嬌憨的微笑,聽到她甜柔的聲音道出的讚美,整個忘記的心防就完全瓦解。他心中暗自奇怪,為甚麼那個姓江的不在?莫非他們之間的交往已經斷了?如果她真和他斷絕了來往,就證明她仍然是個明智的女孩子,不致於糊塗到自毀前程。和江嘯風那樣一個人在一起,會有甚麼希望呢?可是,她為甚麼好好的會戴上個戒指?雖然何紹祥心裏打著悶鼓,嘴上卻不好問出來。只保持著常常掛在臉上的那種含蓄的笑容,試探著問:   余小姐要去那裏,不如坐我的車子一起走。   謝謝何先生,不必了。我正在等一個朋友。織雲客氣的說。想他會明白她等的是江嘯風。   何紹祥果然明白了,臉上的笑容褪去,換上一副困惑的表情。他實在不懂,像她這樣出眾的人,為甚麼要戀著江嘯風那樣的角色。他覺得非常失望,怏怏的道:   余小姐在等朋友?好極了,那麼我就先走了。何紹祥禮貌的道了別,就提著皮包匆匆的去了。   看著何紹祥漸行漸遠的背影,織雲心裏越發的鬱悶不樂了,她的不愉快主要還是來自江嘯風。聽了何紹祥的一些言論之後,她認為江嘯風的很多想法都不切實際。像何紹祥那樣出類拔萃的人,也並不認為對自己的國家有甚麼責任呢?為什麼偏他江嘯風一個人要那麼熱心?她真氣他的食古不化,死心眼。心事一多,也提不起興趣再看櫥窗了。踱到市政府老房子的面前,正好看到一張空椅子,她就坐了下來。   附近教堂的鐘正打著五點,接著市府大廈頂上的音樂就叮叮噹噹的響了。隨著音樂,那幾個五顏六色的傀儡人,就一個跟著一個的滑出來。其中有兩個騎馬的武士,在對面相遇而過的時候,還互相扎了一槍,一個被刺得倒下馬來,另一個則耀武揚威的進去了。上面一層的傀儡人剛停住,便響起土風舞的曲子,下面四個穿著德國鄉村服裝的男女傀儡,又開始跳起土風舞。方場上滿是人,個個抬著眼睛往上看,織雲也隨著大家往上看,其實她已經看過好幾次,但沒有一次覺得這麼乏味過。坐在那麼多喜笑顏開的人群裏,她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彷彿是大海中的一葉扁舟,無岸可靠。望著正在下墜的夕陽,她感到一股深沉的憂鬱,自天邊冉冉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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