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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三

我們的歌 趙淑俠 5998 2023-02-05
  織雲結束了山上老人院三個月的工作,回到慕尼黑的時候,放假時離去的同學也都回來了。接著學校開學,一切都恢復成放假前的樣子。織雲三個月賺了兩千馬克,交了學費還剩下一大半,心裏非常得意,算計著要買點甚麼給臺灣的家人寄去。   靜慧和楊文彥開學前一天才從瑞典回來,兩個人變得又白又瘦,織雲看了大為吃驚,忙問發生了甚麼事?是不是病了?靜慧解釋說:甚麼事也沒發生,僅僅因為瑞典太陽少,而他們的工作是在冰庫裏包冷藏食物,只看見燈光,不看見陽光,加上睡眠不足,吃東西又不太慣,就變得又白又瘦了。聽靜慧說到她和楊文彥兩人,三個月內共賺了一萬多馬克,就惹起織雲無限的羨慕。   如果我能賺那麼多就好了,大半年的生活費也出來了。織雲說。

  你別急,我叫楊文彥再給你去跑跑,多磨磨那個瑞典神父,他受不了肥羊的疲勞轟炸,說不定就得去想辦法了。靜慧樂觀的說。   你們開餐館的錢湊得怎麼樣了?甚麼時候才能把那家館子頂下來呀?織雲關心的問。   遙遙無期,至少還得再跑兩次瑞典。你當白手起家是容易的事呀?只希望在我們沒湊出資本來以前,那個老板別把店轉讓給別人就好了。靜慧說著看看織雲,見她春風滿面的,又道:   看你,上山做了三個月的苦工,人倒更好看了。喂!余織雲,我問你,你跟江嘯風這麼好,知不知道他的作品發表會一完,他就要回國去了?   那是以前的事,他已經決定暫時不回去了,留下來修樂理博士的學位,這學期就開始,他冊都註了。織雲說話的時候,流露出不自覺的笑意。

  原來如此啊!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海爾教授叫他唸學位他不肯,你叫他唸他就肯了。這下好了,他既然留下來,你們的事也就算定了吧!   我們甚麼事?定甚麼?織雲故做不知的口氣。   定甚麼?你自己心裏明白,你從前不是跟我說過,既然出來了,就不打算回去嗎?如果真不打算回去,就不該理江嘯風。所以我一直不鼓勵你跟他好,我以為何紹祥最適合你呢!現在好,你們既然已經好成這個樣子,他也改變心意,願意留下來了,那就甚麼問題也沒有了,也不用我杞人憂天了。   織雲只聽著,並沒向靜慧解釋:江嘯風留下來修博士學位,並不代表就永遠留在國外。而靜慧的話,給了她新的啟示,她想起江嘯風曾說過,如果他有博士學位,海爾教授就能設法使他留下來教書。她想:如果江嘯風真有留下來的機會,說不定對回國就不那麼熱心了。她是多麼希望他能正視現實,改變主意。在山上的時候,由於太孤單、太想家、也太想念江嘯風,他提議回去,她就支支吾吾的答應了。但自從下山之後,她就為這個諾言而覺得心亂,她愛江嘯風,可是跟他回國卻不太甘心。她也說不清為甚麼?出國還不到十個月,時時刻刻都在懷念家人,但每一想及將來要回去,就覺得那幾乎是困難得不能做到的事。

  織雲和江嘯風,常常一起在學生食堂吃中飯,下午有時一起在圖書館裏看書,從圖書館出來,照例到英國公園裏去走走。秋天已深,公園裏處處是落葉,兩個人別出心裁,想出些羅曼蒂克的情調,一邊走一邊故意踩著地上的乾葉子,發出沙沙的響聲,硬說那是天然的音樂。週末的晚上,江嘯風總是早早的去排隊買站票,不是看歌劇就聽音樂會。他們買不起坐著看的票,兩個人依偎著,從頭站到尾,散場出來,兩條腿已經成了不聽指揮的木頭柱子。就是這樣,他們也覺得很幸福、很充實,彷彿擁有了世界上的一切。江嘯風當然還是時時念著他要提倡我們的歌的宏願,織雲也不像以前那樣跟他認真的辯論了。原來她心裏另有主意,她想:現在你說甚麼都好,只希望你得到學位之後會有另外的想法。

  兩人彼此相愛,意志又相合,日子燦爛而美好,余織雲和江嘯風,已是一對眾人公認的情侶,不知道他們之間這種關係的,只有整天看書、做實驗、寫報告、寫論文、把自己關在學術之塔裏、消息向來不靈通的何紹祥。   星期天早上,織雲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洗頭髮,這天她剛把頭髮吹乾,英格正幫助她對著鏡子,一同把髮捲拿下來,史密特小姐就在樓下叫:   海蘭娜,樓下有人找。   知道了。織雲對著樓下大聲說。她看看手錶,才九點一刻,便對英格道:奇怪,今天大江早到了,我們約好九點半他來找我的。   早到的男人比遲到的可愛。你就快點下去吧!英格用個大梳子替織雲梳著長長的捲髮。海蘭娜,你的頭髮真漂亮,又黑、又軟、又亮。

  如果你把頭髮留長了,還不是跟我一樣好。織雲對著鏡子裏的英格說。   我不行,沒時間伺候頭髮。我一天到晚過得匆匆忙忙,簡直沒功夫打扮自己。英格坦然的笑著說。   英格,你怎麼不交男朋友?你們醫學院那個常來找你的助教,人不是蠻帥,你為甚麼不理他?   我現在還沒有交男朋友的心情,因為我的未婚夫還活在我的心裏。   你訂過婚?你未婚夫呢?織雲驚奇的回過頭看著英格。   死了。他是軍人,被流彈片打傷死的。英格平靜的說。替織雲梳完了頭,把梳子放到桌上。   甚麼時候的事?   就是六日戰爭的時候。   怎麼從不聽你說起他?織雲已穿好衣服,她今天穿了一件迷你裙,露出兩條修長的腿。

  說有甚麼用呢?我記著他就夠了。   英格,你還在難過嗎?   當然。我難過不是他一個人的死,是難過我們所有的以色列人都可能遭遇到這種事。英格已坐到她的寫字桌前,拿出紙筆,預備寫信。她又淡然的笑著道:海蘭娜,像你這麼嬌弱敏感的女孩子,也許會說我心腸硬。你知道,他死了之後,我只哭過一次。其實不是因為我心腸硬,也不是我不愛他。他既然死了,我就決定這一生不結婚了。我沒有眼淚,是因為不能隨便流淚。我們以色列,是個多難多災的民族,如果想哭,每個人都有足以哭瞎了眼睛的理由。說得明白一點,生為一個以色列人,就不能把各人感情上的得失看得那樣重。   織雲已完全打扮好,上身穿件和裙子質料一樣的鹿皮短夾克,肩上揹個樣子十分俏皮的小皮包。

  英格,你真了不起。她正要開門出去,又回頭問:他們都說醫院要留你做駐院醫生,你留下嗎?   還不知道,多半是不留下。全以色列人都在受戰爭的威脅,我一個人待在安全地方,於心不安。英格說。   哦!你這麼想!織雲怔了一下,笑起來道:英格,我出去了,大江在下面等我。   你去吧!海蘭娜。   織雲匆匆下了樓,看看手錶,還有八分鐘才到九點半。她人還沒進會客室,就笑著說道:   你今天怎麼早到了織雲話說一半就停住了,因為站在會客室裏等她的,不是江嘯風,而是何紹祥。   何紹祥照例的衣鮮人潔,鐵灰色的西裝筆挺,打著大紅領帶,腳上的皮鞋光可照人。稍跟平常不太一樣的,是那張刮得乾乾淨淨的臉,比以前黑了一些。

  何紹祥像每次一樣,手裏捧著一大把粉紅色的玫瑰花。   很久不見余小姐了,今天特別來看看。假期裏我打過電話來,史密特小姐說余小姐上山休假去了。何紹祥靦靦腆腆的笑著,把花交給織雲。   是的,我到山上去了三個月。織雲只好接過花來。   哦?去了這麼久?一定休息得很好吧?何紹祥打量著她。   休息得不錯。織雲敷衍的說。心裏有點啼笑皆非,但也不願告訴他上山是去做工,不是去休假。何先生也去休假了嗎?她隨口應酬的問問。   我昨天上午才休假回來。這次去了希臘的克瑞塔島上。他怕織雲不知道這地方,忙又解釋道:克瑞塔就是希臘的文化發源地。   織雲點點頭,說:   這我知道,唸歷史的時候學過。

  哦!是的,是的。何紹祥推推眼鏡框,摸摸光光的額頭。我就是去那裏,做海水浴、吃海鮮,每天坐在海邊的躺椅上睡覺,足足十二天,加上來回坐飛機,一共十四天。不這麼休息不行,要把腦子這樣徹底休息一下,工作的效率才會加倍。   那裏一定很好玩吧?織雲掩不住羨慕的口氣。心中感觸多多,何紹祥享受那種休假,而自己上山是為了做苦工,給那些老得顛三倒四的老頭子老太太支使,像個丫頭。   很好玩,很好玩,完全另外一種情調,將來余小姐該去玩玩。   是啊!一定去玩玩。織雲敷衍的說,心裏在酌量,怎麼樣把他打發走。   何紹祥早注意到織雲做出去的打扮,便笑著說:   余小姐要出去嗎?我正想請余小姐到奧國邊境去玩玩呢!那裏有個吉普賽飯館,情調好極了,吃飯的時候,還有那些賣唱的吉普賽人唱歌。

  那一定很有趣的,可惜我今天沒空去。她抱歉的笑笑。   唔唔極度的失望使何紹祥的詞鋒受挫,他沉吟了好一會,才說:那麼下個星期天吧!   下個星期天也不行。織雲用帶點為難的口氣說。她不想傷他,也不知該怎樣讓他知道她和江嘯風的感情,正當她考慮用甚麼話使他明白這一切時,何紹祥又說了:   每次我邀余小姐出去玩,余小姐總推說有事情。余小姐是怕別人說閑話嗎?其實歐洲的社會和中國的社會不一樣,這裏男女社交是很公開的,一塊出去玩玩是很平常的事,我這個人是頂規矩嚴謹的,余小姐還看不出來嗎?外國女孩子就不像中國女孩子這樣拘謹,如果她們想去,就爽爽快快的答應。何紹祥笨拙的說。臉紅紅的,顯然是用了好大的勇氣才說出這番話來。   織雲聽得哭笑不得,烏亮的眸子裏充滿了驚愕,她正想反問他:   如果她們不想去,也爽爽快快的答應嗎?話還沒出口,卻見江嘯風站在門外。他穿著黑色高領毛衣,額角前面盪浪著那綹頭髮,眼睛裏沒有音樂,只有一點酸酸的醋意。何紹祥愣愣的看著他,先是有點尷尬,但幾乎是立刻的,就釋然了。他想:像我這樣的角色還請不動余織雲呢!他一個弄音樂的,樣樣談不到,可不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自討沒趣麼?那知他還來不及想完,就聽到織雲甜甜的道:   大江,你來了,何先生正在這裏呢!   唔!何博士。江嘯風滿不在乎的伸出手來。   這位是?|何紹祥只知道江嘯風是弄音樂的,彷彿姓江,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江嘯風。   何紹祥勉強的和他握了一下手,回頭向織雲道:余小姐,我告辭了,對不起。就匆匆的走了。   織雲看著何紹祥的背影,長長的噓了一口氣。   怎麼?同情心發了,是不是?江嘯風調侃的看著織雲。   我不喜歡傷人。何紹祥是個老實巴交的書呆子,就更不想傷他。織雲說。原有的好興致至少減了一半。   不想傷他就跟他去玩玩嘛!江嘯風酸溜溜的。   你是怎麼回事?織雲真的發急了。   別輸不起,把你手上的花放下,我們走吧!江嘯風笑著說。   織雲走出會客室,伏在樓梯欄杆上拖著長長的聲音叫:   英格   跟著聲音,腳上趿了雙拖鞋的英格下來了,從織雲手上接過花來,湊到鼻子上聞聞,叫了一聲:好香!然後對江嘯風道:大江,你也學會送花了呀!   這花不是我送的。江嘯風把額前那綹頭髮抿上去,彆扭的笑笑。   不是你送的?那麼小心你的海蘭娜被人搶走吧!英格一邊說笑著上樓去了。   走出宿舍的門,江嘯風就牽起織雲的手。現在當他們走在一起,總是手牽著手。織雲最初不習慣,江嘯風說:我們要好不必瞞著人,拉拉手又不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織雲就依了他。久了之後,她也習慣了,覺得兩人像幼稚園的孩子一般手拉著手走,連步子都會輕快些似的。   秋高氣爽,艷陽當空,織雲和江嘯風邊說邊走,卻沒注意到停在紅燈線內的一輛汽車裏,何紹祥正瞪著一對悲哀的眼睛看著他們。   遠遠的,何紹祥看到織雲那兩條修長均勻的腿,腳上的流行式厚底皮鞋,細細的身子裹在一套短短的鹿皮套裝裏,長長的頭髮在風中飄盪,一張臉笑得像盛開的花,混身跳躍著青春,多引人的女孩子啊!他從心底讚美出來,但當他看到她和江嘯風那麼親暱,對她的好印象就打了對折。他曾好幾次幻想過,如果有天出去開會,帶著像余織雲這樣一位夫人,一定是很光彩的。她要是穿上那些貴夫人們常穿的夜禮服、貂皮披肩,在國際宴會場合中站出來的話,不定多華貴、多驚人。他真想不通,論學問、論名望、論事業地位金錢,自己那一樣不比江嘯風強?在他的眼睛裏,江嘯風是屬於那種最沒辦法的人。一個弄音樂的,又是中國人,在音樂水準這麼高的歐洲,那裏可能有甚麼機會?不是死路一條嗎?可是余織雲居然和江嘯風那麼好,手牽手的在街上走,竟會拒絕自己!到底是基於甚麼理由?   何紹祥遠遠的看著他們穿過馬路,看到走在馬路中間的時候,江嘯風彷彿用手去挽著織雲的腰。他的心悲哀得往下沉,眼鏡片後面的眼珠酸酸的,有股熱熱的水流像要湧出來。一時之間,他覺得多年來引以為傲的成就和事業,全變成了無意義的東西,他摸摸光光的腦門,懷疑自己是不是老了   何紹祥想得出神,以至綠燈亮了也沒看見。直到後面車裏的人拼命按喇叭,他才倏的一驚,清醒過來,用力一踩油門,車子衝出去,幾乎碰到對面的來車,那個長了滿腮鬍子的開車人,用一個指頭死命的指他自己的腦袋,這在德國是很重的咒罵,意思是:腦子裏有個笨鳥在那裏亂攪,以至頭腦都不清楚了?   何紹祥生平最以腦子裏的智慧自豪,最不能忍受誰認為他腦子不是第一流的,被人這樣侮辱自然十分氣惱。但那個大鬍子罵完人就把車開走了。看樣子就是不開走也不像是個好惹的,何況又是自己的錯。沒的可說,反正今天所有的霉運都一起來了。   何紹祥定了定神,心裏大罵自己沒骨頭。一個余織雲算甚麼呢?他決心忘記她,能看上江嘯風的女孩子,他就不稀奇。他要立刻趕到實驗室去繼續沒完的實驗,等結果出來,又將是一篇論文的好材料。他要寫更多更多有價值的論文,要爭取更大的榮譽,要讓那個余織雲有天會後悔她的缺乏眼光。   何紹祥儘算想得這麼神氣,情緒還是不能完全聽指揮。他迎著陽光往前開,彷彿在走向茫茫的太空,有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空曠之感。而腦子的慌亂,使他注意不到來往的車輛。開了一陣子,他想再下去非出車禍不可了,就轉到一條僻靜的街上停下來。從褲子口袋裏掏出燙洗得平整雪白的手帕,先擦去臉上的汗,又取下眼鏡來擦了個夠,最後又擦手,全擦完了,收起了手帕,怕再胡思亂想,連忙打開收音機,轉了好幾個電臺,放的不是流行歌曲就是歌劇,其實這兩種音樂他平常都還可以聽,但今天聽來都覺得不順耳,於是關了收音機下車來散步,折騰了好一陣,才平靜了一些。但是他也不想去實驗室了,只想快快回去,睡它個悶頭大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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