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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春雷春雨 林太乙 4116 2023-02-05
  第二天早晨,山谷要到南京去參加緊急會議,沒有辦法和家人多聚。濟南陷落之後,共產黨不准解放區的糧食及工業原料流入都市,並以高價收買金鈔及民生必需品。人民開始搶購,金鈔黑市出現。在上海,流氓持暴凌弱,到處造成群眾騷動。   王山谷幾天之後回到上海,看見到處搶購擺長龍的現象。他知道,商人唆使收買一些流浪和無業遊民,在市面上分頭搶購日用必需品,以造成心理上的恐慌,迫使政府放棄限價政策。火車輪船的票子早已預售一空。那不可想像的事共軍打倒國軍,似乎不得不考慮了。佔領濟南之後,毛澤東即部署攻取徐州,進略准河流域。   山谷乘車回家的路上,自己對自己說,他一定要堅強。他告訴自己,他必須忍受阿心慘死這一打擊。他到此刻只感到麻木,但麻木過去以後,他的傷痛一定是難以忍受的。他希望他能延長這段麻木的時間,等他能逆來順受的時候再恢復知覺,到了那時,即使有痛苦,也有限度,不致使他絕望。因為如果他不能支撐自己,保持堅定,他全家人都會毀散。

  他到家的時候,看見阿真在花園中踱著步。在精神上和氣質上,他的兒子是像他的。   白楊樹的葉子已經在飄落,地面是濕的。阿真看見了他的父親,立刻上前迎接。   媽媽怎樣?山谷說。   還是差不多,也沒有好些,阿真憂愁地說。地上的濕泥發出了一種強烈的氣味,天空滿佈著灰色的雲層。   嬰兒呢?   他沒事,于媽照顧得很好。阿真又問:南京怎樣了?   討論國家的災難要比討論家庭的災難容易。山谷嚴肅地說:長春被圍已將半年,援斷糧絕。總統親自到瀋陽,嚴令東北總司令衛立煌反攻。有沒有用不知道。陳毅佔領濟南,俘虜了山東省府主席王耀武以下六萬餘人之後,國軍似乎沒有決心打仗了。   糟糕!阿真說。

  我們一定要有信心!山谷說。要不然,面對的是什麼?   爸,我就要上北平去了,阿真說。他早該去北大上課,只因為阿心去世而延遲了。   啊!是的,山谷說。他忘記了這件事。   李宗仁的支持者很想要談判求和,阿真說,他知道他父親為他的安全擔心。要是談上了,戰爭也許會停止,我知道你不贊成和共產黨談判,但是我認為和平總比雙方彼此殺戮好。   我不同意也不反對你的想法,山谷溫柔地回答,深深呼吸了一下。你希望妥協可以取得和平,我可以諒解。但是自從你回來以後,對每一件事都保持中立,我真不明白。   阿真退縮了一步。他父親話中含有譴責的意味,他父親很少譴責過他,兩人都是內向的,但是在沉默之中共享微妙的思想溝通。

  他轉過臉,避開了父親的眼光。   一陣狂風吹落了許多潮濕的樹葉,灰色的雲在天空中飄過。   山谷忽然情緒激動。   我常常這樣想,他柔聲地說。從我這邊你繼承了我的人生觀,從你的母親那邊你繼承了她的活力,這應該使得你無論在為人,或在工作上都出人頭地。我在你這樣的年齡時   阿真還是沒有回過頭來。   我知道,爸爸,我知道我稟賦的一切,現在他把臉轉過來望著他的父親。   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你這麼消極,山谷說。你沒有信仰嗎?   阿真抬起頭,有點吃驚。人家說,時勢造英雄。英雄在那裡?我們可以信仰什麼?過去的一切理想如夢幻泡影。   我們只可相信自己的力量。   一個人可以做得什麼?

  山谷走開了幾步。現在他們誰也不看誰。很久之前,我也有這種想法。但是我和你母親結婚之後,我被她帶進了一個道義世界,在這個世界上,我變得和每一種有理性的生物都有關係,人類像一群蜜蜂一樣,彼此拖向善或惡,和平或戰爭。沒有人能夠單獨的生活。用客觀的眼光衡量人類的價值,是一種罪惡。他轉過頭來,阿真體會他們對生命的看法有很大的距離。有一些偉大、不朽、無限的力量使他父親能夠支持下去。   事情不順利的時候,你媽會感到憤怒,山谷直望著兒子說。對不公道的事,無論與她有沒有關係,她都會抱不平。我佩服她那對自己的絕對信心。我原是個孤獨的青年,對世事愛袖手旁觀,不愛參與。和她結婚之後,受她影響,變成個熱心騰騰,肯護衛正義,肯盡力為社會做點事的人。

  他們一起走進屋裡。山谷坐在珠莉床邊,執起她的手。   下星期是我的生日,山谷說。你要替我燒豬腳麵線嗎?   啊!山谷!六十歲了!珠莉無精打采地說。   稍後,阿真注意到,有兩個青年在房屋外面徘徊,他們不干擾他們進出,也不離開。阿真指給阿華看,她倒抽一口氣。   那是和開明住在一起的小癟三!   阿真走了出去,問那兩人何以在門口逗留。   我們是代表孟開明來要回他的兒子的,李青說。   滾蛋!阿真說,你們不走我就叫警察來捉人。   下午,阿華出去,那兩個青年對她說了一句髒話,她嚇得馬上退回家。於是,阿真打電話給派出所,要他們派警察來把那兩人趕走。他們從樓上的窗子探望,過了大概四十五分鐘,來了一個警察,他對那兩人說話,兩人不見了。

  如果他們再回來呢?阿華說。   我們要考慮到他們可能和黑社會有關係,阿真說。爸,你能不能請警察局派人來?家裡要經常有人守衛。   山谷想到第二天自己要回南京,非常憂慮。   假使孟開明真的要討回他兒子,為什麼不自己來,要派這兩個流氓來?阿華問。他們在門口走來走去,為什麼不敲門進來說明來意?   姓孟的那裡要兒子,他派這兩人來恐嚇我們,等到我們受不住了,他們就會開口要錢,山谷說。   慢慢地,珠莉的怒火上升了。這孩子無論如何,不能給他們,她說。我們在他們手裡已經喪失了一條生命。   爸,你以為他們會衝進屋子來搶孩子嗎?   不曉得。他向窗外一看,又發現那兩個青年人站在門口。

  這怎麼行?阿真說,阿華要上課,于媽要出去買菜,難道進進出出都要受他們欺侮?   阿真又想到,這兩個人如果把阿華綁走,也不無可能,但是他不敢說出來。他望望父親,他父親好像同時也想到這一點。徐寶豐的媳婦值得多少錢?他站起來就打電話給公安局長。   我是教育部王部長,他說。我請你派兩名警察來日夜守在我家裡,特別是當我不在家的時候更要小心一點。   公安局長很客氣地問:部長,請問這個任務的性質是什麼?   麻煩你來我這裡一下談談好不好?   公安局高局長來到之後,山谷將情形解釋給他聽。   在平常的情況之下,高局長慢慢地說:兒子當然是歸父親的。   我對這孩子有道義上的責任,山谷憤怒地說。他無法抑制自己激動的情緒。

  高局長沉默了許久。他終於說,部長應該明白的。在這個混亂的時期,我們手忙腳亂,也許一時分不出人來部長如果願意領這孩子,何不請一位律師與對方談論?   我也許沒有法律上的權利,但我對這孩子有道德上的責任!山谷又說一遍。你先派個人來守住屋子,等我到南京再想辦法。山谷說得面紅耳赤。   是的。我立刻派人來!高局長說。站起來就告辭。山谷懷疑,高局長在故意與他為難,突然他想到,蔣總統正在被迫下野,擁護副總統李宗仁的人正在用盡方法來收買政客,公安局長是向誰效忠的呢?要是蔣總統下臺,警察還會去保護在蔣總統內閣的部長嗎?   山谷走上樓時,阿真說,爸,我可以留下,遲一點去北平。我可以通知北大,說我這學期不來了。

  山谷這才想起,兒子第二天也要走。高局長已經答應派人來守住屋子。   你按照計畫到北平去吧,珠莉說。有人守住屋子就好了。   阿真望著父親,等候他的意見。   既然你母親這樣說,你就按照計畫去吧!   那麼我明天清早就走。   你清早就走,珠莉應著他說。   一家人靜默一會兒。山谷又說,那麼就這樣吧。阿真按照計畫去北平。   兩個年輕人離開臥室後,山谷說,珠莉,你做了大犧牲。我知道你多麼想阿真留下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珠莉悲傷地說。你不能夠因為他是你的兒子就要扣住他。      阿真在阿華房間的門前站住,說:你在做什麼?   我在寫信給偉林。   他走進去在她桌上拿起一樣東西,一看皺起眉頭。這是一罐使假牙黏在口腔的粉。

  難道你有假牙?他溫和地說,帶著一個疑問的,半淒涼的微笑。   不,這是偉林送給阿姨的。我沒有時間去寄。   他把那個罐子丟給她,他靠在牆上,從口袋中抽出一支香菸。   那個美麗的靈魂現在在那裡?他問,凝視著她。   在倫敦,她說。她的聲音幾乎使人聽不見。   我相信那是呃在英國,過了很久,他這樣說。   她猛地抬頭來,她的眸子像琥珀一樣的閃閃有光。看見了這雙眼睛,他幾乎有著他又再度在戀愛的感覺。   在我再回來時,我想你已經到香港去了,他說。   你父母需要我的話,我隨便在這裡住多久都可以,她說。   爸媽都老了,有你在身邊照顧,我非常感激。這一陣子,他們受的刺激太大了。爸患高血壓,實在要小心,不要過度疲勞。阿真突然眼淚盈眶。   你放心去好了。有我在這裡,阿華說。只要他們需要我,我不會走,我答應你。   就在這個時候,她在腦海中很清楚地看見了偉林。他站在燦爛的陽光下,背著蔚藍色的大海,但卻是那麼遙遠,使她無法企及。那麼,真正的我是在這裡了,是嗎?她這樣想。   他溫柔地說,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你將來會再和偉林在一起的,會有無限的幸福,阿華,要往好的方面想。   她幾乎要叫出來,阿真哥,別走!但是她沒有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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