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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春雷春雨 林太乙 3034 2023-02-05
  清晨三點鐘。花園浴在乳白色的月光中,白楊樹的葉子在風中顫抖著,像一條條的銀色蚯蚓。   阿真哥,阿華叫著。你是醒著的嗎?你過來一下好不好?   你在做什麼?大家都上床了,他說。   你爸怎樣?   高血壓,服了藥睡著了。山谷摑了開明耳光之後,回家昏倒了。阿真請醫生來診病,說他過度受刺激,以至昏厥。   我在整理一些東西,她說。他走進來的時候她沒有抬起頭。一口打開的箱子擺在她臥室的中央。他們要一件衣服。她抬起頭睜大著眼睛。阿真哥,她還要穿鞋子嗎?   他握起她的手,低聲地說。你不要一直這樣下去。你知道現在幾點鐘了嗎?你整天都沒有休息。   我不敢閉上眼睛,她說。他坐在床上,用困惑的眼光望著她。

  把東西收起來吧!我幫你忙。這些東西都要放回箱子裡嗎?   是的。   等天亮了我把其餘的拿過去。   好。   你現在去睡好嗎?   忽然,珠莉從房間裡發出了尖叫聲。他們衝進去,發現她坐在床上向著空中亂揮手。大哥,對不起!我早就應該看清楚一點的!   阿華飛奔到她的身邊。她用雙臂環抱著珠莉,緊緊地擁著她。沒有事!沒有事!姑媽,我在這裡。睡吧!沒有事!   珠莉抓住阿華的手臂,指甲幾乎刺進了她的皮膚。阿華!我對不起你的姊姊!對不起!我並不知道那個人。   噢!不,不,不,阿華低聲的說。她擦乾她姑媽的臉,替她把散亂的頭髮撥好。不要怪你自己了。   你會原諒我嗎?珠莉說。這個時候她除了阿心的妹妹外,誰也不認得。她緊緊地盯著她。

  大哥,你會原諒我嗎?珠莉說,直望著阿華。   沒有什麼需要原諒的,阿華溫柔地說。沒有什麼需要原諒的。你躺下來吧!姑媽,再睡覺。   她把床單舖平,把枕頭弄好。   阿華,不要走開,珠莉躺下來說。不要走開,和我在一起睡,阿華。   我不走開。我就在這裡陪你。   珠莉終於安靜下來了,阿華整夜坐在姑媽的床邊,握著她的手。她覺得很寧靜,也不感到疲倦。   阿心死了,她想,她慢慢地重複地向自己說了幾次。她沒有覺得痛苦也沒有煩惱,只是可怕的空虛。珠莉時時從睡眠中轉動著,她叫她放心,叫她再睡。      阿華在珠莉的身邊陪了一天一夜,珠莉彷彿一下叫她大哥,一下知道她是阿華,因為阿華是金家的人,所以從她能得到一種山谷和阿真不能給她的安慰。阿華感到非常的寧靜。她的姑媽睡著了,她就和她的姑丈和阿真討論阿心的葬禮,臉上有一種嚴肅的表情而毫無情感的痕跡。她想:這不是真正的我,我並沒有真正的在談論阿心的葬禮。

  阿心在兩天後就下葬了。上海的混亂情形以及珠莉的健康使得這個家庭匆促而簡單地舉行葬禮。阿真寫信把一切的安排通知了開明,因為生怕假如不通知他,開明會找麻煩,可是開明並沒有露面。   他們發了一通電報到廈門的金家去,簡單地告訴他們阿心是在生產後去世。   這期間,陳毅統率的人民解放軍進攻濟南,守軍吳化文師二萬餘人不戰而降。林彪統率的東北人民解放軍五十餘萬人,約於陳毅進攻濟南時,進向遼西,謀切斷關內關外的交通。   徐太太在葬禮過了以後來探望王山谷夫婦。她佩服阿華的安詳鎮定的態度。   阿華,徐太太說。我們馬上就要到香港去了。你的公公寫信回來叫全家立刻一起搬去,你一定要跟我們一起去。

  阿華靜默了一下,好像她一時難以把注意力轉到徐家去似的。她說:我現在不能去。姑媽在生病,她需要我。   徐太太看見珠莉躺在床上悲痛得連話也說不出來的樣子,想了一想。那麼,我把旅費留下給你,她同情地說。我知道你姑媽現在需要你陪她。但是,你最好儘量快點來找我們。假如在這個亂糟糟的時候你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對得起偉林?   我不會出什麼事的,阿華說。她筆直地坐在她婆婆的旁邊,驚奇地睜大著眼睛。   舅舅說共產黨可能渡過長江,徐太太擔憂地說。要是真的話   我不會有事的,阿華說。我會儘可能快點去找你們的。   徐太太走了以後,阿華繼續坐在客廳裡。偉林彷彿離她很遠,他們所叫的那個阿華也彷彿是另外一個人,不是她,那個真的阿華和偉林,跟這個世界沒有關連。

  珠莉在叫她,阿華跳起身,跑到樓上去。珠莉服了安眠藥,剛剛醒過來。事情都辦好了嗎?珠莉問,困惑地望著大家。   今天早晨下葬了,阿華說。   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珠莉叫著。我們所有的親戚朋友都通知了嗎?她想到她的娘家。   在這種環境下我們已盡力而為了,山谷憂傷地說。但是,你現在已經好一點了,你告訴我們漏了一些什麼事吧!   所有的親戚要個別的通知,珠莉很有權威地說。還有孝服,為什麼我們不穿喪服呢?阿華,是最近的親人,應該全服,我們是長輩,應該半服   我叫阿華和阿真寫信到廈門去好了,山谷說。什麼事都照你吩咐的做好了,要是有疏忽的地方,等你完全好起來再補好了   他抬頭接觸到他兒子的眼光。他們一起下樓去,山谷叫他兒子和阿華個別的寫信給金家在廈門的親戚,從祖父開始,把阿心去世的年、月、日和時辰告訴他們。

  我不明白,阿華對阿真說。她的臉上初次現出感情的痕跡。她已經死了,我們還寫這些信幹嗎?打過電報不就夠了嗎?   這樣比較正式一點。阿真說。   正式有什麼用?   我母親很看重這些禮節,她生長在一個有傳統的家庭,生、死,各有各的安排。   你父親呢?她問。她的聲音是神經質的,她似乎無法相信這種虛偽荒謬的想法。他也這麼重視這些禮節嗎?   生死有安排,生活有了不必疑問的傳統和禮節,那麼人生便有所依循。   那麼你呢?她問。   我什麼也不明白,他說。   似乎他們所看到的世界是一樣的,一切是那麼荒誕而虛幻。   阿華突然樸在他的胸前,一股熱淚湧了出來,阿真只好把她抱住,輕輕地拍她的肩膀。

  你要能看得開,他說。蘇東坡寫過這麼一首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計東西   那麼消極,活在世間上還有什麼意思?   林語堂說,浮生若夢,我們只不過是永恆的時間長河裡順流而下的旅客,在某一處上船,在另一處下船,好騰出空位讓在下游等候上船的人上來。   我爸過去的時候,我曾經想,假使他飽嚐了一切世界上令人喜怒哀樂的經驗,那麼病死,也不致有所惋惜了。但是姐姐,她她太早下船了。   阿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要這樣想,阿真說,她雖然早下船,但是也許她已經飽嚐了人生喜怒哀樂。她最後以回憶是愉快的,在船上最後一晚,大家都要打扮起來,她也打扮起來你想她那晚上參加宴會,和開明一起跳舞,那是她最開心的一夜,也是她最後一夜。你這樣想,就不要太為她傷心了。

  阿真哥,你講的話,我要牢牢記住。   別哭了,哭了傷害身體。我們需要照顧爸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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