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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春雷春雨 林太乙 5172 2023-02-05
  第二天早上,果然有個警察站在房屋門口守著,而那兩個小癟三也不見了。南京政治形勢一天不變,公安局長還是肯賣我的帳,山谷想。他對阿華說,如果不見警察站在門口,就不要出門。   他也吩咐于媽小心守著孩子,不要帶他出門。   山谷走了。阿真也走了。珠莉感到非常虛空,躺在床上不肯起來。過去幾個星期的事,一幕一幕地在她的腦裡重演。昨天事,更使她萬分憤怒。她以為從此以後,不需要再看見孟開明的嘴臉,不必再聽到他半點消息。誰知道那個人還不死心,還要向他們下手。她感到筋疲力竭,心裡毫無主張,只有痛恨。   于媽抱著嬰兒進來,要交給珠莉看,因為她要去買菜。珠莉接了嬰兒過來一看,彷彿見到孟開明的面孔。這小鬼長得跟他父親一模一樣!她以前怎麼沒有注意到?她冒出一頭冷汗。快點把他抱走!她叫道。

  于媽驚慌地抱起那孩子。太太,太太,我要去買菜呀!   珠莉將頭一翻。把他抱走,我討厭他。阿華進來了。把那個小鬼送回去吧!姓孟的兒子,我們要他做什麼?   姑媽,他是姐姐的兒子。   臭囝仔,難看死了。姓孟的要害死我們一家人,我們為什麼要搶他的兒子過來養?王山谷講什麼道德上的責任,豈不是笑話?   阿華接過嬰兒,叮囑于媽快去買菜,快快回來。   小姐,你不上課去?   不去了,反正已經有許多老師和學生都疏散了。   珠莉坐了起來,雙眼充滿憎恨、恐怖。   還不把他抱走?阿華,站在那裡做什麼?快點把那個臭囝仔送還給人家!   姑媽病了,阿華想。她抱著孩子下樓,把他哄睡,便打電話講醫生來看病。

  你姑媽近來受了太多刺激,心身應付不了,所以有這種反應,梁醫生看了珠莉的病況說。她神經衰弱,要多休息休息,慢慢的會好的。我給她打了鎮靜劑,她睡了。你姑丈呢?   去了南京。   阿真呢?   去了北平。   那家裡只有你一個人。   還有于媽。沒關係,我會照顧姑媽的。   梁醫生開了藥方,一再吩咐她說,病人要休息,就走了。   只要她不聽見嬰兒哭,珠莉倒沒有什麼,坐在床上,有時看報,有時聽收音機,話很少。阿華猜想,那是鎮靜劑的效果。但是只要她聽見嬰兒哭,她便發作起來,焦慮地說,怎麼還沒有抱走?那孩子還在這裡嗎?使得阿華不得不時時哄那嬰兒,不讓他哭。她索性搬到樓下,和嬰兒兩人睡在客廳裡。這孩子長得並不像孟開明嘛,她把孩子抱在懷裡餵他牛奶,癡癡地望著他。像阿心,可憐的嬰兒,出世之後就喪母,像我一樣。我們吃牛奶的要團結起來,是不是,牛兒?姑媽不要你,我要你,我帶你到香港去看偉林舅舅,好不好,牛兒?她不覺眼淚滾滾而下,把嬰兒緊緊抱在懷裡。

  于媽說,小姐,你要保重。老爺少爺不在家,我們全靠你了。   從此,珠莉不再過問牛兒的事,看見他時,彷彿視而不見,更碰也不碰他。      像山崩一樣,北方的形勢突轉,岌岌可危。遼西錦州被佔領,守軍兩師叛變,七萬人被俘。   華東各大城市都起了騷動。上海、北平、天津等都鬧糧荒。政府有朝不保夕之勢。   北方的難民大量湧至上海,而那些想離開上海的居民卻壅塞住火車站、黃浦江的碼頭和飛機場。一張飛機票賣到十條金子到二十條金子。街巷上到處都在賣家具、衣服和汽車。   吳安順從香港打兩通電報到上海:阿華著即離滬為要。上海沒有回覆。於是吳安順託了一個茶行的職員帶著一張很難得的飛機票來找阿華。

  告訴他們我不能去,她說。這裡需要我。我姑媽病了。   少奶奶,那來人說,我以為你應該去的。機會不可再得。   可是我不能去呀!阿華不能自禁地叫道。姑媽病了,姑丈在南京,阿真哥在北平,沒有人照顧牛兒,我不能走!   十月下旬,十萬大軍被圍的長春終於陷落,瀋陽也好像朝不保夕。   王山谷打了一通電報給阿真:汝安全堪虞,盼設法返滬。   阿真的回電說:北平不保,則全國繼之。軍方已命令三萬人守城。兩日之後,山谷收到他的信:我相信和談可以成功,北平不會陷在共產黨手裡。若果如此,則我在北平或上海都沒有分別。李宗仁的人奔走已有進展,我希望很快雙方可達成協議。我現在不宜離校,學校上課一日,我決留校一日。

  十天之後,瀋陽陷落了,比那些最悲觀的看法還早了許多。共產黨向徐州開火。南京和上海都開始戒嚴,在晚上十一點至早上六點之間,誰也不准通過。   政府已放棄限價政策,糧食照市價交易,自由運銷紗布、煤、鹽及其他日用品,由政府核本定價,但都市仍難買到米糧。   十一月間,政府准人民持有金、銀、外幣、銀幣,並可以金圓券存款兌換金、銀,黃金每兩兌換金圓券一千元,白銀每兩兌換十五元,美鈔一元兌換三十元。發行不到三個月的金圓券完全失敗,以金銀外幣兌換金圓券的守法良民為之破產。   經過一場激烈血戰之後,徐州失守。   南京已開始疏散。全國實行戒嚴。   王山谷筋疲力盡,以一個老百姓身分回到上海。政府首長全部被迫辭職了。

  山谷看見珠莉,大吃一驚。她瘦了許多,人也顯得蒼老,話也不多。   珠莉,我們應該走了。南京已經在疏散。現在飛機票已經買不到,我們搭火車到廣州再說。希望阿華可以從那裡坐飛機去香港。   珠莉聽著,想著,冷淡地問,阿真怎麼辦呢?   要是北平的形勢變壞,他可以到廣州和我們會齊。但是,假若有聯合政府之類的組織成立的話,我們也不必為阿真擔心。   那麼我們為什麼要先走呢?   共產黨隨時可以渡江,上海隨時可能被佔領。   珠莉眨著眼睛,沉默好久。又要搬一次家嗎?他們搬過許多次家了。民國十五年,段祺瑞要抓批評政府的教授,她和山谷從北平逃出到上海。民國二十年,九一八事變,日軍空聾上海,他們逃到廈門。抗戰發生之後,他們又撤退到內地。這一次回來,她以為可以在上海住下來,不必再搬家了。那竟是個夢想!一個人一生中可以遷移幾次呢?時光流轉,山谷和她都垂老了。

  不!她不肯認輸!為了山谷,為了阿真,她一定要振作起來。   他們只帶隨身的衣服走,但是每樣東西都要包紮起來,花瓶、書籍、字畫、地毯和窗簾。她儘量把東西放在木箱裡,她一定要把屋子收拾得井然有序才走。有一天,他們還是要回來的。   他們收拾東西,動作很快。但是,從外面看來,一點也不露出要走的痕跡。山谷注意到,那守門的警察已經不再來。他們要走得越快越好。   山谷設法弄到了火車票。三天之後,在天亮以前阿華就醒了。這裡的一切只是一場夢魘,她已到了夢醒的邊緣,偉林和快樂的日子在等候她。   她幫于媽把行李搬到樓下。于媽開始把所有的窗門和後門都閂上。房間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灶裡的餘灰也都清除了。五點三十分,他們所叫的汽車開到,每人一個的手提箱被放在車頂和車後。

  他們鑽進車子裡,山谷坐在前面,阿華抱著牛兒,珠莉和于媽坐在後面。珠莉坐得筆直,眼睛睜得圓圓的。她屏著呼吸,不說一句話。他們離開上海,那個姓孟的鞭長莫及了。她俯身向前,拍拍司機的肩膀,要他開的快一點。車子駛過住宅區的街道,進入混亂喧囂的城市中。   他們雖然到得早,但是別人到得更早。火車站擠滿了人,有一些是露宿街頭等買票的,有的是在月台上,想擠上火車的。行李像山丘一樣堆得到處都是。叫賣茶葉蛋,滾水的販子在人群中串來串去,孩子在哭,老人在撒尿,叫化子,病人,家庭主婦,男女學生,商人工友,種種色色,擁擠叫喊,恐懼慌亂,彼此爭先,互相猜疑,亂成一團。   人們又在逃難了,正像當年日本軍隊入侵時一樣。在他們之中,誰也不是頭一次逃難,山谷想。

  外在的環境可以更變,但是人不變,要求生存,要求家人的安全,一代接一代地,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王山谷需要等腳快把行李送到月台上,所以他落在她們後面一點。他買了一分報紙,看到了北平被圍的消息。      原來李宗仁選派的談判代表獲得了相當進展,他們游說駐在北方的國軍統帥傅作義將軍,說保衛北平是沒有意義的,而且終於和共軍達成祕密諒解:停戰和成立聯合政府結束內戰,共方拚命討價還價,爭得許多有利條件,軍事方面,傅作義的軍隊要從長城許多重要的關口撤退,要讓共軍和平進入河北和華北平原其他地區,國軍要從北平撤退,使北平成為不設防城市。   這項協議要付諸實施的時候,政府的一船機械化運輸工具、大炮和彈藥遲到了天津,當時協定還沒有簽字,傅作義決心不讓這批軍火落在共軍手裡,所以他延遲簽字,希望這批軍火可以迅速起卸,由鐵路運來北平,他同時也減緩國軍自長城各口和北平撤退的行動。共軍的統帥林彪不久也獲悉這批軍火到達天津的消息,他認為傅作義因為這批軍火到達,改變了主意,不想簽訂協議了,他於是決定發動進攻。

  十二月十二日晚上,林彪以迂迴戰術,命令軍隊以急行軍向北平西面移轉。翌日清晨,共軍攻佔北平近郊的豐臺,奪獲六列火車所載的軍火,他們也擊毀傅作義設在北平西郊的司令部,傅作義率所部七萬人退入北平城裡,北平於是陷入共軍重圍。   珠莉在月台上看見她丈夫走過來,向他揮手。我們在這裡!在這裡!她叫著。火車到站,人們排山倒海般地湧上去。   王山谷向她走來,拉長著臉。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把那標題指給她看。   珠莉看完了報紙說:我不去了!   珠莉,山谷溫柔地說。我們本來就不是和阿真一起走的。   可是那時我們以為他可以來找我們,她說。那時北平沒有被圍。   上海隨時可以被佔領,那麼我們怎麼辦?   那就讓我們被困在一塊好了,珠莉冷笑道。山谷知道她不會改變意見。我絕對不在阿真被困在北平時離開這裡。要是你想走,你們走吧!我一個人留在這裡等阿真。   珠莉,你不講道理!山谷說。   你走吧!山谷,帶著阿華以及孩子和于媽。我留在這裡。走呀!你們為什麼不上火車去呢?   她用柔和的眼色望著每一個人。走呀!快點走!阿華,上火車去。等你們到了廣州,寫信告訴我。   我不去,阿華說。   山谷說:阿華,你的情形和我們不同,我以為你應該現在走。到廣州去,我們在那邊有朋友,你立刻和徐家聯絡。你在兩三天內就可以到香港了。   她望著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留著卻叫她走。可是我不能去呀!她叫道。   為什麼不能?山谷催促著她。   阿真哥被圍了。她說。你們不走我也不走。   珠莉又轉向她的丈夫,粗魯地說:你怎麼樣?她嘲笑著,揚起頭。你上火車去,王山谷,她在發火。車隨時要開了。   回家!山谷說。   他們提起箱子,阿華抱著牛兒走在前面,像一隊瘋人,走出了火車站,他們找到了出租汽車,駛回家去,一路上沒有一個人講話。   回到家裡以後,山谷說:圍城隨時會解除,可能還會有飛機從北平飛出來。我們不要把行李打開,等阿真一回來我們就走。   等阿真一回家我們馬上就走,珠莉說。她不再看他,也不想他再談這件事。她提起她自己的手提箱,沉重地走上樓去。   於是王山谷再度外出,她也不問他去那裡。她叫于媽到市場去買一些肉和蔬菜。她又說:要儘量多買些奶粉或者煉乳,現在沒有人送鮮牛奶。   她打開臥室的窗門望著街上,在那裡站了很久。她的臉變得很安詳,只還是她咬著下唇,無言地望著窗外,一分一秒的算著,等候她兒子回來。      山谷到機場去。當天下午有一班飛機從北平來,載著超額的搭客,他們都是花了十幾條黃金才買到飛機票的。山谷聽見了這個消息,就知道阿真沒有辦法飛出來。第二天還有一班機,第三天又再有一班,此後就沒有了。   現在天津也被圍了,單單靠軍事的力量已經沒有多少希望能挽救這兩個城市。現在他們只有寄望於和談。   北平和外間的交通完全斷絕。   珠莉一天比一天的鎮靜而沉默,除了別人跟她說話她難得開口。她整天站在臥室的窗口望著街道,彷彿以為她這樣注視著就可以使她的兒子早些回來,或者可以縮短從街上走到家裡的距離。晚上,她眼睜睜地到深夜兩三點才入睡。外面的一點風聲或者腳步聲都會使她驚醒,她起來走到窗口去望著黑暗的街道。她幻想著有人走向這間屋子,她相信那是阿真,有時又以為是孟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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