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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誘僧 李碧華 5398 2023-02-05
  這一日天低雲垂,風大。人在風中說話,聲音迷迷糊糊的。   都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堅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邊有扇鐵門。   男人的屍體放在鐵盒子內,他去得並不太安詳,雙目半開半閉,像要多看塵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鐵盒子終於被推進灶膛內了。封好了鐵門,灶的後背有僧人協助,架起木柴來燒   火葬場又曰化身窯。   青綬夫人憂傷但木然地喃喃唸誦經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過了好一陣,荼毗的儀式差不多了,而那個鐵盒子也被推出來。   骨灰是慘白色的。並不純潔。但轉瞬之間,四大皆空,五蘊無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看,一個三十三歲男人的整個身體,就這一小盤。爭什麼?   青綬夫人臉色一變,如骨灰一般慘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臉上的素肌抖起來,淚便冒湧而出。   靜一輕聲:施主,生死無常,請節哀順變。   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   青綬夫人極難過,情緒波動,突然發難: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開老方丈,一個踉蹌,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離弦之箭,猛猛衝前,向化身窯後的懸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髮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尋死的決心非常明顯,意圖殉夫,往崖下一縱身在此危急關頭,一個魁梧的身影已踩住兩個僧人的肩膊借力騰躍而起。靜一忘記了時空,只道救人要緊,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邊,閃身搶前,橫裡一擋一扯,把險險跳下去的青綬夫人救回。   她順勢被迫倒在他懷中。

  輕似一朵青雲。   靜一抱扶著女人,吁一口氣。   她楚楚地哽咽:你為什麼不讓我死?   靜一迷惑了。   他當然不肯讓她死!   青綬夫人脖子一軟,頭一側,就在他懷中昏過去。   靜一馬上醒過來:阿彌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過來,靜一就莊嚴地放下照顧的責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無恙,他關切地,小心地問:師傅,摔著了沒有?   二話不說,連忙把他背起來,一步一步,回到禪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語,好似有點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許疼,由得靜一背著。   靜一保護了老人,也乘機轉移了雜念。   他頭也不敢回。   當夜,卻又再見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來的。   就在禪院內和尚們治病的往生磁學寮,給青綬夫人扎針。   老方丈打開了他一個木匣子,裡頭有各種針具:毫針、三稜針、梅花針。還有火罐、盤子、鑷子等。   燭燒得很紅。   青綬夫人伏在床上,衣領往下拉開,頸背赤裸著。在燭光下,幾乎見到白色的茸毛在閃動。   人的精神氣,不外喜、怒、憂、思、悲、恐、驚七種不同的變化。人強,七情便可節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動。醫書上叫做邪氣,我們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靜一一眼,吩咐:把毫針給我拿來。又道,按著她兩肩吧。   他把針在火中轉動一下,然後像握毛筆一樣,往青綬夫人頸後髮際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穩、快。一點也不像是一百多歲的手。

  他又再瞥了靜一一眼。   有意試煉他的定力般:她動了,你好生看顧。   靜一的手,自她肌膚往後一退。   她緩緩地吁了一口氣。   張目,惺忪而迷茫。   回過頭來,見到靜一:師傅,我失禮了。   不要緊,治好了,睡一宵,明兒回家休養也罷。不必久留於此。   青綬夫人眼神遊離,心灰意冷:治好了,我也無家可歸,無人可戀。   靜一不語。   老方丈只饒有深意地向她一笑:回家去!你沒事了。   她起來施禮道謝。   門外侍候著的婢女們馬上攙扶著離去。      蠟燭依舊燃點著,燭光搖晃中,佛像都若顯若隱,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說話。   可是你心裡有事。   老方丈向靜一道:倒像是一樣的病。來,我也給你扎一針。

  不要了。   要!頑固的老人。不依他。   靜一打坐,閉目。針在他戲耍後髮際扎下去時,有點酸麻,疼。他隱忍,不想老方丈識破了什麼。只聽老人問:她是誰?   像一個人而已。   方丈搶白:當然像一個人,難道像一條狗?   大力一扎,針深入五分。靜一幾自座中彈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沒用。因愛才恐懼,因恐懼才有心魔。這也是一種考驗:所見皆為故人,所念皆為故人,如影隨形,所以才像。忘記了這個人,沒有這個人,像什麼呢?   弟子一定努力驅趕心魔,讓去者自去。   遇父弒父,遇佛弒佛。誰說容易?   我一定把萬緣放下。   你力氣夠嗎?   什麼?靜一問:放下也需要力氣?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許不是難題。   靜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來歷。   門外忽有異聲,他警覺:誰?   外面寂然。   靜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門外,一推月色下,有個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長跪一如一攤止水的,是青綬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參透因緣,看破紅塵,只望紅魚青磬度此殘生。   她抬眼,一點內容也沒有:求老方丈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淒切的蟲鳴,在靜夜中,唱著最後一闋清歌。   她轉向靜一哀懇:這位師傅代我說項吧。否則,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動他:心中沒有慈悲嗎?   靜一合十:阿彌陀佛!

  終於,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場露天。   青綬夫人長跪在地,雙手合十。艷光收斂了。   鳳目秀長,澄淨無波。   長髮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條,能持否?   她平靜地答:弟子能持。   盡形壽,永不犯戒?   盡形壽,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過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堅志決。   弟子知道。   方丈瞇淒著眼看青綬夫人: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靜一:有前因,必有後果,靜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鳳目秀長,澄淨無波。   靜一先把長髮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緞。往事不記。   再持戒刀,從下周旋而上。連短髮亦一綹一綹剃下了。一如他當初受戒情景。

  在場的僧眾唸著偈語。   多麼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練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細琢,如把萬緣放下,一絲不留。   兩者皆淡然。   她始終沒看過他一眼。   不知何時,靜一的手指頭破了。血隱沒於黑髮中,他懵然不覺。   轉瞬,四大皆空。   現實中的八熱地獄,是否變作清涼國土的七寶蓮池?來自無始無明的人間之苦,從此成為無?   青綬夫人消失了。   她法號慧青。      尼姑無情無慾地下跪稟告:慧青為先人水陸道場七日夜誦經設齋,禮佛拜懺,追薦亡靈,並超度水陸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極樂。善哉善哉。   水陸道場的內壇,佈置了香花供養,十位聖賢,十位神靈。供桌羅列燈燭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會為期七日。   慧青與其他十二僧尼,搭繡衣、靼靸紅鞋,在她亡夫靈前默誦:諸修羅中,好行瞋恚,鬥戰不已,一切眾生,當願息諍,興慈,早蒙解脫。諸餓鬼中,飢渴迫切,歷劫受苦,一切眾生,當願渴惱蠲除,早蒙解脫。   僧尼各司其職。   只為眾生得解脫。   內壇上一盞碩大的長明燈,映照著兩側的水陸畫像。   如微波顫動的喃喃音調,夾雜慈悲而神祕的招引。一起一落。   香煙在半空織成一張白網。   直至夜晚。   最後的項目是放焰口。   六道輪迴中,餓鬼極眾。他們或枉死,或自殺,或作孽太多,或償前生果報,在此晚,見到法會高懸寶幡,九盞蓮花燈,便都來了。他們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熾然無絕,而且腹大如山,卻咽如針孔,雖遇飲食,苦不能受。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氣為祥和。   天轉為灰青時,風開始大了。   陣陣寒意襲人。   佛燈如晝,亦在風中搖閃。   十渡方丈在外壇主持。   取淨器,盛淨水,準備了飯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紙折妥,金銀疊放。慧青把先人附薦包點好,在方丈說法時,把食物撒在地,以作佈施。   高大的紙船,用以盛載衣、物。就火攻衣,紅焰一下衝天,舌變青藍。   火勢照在人面,氣氛詭羿。   夜色漸濃,風不知來自何方了。   也許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唸咒聲中,有青磬紅魚呢喃相伴。   靜一閉目誦念:現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饑凍之苦,福壽增長。   緩緩張目一看。   縹縹緲緲,影影綽綽。   來了。   餓。   有身體枯瘦的,有頭髮蓬亂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長利的,有滿臉悲慼的,有步履遲鈍的,有急迫搶食的   都是苦。   阿彌陀佛。   靜一驀地見到他娘!   是娘!   陰陽相隔。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淺笑。靜一與她對望,雙方不作一言。   心念一緊,悲愴不已。   娘也饑也凍。她瘦小、無助。   咫尺已天涯。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靜一開始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石彥生還是個抱在懷中的嬰兒。   他童稚而奇異地牙牙學語:娘娘   呀?彥生會喊娘了!會說話了!   娘狂喜。   如同天下的母親一樣,只要孩子喊她一聲,極歡泫然。   母與子。   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節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來,他吸取母胎精華來長大。著地時得破腹損骨,令她疼如千萬攪萬刃攢,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產,死生一線間。   如何報恩?   母與子雖近卻遠,終於,他沒能好好侍奉娘。她還為他一死。   心一酸,見娘神情忽轉木然,她是一隻鬼了。   影子冉退。再無覓處。   靜一心神不定。   一下子,出現在衣食前的餓鬼都回過頭來,是建成和元吉的後人,是石彥生的部屬,是無辜被殺的軍士、老百姓,一身血污。   最後一個。回過頭來。      緩慢而誘惑,衣裾披搭飄揚,在舞中,如飛天,兩頰眉間貼花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拋一片心。   一閃而過。   是紅萼。那一個最後的晚上。   靜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   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嚙人心肺的感覺回來了。蜿蜿蜒蜒的一條小蛇,慢慢爬過來,爬上他的腳,爬上他的腿。   他的腿動也不敢動。心戀戀不捨。   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牠濕軟的身體爬亂了。   靜一想:這是幻覺!   靜一告訴自己:不,明明是真的。   靜一道:那麼你自己就是幻覺。   紅萼的心中湧出血海。   她道:我冷   一切瞬即消逝無蹤。   靜一頭頂的長明燈一閃,無聲滅掉。   原來法事結束了。   他已經在內壇收拾。   他的身心沒動過。他一直在這兒嗎?連自己也迷糊了。從沒如此軟弱過。   靜一忙攀上去重燃長明燈。   燈亮的一霎,他見到人影。   俯視,是青綬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禿的頭顱,被搖閃的火光映照明亮。   靜一下梯,著地。   還是慧青打開話題:我見到先人的亡靈了。   靜一不虞有他:我也見到娘。哦,病故的吧?   他一時迷情入世,極其傷感:受過一刀之劫苦。阿彌陀佛。慧青沒作任何反應。她只心中有數地望定靜一,在他一語之後。   當其他和尚和小沙彌進進出出地搬抬雜物,靜一孤寂地在大殿中,孑然一身,無親無故。   他一直是個好和尚,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   傷感和頹喪突襲而來,人從沒如此軟弱過。原來他也經過生離死別。誰說愛恨不可怕?   慧青已不知何時悄然退去。   一個十四歲的小沙彌望著寶幡:寶幡在動呢。另一個,十五歲,道:是風在動。   靜一強撐著。急欲回到禪房。   喝!風沒有動,寶幡也沒有動,那是你倆的心在動。   小沙彌面露敬佩神色,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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