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誘僧

第6章 第六章

誘僧 李碧華 6632 2023-02-05
  走了整整一天。   歸鳥背馱著夕陽回巢去。山林有奇異的和暖溫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見一座素淡古樸的禪院,曰彤雲。   彤雲不比天寧,它不夠輝煌莊嚴,只在山林清清靜靜安坐著。懸空建於兩巖之間,就巖起室,飛梁穿過了石縫,上載危石,下臨深淵,險奇如橫空出世。   石彥生之所以尋到這禪院,是為了一個人。   他見到他時,銀絲飄拂,卻又紅顏白髮出塵。腰板不能挺直,在林間摘草藥野花,動作麻利活潑,矍鑠而頑皮。   尾隨這個老人,目送他進了彤雲禪院。   後來,石彥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禪入定,良久。石彥生等他醒來,不敢稍加驚動。   直至他悠悠張開了眼睛。   一見座前多了個陌生和尚。老人如頑童般驚詫的反應。

  靜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揮手,尖著嗓子,我沒有禪,你不要來上當。貧僧不過騙幾頓素菜吃吃,覺得好吃,才吃上好幾十年。   石彥生堅決地:靜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詳這人,他魁梧偉岸,身軀結實,分明是個武人,但方正的臉已經有了風霜和勞累的縷痕,眼神絕望。   唔,吃了好東西,也希望人家來嘗嘗,也罷。不過,不是說剃了頭髮就算和尚的。老人瞧著石彥生,你隨時長回頭髮溜掉了,不要告訴我,免煩。哦。   靜一之志已定。   好!我來問你:有沒有借人東西、欠錢沒還?   沒有。   有沒有答應過的事未做?   沒有。   有沒有父母、妻兒、好友?   沒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聲,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沒什麼好做了。

  想想又問:你為什麼來?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什麼?是非你明白了?你說:為什麼螃蟹見到人,會奇怪:怎麼這個怪物是直著走的?   石彥生一聽,怔住,抬頭望定老方丈。   曖,你瞪著我沒用。我也是不明是非的大騙子。你既來了,摸清楚我到底騙了你什麼,這就是頓悟了。   石彥生一時之間,還不知他遇上的是什麼人,什麼禪機。完全沒有規矩方圓,他在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靜一是吧?我頭髮長野了,你幫我剃剃。   弟子不敢。   什麼敢不敢。少拘泥,來。   剃髮是一項多麼莊嚴、虔敬的儀式,不但設壇、鳴鐘、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縟節和禮法,豈是說幹就幹?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經一百一十一歲了,笑嘻嘻地哈哈:來!

  石彥生並不是一個熟練的和尚。   他一下一下的,把銀白色的髮絲削去,一時不小心,弄傷兩三道口子。   當他後來用草藥敷上十渡老方丈的頭上,血止了,他竟若無其事地道:手藝不錯!你瞧,這半邊頭種了草,得,另外半邊留給我種花吧!   小節完全不拘。   石彥生也失笑了。方丈問:你吃過飯沒有?   沒。   吃飯吧。   吃完飯呢?   那就大便吧。   他是不是說了些什麼道理,而自己未開悟,一時領略不到呢?   石彥生自錯綜複雜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來,放下萬緣,擺脫是非。是什麼可令他消除迷惘,頓悟起來?   他的生命才剛開始呢。   你怎麼啦?      東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幫不到你。他道,還有,你是靜一吧?

  十渡和尚轉向就走了。   石彥生站在那兒,想了半天。   從此,他是靜一了。      禪院的芧坑很簡陋,分了三個小間。   十渡、靜一,還有另一位和尚,微光。   微光四十許。靜一發覺他不作聲,常躲人。心中時有疑慮未得開悟,眉頭緊鎖不已。   三人各自如廁。   老方丈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唔,這頓悟嘛,很簡單。你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幾下子。啊!好暢快!   他完事了,整衣而出。   靜一也完事了。   呀   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原來是微光:我悟了我悟了!   老方丈頑皮地,好整以暇地問:悟了什麼?   佛是揩掉乾屎的破竹片!

  繼續吧。他鼓勵道。   微光興奮了:用這破竹片把擋路的乾屎都揩掉,去除了污穢,道路就清淨了,來往不受阻礙,直通淨土。   老方丈讚歎:呀,充滿美好的想像!   佛為了救援眾生,必須混入俗界,越臭的地方,越髒的地方,越有用。   微光想通了,也忘了自己有沒有便意,當他出來時,一臉光輝,忙與十渡老方丈深深一揖。   二人心靈互通地,旁若無人。   方丈向靜一微微一笑:俗?   他補充:當然,如果像白馬入蘆花,銀碗裡盛雪那樣,會好聽點。   然後他向靜一及微光二人吩咐:靜一不明,不用工作。微光明白,工作更多。你去打幾桶井水,把茅坑洗淨,把四周的污水清除。   微光望污水溝:有蟲子。不怕傷蟲殺生?

  喝!方丈生氣了,目的是清潔,便是清潔,不為傷蟲!你明白了嗎?你還是不明白!   靜一見微光又陷入苦惱中了。   真是一條漫漫長路。   這夜有風。   天上見不著星星,漆黑而空洞。風指著必然會憔悴的樹葉,像一雙預言的手。   在暗夜裡,一盞青燈透過窗格子照射著,遠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蓮,近看卻是幾乎有像老方丈年歲古舊的一座禪房。   十渡領著靜一在坐禪靜修。   他教他以右腳壓左腿,再以左腳壓右腿,是謂降魔坐。   不過,他道:只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參禪不在乎腿。   方丈閉目。   靜一不解:我們不念阿彌陀佛的麼?   他記得在天寧寺所受一絲不苟的戒律和規矩,只覺這處隨意而優悠。

  心中有佛就夠了,不必大喊大叫。   是麼?   靜一半信半疑。   方丈道:佛教有八萬四千法門,各宗各派,走著去、人抬著去、騎馬去、坐車去,目的地都一樣嘛。   蚊子飛過,在寂靜中,嗡嗡聲音響在耳畔。方丈用拂塵,輕輕一拂,脫俗祥和。   你目的是什麼?靜一問。   我念佛,唯一目的是不想做人了。   坐禪就可成佛嗎?靜一又問。   方丈不答。   這一百一十一歲的老人,已是平靜入定,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蚊子又來了。   靜一已把眼睛闔上。完全忘記了它。   他掌心向上,兩掌相疊,左上右下。兩個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與肩對,眼與鼻對,鼻與臍對,舌尖放在上顎唇齒處,雙目微閉

  心中試著摒除雜念,靜定思維。   蚊子已經騷擾不了他了。   他觀想蓮花清淨,直到虛冥,眉心空無一物。從未試過,如找到通道。   身體有股氣,微微在運行流動。漸漸,個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了。   世有六道輪迴:地獄、餓鬼、畜牧、修羅、人、天。   什麼才是不想做人?   為什麼?      日子無聲地過去。   天氣有點清寒。   靜一受彤雲神院三壇傳戒。   老方丈為他燒上香疤。   香煙裊裊上升,方丈先在靜一頭頂上印上小黑圈,然後以蠟粘了香,一一燃點,九個。   漸燒至盡頭,香熄火滅,留下九個白色的戒疤。   以後,這處也不再長出頭髮,疤痕鮮明奪目。

  靜一虔誠地承受著皮肉之苦。   你願意將身體如香燭般燃燒奉佛嗎?   弟子願意。   留下戒疤乃是烙印。   弟子明白。   世間五欲,是色、聲、香、味、觸,誑惑凡夫,不得親近。   弟子遵從。   好了,好了,儀式是這樣,回答得再響亮,也不如靜靜地做出來。你瞧我這老和尚,一個香疤都沒有呢,不是燙得越多越好的。   靜一望定十渡。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於顯德殿登極即位的。   江山屬於他了,看來格外秀麗如畫。   太極宮也屬於他了。它氣勢磅礡,虎踞龍盤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萊殿、含涼殿、玄武殿玄武,這二字是他勝利的標記。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簇擁在身邊的,都是謀略和才幹過人的功臣,他表現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下。關內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陝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賦及捐稅;其他各州則免除差役一年。宮女,幽閉堪憐,他又釋放出宮。   但,他晚上還是睡不好。   霍達於某天夜晚,為他展示畫像,以示忠心。   李世民自寢宮出,臉容非常憔悴,雙目無神,打著呵欠。他端視畫像:這二位大將軍果然畫得十分神武!   霍達深藏不語。   自太宗皇帝陰謀弒兄殺弟,又從父王手中奪得帝位後,心中不安,常有餘悸,夢中聽見淒厲的鬼叫聲,都在呼冤尋仇:還我頭來!還我頭來!   他迷迷糊糊,總見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滿了弓,箭在弦上,然後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溫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濕了整副戎裝,他慘遭沒頂。   幾回自夢中驚醒,殘片猶在眼底翻動,那血的腥甜,歷久未散。   鬼!鬼!   他掙扎著爬起來,一身冷汗。   於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將秦叔寶、尉遲恭,聽得宮中鬧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奮勇,全身披掛,手執兵器,待衛寢宮門外,直至天亮。   霍達道: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宮門之外,再也聽不到怪聲,可安心穩睡,特命畫工畫將下來,可張貼以供驅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貼上。   威嚴一如門神。   他頷首一笑。   忽又念得:霍達,漏網之魚還沒找著麼?   告密領賞的有,部屬追殺不力,我曾吩咐他們多加注意,寧枉毋縱。   李世民語重深長:天下得來不易,恩威並施正是開始。   臣明白。   聽說,在寺院裡逃出去的?   原來他知之甚詳,霍達一愕,不敢怠慢:是。惟全國佛教大盛,叛黨託庇寺院,官兵難以一一撤回擅闖。   是嗎?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個人來?他微笑了:武德年間,太上皇不是下詔淘汰僧道麼?再者,時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闖就闖。   改變歷史,把痕跡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編製年表紀事時,好好地寫。應寫的才寫。   李世民閉目養神:除石彥生外,朕當大赦其他叛黨。他知道太多了!   霍達心頭一凜。   瞬即恢復平靜,非常忠心地朗聲而應:是!   朕著你辦妥此事,在你能力範圍以外麼?   不。請給臣多一點時間。   李世民把雙目張開一條縫:我給你時間,也給你一個助手!誰?   他一招手。   重重的幃幕,走出一個綽約身影。   霍達一見此人,目瞪口呆。      有一種有趣的樹,喚同根生。   即是一侏樹根上,長出兩棵不同種的樹來。   在彤雲禪院後,蓮花池的右邊,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櫸,一株青桐。   大太陽下,經書都整齊地給鋪滿在地上照曬。一片藍白黑的祥和色澤。   初冬的日頭很暖。   靜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經書自藏經閣上捧下來。琉璃瓦映著陽光,發出五彩,閣樓單簷翹角,似微笑。   經書很老了。有的是竹冊,有的是木冊,也有微黃的紙,善本。靜靜訴說一些深奧但又顯淺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靜一把厚衣脫了,擱在蓮花池畔。   真是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一個小沙彌步至。   靜一,方丈著你到大殿去。   他回過頭來。   兩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時間過去了,忘記了有時間。要知風的動態,看燈火搖閃就感覺出來了。   他連做夢都沒有痕跡。不拘束於領悟,於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間一陣風過。   經書被吹得窸窣作響。潑剌潑剌地,發出高低聲韻。   看上去,像屋瓦。   書覆蓋了什麼?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們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個世界似的。   靜一讓幾本書翻了身,把掀折的書頁掃平。   過小亭,是一條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隻白粉蝶在陽光下活潑地飛舞。翅膀上有黃和黑色的圖案。朝生暮死,卻是那麼有勁。這就是生命。   視線沿著小路望向大殿。   幽樸的庭園,矮樹影影綽綽,看不清楚。靜一一路走來。   是一個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語。   女人穿寬袖青色斜紋長裙,裙裾迤邐在地。披紗羅畫帛,盤繞兩臂間。   素服的貴婦,單刀半翻髻,高豎發頂,雲朵狀,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靜一走近,只見女人在默默流淚。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個婢女侍候在旁。   當靜一步入大雄寶殿時,方丈招呼:靜一,見過這位施主:青綬夫人。   女客抬頭。   靜一一見,身子劇烈地震動。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錐子刺中。   不可能!   青綬夫人起來,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艷,只向靜一頷首為禮。   這分明是紅萼!   但又不是。   她不認識他。   靜一耳朵有點熱。他心裡輾轉纏綿,窘得無地自容。像一個小偷,偷了不該偷的東西。他一定是失態了。   馬上勉定心神,把臉掛下來,給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跡罕至,香客來往,眾生一貌,他又何必諸多聯念猜疑呢。靜一嘲笑自己一時失措。他又回復淡漠的禮貌了。   延請青綬夫人至茶室。   小沙彌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請用茶。   青綬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莊一笑:好香。   施主欲為亡夫在此舉行荼毗(註:火葬)儀式麼?   她呷了一口茶湯,徐徐而道:是。先夫在涇陽,為皇上大破東突厥而建功,可惜戰死沙場。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雖然殺人,亦是為了國家。   說明瞥向靜一,不動聲色。見他沉默不語,又轉向老方丈:新帝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登極,將改元貞觀了。師傅都曉得吧?   唷這個,方丈答:皇帝常換,貧僧來不及曉得囉。   青綬夫人繼續把塵世的消息帶來,盡皆佳訊:天下大赦,田賦和捐稅都免掉,幽閉的宮女也釋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連串的勝仗先夫為好皇帝而陣亡,也是值得的。是嗎師傅?   靜一合十:好皇帝乃千秋以後史冊所定,出家人不問塵俗事。   她淺笑,只管閒聊。   這位師傅健碩,倒不像出家已久。   種地的。身手比較粗壯。   貴姓?   俗姓張,喚九斤。名兒很俗。   青綬夫人保持驕矜,漫不經心:精壯之年便出家,想是大受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與他閒話人生似的。   靜一道:阿彌陀佛,務農者貧,深明天命不可違,事既如此,順其自然而已。   青綬夫人忽地一慟,把茶碗頓放几上,茶濺出,一小攤淡青的眼淚。她泫然:唉,師傅沒經過生離死別,當然不會明白。   她輕輕地,又再歎一口氣。   靜一不知是否沒聽進耳中,沒放在心上。他望著那灑了的茶湯,木然。他竟因掩飾什麼而在妄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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