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誘僧

第8章 第八章

誘僧 李碧華 6286 2023-02-05
  他在禪房先點燃上妙好香一支。   環繞著彤雲禪院的翠竹如墨,大地已抖開一道黑紗,夜色極蒼茫。星斗陣列,迎客的松樹早已倦眠。   靜一馬上盤膝打坐,一如過往那苦行懺悟的日子。他曾經努力於無憂無悔無愛無恨,他亦曾身心輕利,得好瑞夢。   但今晚   一陣幽風。   和尚無故心念一動。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是秋天寒意麼?   他一運丹田內火,繼續默唸心經。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寒意退了。   香氣隨襲。   有一雙秀長的鳳目在窺伺。   安定心念。佛無魔不成。   靜一的身體在靜中略晃動。那氣,有點亂,叫他的頭輕搖。如應如拒。若即若離。或瞋或癡。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   人極軟弱之際,便遭乘虛而入。   不。   師傅!   紅紗巾在他臉上輕拂而過。   紅紗巾!   坐禪中的和尚分明感應了。紅。   一張眼,她就在了。是她!   我冷。   紅萼衣絲羅襦裙,雪膚紅唇。   靜一無情地又閉目靜修。他知道,一旦妄心流轉,不在話下在魔外道,驅之不去。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一隻輕軟玉手,撫摸他手、臂、肩。還有   欲是汝初軍。忽警覺。   撫摸至他頭顱了。舒適寫意,靜一吁一口氣。   魔隨人自心所生。他奮力一搖首。   此處又沒旁人。女子道,我只想取暖。   他狠著心不答應。

  女子逕自接近。笑:我來了?   蠕動一下。再近一點,化作蒲團。   石彥生,可憐我是為你而死的!   靜一震撼了。   蒲團又蠕動,他無法安坐。蒲團一如柔軟肉體,他渴想已久。有一隻手,伸入袈裟。我冷。   和尚堅持閉目不動。   女子又向他耳畔噓氣,自孔道入,直透五內,如一匹快馬急馳,毫無秩序。靜一掙扎,心亂如麻。   玉手忽地一抓。   她抓住他下體不肯放。   如遭雷殛。趕忙拚盡力氣,欲一彈而起。面紅耳赤,表情複雜。不不不。   蒲團不知廉恥地包裹住靜一。   女子妖艷睨他一眼。捺住不准動。   師傅何需怕我?   她肉體溫暖芳香,如一床好被。   他只覺受用,身下蠢蠢欲動。陡地脹大,要覓去處。

  夜更深。   大地昏黑如墨怒潑,不可收拾。眾皆失明,因而大膽。   黑暗中只見紅萼的雙眸晶亮,泛水光。   墨雲層疊漫捲。   我不過想令你舒服吧。   暖意融融。像有人開始給他掏耳朵。   一陣酥軟。裡頭千軍萬馬在鬧騰,企圖自耳洞中飛奔而出。只等候一聲號令。   靜一思緒飄漾。   萬燈搖閃。   在燈火中,又見一風韻不同之倩影。紅萼冉退,青綬夫人漸現。   他迷惑了。   都是順遂心意的可愛色相。是一個人,抑或兩個?   師傅經過生離死別嗎?   青綬夫人一滴眼淚,緩緩淌下,在衣襟悄悄暈化。   靜一流汗。   她用舌頭舐他的汗。一滴,一滴。如血。   蛇的舌頭。

  女子的舌頭。   青綬夫人忽由冷傲轉化成淫蕩的笑靨,判若兩人。頭髮剃落,艷尼向他乜斜著眼。用小簪子挑胭脂點在唇上。雪白的臉上一點紅。   尼姑身體騎在靜一之上。   他體內興無窮掙扎,不假思索地挺進去,然後扯動。如洶湧大河,怒氣沖天向前奔流,沒有指望,充滿仇恨。雲山海月都震盪。   尼姑上半身向後仰。迎合著他。不知誰駕馭著誰。   靜一驀地強壯而飢渴。先喝了再說。先喝了再說。他身體在她身體裡頭攻擊。有殺意。   腰間胯下的火舌亂竄亂舐,火往上燒。舔著天空。濃煙升騰。手足無措。他看火,一股一股一股,不斷地摧枯拉朽,旁若無人。貪婪而卑鄙。他見到女子半張著眼睛   竟身在彤雲禪院中,大雄寶殿頂。

  殿頂!   諸天神佛天兵天將都在看他幽會。她纏住他不放。   靜一呻吟。用勁。快樂得很淒苦。色彩光怪陸離。他用勁。   哎哎女子在喘息,挑逗,你不要走!   她纏住他不放:就在裡面吧!   理智要走,肉體戀棧不肯去。   靜一被扯成兩半。爆炸的紫煙紅塵升至高空。他淒厲地大喊:呀!   他迸射在她裡面。   他輸了!   他用盡力氣,睜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氣,向天暴喝:為什麼試驗我?   般若波羅蜜多   靈修已傾注東流,潑水難收。前功盡廢。   所有幻覺一下子消失了。   靜一在禪房中頹然跌坐。一片吹落的枯葉。蒲團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和尚。她不在她不在。蒲團仍無溫熱。

  夜未過去。遠處傳來更鼓聲。若無其事,斗室空洞,心如止水。   大地又重歸默然。   或許什麼也未曾發生過。   只一回心魔,於沉寂中蹦蹦一跳。是屋樑上偶滴之淒冷,未曾發生,已經成回憶,又終究化作無有。修行也無所謂勝負。   他搖了搖頭,穩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當。啊不過如此。他安慰自己。天快亮了吧?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汗濕了袈裟。   他微笑了。   托托   這是叩門的聲音麼?   是誰?托托   靜一平和地,把門開了。      是個小沙彌。   靜一不以為然,才往回走。   小沙彌的身後,赫然是慧青。   她垂眼,睫毛的影兒,如工筆畫在臉上。灰衣的尼姑不語。

  她見門開了。把小沙彌輕扶,推過一旁,跨門而入。她用他來相擋。   小沙彌軟倒在地上,有血滴。   靜一完全不發覺。   待得門關上。門旁躺了一個死人,庭院也躺了一個死人。   而門已關上,來了一個奇怪的訪客。   此時靜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驚是幻覺,抑或真實?分不清。   他有點失措。   分了神。難道這才是開端?   慧青不動聲色:小沙彌帶我來借杯茶。   靜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湧。   慧青靠近。在他耳畔細語:外面風大,好冷。我要一杯很熱很熱的茶。她纏住他。   她的嘴唇迎上去。   靜一難以推拒。綺念中的女人,紅萼加上青綬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前,她是一個比丘尼!

  二人糾纏著,跌跌撞撞,踉踉蹌蹌。他沒有防備。   只見她眼中火光一閃,有種的奇幻的慾望。   他呼吸有點急速。   驀地,她的清秀轉為殺氣,臉變了。不知何時,抽出一把劍,劍鋒一翻,自肘底出,如撥雲見月,直取靜一。   他驚起,見劍鋒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勢閃身倒退,卻把禪房的擺設都推跌了。他喊問:你是誰?   一跤跌坐蒲團上。   慧青目光凶狠,冷然進逼:奉密令,取叛黨石彥生首級面聖!   她冷笑。無情地:一等殺手的驕傲,是不枉不縱,命中目標。   他瞞不過,也逃不過了。   李世民的人終於把他揪出來。在他最不設防的一刻,殺之滅口。空有一身好功夫,但他卻死在女人手中。

  靜一隻感到劍氣直衝,必死無疑。   千鈞一髮。   靜一身後出現一個瘦小的身影,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劍高提,從上往下斬。慧青倉促一擋。但他的劍發出刺目的藍色光芒。   那人怒吼一聲,為截對手神志,攻其未備,回劍一劈,其勢如虹,先傷之,再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   凌厲無比。   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無情。   她瞠目結舌,不可置信。   倒身血泊中,帶著莫名其妙的疑團,僵在美麗的臉上。   都是意外!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又在黃雀之後呢?真人不露相。   靜一詫見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   阿彌陀佛!老人平靜。   一陣悶雷忽響,雨猛然而下。發出轟烈的噪音。

  靜一像被掐了頭的蒼蠅,亂了陣。風急雨密中,他衝出去,在庭院中,揮動著劍來發洩,石裂竹斷,雨水斬不斷。   他耗盡力氣,聲音嘶啞:累你開了殺戒!累你開了殺戒!   風雨中回落著他的歉疚。   累你開了殺戒!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臉,連皺紋折合深處也洗得乾乾淨淨,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殺一個,救無數眾生,貧僧為她減輕罪孽吧。咦,若毫無好處的事我又怎會幹?   又回復他的豁達了。   因破戒,來生還得做人,唉,功虧一簣!喃喃自語,一壁搖首歎息,次次都這樣。      不好意思,我一直沒提。在百年之前,十一歲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為徒,教以非脈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於深山觀禽獸練武功,一天見母獅摔子:牠產子後三天,基於天性,把小獅由懸崖往深谷丟下去,試驗其能力。萬一小獅摔死,表示天生軟弱不濟,將來亦難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資格達到萬獸之王的理想。但這只是第一步,日後牠捕食、成長、殲敵、服眾、扶弱,好戲在後頭呢!   方丈道:靜一,死過一次的人,再也沒有可失掉的東西了吧?   靜一在藏經閣,與方丈相對而坐。   他倆都被經卷包圍著。豐富的寶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裝,卷軸方冊,還有工筆手寫,不管是竹是木是紙,都整齊排列於寬大明淨的閣樓中。   燈火已昏黃。靜一經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靜。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發生嗎?   只要一定發生的事,它就會來。但,不管如何發生,都會過去。   他問:師傅都看過這些經書嗎?   老人若無其事:歲數那麼大,自然看過,才兩遍而已。   靜一環視浩瀚得嚇人的經書,露出欽佩的詫異神色。   兩遍而已?   記得嗎?有兩句話:白馬入蘆花,銀碗裡盛雪。沒有人,也沒有書。   哦?這些雋語,必是某書所載。   十渡微笑了:釋迦未定出經典,世間未流傳佛書。真理已在天地間運行了。何必立文字?因為,最好的書用生命血肉寫成。   靜一抬頭,層疊如障,高不可攀。   冊籍與冊籍之間,不容一髮。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書變色了。   書濡濕了。   隱隱然,有紅色的液體滲出來。   匯成流。   血。   緩流而下,浸透了書櫥。書櫥以朱紅髹漆,此刻顏色更深。一直迤邐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盤著的雙膝。   讓它來吧。   靜一視若無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難,十渡已經衰老,他的聲音低沉,微弱,中國歷史上用得最多的一個,是殺字。你要頓悟,不也得把舊我殺死嗎?   靜一默然。   他沒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聲。靜一驚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聽到花開的聲音,嗅到奇香,遠處傳來樂音。從沒試過那麼好聽,同嬰兒的笑聲一般好聽。   他收斂了老態,純真溫柔如嬰兒,最初與最後的光輝。   靜一來接我衣缽!   老人只是這樣說:山無需入,世無需避。淨土何須掃,空門不用關。   靜一連忙長跪,五體投地:弟子遵從!   良久,抬起頭來。   只見方丈倦極而眠。   靜一不敢驚擾。   良久。   十渡圓寂了。   人生足音,輪迴百世,最初它雜沓不安,響之不竭,人只得繼續走,找不著盡頭。逐漸模糊而遙遠,終似潤物細雨,終靜寂無聲。   生命,被吸進空氣中。   一線天光,探身進藏經閣。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結束,便永不重來。      靜一不知道他在藏經閣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來時,天日已經改換。   空寂的山頭,已經圍滿官兵。   晨光指雲瘴霧,松濤卻颯颯如泣。   彤雲禪院的四周,植了望客松、迎客松、陪客松,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態,擔演著好客的角色。   惟這些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他們武裝、警戒,立於危石之下,深淵之上。自山門入,石子甬道,領著隊的,是勢不兩立的霍達將軍。和倨立的臂鷹。   我找到你了!   真是久違。   霍達朗聲道:派出一等大內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靜一道:貧僧託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個朝廷作後盾,你呢?霍達穩操勝券:改朝換代,寺院對你再也沒有保護能力了。   靜一一瞥四下:你看我,不等於看到自己嗎?   霍達舉手示意。   宮中遣使來了。   財寶、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馬,仿宋在寺外。   這一卷長約六尺、寬約一尺,織錦所製,上鑲朵雲與龍紋的,是當今聖旨。使臣的宣讀,回聲響徹寺院: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帝以誠信治天下,四海一家,為平東西突厥、鐵勒、吐蕃、高麗諸外族,收拾河山,愛才若渴。今令石彥生還俗入宮,官升一品驃騎大將軍,與霍達二者並肩,效力於朝廷。欽此。貞觀元年正月   侍從雙手捧著一品將軍之甲冑。這是多少武人夢寐以求之極位。   靜一並沒接過。   不動如山。   違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達道,除非收拾好殘局,否則,石彥生,你還是一個陰影,永遠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倆都是觀棋者,這話是你說的。   哈哈哈!霍達笑起來,不!我倆其實都是棋局。劍下只有勝負,沒有正邪,很簡單。   是命運的安排吧,再怎麼解釋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對手,真不容易!   霍達寬大的雙肩,顯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由人走出來的,若這路只容一人,即要下殺著。一把劍拋向靜一:認得你的劍嗎?   靜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發出一下應聲,久別重逢的故劍,石彥生拋棄過的夸父逐日。他拔劍,一自劍鞘脫身,它發出如太陽精魄的光芒,流火閃爍,金羽亂飛。菱形花紋的劍身,幹練如他的手。他慨歎:大象為了踩死一隻小蟻,將全身的力量集中於一條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霍達不理。勇往直前:我們都是武人,何必說花樣言語?   包圍著寺院的官兵,無聲地讓出一條路來。   好!靜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與你二人了斷,決一勝負也罷。   我不是逼你出手,霍達正正地面對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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