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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惑之年

生命之歌 韓秀 15586 2023-02-05
  方堅已經整整一周沒有去過編輯部了。B市特有的流行性感冒從未放過他,每年冬天都得又發燒又流清鼻涕的折騰好幾天。方堅上不了班,活兒可是照樣兒幹著。每天上午通訊員小王送來一堆待審的稿件,帶走審罷改畢的。昨天他來的時候告訴說:明兒開全體會,沒有醫院大夫的假條兒,可是不能不到!順手遞過來一張三聯單。瞧著這張蓋了大小圖章的單子,似乎已經嗅到了合同醫院那汙濁的空氣,已經看到了那半天不見移動的長龍。方堅只覺得頭更重了,推開了三聯單:算了,明天去開會。看著小王出了門。   昨天幾篇稿子竟都不壞呢,其中三篇談山區建設的,頗有發人深省之感,由淺入深的闡明了保護生態平衡的大道理,從幾個方面給山區農民提出致富的路子。不是空口說大話,而是非常之具體,其中甚至有幾項利用山區特有條件當年投資、當年受益的好法子。文章還為農民提供了設備來源、銷售出路、市場情況一大堆信息,不愧腳踏實地四個字。方堅很滿意,他下大力為這幾篇稿子潤了色,預備放在八六年第一期的《農村青年》周刊上。

  方堅一九七八年從大西北回到B市之後,幾經周折,進了青年日報社。兩年前,他又在市委宣傳部顏大姐的支持下開辦了《農村青年》周刊,利用這個園地辦函授教育。他們希望能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幫農民一點兒忙,沒成想,方堅卻真正嘗到了孤軍奮戰的滋味兒。整個兒報社,除了小王還念著在鄉下結識的哥兒們,熱心盼著他們能先富起來,自願抽空兒為他跑腿以外,上上下下幾十口人都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他再忙再累,休想得到一絲一毫的同情,在碰了不少釘子之後,悟出了這個理兒,也就只好悶頭兒拉車了。   同辦公室的張文說過他不知多少次:老方啊!已經進入不惑之年了,怎麼就不為自己想想?十年動亂,苦頭吃足,好不容易平了反,有了工作,還不好好的念點子書,考個研究生什麼的,起碼也可以補充一下自己,寫本小冊子之類的。何苦呢?無日無夜的忙。老實說,幾億農民的吃穿問題、致富問題,誰解決得了?除非神仙!老張近六十歲了,要不是還想為兒子爭取一套房子,該退休了。看著他憤憤然的臉,知道他是一片好意。方堅向張文的藍花瓷杯裡續上開水,又埋進山堆兒一般的稿件,悶聲不響了。

  宋平和他可是患難夫妻。為了跟康生、謝富治的特務統治對抗,宋平和她的包括方窄在內的戰友們曾在B市鬧得天翻地覆。最後被判為反革命集團首犯,打入高牆,坐了三年牢,又被送到西北苦寒之地勞改。她的問題是一九七九年解決的。那個時候的宋平,頭髮枯黃,憔悴得不成人樣。方堅挽住她單薄如紙的身子,和她結了婚。他無限憐愛的告訴她:你需要一個平靜的港灣靜養。說完這句話,他對自己非常滿意。   一年之後,隨著女兒京京出世,一切都上了軌道。宋平被安排在大學教哲學,他們在市中心分配到了這個單元房子,開始和日用電器發生了關係。他們真該滿意了。   近兩年來,不斷著書立說的宋平開始勸方堅改邪歸正了。她確信方堅在浪費生命。在忙些根本不值得幹的事。她不止一次質問他:為什麼不回到紅學領域去?那不是你的專業嗎?

  他試圖說服她,沒有成功,但他也沒有讓步。他忘不了在亡命天涯的時候,他親眼看見一貧如洗的農民,在以糧為綱(以糧為綱:是文革期間,為了徹底鏟除農民萌發任何不利於社會主義的思想與行為而制訂的農業方針,由此,一切經濟作物都被強行少種或不種,農村經濟狀況更加惡化。)的大帽子下面過著怎樣苦不堪言的生活。學大寨、狠抓階段鬥爭、大砍資本主義尾巴;一個一個運動,搞得農村了無生氣。無休無止的人禍加上天災,廣大農村奄奄一息了。現在,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對內搞活,對外開放的新政策。好不容易,農民可以承包土地了,最少十五年不變紅頭文件上是這麼說的。政策已經允許部分農民先富起來了。稍有常識的人都明白:搞長途販運,那種繁榮是長不了的,提高生產力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農民渴望改變現狀。他們急需開闊眼界,急需知識。農村青年發行以來,簡直像小雨滴在沙漠上,瞬間被吸得乾乾淨淨。發行量一增再增,勢頭一直不衰。

  顏大姐一字一頓地說:中國知識分子不敢面對擁有三億文盲的農村,是可恥的。她雖然離休了,卻不肯讓權,當了個顧問。一天到晚扶著拐杖,一步一顫地到處奔走,為《農村青年》爭取經費,爭取紙張,打通各個關節。她笑哈哈地稱之為以權謀公。私下,她告訴方堅:《農村青年》一站穩腳根,我就放手。感動得方堅不知說什麼才好。   他不能鑽進象牙塔裡去。他把所有關於《紅樓夢》的書籍材料填進了書櫃,鑰匙丟進床底下的雜物堆,埋頭於研究生們不屑一顧的小事裡。忙得快樂,忙得有勁兒。   推開通陽台的小門,他站在九層樓上。晨曦衝破了城市上空灰濛濛的霧氣,給高層建築的頂部和窗玻璃上灑下一片金紅。他作了幾個深呼吸,覺得精神振作了不少,又輕手輕腳地縮了回來。

  在他們這個二居室的小單元裡,從前岳母和女兒占著一間,他和宋平一間。晚上老人孩子睡下了,把餐桌支在臥室地當中,畫上一條三八線,各幹各的,直到深夜。   自九月起,宋平進入北大進修英文,準備公費留學美國。她一咬牙把母親女兒送到上海哥哥家裡。這麼一來,夫妻兩人一人一屋,《農村青年》和英語世界各得其所。   這會兒,宋平屋裡還靜悄悄的。他記得昨晚他幹到了凌晨三點,諸事完畢上床的時候,隔壁的門縫裡還透出燈光。他在臉盆和衣架周圍忙亂了一會兒之後,伏在餐桌上寫了小條兒一張:平:報社有會,我去了。別忘記吃早點。堅.即日寫了即日兩字,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日曆。他呆住了。   十二月九日。一二.九(一二.九:本是中國大陸當局為紀念一九三四年一二.九救亡學生運動而設立的政治紀念日。但同五.四一樣逐漸由青年學生們演變成青年們爭民主、爭自由的鬥爭日而具備了新的內容。)!他打了個楞,匆匆把紙條壓在桌子上,提起昨天宋平為他預備好的黃挎包,衝下樓,踏上自行車,匯入自行車的洪流,向北飛奔而去。

  這裡原來是一位富商的私宅。朱漆大門裡,一座磨磚對縫兒的大影壁,轉過影壁,一座規規整整的三合院兒。後院子是塊挺大的空地,從前大概種滿了花樹,現在蓋起一座有著水泥樓梯的簡易二層樓,各編輯組設在樓裡,各行政料室在前院兒的東西廂房裡辦公。北房當了會議室。   大影壁上曾書寫過不知多少政治口號報社有的是書法家,也有的是緊跟形勢,步步不落的激進分子,大影壁曾為他們提供了良好的競技場地。現在,上面是方方正正十五個大字:團結起來,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奮鬥!走到跟前,瞇上眼還能從那白粉下面看出那五個草書寫就的字:為人民服務提醒著人們,過去的人並未完全過去,過去的時代也是若隱若現,並不肯壽終正寢。   朱漆大門早已不成紅色,而變為黑紫,而且不見有關上的時候。大門和影壁之間設一傳達室,也從未空著過。沒法子,報社嘛,沒日沒夜的。

  方堅推車進了門兒,小王從傳達室伸出頭來:一號種子選手傳達中央文件,人都到齊了,你快著吧!   一號種子選手並不真是球壇名將。此人原名鍾鼎成,一九六九年的B大哲學系畢業生,文革期間上竄下跳,活躍異常。當然,幹了一輩子小職員,沒有多大出息的父親給他起的這個名字在那大亂大治的時代裡是太不能令他滿意了。為了緊跟,改名鍾誠。先得去了這個鼎字,這是個不祥的字,隨便亂用是要惹禍的,你想,誰能擔起那一言九鼎的沉重分量,世上恐怕只有一人吧!再呢,給成字加上了言字旁。同音不同字,透出了忠心不二的勁頭兒,卻又不顯山不顯水。他對自己這一作為非常滿意。別人一叫他,他更覺得自己確是不凡,定能以其忠誠博得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垂青而一步登天。

  他的臉上永遠掛著笑。即使在他使出撒手鐗,向對立面兒大舉進攻的時候,他依然笑著,扭著他的細腰,使他的軍便服現出一個美麗的大三角形,向四周點著頭,充分表現出他的謙虛、謹慎。   他成功了,進了市委組織部,進入革命領導班子,手握生殺大權。   林彪之死,使他開始怯陣,而一九七五年鄧小平第二次復出,更讓他醒過夢來。大勢已去,收山吧!他主動要求下基層磨練,來到了青年日報社人事科。當然,調動之時,他又悄沒聲兒地把鍾誠改回了鍾鼎成。一九七六年春,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中,他低眉順眼,頭一回當了觀潮派。血洗天安門的四.五事件中,他已不再是鵝毛扇輕搖的軍師,也不再是赤膊上陣的打手,而只是一個坐在家裡,聽聽小道消息的普通群眾了。

  文革結束,人們奔走相告,嘆息著那些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慘劇,含淚慶祝浩劫終於過去。鍾鼎成坐進一家遠離市聲的小酒店,要了二兩白乾,一碟花生米,自斟自飲,安撫著那七上八下的心臟,好險哪,幸虧及早抽身!他晃著腿,算計著下一步。   善良的人們是健忘的。改換了姓名,調動了單位的他,在整黨,清除三種人的會場裡,他的誠懇使他極為輕易地過了關,而開始了慷慨激昂地對別人的揭發批判。批判有功,於是跟著在領導班子年輕化、知識化的改革浪潮中,被晉升為人事科科長,報社黨委成員,區人大代表,儼然以改革潮流的促進派自居了。   人前,大家尊稱之老鍾、鍾科長。背後,人呼一號種子選手。的確,在紛繁無比,變幻莫測的政治競技中,他確是無愧於這一光榮稱號。

  一號種子選手主持一二.九傳達文件會議,這是不祥之兆。   方堅踏進會議室的門,張文的旁邊有一張空椅子,上面是方堅自己的茶杯。他走過去,端起茶杯,熱得燙手。他坐下了,向張文感激地笑笑。張文卻毫無反應,他似乎在專心研究他那隻用了幾十年的茶杯,仔細地摩挲著,好像手裡捧著的是一件出土文物。   會議桌上循老例,遇有重大議題時才鋪上枱面的白桌布漿洗得畢挺,上面放著那本全社聞名、邊角已顯老舊的黑皮記事簿。那是人事科長的流動檔案櫃。每次去市委匯報工作少不得帶在手邊的。小王說過:我家有幾個碗,上面都寫得一清二楚。他的話無從證實,人們永遠只看到那黑色的封面,內容是無從知曉的,但人人知道,關鍵時刻,人事科長就會打開它,說出一兩件,或是年代久遠,或是你自認為無人知道的事,這些事在各種不同的時候,或是福,或是禍,更是你無從預測的。現在,那本子安靜地,帶著一種莊嚴,躺在那兒,身下壓著幾張印刷品,想必是那紅頭文件了。   空氣裡煙霧的比重恰到好處,人們坐定了。鍾鼎成從人叢中閃出來,在會議桌後面坐了下來,環視四周,開始了他的開場白。   一杯熱茶在手,方堅安靜下來,不禁默默地欣賞起眼前這個人來。不愧是政工老手,報紙上天天翻來倒去的幾句套話,也被他說得有聲有色,頗有氣勢:   當然,沒有疑問,在改革的浪潮中,一定會出現各式各樣的問題,然而,我們要提醒大家,形勢是好的,政治形勢是好的,經濟形勢也是好的!他以充分肯定的語氣說出這一段話,扳起了臉,向四下看了一眼,似乎在找不同意見。仝場鴉雀無聲,他滿意了,接下去:   當然,永遠有人對現實不滿,對社會主義的現實不滿,五七年我們抓了一個林希翔(林希翎:是五七年著名的學生右派。),六十年代我們有一個蒯大富(蒯大富:是文革中最著名的造反派(清華大學)之一。),七十年代的魏京生,八十年代,我們要抓個什麼樣的人呢?提出問題,並不等著回答,這也是一大技巧,一大學問,方堅看著那一臉親切的笑,忽然覺得自己和與會的編輯、記者們活像被玩弄於貓爪之下的幾隻老鼠,心裡有點說不出來的味道。還沒容他想出什麼轉移思緒的對策,鍾鼎成從記事簿下面抽出文件,揚了一下,方堅看見了上面的紅字中共中央文件第╳╳號。他轉過臉,他還是預備黨員,恐怕這個文件不是他能看的。他端起茶杯享受著熱茶帶給他的快意。   最近,害群之馬還是有的。九.一八,北大學生竟然向政府興師問罪!氣焰非常囂張,居然上大街請願!中國的事情,什麼時候是靠請願解決的?沒有先例嘛!現在,他們又要借一二.九搞什麼社會調查!什麼社會調查?還不是找改革派的毛病,拖改革潮流的後腿!社會上的工人居然和他們遙相呼應,敗布流言蜚語,消極怠工!   方堅心裡猛的一震,文革期間,他們這一派受壓,要不是他逃進了工人中間,躲過風頭,亡命西北,他還不是得和宋平一樣關進大牢。他不禁皺起眉頭。   鍾鼎成講得興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向窗外一指:對門兒的小小的開關廠,一共沒有幾百口人的小廠。今天早晨,天寒地凍的,居然,啊,居然,有二十二個工人,在廠子門口兒,就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蹲在地上,下象棋!   我的天!方堅心想:這麼痛心疾首的,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就是下象棋。他看一眼張文,那雙皺紋包圍下的眼睛裡閃過一點笑意,是譏諷。方堅讀懂了。   二十二個人兒,分成四攤兒,有下的,有觀戰的。這麼冷的天兒,居然下了近半個鐘頭,我瞧著錶呢!沒錯!這是幹什麼?這是變相罷工,是對工資改革制度表示抗議!是公開向改革派挑戰!   快了,文革中那些狠抓階級鬥爭,火藥味兒十足的語彙眼看就要從他的舌尖上滑出來了。但他到底忍住了,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們不能讓學生到處串聯,特別不准他們進入工廠,對門兒的開關廠黨委已經派人守住了大門。我們報社全體成員從今天早晨起也開始輪流值班,每人每班兩小時,嚴禁一切非組織活動。今天,是一二.九,要特別提高警惕,防止學生串聯、鬧事、上街。值班表張貼在傳達室外邊兒的布告欄裡,各位散會以後去看一下,記住自己的值班時間。值班事項一直持續到明年一月十日   一月八日也在他們的算計之內了。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老百姓曾借周恩來之死在十里長街上宣洩他們的憤怒和悲哀。陰風慘慘,哀聲動地的場景印在每個人的心頭。在那個流淚都有罪的時代,中國大陸的老百姓啊,等了十年才等到了那個可以大放悲聲的日子!世上還有更深的悲哀嗎?方堅憤憤然了。   會議室裡的空氣凝住了。每個人臉上掛著霜。接到一月八日禁止學生上街活動的通知。人們臉上都寫著一個冰涼的感嘆號,那些無聲的眼睛裡都流露出一個質問:你們又要幹什麼?!   報社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冷峻的沉默,就是他們最大的輕蔑了。方堅覺得那些臉不忍卒睹。他低下頭去。   今天,黨委書記、副書記都到市委開會去了,委托我向大家傳達中央文件的精神,我們這個單位是個重要的宣傳陣地,萬事不可掉以輕心。四個堅持嘛,首先要從我們自身作起   一號種子選手還在絮絮叨叨,方堅的心卻飛向了大門外,飛向B大。他要去看看,他是過來人,他曾在血與火的考驗中掙扎了十二年。他惦記那些小青年,那怕道一聲珍重呢,他得去,他有責任。   得找個藉口,他向張文看去。   會好像已經散了,張文正向傳達室走去,他也跟了上去。   傳達室外邊兒站著十來個人,都在值班表上找著自己的名字,議論著。方堅剛站定,張文就轉過身來,   老方,上個禮拜你沒來,B大化學系打過兩個電話來,說是《農付青年》有篇談農藥的文章有技術性錯誤。   技術性錯誤?方堅還沒醒過神兒來。   B大化學系什麼人打來的電話?鍾鼎成擠了過來。   沒說,只是說他們化學系認為起碼有修正或補充的必要。張文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的回答。   是林宏他們!方堅明白過來,向張文報以慚愧的一笑:既然有技術錯誤,說不得,只好跑一趟了。   對化學,我是一竅不通,還是麻煩老方跑一趟吧!張文不動聲色,看來這是一件苦差使。   找一下化學系辦公室,問他們一下就是了,別跟學生接觸,避嫌嘛!鍾鼎成表了態。   好,那我走一趟。方堅把茶杯遞給張文:老張,謝了。   好說,好說。那皺紋堆裡的眼睛笑瞇瞇,十分有神兒。方堅又一次覺得慚愧,老張啊,老張,真有你的。   他跑回會議室,拎起黃挎包,向外面走去。   喏!你的年曆。小王遞過來一個牛皮紙的大圓筒,你自己拿上這個,回頭我還是把稿子送到你家裡。   年年單位發掛曆,今年也不例外,方堅把它壓在車後架上,背上挎包,推車向院外走去。   海淀路。在這條路上,方堅和他的同齡人留下了怎樣的足迹?在那裡,他度過了三年至今想起來仍覺溫暖的高中生活。六四年,進入B大,紅學的門剛在他面前開啟,他剛剛試著端詳一翻這座金碧輝煌的大殿,文革的鐘聲敲響了。在數以萬計的大字報裡,在震天動地的口號聲中,他曾熱血沸騰,他曾挺身捍衛過什麼,打倒過什麼。他迷過路,他無數次感到苦悶、徬徨。在一片喧囂的大辯論漩渦中,在真槍實彈掀起派仗的血雨腥風裡,他逐漸感覺到他們不是什麼在階級鬥爭的風口浪尖上拚搏的弄潮兒,只不過是某些人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小小工具而已。容不得他想出一個眉目,他就被抓,被關,隔離審查。逃出一條命以後,為了躲避幾乎發至大陸全境的通緝令,他亡命西北,隱姓埋名,靠作苦力餬口,一直到一九七八年。在那之前,他不曾也不願想到這條路,他從心底覺得膩歪,卻又說不出,道不明,總擺脫不了被愚弄的感覺。   現在,他又蹬上車,走在這條路上了。   依舊是灰色、土紅色的四層、六層樓房。路旁的樹只剩枯枝在風中顫動,灰褐色的一片,從身邊閃過。路上出現了草綠色,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武裝警察。   大概是某國元首參觀頤和園。風送來了左近行人的低語。   怕不是吧?一個怯怯的女聲。   方堅腳下不緊不慢的,向B大南門若無其事的滑過去。   請在門前下車,出示證件的大牌子豎在路當中。方堅下意識地向胸前的衣袋裡摸去,準備出示報社的工作證。   唉,你聽說沒有?物理系來好酒了。一個臂帶值勤紅箍的中年人背對著大門,在和對面的年輕人聊著。方堅從他身邊走過,他瞥了一眼那輛風塵僕僕的舊飛鴿,兩手籠在袖子裡,對那年輕人說:你聽沒聽說是什麼酒?   大粬。   給咱弄上幾瓶兒吧。話聲落在了後邊兒,方堅把工作證塞回兜裡,向大院深處蹬去。   化學館的大門砰地敞開了,把一片嗡嗡聲傾倒在門前空地上。方堅一眼就看到了鶴立雞群的林宏。   老方,給你們報社打了幾次電話,都說你不在,真是大忙人!   哪兒啊,病了幾天,聽說你們發現我們的文章有錯誤。   是這麼回事兒。咱們邊吃邊聊。   他們推著車子,向食堂走去,消失在端著碗、捧著書、行色匆匆的大學生裡。   Good timing!林宏說。他們買上了飯:饅頭、白菜炒肉絲。這白菜切得真長。方堅在B大念書的時候,就形容食堂的白菜是一頭進了胃,一頭還沒進嘴,一嚼一口砂子。二十年過去了,大學食堂還是這麼一付樣子。他們把碗放在窗台上,大口嚼起來。   如果你不是這個時候來,咱們連句話也說不上。   特忙?   日程緊極了。不怕你笑話,上廁所都得跑步。紀念一二.九報告會一個連一個。老山英模團、本市先進人物、外校先進人物、本校先進人物,一撥又一撥。無休無止的討論會,各種形式的比賽:黑板報、演講會、歌詠比賽。   別逗了,誰不知道你五音不全?   五音不全也不行啊,不參加是個政治態度問題。人人必得積極參加,要猜假,等於把名單送到了學生會。   嗬,這疲勞戰術有效嗎?   當然有效。各系出勤率高達百分之九十八以上。個別病號都是真正住在醫院裡的,絕對不會惹是生非。   有大字報嗎?   沒有。只有學生會組織的黑板報。九.一八他們沒有思想準備,打了個措手不及。這回,人家可是有備無患了。   方堅想起了值班制度。一月八日他們也預備上了。   沒錯,放心,但凡是有點兒號召力的日子,他們都不會放鬆戒備。   何必呢?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話不能這麼說。這次我們要求他們公布對日貿易中損失的數字,他們就慌神兒了。   聽說,你們搞到了高幹子女經商的名單兒?   又落到了公安局手裡。這件事,不查出個子丑寅卯,不會鬆手的。林宏眼裡閃過一絲陰雲:高幹子弟經商不是壞事,可是他們以權謀私,幹違法的勾當,就不好了。   法?方堅後悔不該問出這個字。爭法治、爭民主、爭人權。中國的有識之士似乎只有應盡的義務,而沒有應享的權利。有法可依仍在爭取之中,並不是現實。他不敢,也不願觸及這個問題。   現在比文革當中複雜得多。那個時候,天下大亂,暴露出無數問題。可今天上上下下在搞四個堅持,再說,多數人思靜不思動。   上面也在要求我們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環境。可是,為什麼念書?為什麼只能念書不能思考?林宏年輕的臉上籠罩著抑鬱。方堅覺得他的話有一點兒太多了。他向四周打量著。   預備鈴聲響了,學生們又向食堂大門湧去。   林宏遞過來一疊書寫齊整的片頁紙。   上面寫著你們雜誌上出現的幾個問題,不是什麼大錯,主要是解釋不詳盡,不全面。農民操作的時候,有被農藥灼傷的危險。所以,我們寫了詳細的補充材料,應該爭取盡快發表。林宏一臉公事公辦的樣子。   你一直帶在身邊?   我知道這幾天,你一定會來。   方堅走了,他沒向林宏道珍重。他又一次覺得空落落的。他覺得自己不如林宏。現在天下太平了,可林宏他們還在爭取著什麼。他自己呢?他會參加進去嗎?大概不會的。那麼,他自己在幹什麼?粉飾太平?他不願意想下去了,專心蹬車,又馳進那一片片灰褐色之中,只有那草綠色形成的虛線,是這條路上唯一的點綴。他覺得太陽穴突突跳,他讓腦子裡變成空白,什麼也不想,專心蹬車,一左一右,一左一右,節奏平緩,他能感覺到一種慣性在身子下面保持著他和車的平衡,他覺得舒服,慣性帶著他消失在那一片灰褐色之中。他心靜了。      舊鼓樓大街的兩側還保存著不少只容兩人側身而過的小胡同。這些小胡同裡通常都是打掃得乾乾淨淨的。至少,方堅去年來這兒的時候,小胡同兒的安靜、乾爽曾讓他覺得了一點安慰。今天,他的自行車剛拐進一個小胡同兒,迎頭看見一個中年人從院門裡探出半截身子,扭身兒把一鍋涮鍋水向牆邊兒的陰溝裡潑去。陰溝蓋子上結著一個大冰丘,顏色可謂豐富,裡面什麼雜物都有,剩菜剩飯,茶葉渣子,小孩兒的尿片子,凍得結結實實。   B市作為京城曾有數百年的歷史。該地的老百姓,玩兒得起的,琴棋書畫總要沾上一點兒。玩兒不起的,養條金魚,種盆花草,總是辦得到的。除了文革破四舊那幾年,家家窗戶台兒上常是有紅有綠的。住得擠點兒能湊和,窮點兒也不怕,就膩歪髒。這是B市老百姓的習慣,有年頭兒了。可是這會兒,人們好像有今日沒明兒的,竟是不管不顧了。方堅腦子裡又閃過報社對門兒開關廠門口擺攤兒,下棋的。他使勁晃了晃腦袋,集中精神,握緊車把,向胡同深處拐進去。   進了院子門兒,向西房瞧過去。房檐下的煙筒裡冒著煙,煙油子順著煙筒口兒滴下來,在院子裡的黃土地上滴起一座小小的煙油子山。窗戶上已經貼上了紅通通的剪紙,窗內人影兒晃動。看樣子,老黃師傅家有人在。   方堅最希望碰見黃師傅的大兒媳婦秀芝,她最體貼人,萬一他和黃老爺子哪句話說得不對付了,有秀芝打個圓場就過去了。他最怕碰見黃家老大黃志強。   黃老大每次看到方堅都得說上幾句刺人心的話,讓他足足一個月好受不了。黃老爺子對方堅不遠不近,老大挖苦了人家,他也不說什麼。打從七八年回到了B市,八年過去了,每年年底,再忙、再累、再煩,方堅得帶點兒東西,來瞧瞧老爺子。誰讓他辦過虧心的事兒呢!   六九年,一片紅的時候,方堅他們這些大學生曾經充當過上山下鄉運動的吹鼓手,動員城市裡沒有工作的初、高中畢業生到邊疆支邊,到農村插隊落戶。方堅竟動員著剛剛初中畢業,年方十六歲的黃家老二黃志剛,到陝北去經風雨見世面,作改天換地的新一代。他告訴志剛,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個偉大的群眾運動,你家三代血統工人,更該發揮先鋒作用,帶好這個頭兒。   兩眼清澈如水的志剛毫不猶豫地報了名。方堅還組織力量敲鑼打鼓地把喜報送到了黃家,送到了黃老爺子工作的汽車修配廠。年復一年,黃家節衣縮食,支持著在陝北苦作一天才掙四分錢的小兒子。誰知,還有比他更可憐的,志剛在陝北和一個父母雙亡的上海女青年結了婚。到了一九七七年,頂替風刮了起來,黃老爺子要退休了,想讓志剛回來頂替。安置辦的人員說,在農村結了婚的,除非夫妻雙方都有老人退休,否則不能頂替。志剛的岳父母早已慘死在文革的狂風暴雨中。人家勸他離婚,勸他假離婚,回來之後再復婚。他都不答應,他要和那個瘦小伶仃、苦撐苦作的妻子一塊兒苦下去。   萬般無奈,在街道上糊紙盒的秀芝頂替公公進廠當了工人,志剛就這麼,永遠回不來了。方堅自己,經過了不少年月之後,才明白自己幹的是一樁什麼樣的缺德事。   他們見過面。那是三、四年前,也是快過年的時候,他來黃家,在沉默中放下年禮,向外邊走去。胡同兒裡,四個彪形大漢擋住了去路,其中一個,就是志剛。   方堅閉上眼睛,心想:活該!今天讓他們打個半死都不冤,誰讓自己當過幫兇,把他們推上了這麼個境地呢?幫兇兩個字在腦子裡閃過的時候,他呆住了,然後,他迎了上去。他們面對面站住了。他看到了一雙冷峻的眼睛。他看到了四雙握成拳的堅實的手,他知道,他該受他們一拳,他無可逃避。   誰想到,志剛向同伴揮了一下手,讓他過去!方堅永遠記得那四個字裡含著的輕蔑。他沒有回頭,一直往胡同外邊走去。以後的一個月裡,差不多每時每刻有個聲音在問他:你為什麼沒去?你為什麼沒去陝北,沒去青海,沒去把戶口落在那貧困不堪的鄉間,把自己的一生繫在那連草都不長的黃土地上?你為什麼沒去?!   他無法回答,他只有年復一年的,在年關將近的時候去看黃老爺子的冷臉,去聽黃志強的冷言冷語。   方堅把車子推到窗下,捻起黃挎包和那個大牛皮紙筒,敲敲門,走了進去。   門簾一挑,秀芝迎了出來:是方堅來了,坐,我沏茶去。八仙桌邊,坐著黃家父子。老爺子和志強臉色柔和,方堅心裡一寬:黃師傅,志強,都在家哪?   哎!快過年了,宋平和京京都好吧?老爺子首先開了口。方堅趕快回答著:宋平還行,京京跟她姥姥去上海舅舅家了。   志剛跟他媳婦兒也去上海了,說是回來過年。現如今,他們兩口子成了水果專業戶,比我們還來錢兒呢!志強居然也笑瞇瞇的。   除了一家子不能都團在一塊兒,別的,也還過得去啦。黃老爺子磕磕煙袋鍋兒,笑模笑樣兒的。   方堅覺得氣氛不錯。從挎包裡掏出兩瓶西鳳放在桌上:志剛他們回來了,全家團圓,多喝幾盅。   頭一回,志強發了話:咳,你們坐辦公室的,賺那幾個死錢兒,又沒獎金,還讓你破費。方堅心裡熱乎乎的,就勢把個牛皮紙卷兒朝桌上一放:單位裡發的掛曆,大概還耐看,給您家來一個。   志強站起身來:這會兒,市面兒上除了大美人兒,還是大美人兒,你們報社可能有點兒新鮮的,咱們打開來瞧瞧。   封面兒真不賴,瓦藍色的背景上,鑲著幾個白色美術字:獻給國際青年年。   是國際青年年書展的作品,我沒細看,大概還行。方堅說著,伸手揭開封面。   虎!志強悶喝一聲。   方堅一想,明年虎年,這一張初雪上,一對斑爛大虎,虎虎生威,沒有什麼不妥啊!   抬眼一看,秀芝臉上一片焦慮。志強兩手一拽,三把兩把把掛曆捲成筒,扔到了門背後。   已經晚了,黃老爺子已經站起身來,兩眼直直的瞪著門背後的旯旮。手指顫顫的在空氣裡抖嗦著:   一點兒不差,就是這麼個冷天兒,地上薄薄兒的剛下了一層兒雪!天可冷,小風兒刀子似的。大家夥兒排上隊啊,挨著個兒的,把家裡的小貓兒、小狗兒、小雞兒都裝在兜子裡送到動物園哪!說是上頭發了通令,養狗養貓都是封、資、修。我們家,我們家三代工人哪!養個小花貓,不就為了逮耗子小剛那孩子,就愛那麼個小花貓。我跟紅衛兵這個央告啊!他們就是不答應。   就這麼個下雪天兒,我把小花裝進口袋,在動物園兒門口溜溜兒排了半早上,輪著我了,我沒敢看,打開口袋嘴兒,閉上眼,聽小花掉了進去,等我睜開眼,那虎口上還有一截尾巴,我認得,那是小花的。   老人腰彎了下去,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秀芝的手臂上,抖顫著。   志強臉色鐵青,扶著黃老爺子坐了下去。   等我從動物園回來,小剛不知怎麼知道了。那個哭啊!可憐,那孩子長到十四歲,我沒聽他哭得那麼慘。打那以後,咱們家就完啦,死的死,走的走,走得那個遠哪   秀芝向呆立在屋當中的方堅丟個眼色,把他推出門去。   走吧,別惹我爹傷心了。   方堅向外走著,兩隻腳好像不是他的。   志剛啊,那孩子可憐呵,那麼棒的小伙兒,幹一天才掙四分錢。闖關東也沒那麼苦哇老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明年虎年,我家小豆子想要個虎娃娃,我都不敢給他買,生怕招老爺子傷心。沒成想,你又帶了這麼個掛曆來,完了,這個年又甭過了。你沒看老爺子的神氣?這一下子提了頭兒,陳芝蔴、爛穀子的都得翻騰出來,老人記性可好,什麼都忘不下   秀芝的聲音漸漸弱了,她還在說著什麼,方堅沒聽,只是推著車,任憑兩隻腳帶著他向外邊走去。   嘩!一盆髒水潑在他腳下,他踉蹌了一下。   瞧那人,失魂落魄的,哪兒不好走,偏走到陰溝蓋子上!   咣噹一聲,院門關上了。   方堅推車出了胡同,慢慢騎上車,街上北風呼嘯著,風颭透了他的大衣,把一大把鋼針向他身上刺去。他默默地蹬著車,一圈又一圈。車子越來越重。他覺得渾身的骨頭散了架,憋悶得透不過氣來,一圈又一圈,不知還有多遠。他悶頭蹬車,兩腳漸漸麻木,似乎失去了知覺。他只是機械地,靠著慣性蹬著車,一圈又一圈,心頭是一片茫然。   家裡冷清清的,自是在意料之中,餐桌上一包稿件,下邊壓著一張字條:   堅:我去補習英文,大概過了八點半才回來。小王來過,他說你的值班時間是凌晨兩點到四點。平。   他呆呆地站在窗前,等著,等到天黑了,才打開燈,點著煤氣,煮了碗方便麵。打開稿件,準備看下去。   英雄無淚.古龍著   方堅覺得自己徹底垮了,索性倒在椅背上,出起神來。   近兩年來,武俠小說風行,人們只要看到來自港台的武俠小說,無不爭相購買,各報刊為了吸引讀者,也都弄些長篇武俠予以連載,竟大大提高了報刊的銷售額。   半月前,他向一位朋友約稿,朋友案頭竟放著一部古龍的《英雄無淚》。這位朋友在大學教文學史多年,從來開口托爾斯泰,閉口福樓拜,現在,居然迷上了武俠,他不能不問一問。   朋友的話,一針見血:多年閉塞,我們的觀念僵化,對文化、歷史、宗教、哲學的認識尤其片面。武俠小說旁徵博引,讀起來大有茅塞頓開之感。講老實話,許多東西我們真是聞所未聞。   那麼《英雄無淚》呢?   精彩透了!朋友竟然拍案而起,是非明確,忠貞之土與大奸大惡之徒涇渭分明,看我們的作品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   他不得不豎起耳朵,仔細聽聽對方的宏論了。   在我們的生活裡,好人受壓,奸猾之徒總是逍遙得很。他不禁想起一號種子選手那優美的大三角形,可是在這兒,朋友拍著《英雄無淚》,中國人講究的忠孝節義,大放異彩!痛快呀,痛快!   文字如何?粗俗不堪?   非也。高雅得很。   有沒有色情描寫?   朋友雙眼圓瞪,似看天外來客,你呀,我的編輯先生,你實在是孤陋寡聞,武俠名家,乾淨得很,避色情描寫惟恐不遠。   照你這麼說,我也該讀上一讀?   當然,長知識、添智慧、增豪氣,何樂而不為?朋友竟給了這麼一個回答。   那麼,你把《英雄無淚》改寫成簡體字如何?   你想發表?   你既然說得那麼動聽,我們就發它一發,又有什麼不可?只不過這位古龍先生要蒙受經濟損失了。   恐怕不只是古龍先生要蒙受損失。政策日新月異,半月之後,你敢不敢發,還是問題呢!我的稿費由誰支付?朋友笑著。   管它,過一天算一天,你什麼時候完稿?   兩個禮拜。   一言為定,稿費從優。   這部簡體字的《英雄無淚》已經放在面前了,但不知為什麼,一號種子選手的笑臉和他手裡揚著的紅頭文件不斷從他眼前掠過,他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踱著步,心頭一陣蕭索。   禁錮多年,一旦開禁,人們愛武俠、迷武俠已經到了不可遏止的地步。工人、學生著了迷,大學教授、名編輯、名作家一樣著迷。難道真像朋友說的,書中迴盪著一種今日社會不可多得的正氣?他不禁又想到上午會議桌上的那份紅頭文件,反對學生上街之後必是步步緊縮,反對自由化必將涉及到武俠小說的出版、發行。按常規,他應當等一等,看一看,風頭不對就趕快收篷。也許,朋友的話又說對了,他的稿費從優的許諾可能會落空。   真可憐,真可憐,他自怨自艾著,捶著發痠的肩頭,繼續在這四平方米的空地上轉著。   門輕輕的開了,宋平站在門口,她一邊脫大衣,一邊問著:你吃了飯了?   吃了。你不是白天進修嗎?怎麼晚上還要去念書?方堅精神一振,丟開一切,和妻子隨便聊聊,實在是求之不得的一大樂事。   從明天起,我要回去上班了。宋平盡量平靜的說。   怎麼?又有人得紅眼病了嗎?這是近年來此地最流行的病症。方堅故作輕鬆地問,腦子裡閃過宋平教研組裡的蜚短流長。   是我主動放棄進修機會的。她坐了下來,直視著方堅,兩手平靜地放在餐桌上。   方堅沒有問下去,他知道她會告訴他,他坐下來,等著。   我已經開始和美國幾所大學聯絡,申請獎學金,我要自費留學。   不要官費了,為了給國家省幾個錢?   不完全是,為了不至於心有愧。也為了人家不致來抓小辮子。宋平放低了聲音:我不準備回來了。   一天下來,堆積在方堅心頭的不快終於找到了一個引子,轟然一聲爆開了。   你已經四十歲了,怎麼這麼不顧前後?   我已經考慮了八個月。宋平的眼睛裡溢滿了淚水:我什麼苦都能吃,只要我們全家,我、你和京京能夠離開這兒。   我是個搞文字的,離開這兒,我能幹什麼?   哪兒都有中國人,哪兒都有中文雜誌、報刊。本著良心,你一定能編能寫在這裡你不能編不能寫的東西。   方堅不禁把眼光轉向書櫃裡的《紅樓夢》。   就是《紅樓》,海外學者也比此地人有研究,他們不會像俞先生、俞師母,為了作學問,被打翻在地三十年。宋平悠悠的聲音。   這是一個新的問題,容我想一想。   我先走,打出一個局面來,你和京京再來。她頓了一頓。不過,我們得一個東一個西的好幾年,取得合法居留權需要不短的時間   她確確實實是仔細考慮過了,大牆裡面的種種屈辱沒有挫敗她的銳氣,勞改隊裡非人的苦工沒有讓她灰心。今天,她生活在人人羨慕的B市.拿著大學講師的待遇,分得了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公寓,有煤氣,有衛生設備,丈夫愛她,女兒愛她,生活正常而平靜。然而,她要走了,要去面對一個未知世界的挑戰。   這到底是方堅忽然覺得自己並不了解妻子。這個念頭刺痛了他,但他還是忍住了,沒有問出來。   我看不見希望宋平忽然捧住臉,淚水無聲地滾滾而下。   他的心被重重的撞了一下,走過去,把宋平攬在懷裡。多久了,他忙得昏天黑地,沒有給過她溫存和體貼。他們都在把被四人幫奪走的時間追回來的忘我境界中活著。   撫摸著宋平淚溼的臉,他眼前晃著口沫橫飛的一號種子選手,林宏眼裡飄過的陰霾,談虎色變的老黃師傅,志剛眼裡的仇恨和輕蔑。他的眼光落在《英雄無淚》上。   你不是不知道,現在出版界一片混亂,藉口紙張緊張、版面緊縮,對通俗文學的剿殺又升級了。這部書不一定能獲准出版。又是宋平悠悠的聲音。   他忽然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但他還想抓住點兒什麼。他小心的,試探著。   我聽說,不少台灣作家雖然得到國外的邀請,但他們還是留在寶島上,發揚中華文化   我們怎麼能和他們比?他們可以搞他們的純文學,你能嗎?甚至,他們能有黨外雜誌,你能嗎?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堅持社會主義方向是辦文化的大原則,你忘了嗎?宋平抬起頭來,掛滿淚痕的臉上又添了幾分憔悴:咱們,別在這兒浪費生命了語聲竟是那麼淒切。   他腦子裡一片混亂,呆呆地坐在牀上。兩人淚眼相望,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宋平累了,昏昏沉沉睡著了。方堅把她放在牀上,蓋上被子。他仔細地看著妻子的臉,心頭湧起一陣歉疚。他關了燈,鎖上門,向樓下走去。電梯一到晚上十點就停開了,他一級一級走下去,終於站到了大街上。大街上看不見人影,他推上車,迎著風,一步步走著。冷,讓他清醒了不少。他眉頭緊縮著,推著車,往前去。   他感謝鍾鼎成給他安排的這個值班時間,他要想一想這個不能和任何人商量的問題。   他在心裡感激宋平,感激她的信任,也許在這不惑之年他們將走向新大陸;也許在他們已知天命的時候才能在大洋彼岸相聚。   不知道,但他準備好好想一想。誰知道呢?也許在新的一天開始的時候,他就有了全新的計畫。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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