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門事變前夕的北京城，一個不祥的黑浪頭打到了一位溫藹慈愛的老母親的心口上。這戶人家只是千萬居民中的小小縮影，卻映照出幾十年動亂流離與人性闘爭
１
顧威睡了半個下午，精神不錯。從牀上挺起身來，趿上拖鞋，走個三、五步遠，在沙發上坐了下去。這兒，用婉兒的話說是爺爺的風水寶地。一坐就是一個黃昏，不到吃飯不挪窩兒。
這幢樓也在一個園裡，虛名而已。一座連一座的宿舍樓擠擠挨挨，這幢離路邊兒最近，西邊就是海淀路，朝北一直走，不遠就是北大西門兒。樓跟前兒，是一條柏油路。路北，是一個真正的園，綠樹紅花之中，小樓隱隱約約的。
那，是另一個級別的世界嘍！
顧威一直混到退休，當了顧問，也沒夠著那個級別，這會兒，他正滿懷愛憐地瞧著那綠樹粉牆，感慨著，微笑著。
顧威住著的這幢樓得天獨厚。海淀路在它旁邊稍稍彎了那麼一點兒，形成一個鈍角。於是，顧威坐在沙發上，居高臨下，海淀路和樓前小路一覽無遺。路拐角上，兩棵大楊樹底下，一排四間平房，靠路口一小間是這個園的傳達室，另外三大間是居民委員會。顧威坐在二樓自己屋裡，那一排房的動靜也瞧個八九不離十。
這地場好啊！顧威心滿意足。
電視是開著的。他不看，就聽。右手搓著兩個不銹鋼的保健球，嘩嘩啦啦的。左手端著茶，眼睛一動不動地瞧著窗戶外邊兒，看起來閒散得很。
他在等一個人。
上個月二十來號，柳青的小子從美國回來了。當天就來過，跟自己連面兒都沒照。他在窗戶口兒上瞧著那小子跑來跑去的，還挺忙。多半時候兒，出了這個樓門兒，蹁腿兒上了那輛破飛鴿，奔西，奔北，直奔北大去了。
車號記著呢！顧威拍拍胸前襯衣口袋。
這小子不是個好鳥兒！他差點兒哼出了聲，忙搓了一把保健球，穩住了心神。
屋子裡只剩下咔咔啦啦的一片響。
他跟柳青在燕京是同班同學。柳青大個兒，一表人才。人漂亮，能說能寫，又是燕京教授的公子。那些年，風頭健啊！
顧威往沙發裡縮縮，瞧著自己短而粗的腿，搖搖頭。
柳青是個人物他沒出聲。
這柳晨可就不是個玩意兒了！他一把攥住了那兩個球。
柳晨從小就倔頭倔腦。右派的兒子只配低眉順眼。他偏不，見天筆管兒條直，挺胸抬頭。那怕揍得鼻青臉腫，兩眼還跟狼似的，賊亮！
對，老大就揍過他。揍得狠哪，跟搥沙袋似的，血糊了一臉，那小子還是那麼倔，從地上爬起來，腰桿兒直直的，走了。
老大是個好孩子。顧威瞇起眼，那孩子會來事兒，一口一個：爸，您說的是，爸，還是您高明可惜了的，就上了個中專，這會兒擺弄擺弄自行車設計。
柳晨可好命啊！老子當右派，勞改，死在農場裡。兒子可沾了光了，上大學，出洋，進哈佛喝洋墨水兒，滿口尼采什麼的。
尼采能幹什麼？！他又哼出了聲兒。
中國人多會兒也得有個皇帝老兒管著，要不，就全亂了！他好不容易沒嚷嚷起來，心裡那個煩哪。
過道門喀噠一聲。
媽，我出去一趟。老二的嗓門兒。
不等吃飯就走？老伴兒靜宜的聲音。
媽，我沒準兒回來晚點兒，您甭惦記。
噯。帶上外套，看夜裡涼著。
噯。
門響了一聲，又靜了。
老二出門從來不跟自己打招呼，他恨恨地搓著手裡的球。咔啦咔啦響成了一片。
靜宜悄沒聲兒地走進來，站在窗前，目送著兒子。
顧威也一動不動地瞧著。
海淀路上停下一輛出租，車門一開，跳下個人來。
筆挺的銀灰色西裝，雪白的襯衫敞著領口。高䠷個兒，邁著大步朝樓前走來。一時，顧威眼一花。
活脫脫年輕時候兒的柳青！瞧那少爺派頭兒！顧威思忖著，緊緊盯著小道上那銀灰色的人兒。
他手裡還夾著個紙包！不知是什麼玩藝兒！
老二正出樓門兒，兩人碰了頭兒，柳晨轉身往回走。老二肩上搭了件工裝夾克，一邊兒跟柳晨說著話兒，一邊兒朝前走。
兩人走得近，聲兒不高，顧威豎起了耳朵，還是一句也沒聽見。
忍不住站起身來，往窗戶跟前湊了湊。
就這麼會兒工夫，沒等顧威站穩當，路邊的出租就沒了去向，車號當然沒瞧見，連哪個汽車公司的車也沒瞧清楚。顧威連連頓足。
好像一把紅烙鐵拽到了臉上，顧威燙得一機靈。他知道那是靜宜在盯著他。
靜宜的眼睛冒著火，火底下是冰，那冰裡滿盛著對他顧威的瞧不起。他又縮了回來。
眼光掃過去，柳晨和老二快上海淀路了，居委會裡走出了羅大媽。
顧威收回了目光，縮進了沙發。聽就得了。
果不其然，風把羅大媽的尖嗓門兒送了上來。
天快黑了，還出門兒啊？
您上樓啊？柳晨自有他的高招兒。
有事兒啊？羅大媽挺熱呼，準是瞧上那紙包兒了。顧威笑。
您捎帶腳兒的把這本書帶給顧老師吧。謝您了。
瞧你客氣的。順道兒唄。
顧威騰的一下站起身來。
柳晨這小子真有絕的。託他找路子買本兒正宗武俠瞧瞧，那是多早晚兒的事兒來著？那小子去美國以前？！對，半年多了。這紙包兒敢情就是那本武俠？！他給送到羅大媽手裡了。
顧威在屋裡轉開了磨，琢磨著說詞兒，好對付這羅大媽。她說話就到，顧威不願意靜宜在家聽著。
一抬頭，窗口沒人，屋裡就他一個兒。
喂！該拿晚報了吧？他提高嗓門兒。
我這就去。靜宜在廚房答應著。
身後門輕輕一響，她下樓了。
２
靜宜把手深深地插在圍裙口袋裡，一步步走下樓來。
清早，她瞧著大兒媳子建和孫女婉兒出了門兒，回到屋裡。
本來，老大和子建弄不著房子，在家裡住著。有了婉兒，一間屋隔成了兩間，靜宜說孩子夜裡鬧，年輕人白天上班兒，夜裡睡不好，時候長了吃不消。孩子從醫院回了家，靜宜就搬進了孩子的屋。
眼睛一眨，七、八年過去了，孩子壓根兒沒鬧過，靜宜還是住在孩子的屋。
最近兩年，老大長本事了，在城裡弄了個小單元。子建不肯跟去，還住在家。婉兒跟奶奶睡慣了也不願意走。
隔開的兩小間又成了一大間，住著祖孫三代三個女的。
瞧著老大兩口子不對付，心裡煩。可子建是個好媳婦，跟靜宜投緣，日子也就這麼過下來了。
孩子一蹦一跳地上了學。靜宜收拾了廚房，回到屋裡整理床鋪。
枕頭底下一個小紙條兒！
靜宜掩上門，站在門後頭，展開紙條兒。
媽，我知道您心裡不好受。孩子大了會回來瞧奶奶跟二叔。
沒有下款。不用問，那一筆好字是子建的。
靜宜坐在了桌前，背對著門，抄起枕頭邊兒上的毛線針，不緊不慢地織起來。
打從四月起，學生們鬧開了事。她也知道德先生、賽先生是好的，可是七十年來，老百姓血流成河，也還沒見著德先生、賽先生的面兒。她愁得不行，總覺著太過兇險。
子建可是換了個人兒似的，每天兩眼放光地跑回家來，在孩子屋裡跟靜宜說著悄悄話兒。學生們是靜宜的命！她瞧著那麼些孩子在眼面前長大，她手把手兒地教他們認方塊字。如今，多少孩子都長成大人了，有了孩子了，見著她，還是恭恭敬敬叫她李老師！
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啊！
五月不得了，孩子們絕食了。在學校，孩子手心扎根小刺，她心疼得了不得，萬般小心地挑出刺兒來，兩手把孩子小手放手心兒裡揉著，直勁兒問：還疼不疼？這會兒她慌得沒了主意，拉著子建。子建陪她去過幾回天安門。她淚流滿面，瞧著自己那些命根子們虛弱地躺在穢氣衝天的廣場上，她滿心的恨哪！
她問子建：當官兒的，就那麼金貴，就不能給孩子們說句話兒？說句話兒礙著他們什麼了，讓孩子們餓成那個樣子！
她心痛得兩手打抖。
子建卻說，挨餓只是序曲，流血是遲早的事。但願，血不白流。那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還得流血？！靜宜心口痛得縮成一團。
這麼些坦克，裝甲運兵車，不敢往人身上壓吧？！不說當兵的都拿著空槍呢嗎？不是都沒子彈嗎？！她打著冷戰。
媽，子建笑了：不帶子彈，扛槍進城幹嘛？！您可真實誠，這會兒了，還信那些個鬼話。
子建沉著聲兒。他們什麼都敢幹，只要他們個人和小集團的利益需要。
我跟你一塊兒去，我一個老婆子，看他們能怎麼著！靜宜拉著子建。
媽，那要把子力氣呢！還是我們先攔一攔再說吧，能擋住多久，誰心裡也沒底！
真是不得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柳晨趕回來了。
李老師，我瞧您來了。
晨兒，這個時候，你回來了！
正是效力的時候，該回來啊。
老柳家就你這一條根，多保重些兒！靜宜手涼心顫。
老師，您也多保重。柳晨把一盒救心塞在靜宜手裡，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九五七年夏天，一個電閃雷鳴的晚上，柳青來到老同學顧威家裡。
靜宜擺上桌子，兩個好朋友喝了幾盅。
中國這一黨專制的辦法恐怕不是治國良策柳青酒後吐真言，顧威點著頭兒。
沒出一個星期，柳青因為反黨，戴上了右派帽子，送北大荒勞改。他走那天，晨兒落了地。
柳晨高中畢業那年，從幹校回到北京的晨兒母親患了肺癌，不久就撒手人寰。
苦命的孩子！好不容易巴得他念了書，開始了一番事業，又大老遠地從美國趕回來！
為柳家，靜宜恨上了顧威，可她拿不準，顧威是真的告了密，還是有口無心說漏了嘴。
一九六七年，靜宜親眼看見顧威上台揭發他的親弟弟顧成，說顧成說的文化大革命搞糟了。顧成當場被打成了殘廢。七五年平反以後沒幾天就去世了。老婆更是早早離了婚，丟下小鈴子、小強子姐弟倆苦熬了十來年。
作孽啊！靜宜恨得咬牙切齒。
若不是為老二，她早就摔門走了。
子建是明白人：孩子大了，會回來瞧奶奶和二叔。她知道老二是靠得住的。可老大呢，他們夫妻這麼多年。
靜宜心裡一跳，老大從小乖巧得過分，是顧威的心頭肉，莫不是子建有了真憑實據，再也信不過他了？！
靜宜不敢深想，按了按圍裙口袋，跨出樓門。
嬸兒！您的報！
熊腰虎背的小強子站在傳達室門口，遞過報來。
靜宜伸手接過，瞧著他：
強子，還是天天去啊？
天天去。這會兒，盡是外地學生了，在北京沒家沒業的。別的沒有，炸魚是管夠啊！
強兒，不是嬸兒攔你，留點兒神。這些天，風聲是越來越緊了。靜宜憂心忡忡。
嬸兒，怕也不是辦法，大家夥兒怕了這麼些年，得著什麼了？這兩個月，起碼是能痛痛快快地罵罵當官兒的。揭揭他們的底兒。強子一臉光彩：中國人壓根兒沒這麼痛快地罵過。
靜宜想起了顧威成天裝在口袋裡的小本子，憂愁地看著強子：秋後算帳不得了。
等不到秋後了。強子壓低了聲音：我在木樨地瞧見大嫂了。她們廠的工人把軍車圍住了。她叫我告訴您，甭等她。
就這三個字兒？靜宜呆在了當地。
強子扶住她慢慢走，人多，什麼樣兒的耳朵都有。大嫂就讓我給您捎這三個字兒。強子依然笑著，聲音壓得極低。我瞧著，她們的情形比學生還危險！
子建送走了孩子，這是打算拚命了！靜宜心裡涼到了底。腳下也不穩當了。
在樓梯上，強子悄悄說：嬸兒，您靈醒著點兒，那父一輩，子一輩的
靜宜腿都軟了。
有什麼，您推開後窗戶叫我。
強子清清楚楚地在她耳邊說：今兒夜裡，我們不會睡的。有事兒叫我。他又說了一句。
３
這些樓都叫知識分子樓。建築公司都給蓋了六層。六層以上就得安電梯了。知識分子們多半兒都給分配在一層、五層、六層。他們花花腸子多，說是五、一六待遇。說就說去唄，誰不知道二樓三樓又近便、又清靜。
羅大媽自己可不怕吵。她叫老頭子主動要了一樓把角的單元。誰都得從眼面前兒過！誰的腳步聲兒也逃不過她的耳朵！
沒電梯好啊！
沒跑兒！她得意著。
她上樓，看見了正下樓的李靜宜。
她不喜歡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不言不語的，張家長李家短的事兒，從來不開口。政治運動一個連一個，她是軟硬不吃。文革開始，羅大媽瞧著她在學校挨打受罵心裡挺解氣。沒成想，顧威反戈一擊有功，李靜宜畢竟是顧威的老婆，一個窮教師，油水不大，也就有頭無尾地拉倒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她退休，歸街道上管了。見到羅大媽還是不哼不哈的。
這幾年，知識分子吃香，考大學更是擠破了頭。羅家小兒子考了好幾年，離那錄取線兒還差著一百多分。羅大媽聽人建議，親自上門找李老師，想讓她給小兒子補補課。
沒成想，那女人把頭一搖：基礎太差，補課是沒有用的。
你還沒給他補課呢！怎麼就知道沒用。羅大媽並不洩氣，反問李靜宜。
我教過他。一句話把羅大媽噎得出不來氣。
這會兒，你瞧她，看見人兒，連句話也沒有，點個頭兒就拉倒了。羅大媽冷笑著，不多遠兒了，等著瞧你們的好兒吧！
她大模大樣地上了二樓。還沒站穩，門就開了。
瞧那縮頭縮腦的樣子，還威哪，威個蛋吧！羅大媽心裡鄙夷著，眉毛一挑把紙包兒遞過去。
叫柳晨買本兒書，瞧還勞動您上二樓。顧威費了半天勁兒湊好的句子被那高挑的眉毛攪得七零八落。
還不打開瞧瞧。沒夾個條兒什麼的？
那是那是紙包兒打開了，一本《俠客行》露了出來。抖抖，沒有什麼掉出來，顧威瞧著羅大媽。
羅大媽在沙發上坐下。
柳晨出息了，聽說在國外寫過不少文章，反對這個、反對那個，挺囂張的。
顧威一驚，羅大媽目不識丁，這話說的還有點兒水平呢！
聽說，沒看到文章。
那是，那樣兒的文章都進來了，還不得亂了套了？！我也是聽邢部長說的。
羅大媽抬起下巴，朝窗外那一片小樓點了點頭。
真是有眼無珠，這些年太小看了她。顧威悔不迭，頭上已經見汗。
你們老二可是跟柳晨挺近乎，居然讓那小子上廠子講演，煽動工人罷工！顧威只剩下冒汗的份兒。
李老師也是，疼學生也得有個分寸，那些個害群之馬，必得嚴懲！中央說了，那是動亂
顧威心裡呼呼直跳，完全沒了主意。
還有，你那個大兒媳婦，那個郝子建。可不是善良之輩，你得加小心囉！羅大媽疾言厲色。
有什麼反常情況，我一定及時報告邢部長。顧威掙扎了一下。
這會兒是八十年代，不是五七年，六七年那會兒了。不都講信息嗎？你有什麼信兒，告訴我一聲兒，我掛個電話給邢部長就成了。何必你顯山露水地上那園子去！你這兒不是還沒安電話嗎？羅大媽冷笑著。
顧威徹底的服了，媚笑著，學生們有明的，有暗的，不得不防啊！
羅大媽眉梢一挑，我們老頭子幹地下工作那會兒，他們還沒出世呢！有他們仆麼好兒！
那是，那是，顧威只管點頭兒，心裡翻騰著，羅老頭兒，一個老鍋爐工，什麼時候又幹過地下工作了？！也難說，誰知道呢？他穩住心神，先對付眼面前兒這一個。
羅大媽兩手拍打拍打地站起身來。
門開處，靜宜和強子站在門外。
喲，李老師啊，您下樓拿報去啦？！這是怎麼話兒說的，我該給您帶上來才對啊！天兒不早了，該拾掇飯了。
高聲兒大嗓兒一路飄下樓去。
４
快十一點半了，老二沒回來，子建和婉兒也沒有回來。那屋裡保健球響得人心煩，靜宜掩上門，坐在桌子邊兒上織毛線。
走吧！走遠遠兒的，遠遠兒的，太太平平的。靜宜端詳著桌上的相片兒，婉兒在相片兒上甜甜地笑著。她瞧著那蘋果似的圓圓臉兒，心裡叨唸著。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停在了五樓，靜宜輕輕推開窗戶，豎起耳朵聽著。
門上著鎖呢！
這兒有鑰匙。
人不在，先搜出物證來！
這鑰匙怎麼不對碴兒（不對碴兒：是北平方言，不合適的意思。）？
嗨！你們幹嘛的，溜門兒撬鎖呀！一個大嗓門喊了起來。
周圍樓上樓下的燈全亮了，不少人本來只開著小燈，這會兒把大燈拉亮，從窗戶口兒上伸出頭來，也有人跑出樓門張望著。
怎麼回事兒？什麼人？
柳家沒人，這幾個想撬鎖進去。還是那大嗓門兒。
當是什麼時候呢，還來文革那一套啊！
走，瞧瞧去，大半夜的，真不地道！
外邊亂哄哄的。
轟然一聲，
嗨！你怎麼打人哪！一個女聲尖叫。
腳步聲亂成一片，好些人衝上樓去。門乒乒乓乓地開著關著響成一片，中間夾雜著叫罵聲，什麼東西倒地的轟隆聲。
靜宜又坐了下來，看看毛線針，沒有拿起來。
他們快動手了？！已經派人來柳家了！她心裡慌起來。再聽，外邊靜了一點兒。還有人在議論著。
太不像話了，穿上便衣，到處盯人，人不在，就溜門撬鎖。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幹這一套
自己家的門忽然一聲輕響，靜宜一驚，剛想走出去瞧瞧，聽見了顧威的聲音。
你怎麼這麼晚才來？
老二回來了嗎？是老大！
沒有。家裡就我和你媽。
別是匿起來了吧？大的不回來，小的也不回來？！
一個孩子，能藏哪兒去？
爸，你可別小瞧她，能折騰著哪！
城裡到底怎麼樣？上邊兒什麼精神？
今兒夜裡，鐵定清場，城裡亂得不能待了。您放心，跑不了他們！
清場！強行清場。靜宜聽清楚了。
忽然，一個黑浪頭打來，心口痛得一陣緊縮。靜宜緊緊地抓住了桌子角，向窗口挪過去。
也許媽知道，她把孩子送哪兒去了老大的聲音從遠方傳來，模模糊糊的。
一個孩子，你何必？保健球嘩嘩啦啦的。
順藤摸瓜呀！不定有什麼樣兒的收穫呢！
靜宜又聽到了強子的話，他們父一輩，子一輩
她終於抓住了窗檯，猛一下把窗戶打得大開，拚盡全力叫了一聲：
強子！
身後兩條黑影撲了上來，她再也不能動彈，不能出聲。
樓上樓下的電燈又都亮了起來，她又聽到了許許多多的腳步聲，開門關門聲，乒乓響成一片。
眼前的燈晃動起來，飛舞起來，成了紅紅的一團，靜宜相信強子聽到了她的叫喊，聽懂了她的叫喊。
孩子們，快離開，快走。心口的疼痛驟然加劇了，她覺得履帶正從胸前滾過。
去吧，孩子們，去吧，離那槍口遠遠的。
靜宜的嘴動了兩動，眼前只剩漆黑一片，她倒了下去，完全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