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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5600 2023-02-05
  這一天,與奧蕾利亞分手後,我又悲又喜。悲的是:閒談中,無意勾起了我的鄉愁,許久以來,一直鬱積著的感情奔放出來,一發不可收拾。我離開奧蕾利亞,把自己藏在公園樹叢深處,雙手蒙住臉,偷偷哭了很久。喜的是:這一次,把自己的感情坦裸在她面前後,她對我有了進一層的了解,我們的心靈距離,比過去更縮短些了。   從她的談話中,第一次知道了她的悲慘身世。   她的父親原是一個軍官,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奉令調來托木斯克,管理奧國俘虜。他們一家都搬到這裡。十月革命後,他死了,母女兩個一直就被留在本地,沒有能回波蘭。她自己雖在俄國接受了教育,從小學直到大學畢業,但她的思想與觀點仍深印著波蘭的鈐印。十五年來,她的唯一希望,就是盼望早點回到波蘭。復活後的祖國,是她夢魂縈繫的核心,她日夜懷念著波蘭的花樹、陽光、草原、流水,

  過去,精通俄文的母親,在她目前任教的那個T中學教音樂,撫育她,培養她接受了完善的教育。前兩年,因健康不適,退休了,也渴望回到故鄉,然而從目前形勢看,回國的可能性越來越少。一道無形的高高鐵柵欄橫阻在她們與祖國之間,天知道何年何日才能越過去。   在托木斯克,奧蕾利亞的手足是自由的,心靈卻被幽禁著。由於這一種內心的憂鬱,她的感覺才漸漸變得這樣纖細、精緻。與其說她是一個時髦的現代人,倒不如說她是一個富於幻想的中世紀人。在她身上,有著極沉厚的宗教神秘色彩。   她的身世如此,對於多年亡命徒的我,自然能深一層的瞭解與同情。   前面我已過:我並不很喜歡于連的戀愛風格,但為了測驗一個女人的情感溫度紅線,于連獨創的那種探溫器,有時仍得借用,我和奧蕾利亞的友情,既發展到這種程度,我決心測驗一下我在她身上的影響:試探我的感情是否能代替那個叫瓦希利的男子。

  說到瓦希利,真奇怪,到如今我一直未碰見過他。我倒希望在奧蕾利亞家裡偶遇他一次,看他究竟是怎樣一種人。偏我就沒有邂逅他一次!   有時候,我也很想在談話中提起他,卻又不好意思說出口。我看得很清楚,不管我用什麼藉口,只要我一把瓦希利這個名字提出來,對方第一個思想反應一定是:他在嫉妒!我是不願意被別人當做愛嫉妒的,特別是在一個女子眼裡。   因此,我認識奧蕾利亞三個多星期了,我們還沒有提過那個促成我們相識的神秘名字。   現在,我決心和這個我尚未會過面的人作一較量了。我試著用一種天秤,來稱稱我和他在她心裡的比重。我決定一個星期不與她會面。   這一星期中,我不僅不去看她,並且儘可能避免和她相遇的機會。

  我決定像往常一樣,把自己大部分時間消磨在圖書館裡。不僅是為看一點書,也為冷靜的想一想我和她的事。   我當真不再去找她了。頭三天,我實在不容易克制自己。我幾乎想取消自己的決定。但我終於強忍住了。這種忍耐確實很使我痛苦。我開始意識到:男女感情也和吸鴉片一樣,相互情意濃厚了,一旦要隔絕,正如一個多年癮君子立時戒煙一樣,其痛楚是不能形容的。   從第四天起,我終於使自己慢慢鎮定下來。   漸漸的,我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第六天下午,從圖書館回來,門房給我一封信,拆開一看,正是奧蕾利亞留給我的。   信的內容如下:   林先生:好幾天沒有看見您了。我擔心您發生了什麼事。今天特別來看您。來了兩次,都沒有遇見您,我很失望。

  明天又是星期日了。上午我母親不在家,希望您能來,我為您煮了很濃很濃的咖啡:您是愛喝濃咖啡的,是不是?可一定來呀!奧。   看完信,我快樂得幾乎流淚。   這一次試驗,我完全勝利了。   在我的經驗與想像中,當男女友情漸漸濃厚,而對方的態度又變幻莫測不易捉摸時,短短的別離,是測驗對方感情紅線的最好寒暑表。這一個隔離中,對方如對你真有割捨不得的情意,他(或她)一定會抑制不住的來找你,或給你信,希望早點再見你。如果對你並沒有情意呢,即使分離得再久一點,他(或她)仍無動於衷,聽其自然。   這封短短的信,解答了一切。   我把這封信,吻了五十遍。   第二天,一個稀有的晴朗天,閃耀著陽光。上午八點多鐘,我出現在奧蕾利亞門口。

  門開了,她一見是我,臉上顯出又嗔又喜的樣子。我從她的媚眼裡讀出下面的話:您這許多天不來看我,我真是生您的氣。可您現在來了,我一切原諒您!   她的母親果然不在家。   她並不讓我坐在客室裡。   您還沒有看過我住的地方,您今天上樓看一看吧。   她住在二樓坐北朝南的一間房子裡。   她的寢室約有三丈長,一丈五尺寬,對於一個孤獨的少女,稍稍嫌得太寬大點。牆壁下半是塗著藍粉,上半刷著白粉,天花板糊著藍色花紙,油紅色地板拭得雪亮如鏡子。這種白色,藍色,紅色襯配得極其和諧、均勻,柔和的光與影相互交錯,說不出的富有安慰人心的美感作用。   寢室壁上,掛著波蘭大音樂家蕭邦的畫像,以及杜斯妥也夫斯基與海涅的放大像片。此外,還有拉斐爾的《馬童奈》的珂羅版複製圖,波蘭大原野的風景畫片,以及天才舞女鄧肯在雅典神廟前舞蹈的放大像片。一面普希金的圓圓石膏浮雕頭像懸在牆角上。圓圓的檯子上,卻安置了一尊希臘女神的石膏像。法國式的落地窗子深深罩著藍色的帷幕。它現在是揭開了,讓金色陽光投影於一張白色大鐵床的白色毛氈上,陽光繡織出羅可可式的花紋。

  看房內的華麗設備,大部分顯然是十月革命以前留下來的。革命以後絕對買不到這些物事。   壁爐早已燃燒著,火光熊熊的燿耀著。太陽從窗外射進來,明亮而溫暖,柔和而恬適,使人忘記這是可怕的冬季。   她替我脫了大氅,要我在圓檯子旁邊坐下來。   藍色檯布上面刺繡了一些白色小花,顯然是主人的作品。五彩的花繐子長長搭拉到近地面,使人看不出圓檯子是一隻腿,而檯面與腿則成丁字形,有點像咖啡店裡的座位。   白色咖啡鐵壺在一盞酒精小爐上滋滋響著,似乎在唱一曲晨歌。它使室內氣氛更溫柔了。   女主人預備了兩盞晶亮的大玻璃杯,從小爐子上取下咖啡壺,倒了兩杯,一杯是滿滿的,一杯只傾了一半。她把前者輕輕放在我面前,旋即取出一個糖碟,一個白銅羹匙,一碟糖果,一碟糕點。這些糖果與糕點還是我送給她們的,她自己不大捨得吃,此刻仍獻出來招待我。

  她輕輕坐在我旁邊,安靜得像一個小動物。   她笑著問我:   我有一種高加索的水果咖啡,您喝過嗎?   我只聽說過,咖啡店裡也有,但我沒有嘗試過。   沒有嚐過?您今天嚐嚐看!不過,我做得不好。   說完了,她抿著嘴輕輕笑。   我喝了一口,味道果然好,不僅味釅,並且也特別芳香可口,說不出的叫人有一種快感。我想起她那封信。   這就是水果咖啡?   她點點頭。   太好了。這好像並不是一種飲料,而是一種雲彩,把我帶上天堂去了!這種咖啡怎麼做法?   她告訴我,做法很簡單:只要把蘋果和梨一類水果烤焦了,烤得又糊又脆,再磨碎了,放在咖啡裡熬,就行。   啊,蘋果與梨我心裡想:天知道這一類水果在當地是怎樣貴!她為了招待我,花了這許多錢

  我心裡不斷想,越想我越有點不過意。   我喝了兩口咖啡,抬起頭來,怔怔的望著她。望了一會,我輕輕道:   奧蕾利亞小姐,喝了這個水果咖啡,我,我覺得有點對不住您!   對不住我?她驚奇的望著我。   是的,很對不住您:叫您花費了許多錢,許多時間,許多精神!以後請您別這樣,這叫我很不安!   她忍俊不禁的笑起來!   您這個人真是古怪!有時候,驕傲得可怕,有時候,又客氣得可怕!難道只准您招待我,就不許我招待您?   我在您面前驕傲的時期就要告一結束了。今後,我會一天比一天客氣。   為什麼?   您難道看不出來:這以後,一天比一天,我在您面前更有客氣的必要麼?   我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我不信在中國,一對朋友剛剛認識,感情不很好時,彼此就拚命驕傲。待到認識久了,比較融洽了,彼此就一天比一天客氣。   為什麼必須這樣呢?   剛認識時,彼此為了相互吸引,就拚命驕傲,誇耀。認識久了,彼此相知很深,知道對方搬來弄去不過是那幾套,就覺得沒有再誇耀的必要,於是變得很客氣了。不過,我願意對您客氣,卻有特別的理由。   特別理由?她一面問,臉已微微有點紅了。   我把頭偏向她那邊,用最溫柔最輕微的聲音,幾乎是對她耳語:   因為我太擔心您的反應了!   我站起來,走向大窗子面前。   我讓自己整個沐浴在陽光中。   我並不回頭,卻用懵夢一樣的聲音道:   看哪!這是難得的開太陽的日子。今天的太陽多美,多熱情!它好像伸展出千萬條的金黃色臂膀,來擁抱這個世界,擁抱這個小房子,擁抱您和我。

  我現在望著天空。天是藍的,和奧蕾利亞小姐的眸子一樣藍。我在天上雲層中看見奧蕾利亞小姐的眼睛,無數的眼睛。它們蘊涵有許多許多東西,有許多許多意義。它們代表一整個世界。我覺得自己就生活在這雙眼睛裡。   看哪,白鴿子飛出來了,在藍色穹空下飛著,這一隻隻白鴿子就是奧蕾利亞的一顆顆的心。她有很多很多的心,鴿子樣的乳白而純潔,在藍穹下面翩韆飛翔著。啊,奧蕾利亞的心啊,您往哪裡飛呢,您是不是要飛到。   聽哪   我還未說完,一個人已悄悄走到我身邊,用胳膊輕輕撞了撞我。   我知道是誰,並不回頭,眼睛仍望著窗外藍天,以及一片蔚藍下的白鴿子。   您在說些什麼瘋話?!   她在我身邊用最輕最輕的聲音說,細微得像落葉的嘆息,幾乎聽不見。   我也用輕得只容許她一個人聽見的聲音道:   是的,今天林先生是瘋了。連太陽光也瘋了,全世界也瘋了。今天是一個應該瘋狂值得瘋狂的日子。只因為奧蕾利亞小姐的又大又藍的眼睛輕輕的美麗的瞪了一下:一切全瘋了!   您是在說夢話。   是的,我是在說夢話!我現在就在做夢,我這個夢就是奧蕾利亞的藍色眼睛編織成的,像許多藍色的花朵編織藍色的花環一樣。   在這個又美麗又芳香的夢裡,我聽見她歌唱的聲音,她在唱著下面一支歌:   敬愛的先生,   您為什麼說這麼多的話呢?   假如您更乖巧點,   請您在太陽消失以前,   快扮演一個沉默的太陽,   默默的卻是熱熱的燃燒我,   讓我暫和太陽熔化成一片吧!   說完話,我轉過身子,溫柔地擁抱了她。我們的嘴唇像火花一樣的接觸了。我感到她渾身在我臂膀裡顫抖著:她似乎早就等待我的太陽式的反應了。此刻,我整個人像一陣大風暴,她是它裡面的一片小樹叢。   我們狂吻著,越吻越熱烈,越瘋狂。這些吻如雨點子似的落在對方臉上、唇上,沒有停止,沒有結束,   忽然,她倒在我懷裡啜泣了。   我捧起她的臉,定睛的望著她的滿濺淚珠的瑰美鵝蛋臉,我不開口,卻用我的眼睛投出詢問。她轉過臉,又突然笑了。她偎倚著我,用她的柔滑如凝脂的面頰輕輕摩擦著我的面頰。   沉默是此刻世界的唯一主人,它彷彿具有比永恆更永恆的美!   陽光像金剛石似地照耀在我們的頭髮上,臉上,身上。   冬日的上午是謐靜的。   白鴿子悠悠在天空飛翔。   鴿鈴聲美麗的響著,顫顫的。      二十分鐘後,我們把那個圓圓的咖啡檯子搬到窗邊。我們在陽光裡喝著咖啡。   我一面喝,一面微笑著望她。   她一面喝,也一面微笑著望我。   我終於笑了起來,放下咖啡杯子。   你為什麼望著我笑?   這是我第一次稱她你而不稱您。(在俄國人的談話中,只有對很親熱的人才稱你,普通朋友多稱您。)   你為什麼望著我笑?她也笑著問我。   我答:   我望著你笑,是笑你的笑。   我望著您笑,也是笑你的笑。   我們都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   窗外窗內都很靜。我們的笑聲像一顆顆鵝卵石,投到澄清水面上,說不出的瀏亮、清晰。   我情不自禁的拿起她的放在桌上的手,緊緊的握著;一面沉思。   她溫柔的問我: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一件事!我答。   什麼事?她問。   我在想:我們現在所享受的:是不是就是所謂人生幸福!   我邊說,邊輕輕吻著她的手。   這當然就是幸福!   這就是人生的最高幸福?   嗯,像但丁最高的玫瑰一樣高!   我放下她的手,輕輕嘆了口氣。   她有點好奇的問我:   你為什麼嘆息?   在最幸福的時候,我常常會嘆息。在最痛苦的時候,我倒是常常微笑。   為什麼一定要嘆息?她固執的重複問我。   因為我怕   還未說完話,我就後悔。   我立刻靠攏她,輕輕把她擁在懷裡,用又一次狂猘的吻取消剛才那半句話。   一面吻,一面我如醉如狂的對她道:   我為什麼嘆息?因為我第一次看見天堂大門真正為我敞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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