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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5403 2023-02-05
  那是一九三二年除夕,一個很冷的夜晚,比今天華山雪夜更冷。將近深夜十一點,我獨自從一個歌劇院看戲歸來。因為我的衣帽在出納處是最後一號,當所有戲客都出了大門時,我才能出門。   我獨自在街上彳亍著,把水獺帽深深壓在頭上,高高的瑞典狗皮領子直豎起來,連耳朵帶臉一起包進去,只剩下一雙鼻孔透氣。領子裡面,我又用一條厚羊毛圍巾緊緊圍住脖子,緊得像要上吊似地。   我的大衣是水獺裡子,面子是光滑的黑色皮毛,這黑色皮大衣把我裹得像一頭北極熊,笨重的大影子投落在雪地上,顯得異常陰暗,深沉,孤獨。   我踽踽走著。一切都似乎睡著了,只有低低的風吼聲。這正是除夕,人們大都關在家裡,街面寂無一人一獸。整個托木斯克城彷彿昏睡了。全宇宙彷彿也昏睡了。只有我這條孤鬼遊魂還在雪地上行走。我望著自己的長長黑影,說不出的感到淒涼。

  我一面走,一面咀嚼剛才那幕歌劇的劇情。歌劇是茶花女,由義大利大歌劇家凡爾第譜成音樂,劇情可謂極哀感頑艷之能事;看到茶花女香消玉殞的那一場,觀眾沒有不落淚的。那悲哀得極其美麗的音樂滲透我的心坎,好像海水滲透海沙。   我不禁想起我所讀過的那本茶花女小說。   在小說中,當茶花女和阿芒最後一次分別時,她曾說過這樣幾句話:   只要我還沒有死,我總可以做你的快樂的玩物,無論白天,夜晚,或是什麼時候,只要你想要我,你都可以來,我一定是你的。可是,你千萬不要拿你的將來和我結合,那樣,我們兩人都要不幸。現在,有時候,我還算是個漂亮姑娘,你儘量的玩我吧,此外,不准你再向我要求別的事。   有幾個活在世上的人,能真正懂得這幾句話的涵意呢?

  曾有人說:向一個少女作愛情進攻,好像是帶領千軍萬馬攻入一個無人之陣。如果向一個妓女作愛情進攻,則是一個單槍匹馬的英雄攻打一座鐵的城堡。   不過,這鐵的城堡攻不下來倒還好,萬一攻下來,那結果倒常是悲慘的。   一個妓女很少會真心愛一個人,但假使有一天,她真正愛上一個人,那麼,她只有兩個結局可以選擇:一個是痛苦,一個是死。   我一邊想,一邊走,越想越悲哀,越走越荒涼。   在我四周,一切似乎全死了。   死吞噬了一切。   死!死!死!死!死!死!   突然,一個聲音從遠處響起來。   它起先很模糊,不久,就越響越近,越響越近。   我模糊地分辨出:是一個尖銳的女人聲音。

  瓦夏瓦夏瓦夏   的確不錯:是女人的呼喚聲。   接著,是一陣匆促的腳步聲。   腳步聲一直在向我這個方向響過來。   腳步聲越響越近,呼喊聲也越喊越近。   當我走快時,腳步聲似乎響得更快。當我走慢時,腳步聲也慢下來。   後面這個人顯然在追我。   這個女人呼喊聲對我是完全陌生的,我不禁好奇起來。一種神秘的感覺,使得我的腳步邁得更快了。當我才走快一點時,後面的腳步聲也響得更快了。   風在低吼。地上的浮雪不少早給風刮跑了,殘剩的一些雪,多半凝結成一重堅硬的透明層,像螃蟹殼子。這堅硬的螃蟹殼,鋪在一條又一條街上,異常結實。我的鞋底擦過街面時,不斷沾染了些碎雪。雪片越聚越多,雪上加雪,經過不斷的壓力,一部分雪片撞落到地上,一部分則壓得更為牢固,緊緊的鑲在鞋底上,成為堅硬的一塊。這硬塊與街面的硬殼子互相撞擊,便敲打起一種粗暴的聲音:

  格哇!格哇!格哇!   我不斷向前走,並不停下來。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一切聲音全死了,街上只有下面兩種聲音:   瓦夏瓦夏瓦夏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約莫經過五六分鐘的追逐後,後面的腳步聲離我只有十幾米遠了。從這個女人的腳步與呼喚聲的表情裡,我很肯定的作了這樣一個判斷:她一定把我誤認做瓦夏了。而這個瓦夏一定是她的愛人的名字。在俄文裡面,瓦夏是瓦希利的暱稱,瓦希利則是俄國男性的名字。   發現這樣一個秘密後,我仍然不動聲色,將計就計,一面走,一面逗她,故意裝作正是瓦夏。當她快靠近我時,我笑了一聲,忽然跑起來,一來是為了逗她,二來是腳很冷,不跑一下,勢必支持不下去。

  當我這樣一跑時,她簡直是狂奔了。她一面奔,一面嘟嚕著,似乎在詛咒我。   直跑到歐拉凡斯特大街的中段,腳跑暖了,我才故意把腳步放慢下來,有心讓她追上。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瓦夏!瓦夏!瓦夏!   最後一個呼喊聲拖得特別長,似乎要把她所有聲音都要用出來,聲音裡充滿了喜悅與勝利。我聽得很清楚:一點不錯,這是一個廿歲左右的少女的聲音。   她終於追上我了。   你這個人!真是殘忍我飛跑著追趕過來,你還硬著心腸跑得那麼快!叫我氣,都喘不過來了!瞧,我的心都要跳炸了!   一追上我,她就喘著氣又嬌又嗔地埋怨起來。她一面嘟噥,一面把身子湊過來,緊緊貼住我。我一聲不響,輕輕停下腳步,突然猿猴似地舒展右臂,只一抱,便猛力緊箍住她的腰身,再一轉臉,四片嘴唇立刻膠住了。

  這是一個甜蜜得令人可怕的長吻!這是一個溫柔得叫人不能忍受的長吻!不能再甜蜜了!也不能再溫柔了!這個長吻,似乎比一個世紀還要長久!她不僅沒有一點退縮,反而熱烈得幾乎使我發抖。她的兩條軟綿綿的肩膀,長春藤似地緊緊纏住我,越纏越緊,幾乎叫我喘不過氣。為了不叫她失望,我也用出全部力量來擁抱她,好像要把她壓碎似地。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不是兩條身子,而是一條火紅的凝結體,在雪地裡放射出維蘇威火山般的熱力!   在冷冷的夜風中,在藍色的星空下,在白色的雪地上,我們緊緊擁抱著,長吻著,彷彿是原始時代的人!   死寂!   只有夜風的聲音!。   經過一陣狂烈的熱情,幾分鐘過去了,她輕輕放鬆我,抬起頭來,對我嫣然一笑。

  還未笑畢,她的臉色忽然變了。她對我的面孔緊緊注視一下,猛然發出一聲怪叫:   啊!媽媽!媽媽!你是什麼人?   她看清我是誰了。她的臉色駭白了。她高聲喊起來。   我對她做了個鬼臉,很幽默地笑著用俄文道:   我就是您的瓦夏!你不認得我麼?   我一面說,一面把她抱得更緊了。   她拚命在我懷中掙扎著,亂叫著,像一隻被獵人俘獲的小野獸。   啊,您不是瓦夏!您不是瓦夏!快放開我!快放開我!啊,媽媽!媽媽!   我不放開她,卻半誠懇半嘻皮笑臉的對她道:   敬愛的小姐,請您好好想一想,這是您找我,不是我找您呀!您一直在後面追我,喊我,我怎忍心不理您呢?   啊,媽媽!媽媽!放開我!放開我!您不是瓦夏!您不是瓦夏!

  她仍在我懷中掙扎著,亂叫著,異常恐怖。俄國女人遇到沒有辦法時,不是叫上帝,就是叫媽媽的。我垂下臉來,故意對她開玩笑道:   敬愛的小姐,不管我是不是瓦夏,在這樣的深夜裡,在這樣靜的街上,在這樣美的雪地上,我們竟會發生這樣一次巧遇,總算是天緣湊巧。在冥冥中,一定是上帝的意見,上帝的神秘力量,在促成我們的結合,是不是?   我知道俄國女人最信仰上帝,便發揮了這一套大道理。天知道,有生以來,我連教堂大門邊都沒有踏過。   不是上帝的意思!不是上帝的意思!你看上帝的面子,饒饒我,放開我吧!她一面掙扎,一面大聲喊。   好,就算不是上帝的意思,那麼,一定也是因為我長得很像瓦夏了,是不是?要不,您怎會把我當做瓦夏來擁抱呢?我既然長得很像瓦夏,您就把我當做真瓦夏,也未嘗不可呀!世界上的真和假原差不多哪。

  不,不,您不像瓦夏!您不像瓦夏!您一點也不像!放開我吧!再不放開我,我就要罵您了!您這個人真是豈有此理。   這個時候,她已漸漸由昏亂轉為冷靜,臉色有點凜然不可犯的神氣。   我覺得這個玩笑已開得差不多了,終於放開她的身子。但仍抓住她的肩膀問道:   小姐,是我豈有此理,還是您豈有此理?是您先追我、喊我、親熱我、麻煩我,並不是我先麻煩您呀!   那是我一時看錯人,把您錯當做瓦夏了。   那麼您就把我多錯當一會瓦夏,也可以呀!人生原有點像演戲,我也可以扮演瓦夏這一角色呀!   但是您並不是瓦夏!   我雖然不是瓦夏,但不見得不如瓦夏!瞧瞧我這雙粗壯的胳膊,是不是比瓦夏擁抱得更有勁些?瞧瞧我的發燙的嘴唇,是不是比瓦夏吻得更火熱些?瞧瞧我的結實的胸膛,是不是比瓦夏體貼得更舒服點?美麗的姑娘,我這個新瓦夏不會比那個舊瓦夏少給您幸福的。連鞋子穿舊了,都要換新的,更何況是朋友呢?朋友一舊,最沒有意思了。您以為如何?

  不管您是新的舊的,我現在要回去了。您先放開手,成不成?假如我不認識您,您這樣冒冒昧昧的拖住我,不害羞嗎?她的面色,現在充滿了嚴肅,幾乎有點拉下臉來的樣子。   我絲毫不顯出赧顏,卻用很自然的腔調笑著道:   多奇怪啊!一個並不認識我的女孩子,剛才會這樣不顧一切的拚命抱住我不放,箍得我幾乎透不過氣,把我的嘴唇幾乎壓碎了,究竟該誰害羞呀?我放開手,向前擺了擺手,笑著道:得了,我不再拖您了,快回去找您的正牌瓦夏吧!我這副牌貨究竟不能叫座!噢,新鞋子到底不如舊鞋子,是不是?   她忍不住笑了,似乎怕我捲土重來,連忙偷偷向後溜了幾步,又停下來,用天真的口吻道:   您這個人太不老實,嘴巴子太調皮,不理您了!   我嘻皮笑臉地對她道:   天下最可怕的事莫過於老實。一個人不妨殺人,卻千萬不要老實。試想想:在下如果老實,適才焉能蒙小姐厚愛乎?   好,好。又來這一套了!對不起,我要回去了!再會!   現在,她似乎也漸漸看出我是怎樣的人了,先前的恐怖大半消失,但似乎還怕我糾纏,因此,理了理弄亂的髮鬈,掉轉身子,想走了。   我走過去,收束了嘻皮笑臉的態度,用很嚴肅很誠懇的口吻對她道:   好,小姐,我不再和您說笑話了,讓我們談幾句正經話吧。我要嚴重的警告您:您這樣回去,腳非凍壞不可,您留在雪地上的時間已經太久了。   接著,我告訴她,我們應該找一個地方烤烤火,暖暖身子。   現在夜已深,人家的門戶早關緊了,只有歐拉凡斯特大街拐角上有一家小咖啡店,專做夜間生意,我們可以到那裡去烤烤火。   我不烤火了,我要回去了,再會!她的口氣很斬釘截鐵,似乎絲毫不能通融。   您真的不烤火嗎?   真的不烤火了。再會!   我向她望了一眼,輕輕笑道:   我們難道就這樣再會麼?最低限度,我們剛才曾經扮演過最熱烈動人的一幕。我們曾經照世界上最瘋狂的戀人所做的做了。我們難道就這樣死板住面孔分別麼?這與剛才那一幕比起來,未免太煞風景了,太不調和了。   那麼,您要怎樣分別呢?她微微有點恐怖地問我。   最低限度,我們也該握一握手,才能分別呀!   握手?她吃了一驚。   我這裡所說的握手,純粹是指禮貌上的握手,其中再沒有什麼加油添醬的意思,您儘管放心!   我不願意和您握手!她冷冷的說。   不是您不願意和我握手,是您不敢和我握手我也冷冷的說。   我不敢?她被我激動了,突然自動跑過來,氣憤憤的道:您說我不敢?我偏要和您握一握手再分別。來,我們握手!   您真的敢跟我握手?我故意裝成蔑視她的樣子。   這回她真是忍不住了,她突然抓起我的手,拚命握了一握,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她一面握,一面道:   您看我敢不敢!您看我敢不敢!   我等她握完了,旋即把她的手放下來,極溫柔的微笑著道:   您到底是和我握手了。   她怔了怔,陡然誤解我的意思,不禁有點生氣:您這個人太可惡了!   你何必生氣呢!我不過為了要證明:我剛才的話,是極老實的話。我和您握手,純粹為了一種禮貌,此外再也沒有什麼其他意思。現在,我把您的手放開了,您總可以相信我剛才的話了吧!我們雖然只認識了十幾分鐘,但我極不願意您將來把我當做一個騙子來回憶的。好,再會!   她怔了一怔,豁然深一層了悟我的意思,登時轉怒為笑,向我望了一望。這一望確實含有一點尊敬的成分。   好,再會。她輕輕向我擺擺手。   再會!祝您晚安!我向她擺擺手。   再會!祝您晚安!這幾個字,實在說得溫柔、動人,的確是從她心坎底流露出來的。   我們分手以後,走不幾步,我回轉頭望望她,她也正回頭望我。我於是又向她擺擺手,高聲道:   再會!祝您晚安!   再會!祝您晚安!她也高聲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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