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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5947 2023-02-05
  走不多久,我的腳冷起來,我在戶外活動的時間,早超過半小時以上了。剛才因為捲入一場很令人興奮的喜劇裡,一緊張,就忘記腳上的寒冷了。現在,緊張熱烈的一幕已經過去,街上的朔風向我不斷劈刺,打了幾個寒噤後,腳底的冰冷感覺立刻強烈起來。這附近一帶人家,早沉到夢鄉裡,無法敲門,如果一直回家,至少還得三十幾分鐘,腳非凍壞不可。我唯一的辦法,只有上咖啡館。最近的一爿,在歐拉凡斯特大街拐角上,如用跑步,三分鐘就到了。不過,這樣一來,我必須倒轉去,走回頭路,實在是很不經濟的。可是,情形實在迫切,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況且,那少女腳步聲已漸漸消失了,她不會再聽見我的腳步,以為我是在追她的。   考慮完了,我立刻回轉身子,向那小咖啡館走去。

  果然還沒有關門,燈火輝煌,不斷散出熱氣,老遠的就對我發出一種誘惑。我一口氣衝了過去,好像在野外演習衝鋒白刃戰。   一推門,向裡面望了一眼,我怔住了。   你說我看見什麼?   那個少女正坐在東邊靠牆角上喝咖啡,只有她一個人。她似乎也進來不久。   我楞了一楞,盤算一下,終於若無其事的向座位裡面走去。   剛邁了幾步,我似乎想起一件事,便連忙踅回來,走到櫃臺邊。   我交了三百盧布給老闆,又咬了咬他耳朵,低低叮囑他幾句。   吩咐完了,我重新向裡面走去,揀了一隻靠東邊的座子,並不向那少女打招呼。這時,我用皮領子把臉裹得緊緊的,她只顧著喝咖啡,似乎一時也沒有看出我是誰。   僕歐把咖啡拿來,我喝了一口,偷偷注意她:這時,她好像已開始注意我了。這正是夜半,咖啡店裡的客人並不多,只有靠南邊的幾個座子上有幾個人,此外都是空的。因為人很少,每一個新進來的客人,全容易引起別人注意。

  我的臉仍埋藏在大衣領子內,偷偷覷著她,等她定神看著我時,我突然站起來脫大衣,脫下大衣,我的臉故意裝作全然無心的向她那邊瞧了瞧,一等我的視線與她的視線接觸了,我故意裝作吃驚的樣子,向她輕輕喊道:   啊,您也在這兒喝咖啡?   她微笑著向我點點頭,只哼了一聲,並沒有答什麼話。看神情,她似乎很不願意在這兒撞見我,更不願意我走過去和她多囉嗦。   我裝做無視她的臉上表情,很自然的走過去,一面走,一面很自然的笑著對她道:   您受凍了吧!今天晚上天氣多冷呀!   是的,很冷!她很淡漠地回答。   她大約以為我又來和她糾纏,所以故意擺出淡漠的神氣。其實她是完全誤會了。   我之和她在這裡碰見,原是個偶然。碰見她後,我毫無和她糾纏的意思。我只有一個慾望,就是:細細端詳她一下。

  固然不錯,我們在街上不僅碰見了,並且也抱過了,甚至也吻過了。按理,對於她的臉孔,我該相當熟悉了。其實不然。   在街上時,因為天冷,她的土耳其式白色皮帽子直壓到眉毛下面,眼睛藏在帽緣陰影裡,一條厚厚白羊毛圍巾連耳朵也包起來,兩頰也一小半遮住了。街上的雪都凍成冰,一經行人車馬,踐踏得有點髒,反光也就不很亮。在暗淡光亮中,我只模糊看出她的姿態婀娜,臉孔輪廓大致還好,卻不識廬山真面目。   此刻,到了咖啡館,又遇見她,我決心好好端詳她一番。我的座子離她太遠,燈光又搖搖晃晃的,看不大清楚,只有和她在一起,坐一會,才能飽覽一通。   懷著這樣目的,我才走過來和她閒扯,打算聊幾句就走開,實在並沒有和她糾纏的意思。她是完全誤會我了。

  可是,我不走過來,細細端詳她,倒也罷了,一端詳,天哪!   這是一個美艷得怎樣驚人的少女!   她的大衣帽子與圍巾都除去了,她的整個形像全展現於我眼裡!   她披著金黃色的長長鬈髮,彷彿春天太陽下的一田麥浪,光閃閃的。她的眼睛是兩顆藍寶石,比印度的藍天還要藍,帶著夢幻色彩。她的臉孔白白的,眉毛黑黑的,鼻子高高的,沒有一樣,不富於雕刻的均勻,和諧,幾乎就是一尊古代女神的面部浮雕。她的身材苗條而修長,像是一個最有訓練的舞蹈家,每一個姿態,動作全表現出一種溫柔,甜蜜,協調,充滿音樂的旋律與節奏。   她靜靜坐在淡藍色燈光下,又天真又莊嚴的向我望著,彷彿希臘古磁瓶上的一幅畫像,一個神話上的人物。

  我被她的艷麗迷住了。它完全超出我的預料。在街上擁抱她時,我最多不過以為她只是一個略具姿色的少女而已。   是這樣一個絕世佳人,我先前竟已親過芳澤,和她很溫存了一陣子,這該是我怎樣大的幸運!   是這樣一個絕世佳人,我雖已親過芳澤,轉瞬間卻又失去了,並且是永遠失去了,這又是我怎樣大的不幸!   這一想,我對那位看不見碰不著的瓦夏,不由而然嫉妒起來。我心裡暗想:他是怎樣一個鬼!居然會得到這樣一個美人!他既得到她,就該守著她呀,為什麼又偶然迷失了她,叫她把我張冠李戴,誤認作是他,演了剛才那樣銷魂的一幕。   很快的,我打定主意。   我一眼看出來:她臉上的霜氣與莊嚴完全故意裝出來的,這絕不是她的本來面目。她的本來面目,我剛才已領教過了。

  我故裝若無其事,很輕鬆聲地向她道:   我絕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這真是太巧了。我本來打算回家的,走了一截路,腳凍得要命。附近又沒有地方取暖。我只好暫時到這裡來暖一暖,沒有想到會遇見您。說了上面一段話,我見她臉上霜氣仍很重,便又輕鬆地加了幾句:我雖然說這些話來解釋我們在這裡的巧遇,但您一定不相信。您一定以為我是故意來找您麻煩的,是不是?要是這樣,那我實在太抱歉了。剛才在街上,您固然認錯了我,但我實在也有點認錯了您,所以才發生那樣一件很魯莽很不禮貌的事。實在太對不住您了。希望您別生氣,多多原諒我。好,再見。   我大大方方地說完話,便向她鞠了一躬,打算告退。   她聽見我這樣一說,倒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了,微微紅臉道:

  先生,您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意思,請您坐下吧!   我裝出謙讓的樣子,很客套了幾句,但不待她二次催促,就在她對面坐定了,不斷偷偷端詳她:她實在長得太美了。   當我看她時,她也不斷偷偷看我。我的外形本來就不算太壞:我有著魁梧結實的身子,端正的臉輪廓,明亮的眼睛,整淨雅緻的衣服。不過,這些都不算什麼,真使一個有靈魂的女人對你獲得印象的,卻是另外一些因素,這些,剛才在大街上,顯然已給了她一些印象了。從她分手後頻頻回顧這一件小事,就看出這些印象在她身上的象徵性的反應。   一坐下,相互一客氣,一板起面孔,雙方倒似乎有點枯窘,無話可談了。   好容易我才打破僵局,我微笑道:   人與人的相遇,多麼偶然!我們中國人形容新朋友相識,有一句俗話,叫做萍水相逢,意思是:人與人的相遇,像水面上的浮萍相遇一樣。我覺得這形容還不夠。人與人的相遇,簡直像兩顆流星在天空相遇一樣。您以為如何?

  她笑了。還沒笑完,她似乎想起一件事,忽然問我道:   先生,您是中國人?我點點頭。   她怔了怔,想了一下,豁然大悟道:   哦!我想起來了,您住在拉吉勒收容所,和馬占山將軍一道來的,是不是?   我又點點頭。   她立刻對我發生了興趣,態度大大改變了,先前的矜持與矯飾已一掃而空,變得相當誠懇了。   本來,我們這一群人由東北初來時,本地人全把我們當做抗日民族英雄看待,對我們頗崇拜。西洋人對於勇敢的好男兒總是崇拜的。少女對我發生興趣,並不是偶然的。   我索性跑回去,一杯咖啡端過來,正式和她同坐在一起。   重新坐下,我笑起來。   她問我為什麼笑?   我說:   我們相識幾乎有一點鐘了,甚至做了最親熱的表示了,但我們相互的姓名還不知道呢!你說好笑不好笑?

  她不僅笑了,也臉紅了。她似乎還有點怕提剛才街上的事。   我們交換了姓名。她告訴我:她叫奧蕾利亞,在一個女子中學教文學,家裡只有一個母親。我告訴她,我姓林,是馬占山的上校高級參謀。   在西洋人眼中,上校是一個很高的軍階,也是高貴的人物。她聽見我是上校,顯然在態度上又有了點改變:先前她不過對我發生興趣,現在卻有點肅然起敬了。   您這樣年輕,就當了上校,真是天才!我們這裡的上校,胸前差不多都有一大蓬白鬍鬚或黑鬍鬚呢!她笑著說。   我們那裡,像我這樣的天才,滿街到處都是。那是一個奇異的國家。   她抿著嘴笑了。   您大約很討厭軍人吧?軍人常常與您所歡喜的文學是相反的!不過,我也是個很歡喜文學的人!

  您愛文學?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望我。   是的,我愛文學,特別是舊俄文學。   您的俄文說得真好,簡直和俄國人沒有分別。她帶著點誇讚的神氣。   我因為在哈爾濱住了許久,學過俄文,又歡喜看俄文小說,才能勉強說兩句。我一定說得很壞,您別笑話我!   您太客氣了!您的俄文確實說得不壞,   在舊俄文學裡,您是不是最愛屠格涅夫?   何以見得?   年輕的女孩子們總愛把屠格涅夫的小說藏在口袋裡。他的作品大多寫年輕人的故事。   正相反,我恰恰不歡喜屠格涅夫。   歡喜誰?   杜斯妥也夫斯基!   為什麼?   因為他的作品裡創造了一些很偉大的人物。   您以為偉大人物對於人類是必要的麼?   當然!   我的意見正相反。   她好奇的望望我。   我向她解釋:   如果世界上全是偉大人物,那麼人類非毀滅不可!   您又在說笑話了。   一點不是笑話。。   為什麼?   我現在問您:耶穌算不算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   當然是。   如果世界上個個人都是耶穌,人類就非滅亡不可。   什麼理由呢?   您不知道,耶穌是一輩子獨身,沒有結婚嗎?如果每個人都學耶穌,人類豈不要絕種?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看看錶,站起來。   我該走了,不早了。   我告訴她!她的帳我已付過了。   她先是不答應,繼而不相信:   您什麼時候付的帳?您一直沒有離開桌子呀!   我低聲向她說了個笑話道:   我一個人可以變成兩個人:一個人在這裡陪您談話,另一個人卻可以偷偷去付帳。   她又笑了。但還是不相信。   到了櫃臺邊,見我果然早付過帳,她弄得有點莫名其妙。西洋人上館子,大多是各付各的,就是由一個人會帳,也是當友人面前算清,像中國人一進門,就偷偷摸摸付款,唯恐友人看見,這種巧妙手法,外國人連做夢也想不到。   走到門口,她輕輕向我道:您這個人真有點神秘!   她一面說,一面怔怔的望了我一眼。   今天真得謝謝您,您太破費了。   她告訴我,她們學校職員發有藍色咖啡券,用它來喝咖啡,只合六七毛錢一杯。我們外國人以現款付咖啡帳,則合五六十個盧布一杯,相差八九十倍之多,未免太不合算了。她一壁說,一壁很表示抱歉似地。   本來,俄國的一些商店對於外來旅客,一直帶著敲竹槓性質,好吸收美金現款。今天奧蕾利亞的帳,我本沒有代付必要,但為了顯示友誼,我終於這樣做了。   我安慰她,教她別為這點小事介意。   出了大門,我告訴她,我一定要送她回去。這樣深的夜,讓她獨自回去,我實在不放心。   她無論如何不肯,說我如果送她,必定耽誤我自己的路程。   我說:我的路程沒有什麼,我是個男人,走路是很方便的;她是女孩子,情形不同了。   不管您怎麼說,我送您是送定了。這不僅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義務,如果我不能完成這個責任、這個義務,那麼,我認為這有背於一個軍人的身份。   她見我詞嚴義正,無話可辯,不開口了。   我們一道走著,街上更靜了,一切彷彿沉到深淵底。   我們默默走了一截路,我輕輕問她:   您冷不冷?   她答:微微有點冷,因為夜太深了。   您呢?   我不但不冷,並且還奇熱得怪不舒服。   她懷疑的望了望我。   我用低低的語調向她解釋:   和您在一起,我覺得,這個北極嚴冬似乎變成印度夏季:一切熱得可怕。連北風與冰雪也是熱火火的。   她似乎有點感動,輕輕對我道:   您真會說話呀;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像您這樣會說話的人!   您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這樣會說話?   她搖搖頭。   我告訴您一件怪事。您或許不相信。平常朋友們沒有不譏笑我口才笨拙的,都說我是貓頭鷹,幾乎每一個聲音都令人可憎。今夜,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的舌頭好像被上帝改造了一遍,貓頭鷹彷彿暫時變成了夜鶯。這個,我應該感謝您。不遇見您,貓頭鷹不會暫變成夜鶯的。   我嘆了口氣。   她也陷入沉思中。   我們轉過幾條街,終於在班白吉爾考斯街的一條巷子口停住了。   我們將來還有再見的機會麼?我有點傷感的問她。   也許有吧。她沉思著說。   在街上再見面的時候,如果我向您打招呼,您會不會理我呢?   我想我還不至於這樣不近人情吧!她輕輕笑著。   那麼,明天下午四點鐘,我到您學校來參觀,好不好?   她躊躇著。   那麼,您大約是不願意再看見我了,是不是?   她不再躊躇,肯定的道:   明天下午四點鐘,您在學校門口等我吧。再會,您快點回去吧!   再會!祝您夜安。   我走上幾步,又停下來。   這時,黑暗中響起敲門的聲音,女孩子在喊著:媽媽!媽媽!   門開了,燈光中現出一個白髮老婦人。   少女魚一樣的溜進門。快入門時,她伸出一隻右手,向門外擺動了一下,意思是要我走開些,別讓她的母親看見了。   這暗示,我立刻明白了。我悄悄在黑暗中走開了。當我再回頭時,少女與老婦人都沒有了。黑暗中只有關門的聲音,很宏亮。   歸途上,我又回咖啡館坐了一會。返收容所時,已是兩點多鐘。我一夜沒有能闔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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