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滿州國妖艷:川島芳子

第5章 第二章<參>

  芳子昂然走遠,到了熱河。   熱河省位於奉天省與河北省之間,它是一片盛產鴉片的地土,財富的來源。   滿洲國成立以後,東北三省已在日人手上。熱河,順理成章,是他們覬覦之物。   一九三二那年七月,關東軍官吏石本在北票、錦州一帶旅行時突然失蹤,日軍用著一貫的藉口,揚言是遭中國抗日義勇軍綁架,為了營救,揮軍進入熱河省。   戰役進行侵佔,自營口、山海關,至熱河、承德。不久,日方單方面發表了熱河省乃滿洲國領土的聲明。聲明隨著空投炸彈,於南嶺爆發。   無數頭顱被砍殺,熱河失陷了!   芳子作為關東軍中國童話的女主角,金璧輝司令,遂率領著她手底下五千安國軍,和一批超過十萬日圓的軍費,插手熱河局勢。

  大局沒有定:持續好一段日子。   日本人都明白:沒有一個中國人,打心裡希望與那侵略國土的外敵親善。什麼日滿親善只是個哄騙雙方的口號。   即使一省一省的併吞,抗日情緒更高漲,都是壯碩的中國男兒   所以他們採取一個最毒辣的方式:壯丁被強行注射嗎啡針,打過這種針,癮深了,人也就作廢。堂堂男子漢,一個個淪為呵欠連連的乞丐,憑什麼去抗日報國?   川島芳子正陶醉於她的權力慾望中,知悉中國男兒非死即廢嗎?   說到她手下的安國軍,其實也很複雜,它不是正規軍隊,只募集而來,質素參差,什麼人都有。作為總司令,只是一個優美的姿態吧。   熱河被侵佔而未順服。   芳子頂著這個軍銜,往熱河跑了幾圈。

  她主要的任務,不外是向叛軍勸降,於士兵跟前演說,滿足表演慾。   她最愛於軍營中,講台咪高風前,發表冠冕堂皇的演說了。只有在此一刻,全場鴉雀無聲地聆聽。她慷慨激昂:   熱河其實是滿洲國領土,應該歸滿洲國統治。我們軍人到前線,不是為了征服,不是想發生戰爭,只為流離失所的中國人,得不到同情的滿洲黎民做事,令他們有歸屬感,共同建設樂土,便是本司令莫大的欣慰!   士兵鼓起掌來,芳子躊躇滿志:   今天,在這裡的都是我親愛的部屬,對我有好感,又尊敬總司令的人,我對你們作戰能力有期望   砰!   一記冷槍   士兵之中,有人發難:   賣國賊!   芳子中彈部位是左邊的胸部、肩膊,傷勢不輕。

  她疼極,但勃然大怒自己部屬所放的冷槍!   簡直是雙重的打擊。   她勉強支撐著:   抓住他!   手下往人叢中搜尋刺客。   是誰?   整個範圍內的士兵都受到株連,全給押下去。   這些雜牌軍,什麼人都有!流氓、特務、土匪、投機分子、革命黨。芳子恨恨,終於不支倒地。鮮血染紅她的軍衣,沒見其利,先見其害!   什麼樂土?   連區區五千人也管不了。   芳子臥床。感覺特別痛舊創新傷。痛苦已延長三十小時,藥力一過,更加難受。左邊的身體火燒火燎的,叫她渾身冒汗,如遭一捆帶刺的粗繩子拴著,越拴越緊,陷入骨肉。   是以她特別倦。   醫生見她實在受不了,便給她打嗎啡。

  當她睜開一雙倦眼,矇矓地,見到一個人。   是宇野駿吉的副官。   哦,是他,總算有心呢。   芳子掙扎起來,但力不從心,一動,關節格格直響地也許只是心理上的回聲。   副官在她床前行個軍禮:金司令!   她只覺雄風尚在,非常安慰。   宇野先生派我來問候你的傷勢。   芳子微笑,強撐精神:小意思。   副官出示一個天鵝絨匣子。   打開,是一副項圈。   由上千顆大小不等的鑽石鑲嵌成一鳳凰,是振翅欲飛的鳳凰。名貴華麗。   這份禮物請金司令笑納!   芳子臉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她摩娑著它。   不枉付出過一番心血。   但副官接著說了一番話   他若無其事地傳達著上級的意思:

  宇野先生說,請金司令多點休息,好好養傷。工作會交給其他人幫忙,盡量不要添你麻煩。請不必掛心,即使你不在,一切也會上軌道   他說得很有禮貌,完全為她著想。彼此客客氣氣的。   芳子一邊聽,臉色漸變。   她掩飾得好,微笑不曾消失過,但臉色卻蒼白起來了。   心中有數是削權的前奏!   宇野駿吉覺得她的存在,成為累贅了!   當她給滿洲國完成了建立工程,也完成了相應的宣傳、安撫、收買、勸降、收集情報等任務後,在軍方眼中,容不下她一次的失手?   乾脆中槍死去,那還罷了。   但不!   她沒有死。   她是大清王室的格格,貴族血統,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一旦滿洲國逐漸成形,新的國家崛興,她的美夢就被逼驚醒了麼?

  她不相信現實是這樣的冷酷即使現實是這樣的冷酷,她肯定應付裕如,因為,她會按自己信念幹到底!   沒有人能夠把她利用個夠之後,又吐出來,用腳踩扁!   不可能!   芳子維持她感激的笑容:替我謝謝乾爹!   副官告辭了。   她面對著那冰冷的鳳凰,不過石頭所造。鑽石的價值,在乎人對它的評估。   她川島芳子的價值,仍未見底!   夜色漸侵。   在這通室雪白的醫院病房中,一點孤獨,一點空虛,一點悽楚,一點辛酸,漸漸的侵犯,令她無端地,十分暴戾。   她恨!   是那一記冷槍!   現實當然殘酷,她要征服它,就要比自己過分,兵敗如山倒,樹倒猢猻散得收拾局面。   傷勢未癒,天天猶注射止痛,她已急不及待進行大報復!

  她怒目切齒地在地下牢房,審問當天抓到的嫌疑犯。   大量受株連的,曾是她安國軍麾下的士兵都被抓進來了。   牢房中呻吟慘叫聲,一陣陣地傳來,如同鬼域。   被抓的,各有罪名或嫌疑。憲兵看不順眼的、不肯為皇軍效力的、局子裡寧死不屈的,最多是抗日革命分子。   虧他們想出這麼多花樣的酷刑來。   他們用錐子和針,把囚徒刺成血人,遇上怒視大罵的,便把眼睛也刺上兩錐子,任從鮮血冒得一臉都是,還在哈哈大笑。   燒紅的烙鐵,先放在水中,發出滋滋的聲音,冒起的白煙,唬得被逼供的人發呆。那鐵烙在他心胸上,馬上焦爛發臭。   牆上吊了幾個強硬分子,只綁起兩手的拇指,支持全身重量,懸在半空,奄奄一息。

  濃烈嗆喉的辣椒水,強灌進口鼻,辣得人面孔漲紅,滲出血絲。   灌水的把人的肚皮一下一下泵得鼓脹,到了極限,一個憲兵直踏上去,水馬上自七孔迸漏出來,人當場死去。   即使是壯碩的年青男子,全身及雙足被緊緊捆在板櫈上,問一句,不招,便在腳跟處加一塊磚頭,一塊一塊地加上去,雙腿關節朝反方向拗曲,嘞嘞作響,疼入心脾。   還有皮鞭抽打、倒吊、老虎櫈、抽血、打空氣針。竹籤直挑十個指甲、強光燈照射雙目、凌遲,一片一片模糊的血肉,中國人的血肉,任由剮割只為他們不肯作順民!   這些酷刑已在關東軍的指示下,進行好些時日。   芳子來,急於抓住那刺客洩憤。   刺客是個廿多歲的男子,濃眉大眼,唇很厚,顯得笨鈍。

  看真點,那厚唇是酷刑的後果。   他已一身血污,但因口硬不答,憲兵二人捉將,強撐開他嘴巴,另一人持著個銼子,在磨他的牙齒。每一下,神經受刺激,痛楚直衝腦門,尖銳而難受,渾身都震慄。   芳子一見他,分外眼紅。   她一手揪著這人,太用勁了,傷口極痛,冷汗直流,她兇狠地問:   誰主使你暗殺?他不答,奮力別過臉去。   她不放過他:說!你們組織有多少人?   男子滿嘴是血,嘴唇破損撕裂,牙齒也搖搖欲墜,無一堅固。   他根本不看她。   芳子大怒,用力搖晃他,高聲盤問:   在我勢力範圍以內,不信查不到!   她有點歇斯底里,咬牙切齒:   我把安國軍那五千人,一個一個地審問,寧枉毋縱,你不說,就連累無辜的人陪你死!我明天

  還沒說完,那人朝她頭臉上大口的噴射,是腥臭的血和口涎,還夾雜一兩顆被磨銼得鬆掉的牙齒,一片狼藉。   他的臉已不成人形了,但他仍是好樣的,明知自己活不成,豁出去把她唾罵:   我死也不會供出來!中國人瞧不起你這走狗!賣國賊!漢奸!淫婦!   他說得很含糊,但,字字句句她都聽見。他還繼續破口大罵:   你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芳子氣得發抖。   額角的青筋隨著呼吸的粗氣鼓跳起來,她一手搶過身旁那燒紅的烙鐵,不由分說,直搗他口中,粗暴地插進去,左右狂揮他當場慘死。   芳子的傷口因劇動而滲出血來。   但她意猶未足,如被激怒的失控的野獸,她是一個遇襲的人,被這些卑賤的人槍擊,還要受辱,她快變成一個失去權勢失去一切的空殼子了。   她狂喊:你們冤枉我!   拔槍,如燒旺的炭火,噼啪地迸射著火星子,子彈射向牢房,四周的囚徒中槍倒地。芳子把子彈耗盡,還未完全洩憤。   一步一步地,她走上染血的不歸路!   失眠了接近一個月。   精神亢奮,時刻在警戒中,生怕再有人來暗算。   夜裡眼睜睜望著天花板,即使最細碎的雜聲,她整個人猛地坐起,就向著牆壁開槍,四周都是彈孔。她左耳的聽力,也因傷減退了。   過了很久,情況稍為好轉。   她離開熱河,回到日本休養也許是日方軟禁的花招。   而日軍魔爪伸張,自東北至華北,逐步侵佔,建設集團部落,嚴格控制群眾,防止抗日武裝力量擴大。   憲兵、警察、特務、漢奸,亂抓亂砍。名人被綁架,百姓不敢談國是,政府不抵抗,壯丁遭審訊虐殺。城鄉都有婦女被強姦、輪姦、通身剝得精光。乳房被割,小腹刺破,腸子都流出來了,陰戶還被塞進木頭、竹枝、破報紙。   大雨中,愛國的青年和學生,在街巷遊行示威。   回答敵人炮聲的,是他們的吶喊:   打倒軍國主義!   趕走侵略者!   反滿抗日!中國猛醒!   抵制日貨!   打倒漢奸、賣國賊!   反對不抵抗政策!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還我同胞!還我河山!   血債血償!   遊行隊伍如萬頭攢動的海洋,浪濤洶湧,沸騰而激動。合成一顆巨大的民族自尊心,淌著血!暴雨淋不熄人民心中的烈火。   這樣子齊心協力,還是苟活在敵人鐵蹄的逼迫下。   很多熱血的人,都丟工作,離家鄉,加入抗日的行列。沒有國,哪有家?   個人生死不足惜,就把它豁出去吧。   遊行示威的人叢中,赫然出現洗淨鉛華油彩的雲開!   他在舞台上,獨當一面,控制大局。但在洪流之中,只是為國效力的一分子。   他沒有後悔過。   一個晚上。   戲班帳篷的暗角,十來人,影影綽綽。   一幀宇野駿吉和川島芳子的官式合照被人憤怒地在上面劃一個大大的X。   旁邊有張地圖。   是東興樓的圖冊。   東興樓?   三年後,芳子又回到中國了。   這回她的立足處是天津。   天津離北京城很近,面向塘沽,是華北一個軍事和外交的重要城市。   城市富饒。   日租界的松島街,有座美輪美奐、排場十足的中國飯館東興樓。   這是宇野駿吉安頓她的一個地方。說是安頓芳子,也是安頓一批安國軍的散兵游勇事實上,這支雜牌軍也等於解散了。只有芳子,還是把總司令的軍銜硬撐著,不忍遽棄。她的部屬,也因家鄉抗日氣勢旺盛,無法回去,便投靠她,弄了間飯館來過日子。實際上,強弩之末了。   這樓房,今天倒是喜氣盈盈的。   跟中國各處都不一樣。   中國各處都血淋淋。半壁河山陷敵了,如待開膛挖心。   苟安於滿洲國的溥儀,於一九三五年四月,從大連港出發,乘坐比睿丸訪問日本去。到了東京,拜會裕仁天皇,一起檢閱軍隊,參拜明治神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皇帝,一回到新京,便發表了充滿諛詞的回鑾訓民詔書。   所有滿洲國的學校、軍隊、機關,都召開集會,上下人等一齊被迫背詔書,以示親善尊崇。   東北各地,按照他迎接回國的日本天照大神神器一把劍、一面銅鏡和一塊勾玉,佈置神廟,按時祭祀,並規定無論何人走過廟前,都得行九十度鞠躬禮。   連表面上是內廷行走,實職乃關東軍參謀,溥儀的幕後牽線人吉岡安直,漸漸也皮笑肉不笑地道:   日本猶如陛下的父親,嗯,關東軍是日本的代表,嗯,關東軍司令官也等於是陛下的父親了,哈!   東北華北的日軍不停增調,登堂入室,直指北平、上海、南京。滿洲國傀儡皇帝的輩分也越來越低,低到成為兒子。武裝被解除。   直至御弟溥傑服從軍令,與嵯峨勝侯爵的女兒峻峨浩在東京結了婚,日方通過帝位繼承法,明文規定:皇帝死後由子繼之,如無子則由孫繼之,如無子無孫則由弟繼之,如無弟則由弟之子繼之。   關東軍真正想要的,是一個帶日本血統的皇帝。即使溥儀有子,出生後五歲,必須送到日本,由軍方派人教養。   這就是恐怖的事實。   不過,刀,一向是藏在笑臉背後的。   東興樓不也是很堂皇地,迎向傀儡司令金璧輝的一張笑臉麼?關東軍也算待她不薄吧?   宏偉的飯館,堆放著花牌、花環、花籃子。門前老大一張紅紙,上書:東主壽筵,暫停營業。   樓上是房間,樓下有庭院建築。正廳今天作賀壽裝置。   川島芳子出來打點一切。   她仍男裝打扮,長袍是灰底雲紋麻綢,起壽字暗花,披小褂。手拎的摺扇,是象牙骨白面。一身灰白,只見眉目和嘴唇是鮮妍的黑與紅,墮落的色調,像京戲化粧未完成的,永遠也完成不了的。   人客還沒來,卻來了一件奇怪的東西。   芳子的秘書千鶴子出來接待。   把布幔掀起,啊,是一座精光閃閃,燦爛奪目的銀盾。   上面刻了祝賀川島芳子誕辰。下款北支派遣軍司令宇野駿吉。   千鶴子向她報告:   芳子小姐,銀盾送來了。   是否依照我吩咐,把字刻上去?   是,上刻為宇野先生所送。   芳子點頭:   把它擺放在大廳正中,讓人人都看到!   千鶴子乖巧地聽命。芳子又叮囑:   宇野先生一來,馬上通知我。   是!   芳子審視這自己一手策劃訂造的賀禮,相當滿意。   這座誇耀她與要人關係依然密切的銀盾。正是不著一字,便具威儀。宇野駿吉眼中的川島芳子,金璧輝司令,地位鞏固。   誰有工夫追究銀盾背後的秘密?誰也想不到是她送給自己的禮物呀。非常奏效的個人表演,不想前瞻的自我欺哄一個沒被戳破的泡泡。   芳子上前正看,退後側視。把它又搬移尺寸。   她把眼睛瞇起來。有點淘氣,又有點酸楚。分不清了。看起來,像個廿歲少年,實際上,她已經超過三十歲了。即使是壽筵,她也不願意算計: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愛國,為國效力的日子,是否還在?抑或已逝去不回?到底是卅多歲的女人。但妖艷的魅力猶存,在掙扎著。   金司令!   芳子小姐!   東珍!   顯玗格格!   十四格格!   人客陸續來了。不同的人客,對她有不同的稱謂。華北政務委員會情報局長、滿洲國事務部大臣、三六九畫報社長、實業部總長、日滿大使館參事官、新聞記者、日本俳優、中國梨園名角、銀行經理、戲院老闆、皇軍軍官   男的盛裝,女的雍容。   饋贈的禮物都很名貴,有些更是送上了巨額的禮券。   大家場面上還是給足了面子。   當她正準備招呼客人的時候,擔任翻譯官職務的部屬老王帶了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男子,慇勤地來到芳子身畔:   金司令,這位姓朱的先生希望您能見見他。   姓朱的?   芳子一皺眉:   哦就是那絲綢店掌櫃的事。哎,沒工夫。改天   不,不,請金司令千萬幫個忙。我大哥被關押起來了,說不定受嚴刑拷打,他年歲大,這苦吃不消呀。   芳子問:老王,他有供過什麼嗎?   打是打了,可沒什麼口供。   姓朱的雖是漢子,也急得眼眶都紅起來:   真是冤枉的!拜託您給說一下。   芳子不耐煩地:   要真是抗日遊擊隊,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您別開玩笑了,我們家打祖輩起就是北京的老戶,除經營絲綢批發以外,沒有幹過其他任何事。大哥都五十多了,怎麼膽敢參加什麼遊擊隊?都是善良的老百姓哪!   朱家自從出了事,四方奔走,終於摸到了川島芳子的門徑,通過翻譯官老王疏通。遇溺的人,抓住稻草也不放,何況是大家吹捧得權重一時的金司令?   自後門想也遞送過好些珍貴的禮物吧,不然怎得一見?   與其說是門徑,也許就落入她眾多勒索圈套中的一個呢。   芳子發著脾氣:今天過生日,怎的挑個大日子來麻煩我?   姓朱的繼續哭訴:   請高抬貴手,向皇軍運動一下。我們可以湊出兩萬塊,金司令請幫忙!   這數目不好辦,我跟他們,也不定可以關照呢。   麵粉一袋才三塊哪金司令   老王把他拉過一旁,放風說:大概總得拿出六萬來。這麼老大一筆款子,但又是性命攸關,討價還價,聲淚俱下。   芳子只不搭理,逕自走到正廳去。   她知道,最後必然落實一個數目,比如說:三四萬。然後她狐假虎威打一通電話到憲兵部隊,還不必驚動司令,那被抓的人就會被釋放了。   但凡有中國人的地方都有後門,要不,哪有這排場?   鎂光不停地閃,芳子如穿梭花叢的蝴蝶,在不同的要人間周旋、合照留念。   在她身後,也許瞧不起的大有人在。   軍官與大使的對話是:   說是司令,不過作作樣子吧。   女人怎做得大事?   套取情報倒很準確:說蔣介石國民政府只想停戰,保留實力。先安內後攘外。   他們怕共產黨乘機擴張,勢力更大。   中國人內鬨,是皇軍建功的大好機會!   消息來源,想是用美人計的吧?   天下男人都一樣饞,哈哈哈!   你呢?你跟她也來過吧?   噓!   芳子已來到二人跟前寒暄了:   佐佐木先生,你來喝壽酒,也帶著這樣的一塊破布?是千人針吧?   他連忙正色:   哦,這是由很多個女人用紅線釘好,送給出征的軍人,希望他們武運長久,平安回國。我一穿軍服,就給放在口袋裡。芳子小姐原來也知道的?   我也是出征的軍人呢!   芳子嬌媚地,又笑道:   女人都把希望寄託在男人身上,不曉得算是聰明,還是笨蛋?   說說笑笑一陣,芳子一雙精靈的眼睛四下搜尋,她等的人還沒到。宇野駿吉,連這點虛榮也不給她?她還喊過他乾爹,她還那樣曲意地逢迎過!   筵席擺設好,先是八小碟。   侍應給各人倒上三星拔蘭地。   芳子坐在主人首席,招呼著:   大家先吃點冷盤,待會有我們東興樓最好的山東菜款客。天津人說最好的點心是狗不理包子,真不識貨,其實中國有很多一流的菜式,譬如說,成吉思汗鍋   應酬時,偷偷一瞥手錶。   方抬頭,便見到宇野駿吉的副官。   他來到芳子身畔:   芳子小姐,宇野先生有點事,未能前來賀壽,派我做代表,請多多體諒!   又是他!   又是派一個副官來做代表。他眼中已沒有她了?一年一度的誕辰也不來?   手下馬上安排座位。   芳子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但強顏一笑。   她向座上的嘉賓道:   唔乾爹這陣子真忙。算了算了,希望明年別又叫我失望!   菜上桌了。水陸俱陳的佳餚,圓桌面擺個滿滿當當,暫時解了圍。   來的人濟濟一堂,芳子還是籠罩在一片虛假的逢迎中。   政途岌岌可危。   她在無數的危難之中欺騙著自己,有點累。十載事,驚如昨,但不能倒下去!還得繼續角力。累!   氣氛還是歡樂的。   只耐不住隱隱的傷痛。   她嘴角泛起古怪的微笑。   若無其事,把一個針筒和一些白色溶液自旁邊的抽屜取出來。   然後,向眾人一瞥,只信手撩起灰長袍下襬,捲起褲管,就在小腿上打了一針。   完全不當作一回事。   舉座鴉雀無聲,目瞪口呆。   她閉目幽幽歎一口氣。一張眼,重新閃著亮光。眾目睽睽之下,她只把針筒收好。   芳子環視各人,微側著頭:   傷口一痛,就得打這個。打完不能喝水。來,大家乾杯!   她把酒杯舉起來敬飲。   一點疾飛的火光,把酒杯打個正著。玻璃碎裂,琥珀色液體濺濕芳子上翻的白袖管。   是槍彈!   喬裝為僕人、賓客,或送禮隨從的抗日革命分子發難了,開始狙擊。   匣槍一抖一抖地跳動。火器發作,滿室是刺鼻的煙。   芳子抖擻過來,非常機警,馬上滾至桌子底下。   革命分子先取宇野的副官,及後的目標,全是日本軍官。   這次的計劃,頭號敵人自是宇野駿吉和川島芳子。誰料宇野駿吉早著先機,聽到一點風聲,他沒出現!   來人到處尋找芳子,但被她射殺。   壽筵搖身一變,成為戰場了。一片混亂,杯盤狼藉浴血,死傷不少。   芳子大怒。   她的槍法沒失準,在桌下向其中兩人發射,皆中。   一個大腿中彈,失足倒地,帽子跌下,露出一張臉來。   她認出了!   是他?   是雲開!   自從那個晚上,雲開一下子在世上消失。他不再唱戲,寧可不吃這碗飯,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撓。   芳子也因此對梨園的角色特別地恨。馬連良、程硯秋、新艷秋、白玉霜都吃過苦頭,被勒索、侮辱過。但凡演猴戲的,她都愛召來玩兒。但其中再也沒有他!   每個角兒,在舞台上都獨當一面,揮灑自如,只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遠遠在名角之上了。   誰料她也是一個被玩兒的角色?   印象最深刻,拿他沒辦法的一個男人,竟糾黨對付她來了。   她發覺是雲開,一時間,不知好不好再補上一記,恨意叫她扳動手槍,怯意反讓她軟弱了。是怯!   面對那麼義無反顧的小伙子。他吃過多少碗乾飯?享過什麼榮華?就捨下台上的風光去打遊擊?   此時,局面已為芳子及憲兵控制了。宇野駿吉的副官受了重傷,但他領了一個隊,在外頭佈防是上司的先見。   宇野駿吉竟沒打算把這險惡向芳子知會一下呢。   突襲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干人等,約二十多,全被逮捕。   芳子在廢墟似的現場,目送雲開也被帶走。   他的腿傷了,不停流血,寸步難行。憲兵架著他,拖出去。   地面似給一管粗大的毛筆,畫上一條血路。   芳子在人散後,獨自凝視那鮮紅淋漓一行豎筆,直通東興樓的大門。   一股莫名的推動力在她體內衝激。即使他是罪魁禍首,芳子霍地站起來。   夜更深了。   當芳子出現在天津軍備司令部的牢房外,當值軍官恭敬地接待她。   芳子一點權威猶在。她還是被尊為金司令的,只趁有風好駛(左巾右里)。   未幾,獄吏二人,把雲開押出來。他已受過刑,半昏迷。她二話不說,一下手勢。   部屬領去欲出。軍官面有難色。   芳子小姐   她臉色一沉:在我金司令的壽辰生事,分明與我作對。這樁事兒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她大模大樣地離去了。   雲開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艱難地把眼睛張開一道縫,身陷的黑暗漸漸散去。   當他甦醒時,哆嗦了一下,因為失血太多,冷。只一動,所有的痛苦便來攻擊了,全身像灌了鉛,腿部特別重,要爆裂一樣。   他痛得呻吟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   他躺在高床軟枕中。   精緻而華麗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掛了浮世繪美人畫,微笑地注視著房中的三個人。   三個人?   氣氛變得柔靡。   一個瞎眼的琴師,在房中一隅,彈奏著三味線。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裡,誰知人間發生什麼事?誰知同在的是什麼人?他只沉迷於自己的琴聲中。   芳子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絲睡袍說是白,其實不是白。是一隻蚌,企圖把無意地闖進牠身體內的砂粒感化,遂不斷地掙扎,分泌出體液,把它包圍,叫它渾圓,那一種晶瑩的,接近白的顏色。   醫生已收拾好工具,離去了。   女人坐在床邊,拎著一杯酒,看著床上的男人。   看一陣,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這樣,舒緩地,在他身邊。天地間有個證人,她刻意擺放在這裡,三味線流瀉出無法形容的平和。   芳子靜靜地,欣賞著他的呻吟。   止痛針藥的效力過了。   雲開呻吟更劇。   芳子拿出她的針筒,開了一筒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溫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結實有力。或者它會堅實凌厲,但此刻,它只軟弱如嬰兒。   她輕輕撥開衣褲,抹去血污。她經驗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脈絡,一條強壯的青綠色的蛇。   她把針尖對準,慢慢地,慢慢地,嗎啡給打進去。   雲開微微抽搐一下。   一陣舒暢的甜美的感覺,走遍全身了。   如煙如夢,把他埋在裡頭,不想出來。   芳子終於把一筒液體打完了。   她愛憐地,為他按摩著針口。那幾乎看不出來的小孔。   雲開的劇痛又止住了。   他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嘴角掛著一絲微笑。   此刻他特別的軟弱,是的,如嬰兒。   神智還沒完全清醒,所以沒力氣騙自己。眼前的女人可愛!   解除了一切掛慮、束縛、顧忌、敵意,忘記身份。如春風拂過,大雪初融,是這樣的感動。青壯的男人,因為藥嗎?抑或是別的一些東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來,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邊的乳房上,隔著一重絲。   芳子只覺天地淨化,原始的感觸。   忽然她像個母親呢。   雲開沉沉睡去了。   像個母親,把叛逆的嬰兒哄回來。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麼的恨他只因他先恨她。   繃緊的臉,祥和起來。她殺盡所有的人都不會殺他!   若一輩子空空蕩蕩地過了,也有過這樣的一夜。   芳子凝視他,輕撫他的臉,堂正橫蠻的臉。   她低喚著:阿福!   琴師用時悽怨時沉吟的日語,隨著三味線的樂韻,輕唱著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麼故事,一定是歷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塵:   三千世界,眾生黷武。   花魂成灰,白骨化霧。   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直至電話鈴聲響了。   她自一個迷離境界中驚醒。   夢醒了。異國的語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殘酷的現實中。      天津日租界的幸鶴,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經驗。他來中國,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貴的館子。店前懸了兩個把鰓鼓得圓圓的河豚燈籠。   宇野駿吉今兒晚上把它包下來,因為來了肥美的河豚,當下他宴請了芳子。   她有點愕然。   他找她,有什麼事?是雲開的事嗎?得好生應付呢。   河豚的鰭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燜入燙好的清酒中,微薰半熱,一陣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舉杯。   乾爹!   宇野駿吉擰了她一把:你瘦了。   她有點怨:   如果是常常見面的話,胖瘦不那麼輕易發覺的。   他把一箸帶刺的魚皮挾進口中,一邊咀嚼,一邊望定她,輕描淡寫:   聽說你把一個革命分子帶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東興樓鬧事,讓我難下台,我一定得親自審問。   她給他倒酒,也給自己倒。   關在哪兒審問?   宇野駿吉明知故問,但不動聲色:   哎你別管我用什麼刑啦!芳子笑。   他道:我信任你。   芳子有點心虛,又倒酒: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會誤事你也別喝太多。   她負氣:不要緊,我公私分明的。   一頓,又覺委屈:   很久沒跟你一塊喝酒我還是武士的刀嗎?   宇野駿吉大笑,肚皮卻沒動過: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親自端來一個彩釉碟子,上面鋪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瑩通透,如盛開的菊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綿綿的,帶清幽的香。她岔開話題:   好鮮甜。   他不經意地,又道:   不錯!我們日本人說吃河豚的,是馬鹿;不吃的,也是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繼續:   河豚有劇毒,吃了會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負了天下珍品。芳子,你愛吃嗎?   愛。她鎮定地應對,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帶毒,活得更長。   哈哈哈!宇野駿吉笑起來,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臉上找出點漏洞來。這樣的說晴就晴,說雨就雨,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豆腐扔進火鍋清湯中熬煮,動作忙碌起來。   一切都在湯裡舞動。   火熱火熱的。   好了。   她把涮得剛熟的魚佈到他跟前。   都說女人像貓貓喜歡魚腥。他道,中國人也說,貓嘴裡挖魚鰍,很難吧。   乾爹對俗語倒有研究。   芳子聽得一點醋意了。   也許不是醋意,是她一種渴想上的錯覺,她但願自己還一般重要,像當年。仍是禁臠多麼好!   她太明白了,這只是男人的霸佔慾,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窩藏了一個,心中有根刺。魚刺,卡在喉頭,不上不下,纏著不愜意。魚刺那麼小,一旦橫了,得全身麻醉來動手術。是危險的時刻。   中國俗語有時蠻有意思的,可惜中國人死剩一張嘴,還要自己人對罵。三等國民!芳子,你大概也很中國吧?   芳子白他一眼:你剛才在說貓呢。   哦,對,說女人像貓。中國的貓。   中國的貓最狠!芳子扮出一副兇相張牙舞爪:誰動牠剛產下的小貓一下,情願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駿吉誇張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氣了。   語氣中有恫嚇,有試探。他要對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亂顫:   乾爹,哈哈哈!你覺得我像貓麼?我像麼?哈哈!   她把酒一飲而盡。   後事如何誰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為了什麼呢?兩方的拉攏,中間的人最空虛。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對勁,真有點恨中國!   即使滿洲國的國旗,黃地,畫了紅、藍、白、黑四色橫條,代表漢、滿、蒙、回、藏五族協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麼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討和被征討的關係。   如果在前線,乾乾脆脆地死去,到天國裡指揮日滿兩個國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過是困獸。貓。   宇野駿吉饒有深意地對她說:   你回去好好辦事吧。   芳子又得與雲開面對面了。   真是怪異的感覺,這麼地糾纏。明明掙脫了,到頭來還是面對面。   他瘦了,尖了。顴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點,經了幾天治療,好醫生的針藥,傷勢復元了。但臉色蒼白,長了些絡腮鬍子,神情鬱悶。看來更成熟了,為苦難的國家催逼的。   也許沒這一場劫難,他也不過是一個唱戲的武生,美猴王,觔斗翻到四十歲,設帳授徒傳藝,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個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過他對芳子道: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樣地坐下來:   誰說放你走?   她回復她本色抑或,掩飾她本性?   雲開只一愕。   坐下來!她端起架子,你們的組織很危險。工人、大學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投羅網。   雲開倔強地:難道我要躲在這裡?真沒種!   芳子冷笑一聲。決定以審訊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   躲?你是我犯人,我現在私下審訊,你最好分尊卑識時務。   又正色,帶幾分擺佈道:   坐呀,你站著,我得把頭抬起來跟你說話。   雲開沒好氣重重坐下。   我沒話可說。我不會出賣同胞!   我是想叫你們把攤子給收起來。你們以卵擊石,不自量力。芳子轉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來,走到放靈牌的佛龕處,一直供奉著祖先靈位,她親手寫的,祖宗的姓氏愛新覺羅。芳子指給雲雲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沒有一分鐘忘記自己是清室後裔,是中國人!我跟你同一陣線,應該好好合作。   雲開不以為然,只怒道:你殺中國人!   她低頭一想。恨他冥頑不靈。恨所有誤解她的中國人。滿腹牢騷:   任何鬥爭都流血,不要緊!中國什麼都沒有:錢?沒有!炮彈?沒有!科技?沒有!只有數不盡的人,人命太殘,起碼有半數無大作為,死一批,可以換來幾百年幾千年的安定歷史是這樣嘛!   雲開鄙夷:   以你的聰明,難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淺見,芳子撇嘴一笑,誰利用誰,要到揭盅才知道。   雲開一個在戲班長大的小子,哪來複雜心計?他身體中只活活流動著男兒本色的血,尋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國人打中國人,致令外敵有機可乘。   他昂首道:所謂忠臣不事二主,我識字兒少,不過戲文都教我:忠孝節義,患肝義膽,精忠報國   芳子聽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   噯不錯!中國人就是奴性重,講忠君。幾千年來非得有個皇帝坐陣,君臨天下就太平了。   大學生都不是這樣說的。   大學生?她看他一眼,他們都被軍部處決了!   雲開一聽,好像腦門心上挨了一鐵錘,整個人自沙發上一彈而起:   處決?   他蒼白的臉陡地血湧通紅。當初同仇敵愾,共進共退,心紅火熱的一夥人呢?不明不白地慘死去?雖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淚流披面。   芳子冷冷道:生還者只你一個。   是她讓他虎口餘生,他竟不領情。他只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   為什麼殺大學生?他們念過書,比我重要,我情願你殺了我,換回他們的生命!   芳子一陣心寒。   我跟你勢不兩立!   她聽得這個人說著這樣的一句話,氣得心頭如滾油燃燒,她說什麼幹什麼,前功盡廢。   我是識英雄重英雄。才自軍部把你救出來,你跟我作對?什麼東西?   他驕傲地站起來,面對芳子,毫不感謝:   好!我這條命算你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   他望定她,只一字一頓,像宣誓:   只要我有一口氣,都是你的敵人!   這回他一說完,掉頭就走了,決絕地、矢志不移   站住!   一聲大喝,芳子已掣槍在手。直指雲開。   雲開一怔。   他見到這無情的金屬管子。他吃過她一槍,她不會吝嗇一顆子彈。   只是,瞬即回復強硬。   瞥了一眼,轉身,仍向大門走去。他的腿傷初癒,走起來猶有點蹣跚。   但他在手槍的指嚇下,義無反顧。   一步,兩步,三步。他不怕死。   砰!槍聲一響。   雲開站定,閉目不動。   才一陣,他張開眼睛。子彈只在耳畔擦過。髮絲焦了。   她分明可以,但放他一條生路,什麼因由?   雲開並沒回過頭去,只衷心而冷漠地,說不出來的滋味:   金司令,謝了!   他,昂首闊步地離去。走向天涯,此番真箇永別。   芳子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窩囊至此!只震驚於他對生死的不惜嗎?是敬重嗎?回心一想,她好像不曾見過這樣單純的一個人也許他是最複雜的,對比之下,自己才一事無成。   她開始鄙視自己,日子都活到哪兒去?堅強地支撐起的架子坍了,她甚至以為白髮已覷個空子鑽出來,一夜之間人蒼老了,生氣勃勃的眼色黯澹了,漫長而無功的路途耗盡了女人黃金歲月愛新覺羅顯玗淪為滿身瘡痍的傷兵,連最後一宗任務也完成不了。   直至他整個人自她生命中消失。   他走了!   芳子崩潰下來,發狂地,把那握得冷汗涔涔的手槍指向四壁,胡亂地發射,玻璃迸碎,燈飾亂搖。燈滅了,一地狼藉,全是難以重拾的碎片,她靈魂裂成千百塊,混在裡頭。她見到前景:軍國主義的強人,掃帚一掃,全盤給扔棄廢物箱中。   日軍正式全面侵略中國,已經不需要任何幌子。芳子再無利用價值。   滿洲國成為踏腳石。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十一時,日軍駐豐台部隊,在宛平城外蘆溝橋附近,藉口夜間演習中,失蹤士兵一名,要求派部隊進城搜查,乘機炮轟。   援兵急至,三路圍攻北平,大舉進攻之下,國民政府官兵得不到蔣介石支援,終於失利,被逼撤退。北平、天津全部失陷。   日機轟炸上海,炸彈落於鬧市及外灘,日以繼夜的狂轟濫炸,這繁華地,十里以內,片瓦無存,屍橫遍野。   上海失陷以後,日軍侵佔南京,進城後,對無辜市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國士兵進行了長達六個多星期的血腥大屠殺、姦淫、搶劫、焚燒、破壞國民政府棄守。   遇害人數,只南京一地,總數在三十萬以上。   日軍瘋狂地叫囂:三個月滅亡支那!   自此揮軍南下,實行三光政策:燒光、殺光、搶光。   整個中國,被恐怖仇恨的一層黑幔幕,重重覆蓋!   中國人卑微如狗一般,向皇軍鞠躬,鞠躬不夠深,馬上他連命也沒有了!   芳子再無用武之地,但為了維持空架式,只能繼續向手無寸鐵的店東掌櫃勒索些鈔票,向軍部打打小報告,向東條英機夫人攀交情。換得一點虛榮。   當汪兆銘(精衛)逃離重慶,於香港發表停止抗戰,和平救國的宣言後,一九四零年,他在南京成立新的國民政府。激烈的鬥爭,反而在重慶政府與南京政府之間展開了,還有共產黨對峙。   中國統治者自身的矛盾,四億只求溫飽的老百姓更苦了。逃難成為專長。   有的逃得過,有的逃不過。   一天,關東軍總部收到這樣的報告:   職宇野駿吉報告:安國軍已解散,司令川島芳子對皇軍聖戰確有幫助,但此刻我軍大獲全勝,宣傳品已非必要,芳子再無利用價值。且此人曾私下釋放抗日革命分子,可見立場不穩,職預備下絕密令,派人將之解決。   軍部照准。   暗殺絕密令交到一個可靠的特務手上。   他一直負責文化、藝術、報導等宣教工作,且已在滿洲國成立了滿映,把原來是日本姑娘的山口淑子,經了一番鋪排,改頭換面為中國演員李香蘭,給捧紅起來,拍了不少電影。對日滿親善、五族協和頗有建樹,他以此身份亮相人前。   不過,實際是為軍部工作。   他就是山家亨。   在司令部接到指示後,身子一震,有點為難。為什麼派去的人是他?   時鐘指著三時二十分。   芳子還沒醒過來。   她一臉殘艷,脂零粉褪,口紅也半溶,顯然是昨宵未曾下粧,便往床上躺了。如一個倦極的戲子。   她睡得不穩。夢中,發生一些沒來由的事兒吧,她的臉微微抽搐,未幾,安份下來。但又如幽靈突地附體般,一驚而醒。   一醒,床前有個人影。   背對著光,他面目模糊。   芳子大吃一驚,霍地欲起。   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戀情人,原以為舊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時,已進入她房間來。   山家亨不忍下手。   因為,床上躺著這女人,憔悴淪落,沉默無言,即便她多麼的風光過,一身也不過血肉所造,也會疲乏,支撐不了。   她不復茂盛芳華。   目光灰濛濛,皮膚也缺了彈力吧。芳子接連打了兩個呵欠,掙扎半起:   你?   她終於坐起來。   你來幹什麼呢?   山家亨不答。望著床頭小几上的嗎啡針筒。   芳子問:   許久不見了。無事不登三寶殿誰派你來?   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點警覺。   山家亨只一手扯開窗簾,陽光霸道地射進來。透明但微塵亂舞的光線,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瞇(左目右妻)著眼。   我來問候你。不要多心。   哈!芳子一笑,一個隨時隨地有危險的人比較多心,別見怪。   她知道他是什麼人,他也知道她是什麼人,如今是命運的播弄。當初那麼真心,甜甜蜜蜜,經了歲月,反而爾虞我詐的。   山家亨道:   你振作點。當初你也是這樣地勸過我。   哦,振作?   信,一千日圓。江湖。天意   一封她幾乎忘記的信。勸他振作   起來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吸口新鮮空氣。   芳子望定他。   終於她也起來,離開高床軟枕。她到浴室梳洗。   故意地,把浴室的門打開了一半;她沒把門嚴嚴關好,是強調她信任,不提防。她用水洗著臉,一壁忖測來意。自來水並不很清,不知是水龍頭有銹,抑或這一帶喉管受破壞,雜質很多,中國的水都不很清。   山家亨在門外,幾番趦趄,他明白,更難下手了。   芳子在裡頭試探著:   如果你找我有事我是沒辦法了。不過在初戀情人的身邊,是我的光榮!   她出來,用一塊大浴巾擦乾頭髮。   對著鏡子,吹風機呼嚕地響,她的短髮漸漸的貼服,她在鏡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從前的樣子裝扮過來,給我欣賞可好?   她回頭向著山家亨,嫵媚地:   時日無多的人才喜歡回憶。我命很長,還打算去求神許願哪。   你還想要什麼?   芳子側頭一想:   要什麼?真的說不上呢。要事業?愛情?親人?朋友?權力?錢?道義?什麼都是假的。   山家亨沉吟一下。   那麼,要平安吧。   看來最便宜是這個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嗎?   他三思。   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開衣櫥,千挑萬選了一襲旗袍。真像賭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語,也像一點心聲。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只喃喃:   你知道嗎?女人所以紅,因為男人捧;女人所以壞,因為男人寵也許沒了男人,女人才會平安。   末了她挽過山家亨的臂彎:走吧。   經過一番打扮,脂粉掩蓋一切頹唐疲乏,芳子猶如披過一張畫皮,明艷照人。   人力車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觀前。   下車後,拾級而上。   芳子依舊親熱地挽著他,什麼也不想、不防、不懼。   難道她沒起疑嗎?   山家亨一抬頭,便見六合門牌匾。   縱是亂世,香火仍盛呢。   道觀前一副對聯:   說法渡人指使迷津登覺路   垂方教世宏開洞院利群生   還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運交付,把精神寄託。   內堂放置了長生祿位。X門X氏。XXX君、X堂上歷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劍蘭、玫瑰、黃菊,還有果品、糖餅致祭。   檀香的味兒在飄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這樣子死之前很賤,死後才珍貴。   山家亨促她:你去上香。   你呢?   他搖頭: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對他:但我信。   山家亨無意地觸摸一下,他腰間一柄手槍。軍令如山。   觀內有乩壇。   壇內鋪上細沙,一個老者輕提木方兩端,如靈附體,尖筆在沙上劃出字樣,劃得很快,字字連綿不斷,如圖如符。旁人眼花撩亂。此時一個婦人在求藥方。   只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來。助手在旁用毛筆記下:   左眼白內障求方。熟地五錢,川連三錢,牛七三錢,淮山三錢,乳香錢半   直至方成,婦人恭敬下跪,不忘叩頭表示謝意。持方而去。   芳子慫恿山家亨:   有心事嗎?你去扶乩,求問一下。   我沒事。   那,預卜一下未來也好。   芳子瞅著他,企圖看穿他的一張臉,閱讀他腦袋裡頭的秘密。山家亨點點頭:   好吧。我想知道,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我。姓王。   乩筆動了。   老者一壁扶著,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問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後將因女人而慘死,自殺身故,遺屍荒原,為野犬所食。若過此劫,則時來運轉,飛黃騰達。   山家亨聽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頭澆下。   他不知道這是否可信,中國鬼神真有這麼玄妙的指示麼?   十年後將因女人而慘死那預兆了什麼?   二人都似瀕臨絕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壯幹練,信不信好?   不知何時,芳子已來至山家亨身後,目睹他的掙扎。她不發一言地站著。   他懵然不覺。   信?不信?   山家亨轉身,正正地對著沉默的芳子。他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也許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決定。代他說出來吧?   他其實不忍殺她。   芳子,他什麼也沒戳穿,只盡在不言中,大家心裡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過她?   芳子臉上閃過懷疑。   他真的放過她?   塘沽。   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個僻靜的碼頭。   四野無人。   山家亨幫她拎著行李箱子。   芳子環視,心中猶有疑團。她過去的經歷,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親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來最沒殺傷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會有報應嗎?   山家亨的一舉一動,她都提高警覺,眼神閃爍,是欲擒故縱?是在僻靜地點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這種事嗎?   山家亨把手伸進口袋中。芳子緊張得心房撲撲跳動。生死一線,繫於這個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罵過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當年,一點情分。   他記得的是哪樣?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疊鈔票,是日圓。很周到,把鈔票無言地塞進她皮包內。   芳子望著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覺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說什麼好?   扶乩有時很靈驗。你再考慮一下?   山家亨一笑,搖頭:我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駁船把她載往郵輪,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並不風光。是他高抬貴手,放她一條生路。   他送別她,她知道自己將蟄伏,也許再無重逢機會了。   感謝他在絕境前的一點道義。   道義。他甚至沒有擁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著一個海,中國的海。中國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國土地上誰是主宰?   山家亨堅強地轉過身,不看她,就此逕自離去。男子漢大丈夫,算不得什麼。   芳子沒動。   眼眶有淚。   生命無常,芳華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無疾而終。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盪漾著無線電廣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惚的記憶?莫名其妙地,像無主孤魂,距她三步之遙,窺伺著?它尾隨她,伴她上路。   渡邊哈瑪子還是李香蘭的歌聲?   是一闋挑逗的、軟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暈眩,顫抖地:   支那之夜 支那之夜   港之燈 紫之夜      她繁華綺艷的歲月,十年。   春天的夢 令人相思的夢   太陽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舊火般紅   我們又回到河邊重逢   唉呀 唉呀   醒來時可惱只是一場   春天的夢 相思的夢   相思?   一事無成,兩手空空。   她花過無窮的心血,幾乎把自己淘盡了,到頭來像曠野上亡命的落日,一眨眼,一隻大手把它扯下無底深淵。   還以為有自己的國呢。卻連家也沒有,連歇腳的地方也沒有。   暮春三月的東京。   櫻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慣常擾攘的天空今天沒有雲,像幅白綢布,上面綴滿鮮紅色的櫻瓣,層疊得無窮無盡,粉膩微香,含愁帶恨。   芳子隨便披了件和服,藍條子,因不思裝扮,胡亂打個結,條子都在身上歪斜起來,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駁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叢一叢的矮樹下,連翻個身也懶,翹起一條腿,癱軟了身子。旁邊有幾個清酒的瓶子,同它們主人一樣,東歪西倒。   瞇著眼睛望向無雲的芳菲的天空,是誰?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顏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經心地亂點。   櫻花自島國的南方,隨著行腳,開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個月,櫻花的季節便告終。每年都是如此。它燦爛動人,卻是不長久的,好像剛看上一眼,低頭思索一個古老的問題,想不透,抬頭再看,它已全盤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脹脹的,芳子覺得便急。   她不必美麗給任何人欣賞了,她忘記了自己是誰,意外地感到為他人而活是不夠聰明的呀。她攀上櫻花樹的枝椏,蹲在那兒。   不管有沒有人這午後的公園事實上也沒遊人,芳子就勢把和服下襬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灑落地面,激起一點味道不好聞的水珠。   一頭小猴子馬上機靈走避。   牠走得不遠,只頑皮地向女主人䀹(左目右夾)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為的芳子已經半醉。蹣跚地跳下樹來,向牠一笑,便又倒地,不願起來,一個大字,手腳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來到她身邊,養得馴熟了,越來越像人。像人?   芳子喃喃,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著我了!   阿福抓耳撓腮,瞪圓了小眼睛。牠不會笑,從來沒有笑過。這頭在淺草買來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樂不可支,臉上沒笑靨,萬物中只有人會笑,人卻很少笑。   芳子對自己一笑。   一陣春風,落英灑個滿懷,如一腔緋紅色的急淚,傾向她一身,險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麼短暫、無情、悽厲。   夕陽躡手躡足地走遠。   來了一個人。   他是川島浪速。   他很老了,拄著枴杖,立在夕陽底下,形如骷髏。   芳子微張眼睛,見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見到他。   但,過了千萬個篩子,她身邊的男人一個一個地冉退,最後,原來,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來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記憶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這個。   他那麼老,任誰無法想像,很多很多年以前,從前,川島浪速煥發清瘦,一派學者風範,是滿蒙獨立運動的中心人物,胸懷大志,居心叵測。敵不過歲月,剛如武士刀,終也軟弱如櫻瓣。一不小心,讓過路人踩成花泥,滲入塵土,再無覓處。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車如流水馬如龍,明明花月正春風。她不信!   她閉起雙目。   川島浪速面對著夕陽。   一種蒼涼的低吟,也許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人聽見,也許他不語,只是風過。風中的欷歔:   我們的天性,如一塊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盤破裂,不可收拾。   芳子自花泥中爬起來。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為命。牠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愛。沒有一個人是可靠的。只有牠最可靠。告訴牠自己的故事,每一回,牠都用心聽著,也不會洩漏。   牠肚子裡頭一定載滿她靈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個生不逢時的偉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愛著牠。   她知道自己不會被辜負。狠狠地噴吸猴子身上特別的氣味。   花季過去了。   夏天,日本開的是紫藤。   然後是漫山紅葉,燃燒了好一陣,比什麼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牠山中跑,自己會得找草藥吃。   終於天下著細雪。簌簌地飄落,大地輕染薄白,喚作雪化粧。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溫泉中。   泉水燙人,雪花灑下,馬上被吞噬了,猶頑強地不肯稍霧。   芳子低頭望著自己不堪的裸體。   她最近瘦了,骨頭很明顯,卻沒到戳出皮膚的地步。   皮膚仍然白皙,不過女人的雙手騙不了人,更騙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脈絡,看得分明。即使她雙手染過鮮血,此刻也只餘青白,就像漂過的花布。   三十六歲了。   半生過了,一生還未完。還有很長日子吧?   微賁的乳房,在溫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條無形的線,剛好劃過,上面浮著她那顆顛倒過眾生的、妖艷的紅痣。顏色沒有變,還是一滴血色的眼淚。   血末枯,人便毀了?   她再也無大作為了?   如此地過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見自己窩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燦爛盛開到最後一刻,才甘心凋謝!   回到東京後,日夕躲在房間裡,每天無所事事地活著。   春天上山去賞花,冬天乘火車到溫泉區洗澡。是這樣無聊苦悶的日子,她沒落了?後半生也敲起喪鐘?肅親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個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躍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飛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裡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樣,身無寸縷,一腔熱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電話。   對方是日本首相東條英機的夫人勝子。有一個時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幾乎沒喊她乾娘。   她想,要就蟄伏下去,要就找一個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時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戰爭也爆發了,日美的關係發展成這個樣子,中國又水深火熱,芳子的意向是怎樣呢?兩個都是祖國嘛。   只有停戰,進行和平談判,日本同中國結合,在她一時衝動之下,巴不得背插雙翅,飛到中國,會見蔣介石,擔任和平使者,她以為自己相當勝任呢。   電話幾經轉折,才接到勝子那兒去。   芳子滿懷希望地貢獻自己:   東條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記得吧?   對方靜默了一下。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很久沒見面了啦對了對了。我希望回中國去,中日和談需要人作橋樑,國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心不,我沒說過退休   對方可是敷衍地應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點也不覺察,逕自推銷她最後的利用價值:   要開最後一朵花!你跟東條先生說一下,派我   聽筒驀地嗚嗚長鳴。   電話已被掛斷。   喂喂夫人   沒有人理睬芳子了。   陸軍大將東條英機,即首相位以來,根本不打算和平談判過,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東亞共榮圈:中國、香港、新加坡、馬來亞、暹羅整個亞洲以至全世界。   川島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條生路,就該老實點,真是給臉不要臉。   但心念一動,如平原跑馬,易放難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馬脫韁了。   也許是一種血緣上的召喚,一生糾纏的孽。她分明可以靜靜地度過餘生,忘掉前塵,安分守己。但,她脫不了身。   掙不開,跑不了,忘不掉。   這麼地糾纏,誰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國去。   她穿旗袍,戴墨鏡,圍著圍巾,任憑大風吹擺。   到她終於立定在一度的活動中心:天津東興樓之前,樓已塌了。   東興樓三個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頹垣敗瓦,血污殘跡。東山再起已是空談。   猴子初到陌生環境,蹲在她肩上,動也不敢動,只張目四看如此蒼涼的一個廢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還是孤單的,上哪兒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個粗暴的聲音把她喝住:   喂!見到皇軍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顫。   她倔強地站住呀,英雄淪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鏡,正視那意氣風發的憲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換舊人。芳子不語,只對峙著。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終於堅定但辛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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