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滿州國妖艷:川島芳子

第4章 第二章<貳>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十時二十分,關東軍以板垣征四郎為首,策劃了滿洲九一八事變。日軍的工兵,按照計劃,用炸藥把瀋陽以北柳條溝的一段鐵路炸毀,令列車受到破壞,又嫁禍中國士兵,以此為藉口,挑起事端,向中國駐軍所在地北大營方向開火,司令官本庄繁下令:發動突擊。   日軍明目張膽地,長驅挺進,正式侵略中國!   東北軍在蔣介石國民政府不抵抗的命令下,撤至關內。   這是日本帝國主義經過精心策劃,長期部署下,重要的一著。   自九一八起,日軍大舉侵華了。一九三二年,遼寧、吉林、黑龍江、熱河四省,全部淪陷。滿洲落在他們手中,為所欲為。   不過,他們需要一點堂皇的包裝。   年近五十,長著一撮小鬍子,眼睛附近肌肉略鬆弛,但仍一臉溫和恭順笑意的土肥原賢二,關東軍大佐,到了天津,面見了溥儀。

  這位蝸居在天津協昌里靜園的末代廢帝,復辟的美夢一直隨著局勢跌宕。清室滅亡了,但日本人總是鄭重地安慰他:請皇上多多保重,不是沒有希望的!他一些遺老忠臣伺候在身畔,沒肯離去。但是,中國人卻不停內戰,今天甲乙聯合反丙,明天乙丙又合作倒甲,江山統一無望,越來越不像樣。   溥儀除了沉溺在花大錢,月月給后妃買鋼琴、鐘錶、收音機、西裝、皮鞋、眼鏡、鑽石、汽車以外,還沉溺在扶乩和占卦中。   他得到的預言,總是入運、大顯、掌權之類的慰語。   終於他盼到了!   土肥原賢二先問候了溥儀的健康,就轉入正題:   是張學良把滿洲鬧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權益和生命財產得不到任何保證,不得已,方才出兵。關東軍只是誠心誠意地幫助滿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國家。這新國家需要領導人。

  他還強調:天皇陛下是相信關東軍的!   溥儀卻堅持:如果是復辟,我就去,不然的話我就不去。   他微笑了,聲調不變:當然是帝制,這是沒有問題的。   日本方面實在急於把皇帝弄到東北去。當然迎合著溥儀的心意,只要他一到滿洲,就是一個傀儡。但沒有人可以預知。   在十一月的一個黑夜裡,一艘小汽船靠岸了。   那是比治山丸,是日軍司令部運輸部的,負責把溥儀自天津受監視的情況底下偷運出來,到了營口。   岸邊靜幽幽的,夜色蒼茫中,只見幾個黑影子,在緊張地等候著。除了遠處傳來一兩下懶懶的犬吠聲外,沒有半點生命的動態。   川島芳子陪同宇野駿吉屏息地望著靠岸的一個黑點。身畔是宇野的副官、幾個憲兵,和一個長得頗俊俏,但嘴唇抿得緊緊,一臉堅毅能幹的特別隨從,他是中國人,孤兒,自小接受日本軍方培訓,以機智冷靜見稱。

  他是小林。   小林的任務很重要。他也聚精會神地盯著小汽船泊岸。   為日本人辦事的中國青年?芳子打量他一陣。   船上走出幾個人:鄭孝胥父子等幾個溥儀的忠臣、日本軍官、約十名士兵。溥儀走在最後,他穿了一件日本軍大衣和軍帽,經過喬裝,看來很疲倦,是偷渡時有過一番驚險吧。不過總算著陸了。   接船的人趕忙上前恭迎。   宇野駿吉向他行個軍禮。   皇上一路辛苦了。現在我們先坐車到湯崗子溫泉,這一兩天,就到旅順去。   溥儀一上岸,四下一看,來迎接的人就只是這些個?他還戴了墨鏡,臉色一沉,整個人很灰黯。   只是眼前忽一亮,出現個美艷的女子。   她一上前,馬上表露身份:

  皇上吉祥!只差沒跪安,肅親王十四女兒顯玗會為皇上效力!   溥儀見到自己人,方有點喜色:哦?記起了,算輩分是我堂妹妹。   芳子聞言大悅,在所有日本人面前,她仍是最尊貴的一個。但掩飾得很好,不動聲色:   不敢當。顯玗有個日本名川島芳子,方便復辟大計奔走之用。   欺身上前在皇上身後的,是王室中人,他們大清皇朝,就倚仗這幾個了。芳子的野心表露無遺。   宇野駿吉也不怠慢:請皇上放心,建國大業就交託我們吧。   一眾護送溥儀至早已預備好的馬車前。   他有點不開心地,對芳子道:   想像中會有萬民歡呼搖旗吶喊的場面呢   皇上,芳子堅定地,像個男子漢,日後一定會有!   她向那特別的隨從交待。像下達命令:

  小林,好好保衛皇上!   他忠心耿直地應:是!   溥儀上車去。他偷渡之前一天,陌生人送來的禮品,是水果筐子,裡頭竟發現兩顆炸彈呢。離開天津,溥儀也就驚魂甫定。而那炸彈,誰知是哪方面的人給送去?說不定就是日本人,只為要他快點到東北去。   目送他們的馬車遠去,宇野駿吉來至芳子身畔,兩個狼狽為奸的男女,相視一下:   奇怪,皇后婉容並沒有一起來!   芳子又回到她從前的故地旅順了。   當日的離愁別恨早已淡忘。七歲之前,那是她童年;二十歲之後,那是她大婚。   旅順不是家鄉,只是寄寓。她小時候與兄弟姊妹們,三十多人呢,一起等待杏樹開花。一起捉麻雀、摘小酸棗。一起學習漢文、日語、書法。只一陣,她被送走了。再回來時,結婚,未幾離婚。

  命運的安排就是這樣怪異。   她又住進大和旅館。樓上封鎖,是溥儀等幾個人佔用,在登極之前,相當於軟禁。但日本人對他仍相當尊重。   豪華的旅館,偌大的酒吧間,只得兩個人,時鐘指示著:三時。凌晨。   守衛們在大堂站崗。   宇野駿吉和川島芳子徹夜未眠。他手繞在背後,踱著方步,她倚坐高椅上,思索一個問題。   關於婉容,這末代皇后。   宇野駿吉沉吟:   任何一齣戲,舞台上都得有男女主角。   建立滿洲國,怎麼能夠用一齣戲來作比喻?   芳子覺得,戲會得閉幕,但復興清室,永垂不朽。   各懷鬼胎的兩個人,還是要合作密謀大計的。   宇野岔開話題,回到皇后身上:   你猜,皇后怎麼沒有一起來?

  根據情報,芳子道:是她不想來。   是皇后不想來?抑或皇上不想她來?   沉醉於重登九五之尊迷夢中的溥儀,心中什麼也沒有,只有復辟兩個字。在天津期間,任何人,軍閥政客或者洋人,只要表示願意為他活動,他是來者不拒,有錢便給錢,沒現錢時便拿出宮中的珠寶、古董、字畫作賞賜。   溥儀身邊的皇后、妃、貴人,根本只是擺設。長期受著冷落,夫妻關係就是主奴關係。   淑妃文繡,忍受不了,提出離婚。皇后婉容,正白旗人,十七歲就進宮了。皇后的身份,是不易去掉的禮教招牌。她心胸日漸狹隘,容不下其他女人,自己又不容於男人,迷信得瘋瘋癲癲的,苦悶之極。抽上了鴉片,癮很深,且傳出穢聞。   身為一國之后,也不過是悲劇角色吧。

  芳子笑:不管怎樣,我們一手策劃的大事,缺了女主角,場面太冷落了。   宇野一念。沒看芳子一眼:   如果有人肯冒險,跑天津一趟,把皇后偷偷運出來   芳子搶先表白:我自信有這個能力。   這樣危險的事,何必要你去?   我等這個機會,等好久了。   不,難道說我手下無人嗎?宇野駿吉故意地說。   芳子向他撒嬌:我只不過幫乾爹做事吧。I will try my best!   又用日語再說:我會傾全力而為!   他讚揚這自投羅網賣命的女人:   你不單有間諜天才,而且還有語言天才呢,我沒看錯人!   他來至芳子的座椅前,看著她:芳子,沒了你,就好像武士沒了他的刀。

  哎芳子搖晃著他的身體,乾爹的台辭太誇張了。是台辭,對嗎?   只要女人聽的開心。   芳子攔腰抱著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頭微仰,正正地看住他的眼睛。挑逗地,良久。   忽地,她用力一摟。   把臉緊貼在他的下腹。   嘴臉在上面逡巡,隔著一層軍衣。   她閉上眼睛,夢囈一般低吟:   我以為,女人生存的目的之一,是盡量令男人開心   外面的世界,黑漆死寂,只有這旅館的酒吧間,燈火通明,華燈燦燦,暖氣融融。守衛在外木然地圍困著她。這麼無邊無際的一張大床。   芳子把他軍褲的鈕扣解開。稍頓,用她細白的牙齒,試圖將拉鍊子給緩緩地往下拉陰險地輕咬了一下,男人馬上有反應。   這一夜過得很長、很長。

  在旅順,芳子也有機會見到自己那些漸漸成長的弟妹們她被送走時,他們還沒出生呢。   不過,她贏不到家裡人的手足情。可悲的是,芳子已經被目為一個異族,明裡很客氣,可是她的所作所為,太矚目了,不正當,譁眾取寵,兄姊只覺是個脫離常軌的壞女人。   你們最好躲著她一點!   父王十週年忌辰,王府的院子裡建了紀念碑,沒有把她請來。   芳子只管穿雪白毛皮齊腰短大衣,窄裙子,高跟鞋,上了個濃粧,十分顯眼,上到了大街,百米之外就能引來行人的目光了。同日本男人的關係也被議論著。   不久,她的妹妹們,都被家中兄長送到日本的學習院去,就是為了不讓她們走得太近。   芳子為此很不高興。   自己那麼的努力,就是不肯由著王府中各人如庶人一般淪落地生活著。英雄造時勢呀。一奶所長,或同父異母的,竟然沒有體貼和感動。她得不到關心!   是一個異族嗎?   不,只有自己是大器。   一定得幹出成績來,要不父王就白盼望了一場。   靜園在天津日租界內的協昌里。   它身上掛了個招牌:清室駐津辦事處。   溥儀之所以喚他們居停為靜園,不是求清靜,而是靜觀變化,靜待時機。主人在的時候,它是一座小型的紫禁城,仍是遺老們口中的行在,也有人來叩拜、值班,園子裡仍使用宣統年號,對帝后執禮甚恭。   這天,忽地來了一輛小汽車。   小汽車駛至靜園的大門外,稍駐。   大門外是些小販、路人、司機,平凡的老百姓,不過哪些是便衣,只有會家子心裡有數。   大門內守衛看來頗為森嚴。   一個貴族太太下車了。   她穿烟紅色繡金銀絲大龍花紋旗袍,高跟鞋,披一襲黑色的毛裡大斗篷。雍容華貴,由一個穿著只有惠羅公司、隆茂洋行等外國商店才供應的上等英國料子西服,領帶上袖口上都別了鑽石針的紳士陪同著,做客。   她挽著他。   大門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入。   他倆內進,門外還漾著密絲佛陀的香氛。這對貴族夫婦,便是川島芳子,和她親自挑揀的小林。   小林很榮幸,得到這個重大的任務。   來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輕鬆一下才做大事吧!   他陪她跳舞,聽說陪了一個通宵,內情無人知曉。   他們終於見到婉容皇后了。是裡應內合的部署。但這個女人是皇后嗎?   芳子一怔。   躺在床上的,是個臉色蒼黃,眼窩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她的反應很遲鈍。抽一口鴉片,閉上眼睛,幽幽嘆口氣,享受煙迷霧鎖的醉樂。   床前站了來客。她懶懶地,又惺忪著,看她一眼,她知道她來意。   皇后吉祥!芳子道,芳子帶了你最喜歡的禮物來。   她呈上一個鏤花的名貴金屬匣子,推開一道縫,上等鴉片煙的芳香溢出。   芳子見過一次就記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買。   婉容冷冷地:我不打算離開天津!   皇上記掛你呢。   婉容聞言,冷笑:   嘿!我但願像文繡,她離婚了。離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后,她不是!   說罷,她神經質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啐!   忽地,又嗚咽起來:但我被這包袱壓死了,不可以回復當一個普通人!   芳子乘勢坐到床沿上,頗為體貼:   每回見到你,總是不開心嘛。   她又靠攏一點。   我不是不開心,婉容訴說,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卻保護不了我!   她有點歇斯底里,心中有複雜情緒交織著,前半生過去了,她仍是枯寂無助,被遺棄的人。她感覺四下是個鍋爐,燙得走投無路。她激動地大喊:   行屍走肉的皇后!有甚麼好當的?你們讓我在這裡靜靜的把下半生過完就得了!   婉容狂哭,肩頭顫動,絕望而痛楚地,眼淚成串滾下,有點神經失常。   一下抽搐,回不過氣來,床上的鴉片煙具和煙燈,被碰倒了,帳子燃著了。   芳子馬上取過枕被。把小火撲滅,從容地,只覺這是個最好的時機。   自焦洞中望進帳子,是一個失常的皇后。她抖顫喘氣,像個小動物,受驚的。   芳子只鎮靜地,瞅著她。婉容淚眼猶未乾,被她的神情懾服了。   婉容喃喃自語:   沒有人,我身邊沒有人!給我福壽膏!   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襲黑色毛裡的大斗篷,把婉容整個地包裹著。   毛裡子,茸茸的,溫和的,有芳子的體溫。即使她貴為皇后,也不過是無助而纖弱的小女人。   芳子就比你強多了,她想。   像哄小孩一樣:   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帶你到上海去玩兒好不好?上海精采呢,沒人日夜監視你,都是可靠朋友。   婉容躲在她懷中,低吟:   每天一早醒過來,好像有五六十個人在看我呢!兇巴巴地瞅著,宮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涼汗。你帶我走吧!   她好像藤蔓,直立不起來,無依無靠,忽地貼在一道石牆上,她毫無選擇餘地。   婉容靜止了一會,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動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墜子除下來,緩緩地為芳子扣上。   婉容溫柔地,望著芳子耳珠子,上面晃蕩著一點青翠。   芳子嘴角淺淺一撇,但她撫慰道:你摸摸。   婉容微笑:涼涼的。   芳子就勢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點扎人。婉容眼神慵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沒有更溫暖的地方。   芳子望著這無辜的小動物:   你聽我的話就行了。什麼都不用擔心。語氣是一道可靠的命令。   她摟緊這個女人,嘴唇湊上去,輕輕軟軟地吻著她。   婉容只覺一陣神秘、妖異的眩暈,眼睛舒緩地閉上,雙臂完全癱瘓。   芳子的嘴唇開始用力了。   以後,婉容便言聽計從。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若干客房的門。   她見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   地毯上一片嘔吐狼藉,病人裝作很虛弱的樣子,嘴角還延著血絲。   芳子高聲地向婉容道:謝謝皇后費心!   故意讓外面聽見。誰知道誰的底細呢?都是爾虞我詐,沒有人猜到僕從之中,有沒有便衣。   芳子又像個賢慧的太太,走進走出,憂慮地把病況告知女傭人:   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舊患,現在復發,還是拜託你們安排送醫院去吧。   事件張揚了。   同時,客房內的小林,迅速與婉容把衣服對調換穿。小林久經訓練,仍能鎮定地小聲跟她道歉:請皇后包涵失儀之處!   芳子在門關上之前,還焦灼地吩咐:   我幫他換件衣服,救護車一到,馬上通知我!   然後,芳子在僕從遠觀下,演著一齣戲。   她陪同皇后婉容回樓上的寢室去,一直恭敬地:   皇后請回,才拜訪幾天,蒙你會見,不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糊塗。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門關上後,背影回過頭來原來是小林的喬裝。   她往床上一躺:   芳子小姐請放心,天一黑,我自有辦法逃出去。   芳子陪盡小心的戲演過了。她回身望著小林,臉面變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已掣槍在手。   小林大吃一驚,如一截木頭,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腳心往上直衝,思維完全停頓。怎麼會?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過枕頭,用來作墊子,滅聲,放了一槍。血無聲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湧滲。   小林馬上死去。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擇手段地,為建立個人的功蹟。   收拾一下,錦被蓋在他身上。   芳子對著體溫還未消散的屍體:   可惜!長的那麼英俊!   一步出皇后的寢室,芳子臉上,又回復緊張擔憂的表情了。   急步下樓,忙著追問:車子來了沒有?   大門外來了救護車,兩個扛著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領子豎著,又用圍巾纏著半張臉,急速喘氣。   芳子愁容滿面,照顧著她丈夫。   即使在日租界內,也有形跡可疑的人呀。所以車子駛出靜園,還不是安全的。   婉容一動也不敢動,只信賴著芳子,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   救護車也是自家的佈局,高速平穩地前行。芳子靜定地注視路面情況。駛到一些路口的鐵絲網前,她暗中打個招呼,便馬上通過。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   芳子,我們到了上海,住哪兒?婉容問。   芳子木然回答:我們是去滿洲!   她吃驚:滿洲?還是日本人手上?   芳子不答。   我不去!婉容慌惶地,你騙我去滿洲幹什麼?皇上也許已被他們軟禁,受著折磨。   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份內事!   婉容望著這個自信十足處變不驚的芳子,疑惑地:   用的是什麼?   芳子按住她半撐的身子:   皇上會在長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婉容掙扎著,她自一個羅網掉進另一個羅網中去了。   我不去!我信不過你們,你   但無法繼續了。芳子用上了藥的手帕蒙上她嘴臉,婉容昏迷過去。   芳子無情地,目光堅定前望。   救護車駛離市區,直向荒僻的村路駛去。   靜園開始不靜了。   小林的屍體被發現。   神秘車子拚盡全力追蹤救護車。   不過芳子早著先機。   停在一間村屋前。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來。   村屋旁山邊正有一隊送葬的隊伍。   一口大棺材、杵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著。   目的物來了。大家又無聲地,把婉容放進棺材中去。   救護車駛入一個隱蔽的地方,用樹枝樹葉給掩蓋好。   芳子迅速無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個愚昧的村婦,哭喪著臉。   隊伍準備妥當。四個杵工扛著大棺材。一個老頭在前頭撒紙錢,嗩吶和鼓手奏起哀樂,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行列緩緩前進。   幾輛追尋皇后行蹤的神秘車子呼嘯地,只擦身過去。   他們堂堂正正地出殯,沒有人對村野送葬的行列起過疑心。   隊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運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順去。芳子立了大功。   日本人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帝后都齊了,東北二百萬平方里的土地,三千萬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們一聲令下   不過溥儀開始惶惑不安,他們受到封鎖、隔離,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煩惱的,是關東軍參謀板垣征四郎跟他說的一番話。   這個剃光了頭的矮個子,青白著一張沒有春夏秋冬的臉,慢條斯理地道:   新國家名號是滿洲國,國都設在長春,改名新京。這國家由滿、漢、蒙古、日本和朝鮮等五族組成。而日本人在滿洲花了幾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寶貴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別的民族不同   佔據溥儀全心的,不是東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陰謀地統治這塊殖民地,要駐多少兵,採多少礦,運走多少油鹽大麥只是想,不給他當皇帝,只給他當滿洲國執政?他存在於世上還有什麼意義?連八十高齡的遺老也聲淚俱下:若非復位以正統系,何以對待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多番交涉,討價還價,日本人的野心不能暴露得肆無忌憚,便以過渡時期為名,准予一年期滿之後改號。   終於才給了他滿洲國皇帝的稱謂。   他還不是在五指山裡頭當傀儡?   但溥儀委曲求全,忍辱負重,把美夢寄託在屠殺同胞的關東軍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遺臣等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極大典的正日子。   溥儀要求穿龍袍,關東軍方面的司令官說,日本承認的是滿洲國皇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許他穿陸海空軍大元帥正裝。溥儀只這一點,不肯依從他唯一的心願是穿龍袍,聽著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雙方遂在一件戲服上糾纏良久。   終於,當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長春郊區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徵天壇。   樂隊奏出滿洲國國歌。   溥儀喜孜孜地,獲准穿上龍袍祭天,這東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從榮惠太妃那兒取來上場用,據說是光緒帝曾經穿過的。皇后也宮裝錦袍,鳳冠上有十三支鳳凰。   遺老們呢,也紛紛把故衣給搜尋出來,正一品珊瑚頂。三眼花翎,仙鶴或錦雞黼黻,還套上朝珠是算盤珠子給拆下來混過去的。   這天雖然寒風凜冽,陰雲密佈,但看著皇帝對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禮的文武百官,開心滿足得很,一個一個肅立不語。   夾在日本太陽旗之間的,是大清八旗。打著黃龍旗的迎鑾團,甚至一直跪著。   在這個莊嚴的典禮上,溥儀感動之極,熱淚盈眶。   芳子也在場。   親自參與,也促成她是這樣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顧盼自豪。   思潮起伏,熱血沸騰,心底有說不出的激動:   滿洲國,終於成立了!我們等了二十年,終於見到一個好的開始。是的,東北只是一個開始,整個中國,將有一天重歸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復興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滅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聖不可侵犯。   一直以來的犧牲,是有代價的。   肅親王無奈離開北京時,做過一首詩:   幽雁飛故國,長嘯返遼東;   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紅。   是一點不祥的戲語吧?   沒有人知道天地間的玄妙。   但芳子,卻是一步一步地,踏進了虛榮和權勢的陷阱中去。   記得一生中最風光的日子   芳子身穿戎裝、馬褲、革履,頭上戴了軍帽。腰間有豪華佩刀,以及金黃色刀帶。還有雙槍:二號型新毛瑟槍、柯爾特自動手槍。   革履走起來,發出咯咯的響聲,威風八面地,上了司令台。   宇野駿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勳章別在她肩上:   滿洲國安國軍,將以川島芳子,金璧輝為司令!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她是一個總司令,且擁有一寸見方的官印,從此發號施令,即使反滿抗日的武裝,鑒於她王女身份,也會欣然歸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號召力。自己那麼年輕,已是巾幗英雄芳子陶醉著。   關東軍樂得把她捧上去。   當她以為利用了對方時,對方也在利用她。這道理淺顯。   但當局者迷。   從此,日本人在滿洲國的地位,不是僑民而是主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他們要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榮的口號,加以同化。   日語成為中小學校必修課,機關行文不用漢文,日本人是一等國民,而新京的城市設計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橫街都喚作一條、二條、三條。   來觀禮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國服的,都有。這是一件盛事。   鐵路、重工業、煤礦、電業、電訊電話、採金、航空、農產、生活必需品的株式會社首長、財閥、軍人、文化界、記者。   鎂光不停地閃。眼花撩亂中,芳子神情偉岸,但又保持一點魅惑的淺笑,跟每個人握手,頭微微地仰起。   然後,賓客中有遞來一張名刺。   北支派遣軍司令部報導部宣撫擔當中國班長陸軍少佐,多麼奇怪的職銜。   她隨即,瞥到一個名字:山家亨。   山家亨?   芳子抬眼一看。   赫然是他!   他被調派到滿洲國來了?   幾年之間,他胖了一點。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穩重了,神氣收斂,像個名士派,風度翩翩的,一身中國長袍,戴氈帽,拎著文明棍。講一口流利的北京話從前打自己身上學來的呢。   前塵舊事湧上心頭。   芳子有幾分愧恨。自己已不是舊時人了,對方也不是無以回頭,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給烏冬作調料的七味粉。各種況味都在了。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金司令,你好嗎?   芳子恨他若無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語氣來回話。   謝謝光臨。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誰讓她當上的。   他也許因而嘲弄著。   你要證明我是個好女人?前塵多諷刺。   芳子老羞成怒,但卻不改真情,只飛身躍上一匹快馬,不可一世地,策騎奔馳於長春,不,新京的原野上。   惟有在馬背上睥睨,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   她是一個不擇手段地往上爬的壞女人。也罷。   無以回頭了。   她把他,和所有人,拋得遠遠的。   又到上海。   上海是她喜愛的一個地方因為是發跡地。   滿洲國成立之初,推展雖然相當理想,但日本政府和軍部擔心各國的反對,宇野駿吉曾交給她一個重要的任務。   她至今仍沾沾自喜。   關於上海事變。   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緒已成暗湧,地下組織很多,芳子奉命收買一個三友實業公司的毛巾廠工人,襲擊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製造死傷事件,然後,又指使為數約三十名的日本僑民,到毛巾廠進行報復。   就這樣,原來是少數人的糾紛,釀成毛巾廠被放火燒燬,上千職工中有死有傷,這個傳聞中的抗日據點被打擊。日中兩國對立,世界各國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滿洲,東北的地盤更鞏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開。這便是一二八事變。   芳子覺得,作為間諜,亂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當勝任的。   再回到上海,她脫去戎裝,又是一個千嬌百媚的跳舞能手。   天天在上海俱樂部狂歡。不能稍停地舞動,是因為血液一直在沸騰中,以致身不由己,難以安定下來嗎?   但通過不分晝夜,不分對手的跳舞作樂,自不同的男人身上,確實得到寶貴的情報:   十九路軍孤軍作戰。蔣介石快將下野。誰抗戰意向堅決,不可動搖。誰可以收買,倒戈相向。國民黨系統的銀行瀕於破產。中國停戰的意願。什麼人肯作臥底。   日方不過出動一個女人,便事半功倍了。   我可不是為日本人工作呢。芳子卻這樣同自己說,不過我的利益同日本的利益一致吧。但這是毋須向任何人解釋的。   她操著流利的中日語言,往來中日之間。一時是整套的西服,一時是和服,一時是旗袍,一時是曳地晚裝。   一時是女人,一時是個小男孩。   對於長年處身風雲變色的戰場上的軍官,這是一種特別的誘惑不但征服女性,也征服同性。她如同歌舞伎中男人扮演的女角,總之這是日本男人的慾望。微妙地,為之衝動。   沒見過她的人,聽過男裝麗人的傳奇,越是著魔地想見一面。所以,因著這潛意識,初次的會面很容易便被俘虜。   所以,有時她身穿淺粉色友禪染和服,花枝招展地應天行會頭山秀三之邀,在東京國技館觀看大相撲。有時,出現在銀座七丁目的資生堂二樓,與巨富伊東阪二攜手喫茶。有時,穿著茶色西服和大衣,分頭式短髮,頭戴黑色貝雷帽,貴介公子般坐汽車於上海招搖過市。   豪華公館中,經常有魁梧奇偉的彪形大漢,恭敬侍候,說是保鏢,也是面首。因為,她已無後顧之憂。   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時,她是起不了床的。   她也愛在床上,披著真絲睡袍,慵懶地下著命令。   一個俊碩的男人,已穿戴整齊了。親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榮幸呢。   芳子道:事情已經成功,這個臥底不用留。   她遞給他一幀照片。   男人一直躬身倒退地出了房門:是!   過幾天在戲院子給我消息。   我會自行出現的了,金司令!   好。我乾爹不在,明兒晚上陪我跳舞去。   是!他出去了。   在門外,碰到芳子的秘書千鶴子,這日籍少女,忠心周到地打點她身邊一切。此等荒淫場面早已見慣,從來不多事。   她來,是完成了任務。   芳子小姐。我來向你報告山家亨先生來上海之後的詳細資料。   芳子抬眼:先給我放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吧!   音樂輕輕地流瀉一室。   芳手伸伸懶腰。   真像夢幻的世界。   大白天,月光奏鳴曲,月光透過音樂,躡手躡足地灑得一身銀輝。   這些日子以來,他做過什麼?到過哪兒?同誰一起?是喜是悲?   這樣子打聽著初戀情人的舉動,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五內是起伏的,但她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   說吧。      山家亨有一段時期萎靡不振,這是因為失戀。   後來他到了北京,從事文化宣傳工作。有個中國名字:王嘉亨。   一九三○年在北京與一位新聞記者的獨女清子結婚。三年後生了女兒博子。   滿洲國成立,他奉命到東北搞宣撫工作,發行了武德報、組織話劇團、策劃文藝演出。頗有點權勢。   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館。   最近,因宣傳五族協和,日滿親善,預備在東北成立電影公司,挑揀合適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後策劃人是甘粕正彥大尉。   因工作關係,他與電影文藝界接觸較多,生活排場闊氣。女明星們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歡心,都向他獻媚、爭寵。   傳聞男女關係糜爛。   女人暱稱王二爺。      女明星、男女關係、權勢、親善。   資料說之不盡,但芳子耳畔,只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迴旋著:李麗華、陳雲裳、周曼華、陳燕燕,不知誰真誰假。   他抖起來了但願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為了自己的緣故。但他沒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   芳子牙關暗地一緊,還是妒忌得很。   她仍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行了。   唱片還沒有放完。頑強地持續著。一室浪漫,圍困一個咬牙切齒的女人。   男女關係?   她沒有嗎?   總是在微微呻吟中喘道:   不准動左邊!不行啦!   她護衛著左邊的乳房。   男人擁著看來嬌怯的女人,這樣問:   是因為心在左邊嗎?   是因為槍傷的舊痕嗎?   是因為   她不肯把手放開:不行啦!   男人要是用強,就看見了   在左邊乳房上一顆小小的紅色的痣。   半明半昧的燈火中,無意地發射妖艷的光芒,奇異地,激發他們的獸性。   令她身上的人,大喜若狂,如癡如醉,用手、用舌頭或牙齒去感覺它。   她的魅力不止是外在的。   曾經共寢一次的男人都不會忘記。   為什麼下意識地不准呢?是為他留嗎?   但他從此不在乎她了!   芳子臉色蒼白。   她以為這只是昨夜風流,睡得不足的關係吧。   有一個晚上。   山家亨擁著艷麗的女人,她是上海的明星,還沒進公館,已在黑暗中熱吻。   二人難捨難分地,他一手打開大門,把燈亮著。   一亮燈   赫見一地都是被剪碎砸爛的東西:撕成一片片灑得凌亂的照片,他與女明星們的合照、以王二爺為上款的情書、照相機、酒杯、花瓶、玻璃他的西裝、和服、連內衣褲也不放過,總之,眼見的沒有什麼是完好的。   二人大吃一驚。   這個災場中,川島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張沙發上,把手腳都攤開,當成自己的公館一樣,目中無人。   她這樣囂張兇悍,顯然在等著山家亨多時了。   他識趣地,把女客半推半哄:   你先回去,我明天給你來電話!   女明星經此一嚇,也急於離開。   哄走了女人,山家亨掩了門,跟芳子面面相覷。   看來她根本不打算為自己的作為抱歉。   你的風流史不少呀。她冷冷地道,在公在私,也有很多明花暗柳來投懷送抱。   他道:多半是公事。   訓練女明星演戲?床上的戲?   山家亨強抑:這是我的私事!   芳子站起來,挑釁地:要的儘是中國女人呢。      她突然大聲地喝問:為什麼你不要日本女人?      他沒有答。空氣似乎很緊張,時間異常的短,但二人內心活動奔馳幾千里,非常複雜,為什麼他不要日本女人?   芳子冷笑,勝券在握地:   嘿!因為我是中國女人?   山家亨聞言。他曾經矛盾,壯志未酬,容顏漸老,待事業進一步時,卻得不到純真至愛,簡直是被作弄的一個人。   他也冷笑:你自視太高了!金司令。   他作了個送客的手勢。   夜了,請回!   芳子不肯讓他講這樣的話,她不要聽,只撲上他身前,貼得很近。   山家亨厭惡地,把這女人推開。   她有點不甘心。   在過去的日子裡,要得到什麼,只要熱衷而有鬥志,她的周圍,都無意地散發如漩渦的牽引力,把追求的,捲送到核心,她的手中去。從來沒有漏網之魚,是這種滿足的感覺,營養著她,為她美容。   她不甘心。   馬上變易了一臉表情。   世上最瞭解他的是誰?她愛憐地輕輕撫摸他中年的,有點滄桑的臉:   她們,有沒有我一半的好?你說?從前的歲月,漸漸回來了。   芳子緊緊地擁著山家亨,送上紅唇,把他欲言又止的嘴封住了。   他受不住引誘,一度,他以為她會成為他的女人,下半生,天天親手做栗子餡大福。一度   山家亨的手從她背後,改道游至胸前。   她像觸電般,身體與他疊合,間不容髮,水洩不通。良久,二人都沒有動過。直到他開始動的時候,她是故意地,像蛇一樣地纏著他,吊他的胃口,讓他明白,這是多麼難得的一個女人。她們並沒有她一半的好。   她慢慢地,給他最大的享受和歡樂,給他死亡般的快感。她的身體就是一個飢餓地吮吸著的嬰兒。   是男人教會她的。   他們取悅她,她又取悅他們。   到頭來,千錘百煉的,送還予初戀情人。她反而有點看不起他了。   芳子突然發難,狠命一咬。   他的舌頭和嘴唇被咬破了。   哎!   高潮過後的山家亨嘴角帶血,怔住。   他用手背抹著甜而腥的血,意外的疼痛,他望定芳子,這個不可思議難以捉摸的魔女。   芳子輕狂地,仰天大笑:哈哈哈!   她推開山家亨,如同他方才厭惡地推開過她。他嘴角受傷了,但,她也沾了血。   芳子由得血絲掛在艷紅的嘴邊,如出軌的唇彩。她裸著身體,放浪形骸,驕橫邪惡地笑道:   我不是善男信女!雖然我倆已經沒有瓜葛,不過你是我的初戀,我看不過你太多新歡,你最好收斂些,如果惹翻我,什麼事也做得出!   她起來,就著月色,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在他面前,築起一道一道的藩籬。他們的距離,就此遠了。   他剛得到過最歡娛的享受,馬上,他失去了。芳子拂袖而去。   山家亨呆望著她的背影。   血沒凝住,悄悄地,自口子又湧出脹胖的一滴。   他想,堂堂男子漢,也是國家派遣來中國候命的,新生的滿洲國需要純潔、忠心不二的文化藝術感染,他是個重要的中間人,成立滿映將是重要使命,作為機關主事人,鶯鶯燕燕,環繞在身旁,誰利用誰,一時也說不清,竟惹來這個女人猛燃的妒火?芳子可以放蕩地人盡可夫,卻容不下他左擁右抱既是狂徒,又是小女人!   女人的事,太麻煩了。   日後不知她會攪什麼鬼。山家亨心事蕪雜地,坐下來。   直到天亮。   反而芳子一力把這個男人自記憶中抹去。   她如常地把白天和黑夜顛倒了。   往往早上才可以入睡,一睡如死,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直如石沉大海只有在睡夢中,鳥語花香人跡杳然,沒有任何人,世界澄明,沒有家國、愛恨、鬥爭,回到童真的歲月。   最難堪是將醒未醒時,殘夢折磨著她,戀戀不肯冉去,頭痛欲裂。芳子猛地拚盡力氣把雙眼一睜,夕陽西下了,又是新的一天。   她像幽靈般自帳子中鑽出來,開始一天的玩兒。   節目很豐富:先吃過早點,然後糾眾一起耍樂、打麻將、甩撲克,各種的賭博。賭罷便喝酒、歌舞、唱戲、操曲子。上海不夜城,夜總會、舞場、球場都通宵不寐。   這不是頹廢,她想,買日為歡每一天的快樂,是用她自己買回來的!   芳子對鏡梳頭,柔軟的短髮三七開,順溜亮麗。臉色雖是病態的蒼白,但淡淡地上了點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紅。   穿上心愛的黑緞子長袍、馬褂、小襖,戴上黑緞子圓帽,一身瀟灑男裝。   隨從五六人,伴著她,到戲院子去。   金司令,您這邊請!   戲院子的經理和茶房恭恭敬敬地向芳子鞠躬,一壁引路。   一眾浩蕩地被引至二樓中央的包廂座位。在上海,老百姓都知她來路,鄙夷有之、憎恨有之、好奇有之但她是個得勢的女人,大伙都敢怒不敢言,途經之處,觀眾都起立,向她鞠躬。芳子表現得威風八面,不可一世,大步地上座。   坐定,翹起二郎腿,氣派十足地看著舞台,四壁紅漆飛金,大紅絲絨幔幕已拉開,台上男扮女裝的乾旦,正唱著拾玉鐲。男人上了粧,粉臉含春,扭扭捏捏地把玉鐲推來讓去。   台下的芳子呢,搧著一柄黑底洒金摺扇,一手放在身畔俊男的大腿上,又撫又捏,隨著劇情調情。   大家都視若無睹。   這真是個顛倒荒唐的人生大舞台!   觀眾在台下吆道:好!   是因為角兒把女人演活吧。   一個小廝遞來冒著熱氣、灑上花露水的毛巾給她抹手。   她認得這個人,是前幾天派出去打聽情報的手下。他原是俊碩的男人,裝扮那麼卑微,居然像模像樣。   芳子眉毛也沒動一根,接過毛巾,下面有張紙條,寫著:   味自慢,靠不住   她心裡有數。   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對三個人發佈不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項,洩漏予革命分子知悉。   政治必然是這樣: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異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無立足之地。   經理著人送上茶點了。   芳子若無其事地,抹過手,紙條操在毛巾裡頭,團給小廝拎走。   金司令請用茶,經理阿諛地媚笑著,上等碧螺春!   唔,芳子待接過茶盅,一疊鈔票自他手底送過去,他需要她的包庇。   芳子信手取過隨從的望遠鏡,自舞台上的角兒,遊走至觀眾席,再至包廂右面她自鏡筒中望定一個人,距離拉近了,是一張放大了的臉!   他經過喬裝。   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   她把望遠鏡對向舞台上。   那個人,呷了一口小廝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無聲倒下。無端死去。小廝與附近的觀眾把他抬走。   芳子若無其事地對周圍的人悶道:   沒意思,我們走了!   正起立,走了幾步。   台上鑼鼓喧囂,座上大大喝采。   芳子回頭一瞥,台上的不是人,是猴!   完全是個人表演,角兒是神仙與妖怪之間的齊天大聖。他猴衣猴裙猴褲猴帽,薄底快靴。開了一張猴臉,金睛火眼,手掄一根金箍棒,快打慢耍,根花亂閃,如虹如輪地裹他在中央。這角兒,武功底子厚,觔斗好,身手贏得滿堂采聲。   他的演出吸引了她。   經理賠著笑:是鬧天宮。   她把那望遠鏡對準舞台,焦點落在他身上,先是整個人,然後是一張臉。   芳子只見著一堆脂粉油彩。有點疑惑。   角兒打倒天兵天將,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飛揚中,仍是樂不可支的猴兒相,又靈又巧。   芳子隨意一問:武生什麼名兒?   雲開。經理忙搭腔,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美猴王。戲一落地,就滿堂紅!   芳子向台上瞟一眼,像男人嫖女人的語氣:   是嗎?看上去不錯嘛。   然後一眾又浩蕩地離開戲院子了。   就在大門口,有個水牌。   水牌上書大大的雲開二字。   水牌旁邊有幀放大的相片,是一張萍水相逢,但印象難忘的臉。   他紅了!   碼頭上遇上的小伙子,當日兩道濃眉,眼神清朗,仿如剛出窠的小鷹。才不過兩三年,他就一炮紅了。相片四周,還有電燈泡圍繞著,烘托他守得雲開見月明的神氣。   看上去比從前更添男兒氣概。   阿福?   不,今日的他是雲開!   芳子心裡有數地,只看了相片一眼,就上了福特小轎車,揚長去了。   日頭還沒落盡,微明薄暗,華燈待上。約莫是五六點鐘光景。   川島芳子公館門外,她兩名看來斯文有禮的手下,半暴力式請來一名稀客。   他不滿:我自己會走!   方步穩重,被引領至客廳中,就像個石頭中爆出來的猴兒。他根本不願意來一趟,要不是戲班裡老人家做好做歹,向他闡釋拜會的大道理。   他來拜會的是誰?他有點不屑,誰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走狗,什麼司令?   兩名手下亦步亦趨,幸不辱命,把他架來了。   正呷過一口好酒,芳子抬起頭來,見是雲開。   她望定他。   雲開定睛細看,大吃一驚,他怎麼也想不到是她!只挨了一記悶棍似地愣愣站著。   是她?碼頭上他見義勇為助她把皮包自歹人手中奪回的物主,亂世中孑然來上海討生活,清秀但冷漠的女子,她不單討到生活,還討到名利、權勢,和中國人對她的恨。雲開無法把二者聯成一體。   情緒一時集中不了,只覺正演著這一齣戲,忽地台上出現了別一齣戲的角色,如此,自是演不下去了。   這把他給請來的女主人,手一揮,手下退出。   她朝他嫵媚一笑:   坐!我很開心再見到你。有受驚嗎?   有!他道,我想不到請我來的人如此威猛。   真的?   雲開耿直地表明立場:   關東軍的得力助手,但凡有血性的中國人都聽過了,金司令!   他很強調她的身份。   女人笑:叫我芳子。   我不習慣。   芳子起來,為他倒了一杯酒:   我一直記得你。想不到幾年之間你就紅了!   他沒來由地氣憤一定是因為他不願意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她。他情願是另外一個,故格外地不快。只諷刺地:   你也一樣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了。   他心裡有兩種感覺在爭持不下,只努力地克制著。她看穿了。   叫我來幹嘛?   芳子把酒杯遞到雲開面前,媚惑又體貼地,側著頭:   請你來喝杯酒,敘敘舊。看你,緊張成這個樣子。起霸?功架十足呢。   雲開但一手接過,放在小几上。   謝了!一頓,又奮勇地補充:怕酒有血腥味。   這樣子太失禮了,雲先生。   芳子含笑逗弄著這陽剛的動物,不慌不忙,不慍不怒。   雲開無奈拎起杯子,仰天一飲而盡,然後耿直地起立。   他要告辭了,留在這個地方有什麼意思?   金司令我得走了。趕場子。   重要麼?   非常重要!他道:救場如救火,唱戲的不可以失場,對不起觀眾哪。我們的責任是叫池座子的觀眾開心。   她嗔道:不過,倒叫我不開心了!   她沒想過對方倔強倨傲,不買她的帳。一直以來,對於男人,她都佔了上風,難道她的色相對他毫無誘惑嗎?   無意地,她身上的衣服扯開一個空子,在她把它扯過來時,露得又多一點。   雲開沒有正視:這也沒法子了!   他是立定主意拒人千里了?   芳子上前,輕輕拖著他的手,使點曖昧的暗勁,捏一下,拉扯著:   我不是日本女人我是中國女人呀!   金司令,什麼意思?   他被她的動作一唬,臉有點掛不住,臊紅起來。   她一似赤煉蛇在吐著信兒,媚入骨縫,眼瞇著,眉皺著。忽地又放蕩地笑起來:   哈哈!你不知道麼?中國女人的風情,豈是日本女人比得上?   雲開心上,有一種他沒經歷過的滋味在輾轉,這真是個陷阱,萬一掉進去,他就永不超生了。   見她步步進逼,雲開一跤跌坐沙發上,急起來,一發粗勁,把她推開:   金司令   說吧!她瞟著他,我喜歡聽人說出心裡的話!   這根本是色誘!雲開只覺受了屈辱,眼前是張笑盈盈的賣國的臉,他火了:   心裡的話最不好聽!金司令,別說是你來嫖我,即便讓我嫖你,也不一定有心情!   雲開一個蜈蚣彈,奪門待出,走前,還拱手還個禮:   多多得罪,請你包涵!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芳子維持她跌坐一旁的姿勢,沒有動過,目送著這憨厚的小子。他年輕躍動的生命他刻意地,令自己生命中沒有她。目中無人。他瞧不起她?   芳子原來還想問:你要知道我身上的秘密麼?   她沒機會了。   是一個混跡江湖跑碼頭的戲班小子坍她的台,讓她碰了釘子。   芳子只陰險一笑,懶懶地起來,走到電話座前,拎起聽筒,搖著   雲開在回戲院子的路上,只道自己做得漂亮。   他就是那大鬧天宮的美猴王!   美猴王?想那戲文之中,五帝因牠身手不凡,擬以天上官爵加以羈縻,封齊天大聖,但牠不受拘束,不但偷桃盜丹,還我自由,而且勇戰天兵天將,什麼二郎神、十八羅漢。青面獸、小哪吒、巨靈神,甚至妖嬈女將,都在牠軟招硬攻下敗陣。   他覺得自己就是牠。   一路上還哼起曲子來。   到了戲院子,一掀後台的簾子,土布圍囿著戲人的世界,自那兒脫胎換骨。   他一看,愕然怔住。   整個的後台,空無一物!   什麼都沒有。   人影兒也不見。   雲開勃然大怒。   烏亮的短髮粗硬倒豎起來,頭皮一陣發麻,一定是她!   他咬牙切齒,鼻孔搧動,臉紅脖子粗的,如一座待噴發的火山,氣沖沖往回走   他又挺立在川島芳子的跟前了。   垂著的兩手,緊握拳頭,恨不得。   芳子只好整以暇:你回來啦?   她一笑:   雲開,今兒晚上我是你唯一的觀眾,你得好好地表演,叫我開心!   她就是要他好看,孫悟空怎麼逃出她如來佛祖的掌心呢?   雲開雙目燒紅,倔強萬分:   我們唱戲的也有尊嚴,怎可以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今兒晚上沒心情演,你最好還我吃飯傢伙,抖出去,金司令是個賊,忒也難聽!   芳子一聽,馬上變了臉:   哼!在我勢力範圍以內。我讓你演,你才有得演,拆了你的台,惟有在我府上搭一個   他更擰了:把班裡東西還我!   芳子冷笑一聲,示意手底下的人:   全都給拎出來!   未幾,樂器、把式、切末、戲衣都抬將出來,還提了好些人:琴師、鼓手、班子裡頭扮戲的侍兒們。   她懶洋洋地:演完就走吧。   不!雲開盛怒,看也不看她一眼,傲立不懼:   我不會受你威脅!   芳子嬌笑,瞅著他,像遊戲玩笑:   這樣子呀,那我打啦   雲開以為她要命人對付他,大不了開打比劃,人各吃得半升米,哪個怕哪個?連忙紮下馬步,擺好架勢,準備廝殺一場也罷,他是絕不屈服的!   不過後進忽傳來一聲聲的慘叫、呻吟。   雲開一聽,臉色變了。   原來一個班中的老琴師被他們拉下去,用槍托毒打。   雲開仍屹立著,不為所動。但他心中萬分不忍,每一下落在皮肉上的悶擊,都叫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又一下。   芳子再使眼色,又一人被拉下去。   毒打更烈。   他們沒有求饒,是因為一點骨氣。   但雲開   住手!   他暴喝一聲。   面對的,是芳子狡猾而滿意的笑靨。   她贏了!   你是什麼東西?敬酒不吃吃罰酒,真是不識抬舉。任你骨頭多硬,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地給我來一場鬧天宮?   帶傷的老琴師在調弦索。沒有人做聲。   這是場屈辱的表演。   雲開掄起他一直相依為命的金箍棒   他用盡全身力氣緊握著它。   真要表演給這女魔頭一人欣賞?   一個班裡的兄弟,過來拍拍他肩膊,表示體諒,順勢一推,他上場了。   鑼鼓依舊喧囂,但有在人屋簷下的怨恨。美猴王在戲裡頭所向無敵,現實中,他為了各人槍桿子下的安危,觔斗翻不出五指山。   芳子半倚在沙發上,氣定神閒地恣意極目,目光在他翻騰的身子上的溜轉,看似欣賞,其實是一種侮辱。   至精采處,她鼓掌大叫:好!   雲開充滿恨意,但沒有欺場。涼傘雖破,骨架尚在,他總算對得起他的藝。   演罷短短的一折,她滿意了。把一大疊鈔票扔在戲箱上:   出堂會,我給你們雙倍!   雲開一身的汗,取過一把毛巾擦著,沒放這在眼內,自牙縫中迸出:   我們不收!   哎芳子笑了,收!一定得收下!待會別數算金司令仗勢拖欠你們唱戲的。哈哈哈!   她與他,負氣地對峙著。   說真個的,芳子自己何嘗高興過?她不過仗勢,比他們高,壓得一時半刻但,到底得不到他向著她的心。   付出了大量的力氣和心血,結果只是逼迫他一場,頂多不過如此。   但她不可能輸在他手上。   這成何體統?   也許在她內心深處,她要的不是這樣的。可惜大家走到這一步了。   芳子當下轉身進去,丟下一個下不了台的戲。   她分明聽到一下   是雲開,一拳捶打在鏡子上,把他所有的鬱悶發洩,鏡子馬上碎裂。攤子更加難以收拾了。   雲開一手是淋漓的鮮血和玻璃碎片。   人聲雜沓細碎,儘是勸慰:算了算了!   雲老闆,快止血,何必作賤自己?   在人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唉!   大伙明白你是為了我們   誰叫國家不爭氣,讓日本走狗騎在頭上欺負?   人聲漸冉。芳子一人,已昂然走遠。   雲開咬牙:好!我跟你拚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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